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头直黑发,身体外貌十分斯文的中年男子,走到河边道一一六街转角上的那座电话亭,将折门打开走了进去。
潮湿的飘雪,凝结在电话亭的玻璃窗上,使他看不清楚挡在街心的警车闪光红灯。
他将钱币塞进承币口,先按了个○,再拔了五个号码;等听到电话中传出接驳的铃响之后,他又拨号。
没多久,白宫椭圆厅办公室的那具电话,就响了起来。
喂?总统先生吗?贝弗吗?怎么样了?他死了。
被枪打死的。
华盛顿那头顿时静了好一会儿,只听到总统的呼吸声传过来。
告诉我是怎么发生的,总统终于又说。
是哈洛克干的,可是当初有人报案,凶嫌名字却不一样。
哈洛克?!跑到纽……?天哪,我的天哪!目前详情尚不清楚。
由于机场跑道积雪未能及时铲清,我们坐的飞机在天上绕圈等了将近一个小时。
等我赶到现场时,外面已经挤了一大堆人了,警车,记者,还有救护车。
记者?!是的,先生。
韩德曼是个名人,他不仅是二次大战中,少数从死亡集中营残存下来的犹太人。
他在大学也是个名教授。
很受人景仰尊敬。
老天爷……你还打听到什么没有,怎么打听到的?你本人的名字不会被记者登上报纸吧?不会的,先生。
我只是以国务院驻纽约办事处职员的身份出面,管区凶杀组刑警队长跟我相当合作。
韩德曼的尸体,是被他的研究所一名女学生所发现的,她本来跟他在两天前约好,要在今天见面讨论研究论文的。
后来按电铃没人应,她又找了个同学,一起上四楼他住的公寓后才发现的。
据在大楼当门房的一位工读生说,他曾经放过一名持有国务院识别证的人进来过。
对方称自己叫‘哈瓦拉奇’。
警方现在仍在韩氏的公寓中,采集指纹和血迹。
目前凶杀案的详情是否已经公开了?那是必然的。
二十分钟前已经对外发布了。
我就是想阻止,能阻止,也不可能了。
不过国务院可以不予澄清,我们可以否认。
总统沉默了一下,才说,等时机恰当时,国务院才出面声明好了……不过,当务之急,就是要立刻将调查哈洛克的目前行踪、精神状况,以及他是否又有凶杀倾向的档案,先予以封存。
这些档案在以后调阅研究时,必须以极机密处理。
绝密档案,不能泄漏出去;被公开的话就惨了。
这……个我不太了解。
等哈洛克不再对我国利益有任何损害时,才把他所有资料向警方私下公布。
这个……?一个人无伤大雅的,总统提醒他,科芬特里,助卿。
‘字谜’……巴希法。
这我清楚,先生。
问题是,目前我们怎么去找到哈洛克呢?他会找到我们的;他会找到你的。
以我们对哈洛克本身那种稳健作风的了解,假如他没有查清韩德曼这个人,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和底细的话,他不可能会开枪打死对方的。
而且要是他没有从韩德曼那里套出卡拉丝那个女人的行踪的话,他也不可能干掉对方的。
等他一找到她,他就会晓得你了。
贝弗一听,呼吸顿时变得十分沉重。
过了好久,他才回答说,是的,当然。
总统先生。
尽快回来。
我们必须准备……你必须先推备好。
我先派两个乔治亚普尔岛上的人飞到那里去;你在机场安全中心等他们一到,就走。
是,先生。
现在,听我说。
我以总统身份下令,以你目前的情况,必须接受二十四小时全天候的保护;你的命保得住保不住,就要靠那两个人了。
你现在是被一名将国防机密卖给敌方的凶徒追杀;我会跟普尔岛的人这么说的。
而哈洛克照你们国务院‘秘密行动局’的说法,却是‘无可救药’的一名工作人员,你对国务院该局的说法,只要这么保持下去就行了。
我了解。
贝弗?是……?这件事发生之前,我从未真正的了解过你,我是指私人方面。
