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简直是个迷离幻景,真实与现实被扭曲了,变抽象了。
那些他在灯光下看到的街道、树木、街名竖牌、街灯,全都是跟他从一张照片上所看到的平面图一样。
他眼中所看到的那些建筑物,并不是立体的建筑,而只是所有建筑物的正面,只是尺寸被缩小了而已。
国务院的那个正面,有中他的玻璃大门,再过去,联邦调查局的正面用石块砌出的出入口,也赫然在望;对面,有着些小白椅子的那坐公园对面,棕褐色的石阶,通往国防部五角大厦的正门。
还在他左方,他可以看到一道高耸的黑色铁栏杆竖起来的围墙,正中央的车道入口两边,有两座玻璃窗的透明警亭。
那里正是通往白宫南侧阳台的进口。
简直难以置信!许多汽车都是真的,亮闪闪的反射着灯光。
有辆计程车,两辆军车,两辆大房车,分别停在四周,完全就跟真正的华府外景一模一样,完全一样。
远在他右方的小型公园,也跟真的一样,是杰弗逊纪念像、华盛顿纪念碑,只是尺寸缩了太多太多罢了——最多只有四英尺高,它们前面,还有些一模一样的池塘!全都在,简直是疯狂!完全就是拍电影用的道具,建筑只有正面,地面上,只要是平面的东西也都有,一样不少,一样不差,只是缩小了而已!整个的景象,完全是一个疯狂想象之下的产物,他无异是置身于一个电影制片场,背景拍摄的,是华盛顿特区!太神秘了!竟然就在距离真正的华府数万哩之外,一座名不见经传的小荒岛上,会有着这么一个华府翻版,只是尺寸小了许多而已!这是远超过哈洛克所能接受的。
他必须马上闪开,去找到一些真正的、实际的东西,才不会被弄得头昏眼花。
好好把他所看到的这幕景象分析一下,拼凑一下,才能搞懂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必须找到安东尼·麦锡。
队伍开始分散,有几个人朝左边走,其他人向右方走。
国务院正面的那块竖板后方,是一块草坪,和一些低垂的杨柳,再过去,就是一片漆黑了。
突然间,从他们后方传过来一连串的咒骂,声音是发自大门的进口处。
哈洛克一听之下,马上全身一凛。
狗娘养的,他到哪儿去啦?!谁啊,班长?杰克哪,排长!他又迟到了!小子等下要他好看,班长,军纪越来越散漫了。
我要好好整顿一下才行。
大伙儿全向后看,嘴里说着幸灾乐祸的话,嘻嘻哈哈着。
哈洛克乘机就往前一闪,钻进草坪还后方的黑暗中。
他靠到了一道墙壁,很扎实的墙壁,显然在这道墙壁后方的东西,并不是象刚才他所看见的那些假玩具——那些只有正面的道具。
他蹲下来。
躲在黑暗之中,企图思考一下,企图把刚才他所遇到的景象连接一下。
他晓得,当然晓得。
可是目前的景象,去逾越了他的理解,问题就在此。
他知道苏联在诺福格勒的间谍训练中心,也叫做美国区;那是一个很大的社区,里面所有的一切事物,全是美国化的:那儿有商店和越级市场,汽车旅馆和加油站,那儿的每位学员,用的全是美金,讲的是美国英语,和各种不同的俚语与土话。
他也听说过苏联在乌拉山区所做的那些实验:那里建有与美军完全一样的基地和军营,整个的体制与规定,全是美式的,那里面所用的语言,也都是美国英语。
他也记得,还有那些俄语称之为潘民亚契克斯——所谓旅客的人——这些人,这些男男女女,从小就被送进这些训练中心所设置的家庭中,做那些美国人的子女,完全以美国家庭方式抚养长大,以实行苏联渗透到美国的任务。
而罗斯托夫也说过,这些人均己被渥拿雅(VKR)的组织所吸收,而且根本无法被莫斯科的国安会控制了。
据说,VKR组织中的某些人,现在也已经爬到苏联政府中的许多高位上,大权独揽,而且深具影响力了。
难道,美国也在玩这种把戏吗?那——为什么所看到的,不是莫斯科,而是华盛顿呢?这里到底在搞什么鬼?!可能吗?难道说,普尔岛上的这些人,正是那些从诺福格勒和乌拉山训练学校中,毕业出来的人吗?那些已经长大了的旅客吗?难道说,这些旅客现在已经在美国混到了政府机构中掌权了吗?这些人已经厉害到可以将安东尼·麦锡诱拐了吗?助理国务卿贝弗……感谢他……?天哪,也许这都只是谣言吧,华府中竟然会有人跟莫斯科牵连和来往;单单这件事,就已经够疯狂的了。
他领悟到,就这么一直蹲在墙下阴影中的话,他一辈子也别想探出任何消息;他必须行动,侦察——绝不能被人逮捕到。
他奔回道具的墙后,沿着墙壁闪向它的边缘,探头朝有灯光的街道望出去。
行道树,那些小型缩影建筑的正面。
小公园中,正有三名军官步过那几座纪念像;有四个人正朝着两栋他不认得的前造建筑之间走,向后方一排用茅草和木板搭建的小屋子踱过去。
然后,哈洛克突然吃惊的望到,有一个平民打扮的人,从其中一栋砖造建筑——看起来象是公寓的房子——走出来,后面还跟了一名身穿实验室长制服的人,两个人正在激烈的争辨着。
哈洛克忍不住想,这两个人是否正用着俄语谈话呢?他们走到马路边,向右转,踱到一个所谓的十字路口;交通标志的红绿灯,却没有亮。
