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冷的月光从夜空洒下,落在汹涌澎湃的浪涛上,一波接一波地撞向礁石,碎成千万片银白色的浪花。
这片迤逦伸展、礁石巨岩狰狞错列的荒凉海岸,是西班牙东北角的布拉瓦海岸,正适合当做一个行刑的场所。
而它也只有这种用途,他现在已经能看见她了。
透过惊涛拍岸的轰然巨响,他也能听到她了。
她正在发狂似的拼命跑着,嘴里还用着捷克语歇斯底里的叫喊。
哈洛克!哈洛克!齐维多!哈列斯坦!德拉斯!哈洛克!那些本该来接她的人名。
她满头的金发映在月光下,狂奔的身影被身后五十码远射过来的强烈探照灯光捕捉住,照得丝毫毕露,无所遁形。
千钧一发的枪声爆响刹那,她突然摔了一跤;子弹的锐啸将夜色粗野的撕裂开来,落弹把她四周的沙滩和野草打得弹跳迸射,几秒钟内她即将殒命。
他的爱人也将一去不返了。
他们正在俯瞰摩尔道河的山丘上野餐。
沿着这条河上行驶的船只,将河面勾画出无数航迹水纹。
午后晴朗的天空里,弥漫着由下方工厂吐出的浓烟,将远山遮得一片迷蒙。
哈洛克望着这片景象时,心里不禁揣想到吹过捷克首都布拉格上空的微风,不知是否能够将这些浓烟吹散,好让他再望到那些远山。
他的头枕在珍娜的大腿上,修长的双脚伸展出去,正好触着她带来的野餐篮,那里面装满了三明治和冰凉沁心的甜酒。
她坐在草地上,背倚着一棵桦树的光滑树干,用手摸着他的头发;她手指轻轻的绕过他的脸庞,温柔地描出他的双唇和颊骨。
米海,亲爱的,我刚才正想着呢。
你穿的这身粗绒外套和深色长裤,还有你那一口标准的英语,一定是你从读大学的时候,就养戍的习惯吧?就跟你现在虽然已经把姓改成哈洛克,可是却仍然可以听得出来你原先的捷克姓,是叫赫维里柯的道理,完全一样吧?我倒不认为它们具有什么涵义。
这只是习惯成自然,穿久了、习惯了,就变成象制服一样脱不掉了,并不具有任何其他的‘自卫’涵义在内。
他笑着摸她的手,何况,大学生还也是老早以前的事了。
老早以前,就跟你以前在捷克——就在这群山之下——所经历的那段日子差不多,对不对?对——是差不多——就发生在那下面。
正好被你碰上。
我可怜的爱人。
那都是历史了,我反正算是是活了下来。
许多人却没有。
金发女人爬起来,旋身奔过沙滩向右方扑,拉扯住野草,暂时躲过了探照灯数秒钟。
她朝着海滩上方的土路奔,躲在黑暗里,忽蹲忽窜着前行,藉着夜色的漆黑和高大的野草隐匿她的身躯。
没有多大用处的。
躲在土路上方两棵树间,身穿黑毛衣的高大男子这么想道。
他不久以前也曾经和现在这样,冷眼从高处俯望着下方的情景,望着她。
那时她并不象今晚那样惊恐,她一直很冷静自恃,端庄出色。
他躲在漆黑一片的办公室里,背靠墙壁,将窗帘缓缓拉开,小心翼翼的,把脸孔—寸寸凑到玻璃窗上。
他可以看到她正昂首阔步的走过下方灯火通明的庭院,她脚上的高跟鞋有如军队行进般的敲响院中的石板地砖,蹀蹀声回荡于四周建筑的石墙上。
那些警卫全都隐立在阴暗之处——就象身穿苏联军服的傀儡。
他们纷纷转头目送她,带着钦慕欣赏的眼光,看着她从那栋外有铁栏杆围绕的大灰色建筑——布拉格秘密警察核心一走出来,走向铜墙铁壁中间开的那两扇铁门。
他们欣赏的眼光之后,所隐藏着的思想,却可以一目了然:这名女子可不是什么一般普通加完夜班签退的女秘书,这是一名随时有权出入秘密警察总局,接受秘密警察头子面授机宜的高级干部。
当然还有其他人在盯望地——从其他那些漆黑一片的窗户后面。
只要她自信的步履稍有迟顿,刹那间的略一犹豫,马上就会有一只电话被抓起来,下达出扣留她,不准她走出那道铁门的命令。
这是难免会碰上的尴尬场面。
照理讲,秘密警察头子们的亲信,是不应该受到这种待遇的,然而基于保防安全的优先考虑。
所有对她的怀疑,都是理所当然的。
而怀疑的标准。
就是取决于一个人的举止外表,完全视外表而决定一切。
没有迟顿,没有犹豫。
她正在把情报带出去……带出去了!他们办到了!他突然感到胸口一阵绞痛,却很明白这是什么原因才引起的:恐惧、单纯、生硬、令人作呕的恐惧。
也就在胸口绞痛发生的同时,他坠入了回忆——回忆中的回忆。