总统很亲切的说。
你家里情况如何?家里?我想哈洛克会找到你家里去的。
你家里小孩怎么样?小孩,没有,目前家里没孩子在家。
我大儿子在大学住校,小儿子还在读高中寄宿学校。
我不是听说你还有个女儿吗?两个。
都跟她们母亲住在威斯康辛州。
喔。
我本来还不知道。
你有现任太太吗?有过两个。
可是都离了。
那现在你家里有没有女的?本来是有,不过目前没有。
过去四个月以来,很少。
喔。
我现在独居。
所以情况比较不那么复杂,比较乐观,总统先生。
对,我猜也是。
他们利用小卡车内的绳索,将司机的双手绑在驾驶盘上,柯侯德则被他们绑在长椅上。
不必杀他。
我还想找个人来问问他的口供。
珍娜从驾驶座旁边的手套箱里,找到一条大手帕。
她将插在柯侯德手上的那把刮鱼鳞刀拔掉,很利落的将对方手上的伤口扎了起来,把血止住。
大概可以支持个三四小时,她说。
再下去,我就难说了。
假如他一醒过来乱撕乱扯的话,他可能会失血而死……总会有人找到他们的。
把卡车的大灯开亮,大概可以维持个一小时左右,再说,这条路上,不是没有车辆来往,也许还有警车呢。
你先坐下休息休息,让我来。
哈洛克把引擎发动,吃进排档,将车子慢慢滑到马路正中央,让车子横在路上,然后刹车熄火。
他做这些开车动作时,是用两手抓住司机绑在方向盘上的手,照做不误的。
好了,出来吧。
你……你们不能就这么把我留在马路中央!司机吓得呜咽不已。
耶稣啊!你上过厕所了吗?什么?为了你好,我希望你刚才已经上过了。
米海?什么事?还有无线电。
他可能会利用它。
这样他就会找人先来救他的。
我们跑不远的。
哈洛克抓起那管点四五大手枪,将车上的无线电整个敲烂,连同麦克风也砸成碎片,电线扯断。
好了。
我们把车灯全部开亮,免得别人的车子会撞到。
他说完,就跳下了车,把珍娜抱下来。
还有件事得办。
来吧。
由于路面上有积雪,再加上地势有点倾斜,车子可能会慢慢向下滑的关系,他必须再把车胎的气放掉。
哈洛克将那把大枪递给珍娜拿着,从腰里拔出那管小勒马。
那把大的声音太响,可能会把枪声藉着风向传到那座村庄里去,所以用这把小枪比较妥当。
他奔到车后,开了两枪,打爆了两个后胎之后,又奔到前面,把车头的两个胎也打爆。
这样车子就无法再滑动了。
他插回勒马。
再把那管大枪给我。
他对珍娜说,同时将衬衫从裤腰里拉出来。
她把枪递给他。
你要干什么嘛?把枪上的指纹擦干净。
不过也没什么大用,车里到处都有我们的指纹。
那怎么办?反正也只有赌一赌运气,那个司机到时候一定一口否认枪是他的,他会咬定这把枪是柯侯德的。
然后警方一查这把枪,就可以查出许多凶杀的悬案。
岂止如此。
他们还必定会去搜查那一个农场。
大概那里面也埋了不少的死人吧。
他用衬衫下摆包住抢柄,打开车门,将枪丢到前座上。
喂……喂!拜托好不好,老天!你就饶了我吧?司机急得拼命大喊。
放我出去吧!我并没有对你怎么样!老天,我会被判十年以上的监禁哪!那可不一定,只要你对警方说实话,也许可以减刑。
仔细想想,嗯?哈洛克把车门甩上,快步向珍娜。
我车子停在刚才的来路上,大约四分之一哩的地方,你走得动吗?她深情的款款的望着他,虽然脸上露出疲倦的神态,可是眼里却荡漾着生趣。
走得动,亲爱的,我很好……不管我们在哪里,只要你在我身边,就等于回到家一样。
他牵着她的手开始走下去。
走中间,这样我们的脚印可以分不出来。
她紧紧贴着他坐在前座,摸着他,倚着他,搂着他,把头撑在他肩膀上,让他把轿车一路开下去。
他们话很少,沉默的感觉十分隽永舒畅;再说,他们也太累、太惧怕了,再讲话的话,反而会更敏感,至少目前是如此。
这种感觉,他们已经尝到过太多太多次了,用不着再去讲什么。
