第十六章

2025-03-30 06:23:22

哈洛克把名单上的两个名字划掉之后,就挂断电话,走出蒙马特区的那家破咖啡屋。

同样一具电话,他规定自己最多只能打两通。

由于电子窃听和追踪设备的日新月异,追查出他打电话的地点只需要几分钟即可办到。

而假如这种追查系统,又与美国驻巴黎大使馆并连的话,他随便乱打电话,就等于在找死;美国国务院秘密行动局派在巴黎的特工人员,马上就会发现他,赏他一阵乱枪的。

所以,每具电话与前一具用过的电话,则又必须相距至少六条街以上;每通电话绝不超过九十秒钟的通话时间。

整张名单他差不多才打完一半,然而,现在已经快接近晚上九点了,看样子今天的查问工作,也只有到此为止了。

下一步的行动是去跟噶洛维在诺汶街碰头。

古典艺术批评家整大下午都花在找寻认得珍娜·卡拉丝的人上面。

哈洛克自己也从他的那条线去查询。

这中间,他还利甩空档,跑到巴黎地下火车站的行李寄放柜去过,把他存放在那儿的衣服拿了出来,另外又添购了一些盥洗用具,一本笔记簿和一支原子笔,溜回新世纪旅馆转角上的另一家破旅馆,住了进去。

他考虑到VKR的那名干部,假如发出求援讯号的话,对方绝不会想到他哈洛克竟然就躲在离他不远的地方。

等他迈进旅馆之后,先刮了胡子和洗完澡,然后马上就往那张破弹簧床上一躺,让自己快累垮的身体暂时休息一下,可是却不敢睡着。

他只是躺在床上,把所有巴黎的相识全挤出脑海,把那些可能认识,或者是曾经见过珍娜·卡拉丝的人,一个个的过滤出来。

连续纹尽脑汁两小时四十分钟后,他终了从床上坐起来,伸手拿过纸笔,然后移步到床边的一张破沙发上,开始把那些人名、电话,一个个的写在笔记本上。

只花了半个钟头,他就列出了一大串的人名,写好了。

他做完这件事之后,就重新躺回床上,一直睡到夕阳西沉才爬起来,精神抖擞的打点好,几分钟后就闪到街上,开始一个电话亭、一个电话亭的打电话,要不既钻进咖啡屋去打,坚守每隔六条街打两通,每通不超过九十秒的原则,一路打下去。

他在电话上讲的话,简洁明快,而且非常自然,尽量不让对方听出有任何可疑的地方。

对每一个人他都这么讲:他本来约好中午要跟珍娜在毛里斯酒吧见面的。

因为他搭乘的班机,误点了好几小时,所以等珍娜从另一个国家到巴黎之后,两个人没碰上,就此失去了联络。

幸好他以前曾听珍娜提过这位朋友的名字,所以他才打电话来问问看,晓不晓得她现在在哪里?或是珍娜有否打过电话来问起哈洛克是否在探询她?每个接到他电话的人都有点意外,不晓得哈洛克为什么会想到打电话给他们,而且对珍娜曾经提过他们的名字,也有点受宠若惊。

哈洛克在电话上,也尽量专心去听对方的语气,看看他们有无言词闪烁,吞吞吐吐的地方。

没有。

连打了十八通电话,问过十八个人。

什么也没问到。

她到底上哪去了呢?她现在在干什么?她不可能与巴黎黑社会搭得上线,隐藏起来啊?!再躲也躲不掉的;她应该晓得他在巴黎熟人很多的事实。

天哪,你到底在哪儿啊?葛洛维与他约好碰面的巷子,是在骚勒街后面的一条窄巷。

他走到中途,已经可以看到那条大街了,脚步就不由得走得更快了些。

由两排旧砖墙夹出来的小巷,又黑又荒凉。

哈洛克闪进去时,右手自然而然的往外套里插进去,摸到那把又大又笨重的麦格农手枪枪柄,葛洛维迟到了。

而批评家向来痛恨别人约会迟到的。

他找到一个门面的阴暗处闪身进夫,靠着砖墙点上一根烟抽,来打发时间。

当他划亮火柴的那刻,记忆突然飘向罗马巴拉丁山上的那一幕,想起了一位来救他,却并不是来杀他的人,一位得了癌症行将死亡,却连寿终正寝都得不到,横遭意外而死的人,只有他才判断出来,自己政府的高阶层中,隐藏了一名叛逆。