当他俯望着她走出去时,他的思潮却早巳飘回一座残破的城市,飘回那些大屠杀中的一片枪声之中。
布拉格西南方的利底斯镇。
还有一个小男孩——无数小男孩中的一个——钻过那些硝烟弥漫、熏人欲死的断垣残壁的瓦砾堆,传递着情报,口袋里塞满了塑胶炸药。
只要稍微缴迟顿,略一犹豫,那么一切就会……变成历史。
她走到大铁门了。
一名守卫马上替她打开大门,恭敬地放她走出去。
她一直保持那么的冷静自恃,沉着端庄。
上帝,他好爱她!她冲到路肩土坡,手脚并用的拼命往上爬,四肢深深插进砂土里,挣扎着求生。
失去了长草的掩蔽,探照灯马上就会逮住她。
结局很快就会到来了。
他冷漠无情的望着,抹杀掉一切情绪与痛苦的望着,如同一张感光纸那样,漠然接受即将来临的屠杀,不带感情的望着。
他必须……很专业化的望着。
他已经晓得了真相;布拉瓦海岸已经证实了她的罪过,证明了她所犯下的滔天大罪。
下面那名歇斯底里亡命的女子,是个杀手,一名隶属苏联国安会(KGB),专以制造散布恐怖主义的秘密机构——渥拿雅·恐特·拉丝维的卡,简称VKR的野蛮组织中的一名成员。
那就是一项无可否认的事实。
他已经认清了,也在马德里与华盛顿谈过了。
今晚的这处会合点,乃是由莫斯科直接下达的,VKR的干部珍娜·卡拉丝将携带一份暗杀时间表到达一处名为蒙特见罗海滩的会合点,亲自递交给德国恐怖组织巴达·门霍夫的一支暗杀小组。
这就是事实的真相。
这个真相将他牢不可破的束缚到另一个真相上,他职业上的责任与义务。
那些背叛活人,替死亡做掮客的败类,也必须死。
不管是谁,不管……麦寇·哈洛克既然已经下定决心,就再也无法挽回,再也不能撤销。
他亲自安排好这个陷阱的最后布局,专为这名唯一会带给他生命中无穷却又短暂快乐的女人,而安排好的天罗地网。
他的爱人是一名杀手,让她活下去的话,就难免会造成其他成千上万的无辜者的死亡。
无法挽回了。
而莫斯科却并不晓得,美国中情局已经侦破了VKR的密码。
那最后的一封电文,就是由他亲自拍发给等在布拉瓦外海半里处的那艘恐怖组织的船上去的。
国安会证实,该名联络干部已与美情报机构妥协。
暗杀时间表系属伪造。
可速将该名联络干部迳予格杀无误。
密码是百分之百真实的,绝对不可能侦破是捏造的。
格杀是必然执行的了。
她爬上土坡了!马上就要发生了!那名即将死亡的女子正是他的爱人。
他们曾经紧紧相拥,静静的谈过要厮守终身。
谈过要生一大堆小孩,谈过要安静祥和、平平安安的彼此……厮守。
他曾经有一度这么深信过,可是却再也不会那样了。
他们躺在床上,她的头枕在他的胸际,柔软的金发披洒在前额,覆盖住她自己的脸庞,他撩开它,把那撮遮住她眼睛的秀发,朝上一掀,哈哈大笑起来。
你在躲。
他说。
好象我们已是在躲。
她黯然一笑,只有我们要跟那些约好碰面的人见面,必须让他们看到我们的时候,我们才会亮相。
我们从不轻易涉险,每件事都经过盘算,米海。
一切都经过严格约束,我们无异生活在一座可以移动的监狱里面。
没有象你讲的那么长时间吧?再说——这种日子也不会永远继续下去的。
我想大概也不会。
有一天,他们或许会发觉他们用不着我们了,不再需要我们了。
到那个时候,你想他们会让我们一走了之吗?还是——干脆就让我们不明不白的失踪。
华盛顿可不是布拉格,更不是莫斯科。
我们迟早总会脱离这座监狱的,等我们退出的那天,上面可能会送我一只金表作纪念,而你呢,也会变成一名荣誉公民的。
你真的那么有把握。
我们晓得的情报内幕太多了,多到无法想象呢!就是因为我们晓得的太多了,才会更有保障。
就拿我晓得的事来说,他们永远会好奇的想:他会不会已经把这些内幕全写了下来,藏在某个地方呢?小心点,只要盯着他,对他好一点……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非常之事,反正我们一定能安然退出的。
永远替自己留一步棋做退路,保护自己。
她说着抚摸他的眉毛,你从来就没忘过对不对?你童年的那些可怕日子。
那全都是历史了,我早忘了。
那我们以后呢?要干什么呢?活下去,好好的爱你。