哈洛克沿着公路开驶向北,脱离四叉地之后,再朝东行,直驶哈利斯堡。
这条公路很宽,积雪不厚,能见度虽然差,可是却可以开得很快。
这条公路是主要公路吗?珍娜问。
是宾州州际公路。
开这条公路聪明吗?如果柯侯德被官方发现了的话,他们会不会注意这条公路呢:绝不会。
柯侯德恐怕打死他,也不会供出他认识我们这两个人。
他会乱编一通,说是遇到了强盗。
另外那个保镖也—样,除非被警方逼得没办法,他才可能会说出真相。
等警方查出他过去的犯罪记录以后,大概他会跟他们讨价还价也说不走,我们绝对没问题的。
你是说警方,亲爱的,她伸手按住他的手臂。
假如不是警方先发现的呢?你只是一心希望警方先发现他们,所以你才会这么想。
但如果是别人呢?一个开了运牛奶卡车的农人呢?也许柯侯德会给他一大笔钱,塞他的嘴。
哈洛克藉着仪表板上的微光,转头看她。
她眼睛很困倦,眼眶下面还有黑圈,可是她在推理上,却比他要行得多。
再加上这段时期,她已经成了惊弓之鸟,当然更会步步为营,什么事情都会好坏两方面都考虑到。
他忍不住弯腰去吻了吻她的脸颊。
你真了不起。
我只是被吓怕了。
你的确说得很对。
我确实是只想到好的一方面。
不过就算有任何一方面发现到他们的话,大概也是七点半以后的事了。
下个出口我们就转出去,朝南开。
到哪儿?你准备往那儿开?先找个地方好好休息一下再说。
我们不必再这么逃亡下去了。
她坐在汽车旅馆房间的窗口,晨曦早已出现在远方山脉的后方。
金黄色的阳光透过窗子,将她的金发染得更亮了。
她偶尔才转过头去看他一眼,大部分的时间,当他叙述这些日子以来的经过时,她都没有望他;真相可怕到令她只敢别过头,闭上眼睛去听。
等他讲完以后,他也不能自己的沉浸的悔恨之中, 因为,事实上,他的确等于亲自做过她的刽子手,毫无爱意而又狠毒的杀死过他的爱人。
珍娜起身立于窗前,望着窗外。
到底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子陷害我们?她喃喃自语。
哈洛克站在反问对面凝望着她;脑海中充满迷茫。
一切的痛苦都已经飘然远去,他找到她,至少他就有勇气去面对未来,坚强的活下去。
他真想走上去,从后方搂住她,看她眼中涌出热泪,好把所有的恨冲洗掉。
我们一定要查明到底是为什么,哈洛克说,普莎告诉了我有关于你的事情。
不过其中仍然有许多漏洞我衔接不上。
我并未告诉她全部——每一件事,珍娜望着窗外的雪景,可是并没有骗她,我只是没有把每件事都想出来而已。
因为我怕全讲出来的话,她就会抽身而退,不帮助我了。
你瞒了她什么?那个到巴塞隆纳来找我的人——他的名字。
他在你们政府里已经有好些年了。
虽然他并不是风头很健的人,可是却是个很受尊敬的入。
至少,我曾听过他的大名。
是谁?一个叫贝弗的人。
老天……哈洛克几乎震惊到张口结舌的地步。
贝弗,哈洛克脑袋中回响着这个人名。
原来就是这人跑到巴塞隆纳去搞的鬼,害得他们这一对恋人几乎反目成仇。
你认识他吗?珍娜仍然还是望着窗外。
他本人我倒并不认识。
我没有见过他。
我听说他是助理国务卿之一,比较不出风头的一个——你说得一点不错——地位很高,可是风头并不健。
是他告诉你,他在主持马德里秘行局的工作吗?他说他是因为国内某个突发的紧急安全事件,专程赶到西班牙来的。
因为我的缘故?对。
他拿了一些你存在朗巴拉斯一家银行保险库中的秘密文件给我看。
什么文件?由苏联下达给你的行动指令。
有时间、行程,每件都是我们以前去过的地方,时间也对。
还有密码本,是俄国人用的。
妙透了!我也看到了苏联给你的东西!哈洛克听了火气开始上冒。
对,我知道。