巷外突然传来两个人走路彼此不小心相撞而跌倒的声音。

然后就看到一名高大修长的身影,对另一名撞到他的人影,骂出一串有如机关枪开火的怒叱声。

对方被骂之下也不甘心,就用了另一串骂到对方祖宗八代的脏话回骂 骂完就扬长而去。

被辱骂的绅士,气愤不已的将身上拍干净,才走进巷里。

葛洛维到了,出现得相当狼狈,完全没有以前的那种优雅。

混帐透了!批评家一看到哈洛克从门廊中闪出来,就喷出一句毒骂的抱怨话。

这些贱民,下贱的酒鬼,连走路都看不清楚!竟然还口吐秽言,真是倒霉!抱歉,我迟到了。

没关系,才几分钟。

我也刚到。

我迟到了。

本来我打算先早来半个钟头,躲在巷子旦,看看有没有跟踪你的。

没有人跟我。

说的也是,谁能唬得了你,对吧?我晓得。

是什么事把你耽误了?我到塞纳河畔‘奎多塞码头’的外交部,去找了我一个以前的徒弟。

真有你的。

事实上是如此。

葛洛维说着就走到墙边,身体往墙上一靠,腰杆向前一弯,脑袋朝巷子两边一阵乱瞧。

他很满意的发现,没有可疑人物在附近徘徊。

他两手掌在腰下合拢后,做出打拱作揖状。

自从你到‘新世纪’旅馆去拜访之后,我就和所有可能晓得某个女人到巴黎来找地方躲的人去联络,或者是那些专搞偷渡的黑帮人士探询。

你晓得怎么着?竟然没问出一点风声,什么也没有!后来我脑筋突然一转,我就想,对啊!为什么我只想到去问地下黑市呢?也许你的女朋友,比较可能去找光明正大的合法路子——那些她认识的政府官员帮忙啊。

既然她也是一个干情报的,那她应该认识个把这种人哪——或者晓得某个这种人哪——找你们的盟邦好友啊!外交部。

一点不错。

可是却是外交部搞情报的秘密机构,只有那里才能提供秘密协助。

假如真是这样子的话,那我根本就没想到。

我只找了许多局外的人,都是在外交部、经济部、还有其他部会做事的人,根本就没想到秘密活动的部门。

伦敦外务部负责这方面的机构,叫‘搬家中心’。

而贵国国务院比较粗心——太露骨了——称这种机构叫‘外交人员调职组’。

设错,哈洛克说,结果你查到什么没有?我那位年轻的小朋友,前几个钟头一直替我追查。

我告诉他时间非常急迫,即使有发生过这种交易行为的话,也只不过是今天的事。

他听了之后,又开始去查。

结果他认为他八成是查到了,只是不太肯定而已。

不过,我想你大概可以想得通这中间有没有关连。

怎么说?今天早晨,从‘外交部国外服务司’突然转下来一份公文,要他们立即签发一本护照,给一名年龄三十余岁,会说捷克语、俄语、南斯拉夫语的白种女人,请护照科的人提供化名……是哪一组负责这种事?哈洛克打岔。

四组。

我晓得是谁了,瑞琴·普莎夫人,四组首席助理。

这么说的话就没错了,因为申请单上的申请人姓名,就是你说的这个女人。

她在我列出的那份名单上,是排在第二十九名,我总共列出了三十二名,奇怪,珍娜只跟她打过一次照面,那是一年前,我带她来巴黎时,在街上走的时候碰到她的,就这么一次,而且我并没有替她们两个正式介绍过……照理讲,她应该不认识她啊……?听你的语气,普莎应该是个老妇人的样子,对吧?我记得她好象以前曾在二次大战时,参加过地下反抗军,对不对?她跟他丈夫都是。

对,她丈夫后来被盖世太保抓走了,死得很惨。

但她仍旧撑了下来。

对。

这么说,这名老太太一定也是身经百战啰?哈洛克抽了一口香烟,回想了一下,然后把香烟丢在地上踩熄。

大概是吧。

瑞琴相当厉害,机灵得跟条狐狸一样,有的人喊她叫‘母狗’,可是她并不是。

她必须狠才活得下去。

那你可得小心点啊,哈洛克。

小心什么?这两个女人既然彼此并不熟,可是老的又会帮小的,搞不好是因为同样身世坎坷,而同病相怜喏!再说这个老女人这么厉害,她误听了谣言后,弄不好会对你不利……这我自然会小心的。