你想——我们会有小孩吗?看着他们去上学,抱他们,骂他们,带他们去看球赛。
去看足球……棒球。
对,我们是这么希望的。
你以后打算干什么呢,米海?教书吧,我想是吧。
到某个大学去教书,我有好几张吓人的文凭呢。
我们一定会过得很快乐的,我晓得一定会的。
我想起来就会雀跃,真有点儿迫不及待呢。
你打算教什么?他望着她,摸着她的脸蛋儿,眼睛溜向旅馆房间的开花板。
教——历史。
他说完就伸手将她一搂,紧紧地搂进怀里。
探照灯横扫过黑暗,逮住了她,她就象一只飞在火焰上的小鸟,被强光捕捉到的那刻,也正是永恒的黑暗要捕捉住她的刹那。
紧跟着枪声爆发了——恐怖份子的枪弹,正狠狠的射向另一名恐怖份子。
女人的身体向后一扭反弓,第一排子弹正好打中了她的脊椎骨下端,她满头的金发在身躯反仰时,全部向后倒洒。
三发子弹紧接着又分别射过来,从一名狙击手的瞄准器里,准而又准的送进靶心,打进了她的后颈和头骨,将她弹向前,扑向土堆,她的手指插进土堆,幸好鲜血已经仁慈的遮去了她那张脸孔。
再来就是临终前的抽搐与痉挛,一切终于归向永恒的寂然了。
他的爱人死了——属于爱的那一部分,也跟着死了。
他已经做了他必须做的事,就像她也做了她必须做的事那样。
他闭上眼睛,感到眼里一片潮湿,那根本不是他需要的东西。
那你打算做什么呢,米海?教书吧,我想是吧。
到某个大学去……你打算教什么?历史……现在它已经成为历史了.而所有的一切记忆与回忆,全都太痛苦了。
就让它成为冷酷的历史吧,就跟那些他早先经历过的日子一样,成为历史吧,它们都已经不能再成为我的一部分了。
即使她曾经虚伪的成为过我的一部分,现在也不是了。
我还得信守一个诺言,不是对她,而是对我自己。
我已经完了、结束了。
我会消失到另一种生活中去,一种新生活。
我要到某个地方去,去其个地方教书,把徒劳无功、毫无用处的教训、历史的教训,发扬光大。
他听到人声睁开了眼睛。
下方,那些巴达·门霍夫的杀手们,这时已抵达被判了死刑的女尸之旁。
她仍然象最后那刻一样,手指深抠在泥土里趴着,一动不动的俯卧在她受刑的地点……早就预定好的地点。
难道她真是个如此厉害的骗子?对,一定是的,因为他已经亲眼看到了真相。
甚至从她的眼中,他已经看清楚了。
两名杀手弯腰抓抓起尸体将它拖走,处理尸体的方法不是用火烧掉,就是把它丢进深海。
他是不会去干涉的;等真相大白时,他们才会晓得这完全是中了别人的圈套,自相残杀,得到教训,用死得到教训。
一阵狂风突然从海滩扫过来,杀手们纷纷举起手臂去挡风沙,每个人双脚深陷在沙土中,被狂风刮得摇摇欲坠。
有个人伸手想去抓住头上戴的渔人帽却晚了一步;狂风将它一直扫到土坡上,越滚越远。
他马上放掉手里的尸体去追帽子。
哈洛克望着他奔上来。
这个人象是有个很显眼的地方……难道是他那张脸孔显眼?不对,是他的头发,籍着月光,哈洛克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他的头发又卷又黑,可是又并非全黑,他前额上端的黑发中,有着一撮雪白的银发,非常突出,所以他一眼就注意到了。
他以前看过这个头发,而且一定也看过这张脸孔。
然而到底是在哪里见过的呢?记忆纷至沓来,紊乱得漫无头绪。
赶快查脑海中的档案,翻记忆中的那些相片,加以分析研究……接头人、情报来源、敌方。
这个人是何方神圣?是苏联国安会的人吗?还是VKR恐怖制造局的人?难道——他会是一名因为得不到马德里中情局工作站站长的津贴,就倒向苏联的叛离份子?算了,这都已经不重要了。
这些天杀的傀儡和敌国爪牙,再也不会让麦寇·哈洛克烦心了……也不会再让他的前身——米海·赫维里柯——放心不下了。
今天早上,他就要从马德里大使馆,拍个电报给华盛顿,说他不干了,完了,再也没什么好贡献的了。
不管上级会怎么盘问他、质询他,他都会欣然接受。
甚至要他进医院去打逼供针吐实,他也不会在乎了。
他们再也不能拥有他的生命了。
那就是历史。
结束在一处荒凉的海滩,一处位于布拉瓦海岸上,名叫蒙特贝罗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