你刚才一讲你在马德里看到那些东西时,我就恍然大悟了。
他们弄给你看的东西,大部份跟我看到的一样。
甚至还把你旅馆中的无线电收发报机给我也看过。
专门收海事电讯的那具无线电?老天,我本来还以为是你不小心才留下的呢!我们什么时候听过无线电?!我当时一看到,心就凉了一半。
珍娜说。
当我在马德里看到一支你手提袋里的钥匙——一支可以打开某机场中的行李寄放柜的钥匙——以后,我简直无法再跟你同住在一个房间里了。
好啦,这不就成了吗?把我们两个一下子就弄成了仇敌。
他们后来就告诉我,你有个阴谋正在进行,莫斯科已经下令要你杀掉我,消息刚好被他们截到。
你要把我引进一个陷阱,那天晚上就要发动。
布拉瓦海岸?没有,他并没指明是布拉瓦海岸。
他只说大约在下午六点左右,当你外出之时,会有个人打电话来找我,用只有你我两个人才晓得的密语,先向我搭线,然后告诉我,你无法及时打电话给我,所以会派他来开车接我到维兰奴瓦去的,到时候,你会在广场的喷水池那里等我。
可是你并不会去,因为我在半路上就会被暗算掉了。
我是曾告诉过你,我要到维兰奴瓦去,哈洛克说。
不过他们告诉我说,你会趁我去办事情的空档,偷偷跑到跟离我工作地点二十哩之外的‘蒙特贝罗’去,那儿正是布拉瓦海岸的一个地段。
我一直暗中祈祷你不会去!然后,正好中了他们的诡计!珍娜喊道,贝弗告诉我,一接到那个电话,马上就要逃,他会叫另一名美国人在旅馆大厅盯住那个苏联国安会的杀手。
由他带我先逃到领事馆去。
可是你并没有跟他去。
那天晚上我看到的女人,并不是你。
我是没去。
因为……我突然之间觉得我无法再相信任何人了……你还记得事发前几天的某个晚上,在你去马德里之前,我们两个人在那个咖啡屋的酒吧间,所遇到的一件事吗?那个酒鬼,哈洛克记得一清二楚。
他撞到你——倒在你身上,然后坚持要向你道歉,一定要跟你握手,然后又吻你的手。
那时他的人几乎压在你的身上。
我们笑得要死。
你笑得比我还厉害。
可是几天之后,我就一点也笑不出来了。
因为那时候,我已经相信你就是趁着那个时候,拿到那把机场钥匙的。
其实我根本不知道什么钥匙。
是贝弗栽在你手提袋里,故意要我看到的。
那个酒鬼是谁?是否他跟贝弗有关?他是跟贝弗一道来的另外一个英国人。
后来你接到那个打来的电话时,你怎么躲过他的?因为我一下楼的时候,发现原先那个装酒鬼的,竟然就是贝弗说要在楼下替我盯苏联杀手的人,我就吓了一跳。
我当时想,为什么他那天晚上要装醉酒来撞我?为什么他现在又会在楼下?他到底是谁?我边想边往楼上退回去。
他没有看到你?没有。
我走的是楼梯。
他的脸好可怕,我说不出为什么我会有那种感觉。
也许是因为他曾经假扮过另一种人的关系吧,某一个截然不同的人,我不知道。
不过我的确看出他的眼睛令我十分错乱,那是一对愤怒的眼睛,直直的瞪着,没有向四周看过一眼。
他并没有在盯什么苏联国安会的杀手;他一直在看着手上的表。
那时候,我已经十分惊恐——迷惑……这辈子还没这么伤心过。
你竟然打算害死我,连你都会这样……所以我突然之间,对他们也无法相信了。
你后来退回楼上的房间了?天,我没有这么做,我只是往楼上退,躲在我住的双层楼梯口角落上的储藏室中,想把事情弄明白。
我当时曾说服自己,想叫自己相信,也许是因为我过度惊恐,而歇斯底里到胡思乱想的。
为什么我不能相信这些美国人呢?我不相信他们,还能去相信谁?我刚刚才打定主意准备下楼去找他,突然就听到了一阵异响。
我把储藏室的门打开一条缝……马上发现我的怀疑并没有错。
他们来找你了?对,从电梯上来的。
贝弗到我房门口敲了几次,而跟上来的那另外一个人——原先站在楼下那个美国人、前几天遇到过的酒鬼——就拔出一把枪。