申请单上有没有写要护送对方到哪里去?有没有提到目的地?没有,卡拉丝可能会逃往任何一个地方,而只有普莎夫人才可能晓得。

那她用的化名呢?用什么身分做掩护?我那个小朋友今晚可能查不到了。

也许明天才能查到。

那太迟了。

你刚才提到申办护照的手续,是以特急件处理的,这表示随办随发。

她显然已经离开法国了。

我必须尽快行动才追得上。

急这么一天半天干嘛?再过十二小时,我们就可以查出她用的化名了。

然后你可以向航空公司查询这个名字,一唬就可以了。

这样你不就可以晓得她是往哪儿逃了?可是并不是现在就能办啊!这还用说?普莎夫人,如果她真帮忙了珍娜的话,一定也会帮得十分彻底的。

她不会让她一个去搭飞机走的。

她一定会替她做好所有的安排的。

我要晓得这些安排是什么。

你认为普莎会告诉你这些吗?她必须。

暗巷中吹过的寒风,冷得哈洛克缩头缩脑。

反正不管用什么方法,我都会逼她跟我讲的。

谢了,葛洛维,我欠你一个大人情。

对,你是欠我一个天大的人情。

我今晚去找普莎夫人,明天—大早就离开……反正一定会到某处去就是了。

我走之前,要把巴黎这儿的一个银行帐户提清,同时会留一个信封给你,你随时可以去银行拿。

就算我的第一笔分期付款好了。

是住乔治广场的那家‘德国银行’。

好是好,可是你这么安排聪明吗?难道要我就这么大摆大摆的,走进银行去签收这笔钱吗?别忘了,我是巴黎的名人——这不是自吹自擂——许多人都认识我呢,更何况我一提是你的帐户,别人也许也认识你哩!你根本性听过我这个存款人的名字。

什么名字?根本没有。

你只需向银行经理说,有个‘德州来的人’,留了个信封给我,就成了。

你如果还不放心的话,就可以再加一句,说你从来没见过我的人。

你只是替休士顿的一位匿名人士,购买一幅名画的代理人。

会不会有什么复杂的手续?绝对没有。

再说,今晚,还有明天一早,我都还在巴黎,你又晓得我的住处。

好极了。

到底是行家,我们都是,对吧,哈洛克?那还用说。

我除了是行家之外,什么也不是。

任何事情从来不落把柄,清洁溜溜。

哈洛克手一伸,感激不尽。

你帮的忙,不是谢一次就能算数的。

老实讲,那个信封的事,你大可不必再提了,老弟。

葛洛维抓住对方的手一阵猛摇,同时在一片黑暗中望着哈洛克的脸孔。

再说,也许你正急着要用钱,我替你跑跑腿,花费并不算大。

不如等下次你再来巴黎的,一次结算了。

不要坏了规矩,我们已经照这种规矩活了很久了。

我真正感激的,是你对我的信心。

你总是那么文明,我真不懂你为什么会那么倒霉。

为什么事情会发生在她——在你身上呢?唉!这只有天晓得。

说的也是——只有天晓得是怎么回事。

假如真是天意如此的话,那——我实在毫无概念。

再见了,葛洛维,我亲爱的朋友。

再见了。

我真的不要那个信封,米海。

给我好好活着回到巴黎来。

你欠我这个情,不还是不行的。

名批评家说完,转过身子,就消失在暗巷中了。

不用再去怀疑,到底是不是瑞琴·普莎干的这件事了。

一定是她。

可是话说回来,普莎既然愿意帮珍娜这个大忙,就表示普莎一定相信了她所听到的事情,表示普莎不可能再相信他哈洛克所说的任何一句话了。

她一定认为他哈洛克是个叛国贼,已经向苏联国安会或VKR投诚,做了狗腿子了;她一定也相信他是想杀掉珍娜了。

而事实的真相,能解释清楚吗?对方愿意听吗?愿意相信他吗?真相早巳被其他人彻彻底底的加以歪曲了,即使他吐的都是实话,她难道就会相信吗?那群骗子早已把真相混淆歪曲了,她可能宁可相信他们说的,而拒绝接受他所说的……巴黎电话簿里有登记她的名字,她住在罗彻朗街。