当他们发现我房间里没有回音,他们就耐心的等到走廊上没有人之后,抬脚把房门踢开冲了进来。
那种态度,绝不是要来救人的。
我马上就逃了。
哈洛克瞪着她望,脑袋里千回百转的挤命想。
为什么?为什么这些事情都是这么暧昧不明……?……暧昧。
而那个利用暧昧的代号,对他下了道催命符的人,到底又是谁?那他们又是怎么会在机场储物柜里,放进了你的手提箱的呢?他问。
照你刚才讲的,那个手提箱真是我的。
我记得我最后一次用完它以后,就把这个手提箱,放在我布拉格公寓的地下室中了。
我记得是你替我拿到下面去放的。
这么说——苏联国安会就可能找得到它了。
国安会?国安会中的某个人。
对,你曾这么说过,不是吗?……一定是有这么一个人。
打电话跟你搭线的那个人,他用的是什么密语?而你认为只有我晓得的。
是讲到布拉格的事。
他说‘市中心有个石块铺成的广场’。
市中心有个石块铺成的广场,哈洛克点头说道。
不错,是指布拉格的苏联秘密警察总部。
他们应该晓得的。
因为我曾经把你有一次从那里偷出情报的勇敢优异表现,以书面报告过国务院总局。
那时我正从一个四楼的窗子,向下望着你走过、走出去。
谢谢阁下的赞美和夸奖。
我们现在已经快把许多疑点兜拢起来了,对吧?我们迟早会打破这个可以移动的监牢的。
你想去教书。
教历史。
我们会有一群孩子——送他们去上学——爱他们,骂他们。
去看足球大赛——噢——我好爱你……米海?刚向前方踏出去的第一步,都是很迟疑的。
然后,挡在他们彼此中间的蕃篱终于倒塌了、崩裂了、消失了,他们向对方奔去,张开手臂,拥抱,紧紧的拥抱在一起了;他们的手臂,是那么用力的搂住对方;他们彼此的唇,寻找着对方的,吞噬、触缠、交缠、慰籍、寻觅着。
在他们内心,他们晓得,那座随着他们移动而移动的牢笼,依然尚在——他们了解——可是此刻,对他们来说,却也是全然自由的。
他唯一的梦想,终于又满盈的回到了他的生命之中,现实再也不那么的脆弱了。
她躺在他身边,脸贴在他的肩上,嘴唇微张,吐气如兰,深长而又深长的温暖了他的肌肤。
就象过去那样,她满头的金色秀发,象瀑布似的洒在他的胸上,让他感觉,即使在睡梦中,她都仍然好象是他的一部分。
他轻轻转过身子,尽量不吵醒她的翻转了半个身,侧头俯视她。
她眼眶下面还有着黑圈,可是却已经在消褪淡化了,苍白的脸色,也已经浮出一丝红润。
大概还需要好些天,好几个礼拜,她那对大眼睛里的恐惧才会消失吧。
不过,不管恐惧是否仍在,她已经比以前更坚强了,就是这种坚强,才使她度过了这段日子中的惊涛骇浪。
她动了一下,将身子撑直,使她的脸浸浴在从窗棂透进来的阳光里。
当他默默的低头凝望着她时,不禁想到了她所曾经品尝到的痛苦经历,她曾运用了多少智慧才使她能劫后余生,从不断的逃亡之中,残存下来。
她曾经到过哪些地方呢?到底又有哪些人帮助过她,和伤害过她呢?还有太多太多的疑问,太多太多的事情,他急于想知道。
他灵魂中的一部分对那些曾经帮助过她的人,充满了妒嫉,而他的另一部分,却又清清楚楚的晓得,一个人在逃亡之中,为了让自己活下去,必须付出多大、多少的代价,才能换取生命的延续。
这些答案,将会随着时光的推衍,慢慢一样一样的揭示给他,他只有耐心的等它们自动而且自然的浮现出来,却绝不能去主动的挑开。
创伤必须假以时日,才能逐渐痊愈,完全不能勉强的催促,那样的话,就可能会使珍娜永远无法从这些创伤中康复了。
她又动了动,把脸转过来对着他,呼吸仍然深长而又温馨。
然后,一个非常荒谬的想法,突然刺了他一下。
老天,他以为……他们以为现在是哪儿啊?!凭什么他认为现在还可以允许他们这么无忧无虑的躺在汽车旅馆中高卧?哪儿还有时间允许他们这么做啊?!韩德曼那个老德国纳粹一死,杀掉他的凶手应该已经查出来是谁了——华府的那群骗子必然也己经晓得了才对。
追捕他的命令早应该发布了;他已经看到报纸上的那条凶杀新闻:该著名学者据称系为某前政府国外服务人员所杀。
谁可能会相信事实的真相?谁会相信一名犹太学者,竟然会是个毫无人性,残杀集中营人犯的纳粹呢?韩德曼怎么可能会是当年几乎屠杀掉他老家所有同胞的那个刽子手呢?完全是一片疯话!普莎现在也一定反悔了。
任何人现在都不会再敢碰他,碰他们了。
现在哪里还有时间可以来疗养他们的创伤?他们必须利用每一个钟头、每一分钟、每一秒,来迅速的反击——他的反击——才是当务之急。
他看看表;两点四十五,白天己过掉四分之三了。
还有很多策略必须拟定,很多计划得决定……而骗子那是在晚上行动,或者是摸黑偷袭的。
然而再怎么说——最起码——他们必须把温脆弱易折的创伤先抹掉。
否则的话,他们是无法继续下去的。
他轻声的呼唤着她的名字,把她从酣然的睡梦中悄悄的唤醒了。
他看着她伸出手来找他的手。
她睁开眼睛,将视线投注在他脸上,寻觅着,鉴赏着,赤裸的肉体紧紧贴上来,两手环抱他,双唇凑近来吻着他的嘴。
他们就这样安静的拥抱着……且让欲念偷偷的升起……让感官逐渐的兴奋起来……唯有他们的嘴,他们的舌,他们的喉中,才有着狂热激昂的嘶喊。
需要是彼此渴望的,而渴望中……毫无惧怕。
他们一连缠绵了两次,而直到第三次,他们才真正享受到水乳交融的那份快乐;时间更长,动作也更激烈、更热情。
阳光已经从窗外隐退;原野上,只能看到一轮橘红的落日,还那么灿然的斜挂着。
他们双双从床上坐起来,哈洛克替珍娜点了根烟,两个人搂着、笑着,虽然人困马乏,却都感到很舒服,原来所积聚在精神与肉体中的紧张,都没有了。
我真的好爱你,她说着的时候,伸手去摸他肩上的枪伤的绷带。
我更爱你。
我亏欠你太多了,永远也还不完。
我们两个人彼此都是。
你不要这么想。
我也跟你是一样,相信了别人的谎话。
难以置信的谎言,被人难以置信的呈现给我们看。
而我们却还不知道为什么。
可是我们却晓得了他们的用意是什么,这就已经能告告我们一部分‘为什么’了。
把我踢出去,但却仍然控制住我,用显微镜来观察我。
利用我的变节,我的死亡?不对吧?又何必那么麻烦呢?要除掉一个你不再需要的人,还有其他很多的方法呀?杀了他?哈洛克说着,点了点头,然后又摇摇头。
这是个方法,对。
可是却无法去控制因为杀掉他之后,那些原来被他所留下的把柄;每一个情报人员,在政府需要他的时候,也必须把一些他们知道的秘密留下来,做为防身保命的工具和凭藉,免得到了狡兔尽、走狗烹的结局来临时——他的政府想铲除他时——他可以拿这些有根有据的秘密来耍弄政府,以苟全性命;只要他一遭到意外的横死或失踪,这些秘密就会被揭发出来予以公布。
爱国情操,在一名情报员被他的政府陷害,而成为亡命天涯的走狗时,是毫无意义的。
一个人所可能拥有的秘密,正是他苟存性命的凭藉。
但是现在他们却‘明明’要杀掉你。
你已经被判了‘无可救药’的死刑了。
大概是因为某个人中途改变了他的心意吧。
就是那个代号叫‘暖昧’的人。
珍娜说。
对。
由于我所知道的某件事——或者是他们认为我知道的事一被证明全引起更大的危机。
归根究底,还是因为我。
我所发现的,我所探听到的,令他们不安。
我真是搞不懂。
而你——哈洛克说,——和‘布拉瓦海岸事件’必须加以埋葬。
由于牵涉了苏联?我不知道。
海滩上的那名女子,到底是谁?她晓不晓得为什么要她到海滩上去?干什么?而为什么又不是你呢?感谢苍天——幸好不是你——然而为什么又不是你呢?他们到底想把你骗到什么地方去呢?骗进坟墓里去吧,我想。