……普莎夫人,我从来没有提供过你任何不实的、错误的情报,而今晚,我也不会这么做。

可是现在我的情况,跟以前不太一样。

我唯一的希望,只是想请你替我先办一件事。

我要你替我打个电话到我们美国大使馆去,先探问一下我目前的情况,直接打给国务院派驻巴黎的秘密行动局资深参李。

就说我曾经从法国南部打过一个电话给你,想跟你碰个面。

而你事后却基于盟邦道义的关系,想请问他们对我要求与你碰面的事,有何指教。

我十分钟之后会再打电话给你的,当然,我不会再用这同一具电话的。

那当然。

十分钟。

瑞琴?什么?别忘了当年我在波昂曾经救过你。

你十分钟之后打给我再说。

哈洛克一路看表,一路走向白辽士广场。

他晓得,普莎夫人从美国大使馆所听到的内幕,一定会使她感到困惑不解,所以就会在好奇心的促使下,答应与他会面。

他全身疼痛的慢慢走下去,偶尔直直腰,把浑身的疲惫舒展一下。

转角上,有个电话亭,里面有个女人正对着电话筒在大喊大叫,手舞足蹈。

最后她才突然一怒之下,把电话筒用力砸回挂钩,步出亭子。

猪!当她从哈洛克身边走过时,突然骂了一句,同时愤怒的将肩上的皮包背带调整了一下。

他打开亭子的门走进去,已经过了十九分钟。

他拨完号码,开始聆听。

喂?普莎在电话铃声才响了一下之时,就回答了。

她听起来急切焦躁;她一定问过大使馆了。

你跟美国参事谈过了吗?你说好十分钟打来的,怎么晚了?!你跟他说过没有?说了。

我马上要见你。

尽快赶到我住的公寓来。

对不起。

我过一下再打给你。

哈洛克!他电话照挂不误,步出电话亭,眼睛向街两边扫,想找个计程车。

二十五分钟后,他又找到巴黎另一个区的电话亭,很黑,他划亮一根火柴,才能看到键盘拔号。

喂?坐地下铁到柏西站下车,出来,走上地下铁的楼梯,到大街上,再走个几条街,右边就是一排仓库。

我会在附近等你。

一个人来,人多了一个我也会晓得。

只要你不是独自一个人,我就不现身。

这简直太荒唐啦!你以为你是什么玩意?!怎么?这么晚了,你家里还有男人留着没走啊,要不要我跟他们打个招呼啊?狗屁!哪有三更半夜,要一个人女人跳到柏西区去的?!算了吧!你还怕谁?别人怕你都来不及呢!他说完就把电话一挂。

那整个区域都很荒凉,那排仓库全是黑黑的,街灯昏黄幽暗,完全不是巴黎繁华夜景的地区所能比拟。

时间、地点都是上上之选,是个理想的会面地点。

路边只停了两辆卡车,后车厢的上货板早已卸下,大概司机准备一早要上货,先预备好了。

他躲在两辆卡车的夹缝里等待着。

瑞琴·普莎一定会来的,这条母狗在既愤怒又好奇的驱使之下,一定会来找他,逼着他解释清楚的。

他前后已经听见十一次地下铁的火车,从地下铁驶进拍西站的嗡嗡回响和地面的震动感。

从第六班地下铁进站出站开始,他才开始远远盯着地下铁的出入口一直看,因为她不可能来得那么快。

不过再怎么说,假如她要出卖他的话,却很容易,一个电话就够了。

他凝神注意附近街上的动静。

很安静,没有什么需要让他警觉的事发生。

等第十二次地下铁进站之后,还没等车子开动,他巳经望到出口的地方,冒出了一个他熟悉的人影。

她前面还有对老夫妇,哈洛克研究那对老夫妇,不可能有什么诡计在内,他们都比普莎的年纪要老许多,不可能是掩护她的人,也不可能是英国大处馆派出来的杀手。

他们最后终于向左转,走进一栋楼梯消失了。

普莎仍旧脚步踯躅,一路疑神疑鬼的继续走上来,她的脑袋不断东转西扭,左看右看个不停。

她是个短壮老女人。

她慢慢走近,经过两辆大卡车时,哈洛克就从两车夹缝中喊她。

瑞琴。

她马上脚步一收,楞在人行道上,眼睛直视前方,并不转头望他。

她说,有必要用枪比着我吗? 我没有拿枪比着你啊。

我有枪,可是手上却没拿。

好!普莎突然身子一转,就将手提包一举。

顿时由皮包内发出一声爆炸,把外皮打穿了一个洞,哈洛克脚前的水泥地上,立刻石屑飞溅,迸射进他的裤腿,擦破了他的腿皮。

这是替珍娜·卡拉丝受你陷害才赏给你的!老太婆灰脸扭曲的咆哮。

不准动。

动一步,随便动一动,老娘就打穿你的脖子!你干什么?!你干了什么?!你现在替谁工作?我自己,天打雷劈了你,替我自己和珍娜!哈洛克气得手向上一挥,想解释,可是对方不吃这套。