既然如此,那为什么不干脆就把你骗到海滩上去,来个一了百了呢?也许他们认为我可能不会去,不会这么轻易就答应。
因为我不会那么轻易就跟他们离开我住的旅馆的。
可是那时候,他们并不晓得。
他们以为已经唬住你了,让你害怕了,吓得半死而迫切的需要他们的保护了。
关键在于,他们根本没有向你提过‘布拉瓦海岸’这个地名,他们并没有先用真相来唬住你。
我本来可以在那天晚上开车到那儿去的——你只要打个电话叫我久我就会去的。
只要我一去,他们就可以杀掉我了;到时候你就可以看到你想看到的那一幕了。
他们是没有什么道理要那么做,根本不必那么麻烦,完全说不通。
哈洛克划亮火给自己点了根烟抽。
这是最起码的第一件说不通的事,因为设计‘布拉瓦海岸事件的这批人,乃是由一大批专家——秘密行动的专家——所设计出来的。
设计得非常高明,时间一分一秒都算得很准……实在弄不懂,这根本毫无意义!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珍娜才首先打破沉默。
米海,她身体向前挪了挪,眼中一片迷悯,充满内省的深思。
其实应该有两个行动,她喃喃说道。
什么?假定——是有两个行动,并非只限于一个呢?她突然转过头来看他眼中发出省悟的光彩。
第一个是在马德里付诸实施的——针对我的不利证据——然后再推展到巴塞隆纳——针对你的不利证据。
但仍然是一而二、二而一的行动哪?哈洛克有点搞不懂,抓不住她说话的内涵。
但是后来却一分为二啦,珍娜决然的道,变成了两个啦!怎么变?原来的行动被人从中阻挠了,她说,被某个局外人半途搅局了。
然后就只好改变原来的计划了,他开始了解了。
布虽然仍旧还是同样的一块,可是缝合那块破布的针法,却改变了,扭曲了,缝缝缝,就缝歪了,弄到后来根本不是他们原来想由一而二、二而一去缝合成的那块布,完全改观了。
对。
可是——还是要回到原来的老问题上——到底意图何在,为什么?为了控制上的原因,他回答,因为你突然的逃走,就失去了控制。
赖莎告诉我说,自‘布拉瓦海岸’之后,就有一个通知各地警戒,注意你行踪的密码,发到全世界各地,要他们追踪你了。
没错,珍娜说着,就把烟蒂弄熄。
可是却没有让那个半途从中阻挠这两个行动的那个人晓得。
密码是极端机密的一种,才不至于让对方察觉到,我,并未死在布拉瓦海岸,而早已从巴塞隆纳脱逃了。
直到我在罗马看见你,吵得天翻地覆,让每个人都晓得为止——每个有牵涉到这件阴谋的人。
也就是因为如此,我们两个人就必须死;我——发出催命符,而你——则必须死在‘莫里涅山口’;被贴在车上的延期炸药炸死。
这样,你,还有所有的每件事情,就都可以埋葬了。
又是‘暧昧’搞的鬼?不是他还有谁?除了这个能获得这个代号的人,别人是不可能渗透进‘莫里涅山口’这个秘密行动的。
珍娜抬眼掠过他的肩膀上方,向窗外望。
橘红的太阳正转为一片黯淡。
这里面仍然还有很多漏洞。
太多的缝无法填满。
我们一定可以找到一些的,也许是全部。
答案就在贝弗——美国助理国务卿——他的身上。
还有另外一个人,’哈洛克说:安东尼·麦锡。
四天前,我曾经试图打电话到‘杉南道河谷’,他那栋别墅去找过他——这个电话号码知道的人并不多。
我不懂,但是他竟然不愿跟我讲话。
我简直都快要疯了;我一直逼着接电话的人请麦锡来听,可是他就是不来。
我往最坏的地方想过,这个人已经跟我一刀两断了。
可是现在经你这么一提起贝弗这个人名后,我就开始认为我当初可能说错了。
什么意思?假定安东尼根本就不在那里呢?假定那个地方已经被其他的人接管了呢?还有那条私人专线电话,也是呢?你是说——又是贝弗搞的鬼?还可能是谁?根据时代杂志上报道的,麦锡是去休长假了,但是假如他根本没有去休假呢?而假定美国有史以来最贤能的国务卿——安东尼·麦锡——已经遭到了软禁了呢?被送到某个地方的医院中加以隔离,根本无从跟外界联络了呢?这简直太不可能了。
米海,象他这样的一个人,是必须每天与国务院联络的。
每天都有例行的简报、会议,以及决定——但这些都能经由第二或第三个人,加以转达的。
太荒唐了。
也许并不是。
当对方告诉我,麦锡不愿意跟我讲电话的时候,我简直难以接受这个事实。
我后来就打了个电话给另一位在杉南道的麦锡邻居。
他叫查伦斯基——是麦锡的一个多年老友和棋友;可是我一问他,他竟然也说麦锡这段日子根本没有时间来理他。
这是很可能的,米海。
可是却说不通。
麦锡再怎么忙,时间还是控制在他手上。
他至少可以抽个几分钟,打电话向他的老友道个歉,解释一下才对;就跟应该也有时间跟我解释一下一样。
这不是他做得出来的。
什么做不出来?我记得查伦斯基讲的话。
他说他曾留了很多‘来访未遇’的便条,放在麦锡那栋木屋的信箱里,可是总是别人替麦锡回函致歉,说什么‘公务繁忙’,‘未克趋府走访回拜’的句子。
打电话去,也是一样,都是回答说什么‘麦锡先生很忙’,或是‘正在开会’之类的托辞。
就算他忙,也总有休息的时间。
何况我打电话给他的时间,正是他休长假的日子。
照理讲他是应该在的,我主要讲这番话的用意,就是指——他根本就不在那里。
你这么说,不又是前后矛盾了吗?珍娜打断他,假使你谈的都是真的话,那为什么他们不干脆回你说他不在呢?他们不能这么说。
我打的那个电话,是非常隐秘的私人专线,不是没人接,就是应该只有他接。
我电话打过去的时候,明明是那些人一不当心才接的,然后就只想办法胡扯,向我掩饰。
你是指那个接电话的人,是替贝弗办事的?我不能这么肯定,反正,这个人乃是一个针对麦锡、与他作对的阴谋集团中的人,而无论如何,贝弗这个人的嫌疑,不能免除。
华府有人与莫斯科的人暗中在勾搭。
就是这两批人弄出‘布拉瓦海岸事件’来,使麦锡深信你乃是个苏联的双重间谍——他当初写给我的那张便条上,也讲得很明。
我们并不晓得,是否每件合理或不合理的事都说得通,然而我们却晓得,麦锡与那件事绝对无关,贝弗却脱不了干系。
我记得麦锡曾跟我提过,他对贝弗那批人不太信任;他认为他们都是最坏、最差劲的机会主义者。
所以一旦遇到任何比较敏感的交涉或会谈,他总是尽量想办法支开这些人,免得他们私心自用。
他曾经不只一次的指出这群人,专做些吃里扒外、瞒上欺下的勾当,而且常常假公济私,专干些损人利已的事。
哈洛克抽了口香烟。
珍娜望着他把烟吸进肺里。
也许现在他又在干这种事了。
只有天晓得到底是什么意图……天快黑了,我们可以上路了。
先朝马里兰州开,然后再转进华盛顿。
去找贝弗?哈洛克点点头。
珍娜伸手握住他。
他们会把你跟韩德曼的死连上的,她说:而且推测出你已经找到我了。
而他们一定也晓得,我向你吐露出的第一个名字,就是贝弗。
他们一定会派人保护他的。
我晓得,哈洛克说:先穿好衣服再说。
得吃点东西,再买几份报纸,最好买一份有全国通讯网的报纸。
等上了车再谈。
他刚下床去拿自己的皮箱,突然就一楞。
老天,你没衣服穿呢!我没有想到,你没有带额外的衣服。
全被柯侯德的人搜走了,他们说凡带有欧洲商标的衣物和行李箱,全都必须没收销毁。
这样别人才查不出你是从哪儿来的。
算了,别提了。
先走了再说。
我倒认为路上第一站停下来的时候,最应该买的东西,是急救箱。
珍娜说,你肩膀上的绷带应该换了。
我会换。
要添的东西,可真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