砰的一声,皮包里又射出—发子弹,擦过他的手背,打到卡车铁板后,弹进夜色。

找死!我宰了你,就跟宰条猪一样!死活不计,都可以送给别人!送给谁?你以为我没有通知我的人吗?告诉你,等下我几个同事马上既要到了。

三十分钟不到,你就有好戏看了。

等他们一到,我们把你送上一辆车,往乡下开,找间空房子,好好修理你。

然后再把你交给美国大使馆。

他们急着想逮到你。

他们说你很危险,我也很清楚……单凭我从珍娜那里听到的,就够了。

我对你并不危险!我只对他们危险!不是对你!你把老娘当什么?傻瓜?!你见过珍娜。

你帮过她——我见过她。

我听过她。

我听到了真相!可是那只是她个人的想法,真相并非如此!听听我说的!说个屁!我宁可先把你摆平了再听你说。

我逼供的手段不比任何人差。

我并不需要你用化学药剂来逼供,你这条母狗!你只听一面之词就信以为真!我们一步步来,普莎说着就将枪从皮包里抽出,露出手枪。

滚出来,她用枪管打手势叫他走出夹缝。

我不喜欢你躲在暗处。

她当然不喜欢,哈洛克心想。

这老太婆从灯光明亮的地下铁月台走出来,跳到漆黑的仓库区,瞳孔还没完全放大适应黑暗呢,看她直眨眼就晓得。

他非得让她继续讲话,分她的神才行。

你以为美国大使馆会容忍你越俎代庖,先替他们整我?哈洛克边说边朝外走。

不会引起国际事件的。

除了先替你打一针摆平你之外,没什么其他好办法。

他们说你相当危险。

他们怎么能让你胡来,你应该清楚。

他们并无任何选择余地。

早都被我一个电话骗到巴黎市外去搜捕你了。

等他们晓得被我耍了之后,我早就整够你了,到时候再把你交过去,由他们继续发落你。

这有什么大不了,我们也得替自己的政府着想啊,难道我们这么大方,他们还会不接受?老天,你可真是办得很彻底。

当然。

象你这种东西我可见多了。

还有女的呢,照整不误,通常我们会把她们的头发剃光再讲。

我最瞧不起你们这种败类!就凭珍娜先入为主所告诉你的?我一听就晓得没错,准是你,只有你才干得出这种吃里扒外,赶尽杀绝的卑鄙行为。

她既然都相信,为什么我不相信?!我们都是被你们利用的可怜女人。

老天,我恨透了你们!怎么说?你竟然也被你们自己的人利用哪?为什么?我不知道!她已经被他钓上了,她的注意力已经分散了。

有点失去自制了。

你晓不晓得为什么我要来找你?他问,天可怜见,假如我能找到别人的话,我才不会来找你哩!瑞琴,我来大可以凭自己的本事,去查出我想知道的事的,我找你,是因为我相信你!普莎听了这番话,开始有点软化,她直眨眼,在思考。

在适当的情况下……我会给你机会解释的。

千万不要这么做!哈洛克大叫一声,向前微跨了一步。

她并没有开火,手中的枪仍然没有移动。

你既然已经告诉了他们,你就必须马上把我交出去!既然他们已经晓得是我,你就只有把我交出去的一条路可走!你的同事也会如此坚持的。

他们不会让你独断独行的,不管你是怎么看待我的!为什么我不能这么做?因为美国大使馆也被人骗了。

被那群把事情弄成今天这种局面的人!老太婆两眼又在闪烁不定,迟疑不决。

他向前又走上几步时,她还是没有开枪。

干!哈洛克飞身向前猛扑,右臂前伸,僵硬如铁棍一般的横扫出去,第三声枪声爆发之前,他手掌早已击中对方的枪身,将它扫歪掉,爆炸声回荡在空旷的暗街上。

他左手这时已经抓住枪管,用力一扭扯,硬生生的将它夺下,右手再朝前一推,把对方撞向人行道边的墙壁。

猪!叛徒!普莎狂喊,她那张灰白苍老的脸孔,变得狰狞扭曲到无法再畸形的程度。

你杀了我!你杀!杀了我你就什么屁也查不到!他忍住肩上枪伤的剧痛,用手臂抵住她的喉咙,把她的脑袋逼到墙上顶死,手中握着抢来的枪。

瑞琴,我并不是想逼你告诉我,他喘着说。

你难道还不懂吗?我要你自动自发、心甘情愿的告诉我。

告诉你个屁!你在替哪一个恐怖组织卖命?!被‘门霍夫’那批懦夫收买了吗?!阿拉伯猪?!以色列激进派?还是赤军派?!谁想收买你的情报?!……她晓得了,她发现了!所以你就要杀她!先杀我,叛徒!哈洛克缓缓放松他的压力,慢慢向后移退。

他晓得这么做很危险,不能掉以轻心。

可是另一方面,他也了解瑞琴·普莎。

至少她也是个从德国纳粹和苏联刽子手中残存下来的人。

他把手臂移开,站在她面前,两眼直视她的眼睛。

除了我自己,我没有背叛过任何人他说道,经由我,我竟然害惨了一个我最爱的女人。

我说的全是肺腑之言。

我不能逼你讲出我想知道的事;因为你大可以跟别人一样,用谎话来骗我,就跟十天前我所遇到的一样。

随你爱怎么骗,就怎么骗,太容易了。

我不会这么做的。

如果我找不到她,不能再找到她回到我身边,我想大概也没有什么关系了。

我知道我曾经做过什么对不起她的事,我痛不欲生。

我爱她……我需要她。

我想在这个世界上,在今天,在现在,再也没有比我们彼此需要对方更迫切的事了。

因为我们只剩下彼此和对方。

可是又能怎么样?我从小到大,三十几年,难道还不了解造化弄人的无可奈何吗?他把手枪举起来交到左手握住枪管,将枪柄向前送上去给她。

你开过三枪,还有四发子弹。

普莎凝立不动,死盯着他,研究他的脸,他的眼睛。

她将手枪抓住,抬起来瞄准他的头,眼里充满着疑问的扫着他的眼神。

慢慢的,她的枪口才低下去,慢慢垂了下来。

我懂了,她喃喃道,你说的都是真话……是真话。

普沙抬手看表。

糟了!我们得赶紧离开这儿,几分钟不到他们就要来了;他们会搜遍每一个地方的!到那去?又没计程车——到地下铁去。

我们可以乘车直奔罗契洛区。

那里有个小公园,我们可以在那儿谈。

那你的人呢?你怎么跟他们说?我就说,只是想试试他们动作够不够快——她说时已经伸了抓住哈洛克的臂膀,拔脚朝着灯光明亮的地下铁入口奔过去。

——想看看他们赶到指定点要多久。

应该说得通,这么晚了,他们又早都下班了;再说——老娘向来就是条母狗。

可是还有美国大使馆你必须摆平。

我知道,我早想到了。

到时候再说。

也许你可以对他们说,我根本没出现过。

哈洛克边跑边摸肩膀,幸好枪伤已经不太痛了。

有道理!谢了!罗契洛区的小公园内,有着散置在草坪上的石椅,还有修剪过的灌木,铺着碎石的小径,绕在一个小喷泉池塘边。

唯一的光线是来自一盏三十尺外的街灯,隐约的照过树影之间。

他们坐在一张冰冷的石椅上。

哈洛克巳把他的所见所闻,一股脑儿的全告诉了普沙——他从布拉瓦海岸事件发生后的遭遇。

然后他才问她,珍娜是怎么告诉你的?她接到警告,要她听命从事。

谁下的命令?华府的某位高级军官。

她为什么会相信他?他是由马德里的秘密行动局的一位资深参事带去找她的。

秘行……马德里?那时我在哪里?马德里。

老天,时间掐得真准。

怎么讲?整个这件天杀的事!她接到什么指示?要她当天晚上去见一个人,然后跟他离开巴塞隆纳。

她照办了?没有。

为什么没有?她吓坏了。

照她讲的,每件事都不对劲了。

她觉得自己无法相信任何人。

所以她就逃了。

感谢主。

我当初只晓得在蒙特贝罗海滩上被杀掉的女人就是她。

照这么说的话,海滩上被杀的女人到底是谁呢?难道是个毫不知情的人吗?被骗到海滩上去赏月,然后枪声突然大作……天哪,这群人到底还算不算是人?!从马德里去查。

从秘密行动局的那个人查起。

我不能。

她根本从一开始就先被另一个谎言欺骗了。

马德里并没有我们的人,那里太败了,根本无法行动。

我们只在里斯本有工作站。

普莎沉默不语,两眼盯着他。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哈洛克?哈洛克凝望池塘中央的喷泉,只听到簌簌的淙淙水珠滴在水面上,却看到喷泉的影子。

我们政府里有一群高级的骗子在搞鬼。

他们已经渗透到那些我认为根本不可能渗透进去的阶层。

他们正在欺神弄鬼的左右着我们,控制着我们,残害我们——用欺骗的手段。

而且有个莫斯科的人跟他们混在一起莫斯科?你有把握?有把握。

这话是从一名不怕死的人口里说给我听的。

某个在莫斯科,某个莫斯科国安会中的高级干部已经混到美国政府中,而对方本身却并不清楚是谁的人,就是他在与那群骗子搞鬼。

为了什么目的——你吗?毁了你的名誉,杀掉你?可能吗?不是为了我,我只是其中的一部分而已。

以前我并不重要,可是现在却是了。

哈洛克转头看普莎,她灰白苍老的脸上这时只有一片慈祥和关切。

因为我亲眼看到了珍娜,因为我发现她还活着。

所以他们现在非杀我不可了。

而且也非杀她不可了。

为什么呢?你一直都是最优秀的啊!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布拉瓦海岸事件才是我应该去搞清的事,从这件事,我就可以找到所有的答案。

从那里,才能开始重新找到我,还有珍娜……那里是个开端,也是个结束。

我们其中之一死了,另一个人也会跟着死灭,结束,完蛋……可是现在她却是心灰意冷的绝望了。

我真奇怪,她受了这么大的刺激还能行动自如。

她真是个坚强的女人。

普莎说着就停了一下,也望着水池。

她爱过你,你知道。

过去式?是的。

我们必须接受新的事实与真相,对吧?至少象我这种人比起其他人要能够适应,因为‘意外的变化’就是我们的日常生活。

了解造化弄人的无奈。

哈洛克说。

你干这行,未免太哲学了一点。

所以我才退出局外。

哈洛克茫然的望着远方的黑暗。

我在莫里涅山口机场的那架飞机玻璃窗,望到过她的脸……她的眼神……老天,太可怕了。

我了解那种感觉。

这是必然的。

由爱转为恨,尤其是刻毒,不是吗?她必须如此,才能坚强。

下次……下次她看到你的时候,只要她能够,她就会杀了你的。

噢,天哪……哈洛克痛苦的弯下腰,手肘撑在膝上,下巴顶住双掌,望着喷泉。

我这么爱她……当那天晚上我看到她被人杀死之时,也体会到我自己也已经跟着死了……我看着她逃跑,嘶喊……看着她摔倒,惨叫,中弹时,我是多么以不顾一切的冲下去,冲到沙滩上去搂住她,告诉她全世界都只不过是一个谎言,关我们两个人什么事!可是我却晓得这是不可能的,我逼住自己,挤命忍、忍、忍!我竟然逼着我去相信我自己,我!我!我简直不是个人!这不能怪你,你是个专业的人,有职业在身的人,面对的是一场你职责上的危机,你不能不那么做。

普莎温柔的轻轻安慰他,摸着他的手臂。

这是不能怪你的,谁叫你是一个干这种职业的人呢……哈洛克摇头闭上双眼。

过了一下,他才转头问她。

在巴塞罗那,他说,到底她出了什么事?她是怎么告诉你的?她自己也不太懂。

到底是俄国人耍了你,还是华盛顿下令杀掉她呢?这对她是个谜——一个混乱恐怖的谜。

她逃离西班牙,奔往意大利,一路上经过各个城市,去找她所认识的人,她能信任的人帮助她,藏匿她。

可是每个人都问她同样的问题,他呢?怎么他没来?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起先因为害怕,不敢明讲,后来她被逼得没办法只好讲了的时候,却没有任何人相信她所说的。

只要她讲,别人马上就神情大变,她只好立刻再逃下去,必须要逃到没有人认识她的地方才会安全,而她晓得你正在追踪她。

她一直感觉得到你正在追踪她。

好不容易等她找到一个地方藏好,某个你们两人在布拉格都认识的俄国人——一个国安会的人员——就出现了。

为什么她也象你在雅典一样,会遇到一个苏联国安会的人呢?准道说——这也是巧合?谁告诉这个人的?她只好再逃下去。

在这次逃亡之前.她偷了她雇主的一大笔钱,做逃亡基金。

她在哪儿碰上那个国安会干部的?米兰。

俄国人都在米兰活动,这么说,她看到的人,也许真是个巧合了……她在米兰什么地方碰到他的?那时她已经在米兰的一家书店里找到一个事。

头发也染了,戴了平光眼镜,该化装的全化装了。

结果有天下午,那个俄国人来了,她一眼就认出他是谁,马上就又逃亡了。

她后来逃到米兰的火车站,搭上南下开往罗马的火车——然后刚好被我在罗马火车站的月台看到,我就是这样发现她的?对,然后,她又逃到西港。

亲眼看到一个畜生到处想尽方法要杀掉她—一那根本不是她!是个妓女!老天!难道我还会看错?只是个码头上的老妓女!哈洛克发现自己必须克制一下,激动无济于事。

可是她仍然看到了她所要看到的场面,普莎说。

她怎么晓得你是怀了什么想法?她怎么晓得我会追到西港去呢?我并没有去问计程车司机,我是问车站一名铁路警察,才晓得她的行踪的。

当然有办法晓得。

她晓得你是个一流的追踪高手。

你早先也曾教过她,要逃出某个国家的最好办法,就是趋着凌晨时刻,混到一个繁忙的码头上去。

专找货轮,想办法买通一个船上的人或船务经纪人。

她想到——既然她能这么想,从港口逃出去,难道你就想不到吗?所以她算准,你也一定会奔往离罗马最近的一个港口,去找她的。

她后来逃到哪去了?除了远在太平洋中的小岛之外,现在对她算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美国。

你凭什么猜得出她是往美国逃的?她为什么敢往美国逃?因为是我替她安排的。

因为既然美国方面认为她已经死了,她的档案就一定已经注销了,何况,你也只认为她会在欧洲躲来躲去,而你又对欧洲了如指掌。

再加上五天之前,我收到一个消息,说美方已经派人在搜捕你了。

她假如想逃到最安全的地方去的话,当然是逃到人家的后院去躲起来,才最安全。

后院……哈洛克茫然的说。

你怎么了?没什么,我只是在想——为什么我竟然没想到这点。

她什么时候走的?下午三点半……昨天下午。

持一本外交人员的护照,搭法航直飞纽约。

还有什么具他的安排?她会去见某个人,毫无疑问,她现在已经应该见过他了。

然后由对方替她安排。

问题是,这种人会替她怎么安排,我们这一端的人不会去过问——各搞各的,各负责一边。

对,就是所谓‘接待站负责人’——中途站的房东。

好极了,我终于又找到断掉的线索了,我可以找到她了!我一定能找到她的!天可怜见,让我找到她!你送她去见谁?哈洛克,你问得实在太多了,你简直在逼着我,把多年立下的规矩破坏掉嘛!这样的找,我可能会失去一个很有价值的中间人呢!可是你不告诉我,我怎么找得到她!我可还是会失去她的!瑞琴,看着我!假如是你,你来找我,为了想找到你失踪的丈夫,而我恰好又晓得一些线索的话,我绝对会毫不考虑的告诉你的!当年盖世太保来抓你丈夫,是不是我救他的?!你说?难道不是我救他的吗?普莎被逼得只好痛苦的闭上眼睛。

快点说吧!瑞琴——我必须马上离开巴黎!求求你——!普莎沉默了好久,只是又睁眼望着他的脸孔。

我看——还是……还是由你自己去发现出来比较好……可是这可能要好几天哪!而且我可能还必须从加拿大或者墨西哥进入美国。

我不能再浪费一点时间哪!每一分钟,每一小时,只会使她越离开我越远!你也应该晓得某件事会怎么个发生。

她会被中间站的人交给下一个人,然后再交给另外一个组织或个人,然后越来越复杂,越复杂就越难追踪了,最后她就会消失在茫茫的人海之中了。

身分改了又改,最后她就不见了,而我就永远也不能找到她了啊!好吧。

我安排你明天搭中午那班‘协和’飞美国。

你到时候是以法国驻联合国代表团的一员飞住纽约。

一走出甘乃迪机场的海关,你必须立刻把那本实际上已经注销持有人的护照撕碎,从机场出境室厕所的抽水马桶中冲走。

谢天谢地。

好——现在你告诉我。

那个中间站的接应人。

他是谁?我会把话先传过去约他,可是他却不一定会告诉你什么。

你告诉他好了,他是谁?一个叫韩德曼的人。

约伯·韩德曼。

哥伦比亚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