他们又继续朝右转,一路还在交谈,可是声音并不大,因为原来走在前面的那个穿便服的人,这时已经跟后面那个穿实验室工作服的人,走在一块了。
当这两个人走进那条巷子不见了之后,哈洛克突然望到了街对面一根柱子上面的横路牌;他以前到华盛顿去的时候,到底曾经见过这个路牌没有?他当然看见过?他每次开车,或者是坐计程车,到乔治城去拜访麦锡时,他都会经过这个牌子。
地名前面还有着一个箭头:契沙比克/俄亥俄运河道;那个路牌是指向乔治城中最最高级的住宅区,住的人全是当朝大员,或者富甲天下的财阀。
乔治城。
里面有警报系统码?只有乔治城才有。
安东尼·麦锡显然就在运河桥过去的某一栋住宅里,一栋谎言之屋里。
我的上帝!难道他们设计了一栋与麦锡住宅完全一样的房子,用来诱拐他吗?!这绝对是可能的,麦锡住宅的四周,二十四小时都有便衣在加以保护,因为他是国务卿,一名政府资产中,最最珍贵的动产。
这不但可能,而且是绝对真实的。
麦锡必须被软禁在他的住宅里,命令是由一群华府中的骗徒下达的。
这项任务已经下达,而且早已彻底予以执行了。
他走出岔路上街道,慢慢晃下去,摆出半夜出来透透气的一名军人姿态,缓缓走着。
他抵达左边那栋砖造建筑后,就横过草坪,向侧道走;后方那条街很黑暗,行道树之间没有路灯,他一步入黑暗,顿时加快脚步,心里也比较坦然了。
他注意到有路通向他右方,转往那排简陋的茅草房——那里有灯光和电视萤光从窗口透出来。
他推测这几栋临时搭盖的房子,大概就是那些军人和平民的宿舍。
这些人,难道都是诺福格勒和乌拉山区来的毕业生吗?突然,所有的文明和现代化全都消失了。
街道与人行步道的尽头,变成了土路、树林,以及黑暗。
路还称得上是条路,通往某处,哈洛克开始拔脚跑,就处有人喝住他的话,他也可以籍慢跑的理由来唬别人。
他想起珍娜,想到她这时正从一个电话亭,奔到下一个电话亭——在距离他只有五哩之外的乔治亚州的公路上,不断打给国务院秘密行动员紧急接收中心的接线生,说着一些根本得不到反应的话;永远也不可能得到反应的话。
他很了解这种情况,很奇怪,他一想到这件事,火气就冒上来,止都止不住。
一个人可以接受他职业上所必须面对的危险,而且对这种危险处之泰然,甘之如饴,因为对职业上的这种必须冒险犯难的认知,可以减低一个人内心的恐惧感,加强自己的警惕心——对职业尊重的心理,乃是对从事这种职业的人,所给予的一种保护——可是一个人却无法接受被自己人所加诸给他的背叛。
毫无来由,根本没有必要的,让他去冒这种无谓的险,太过分了!有光线。
在路前方,左边,当他越跑越近的时候,他就越奔越快,他晓得那个光是什么:那是一栋房子的轮廊,一栋只有半层楼房的建筑。
毫无错误的,他看出来,那正是麦锡在乔治城住的房子,它的正面一点也没认错,每一个细节,完全与真实的那所住宅,一模一样,他终于奔到土路尽头,收脚站住,他左方前面,是一块铺着碎煤渣的地方。
他以难以置信的眼光望着他面前的建筑。
用砖块砌起来的石阶,完全跟真的那栋房子前所用的砖块一模一样,前阳台进口处的那扇白漆大门,前廊照明灯,以及各色铜制建村,门把、灯柱……全是一样的,每一样,每一种,都跟数百哩之外那栋房子所用的建材,完全一样,甚至窗户后面所用的窗帘;他透过窗帘可隐约望到的室内陈设,天哪,完全一样。
诺福格勒的教学器材,可真是彻底而且真实,他们竟然就在距离美国本土数哩之外的一座小岛上,坐飞机过来,还不要一分钟的这座小岛上,重新弄出了一个美国政治中心。
我的天哪,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哈这克突然一转身,手垂向他腰际挂的那把点四五口径的军用手枪。
一名警卫跨出树林,手中抓着一把手枪,然而他并不是军人,他穿了便服。
哈洛克说,你他妈吃错药啦?!难道老子出来散散步都不行吗?!你哪是在散步,你是在跑步。
老哥,我是在慢跑啊。
你难道没听说这个名词?流行得很哪!每天早上我才看到有人慢跑。
老哥,晚上——三更半夜——我可没见过。
而且都只在岛上那些水泥马路上跑,没人跑到这条土路上来过,你该晓得规定。
任何人不得跑进六区;你不能跨过运河的河堤。
得了吧,老兄,哈洛克说,干吗这么一板一眼的不通人情——屋面突然传出嘈杂的音乐声,充斥在荒凉黑暗的夜色中。
哈洛克一听就晓得,那正是麦锡最喜欢的曲子。
韩德尔的水上音乐,他的老师果然在里面!每天晚上,都他妈的这首交响乐,吵得要死!穿便服的人说。
为什么?我他妈怎么晓得?!他人跑进花园,却在屋子里大开交响乐,每次都要吵个一两个钟头。
音乐可以陶冶思想,米海。
音乐越好,思想越能启发。
你晓得吗,这中间有某种关系。
你们能让他听音乐,真是好心。
为什么不让他听?他还能有什么娱乐?还有哪里可去?不过我却可以告诉你,你他妈再不闪开,我就叫你到宪兵队报到!守卫说着,就将手枪插回腰下枪套。
算你运气,老子没——嘿!等一下!你带有枪!哈洛克这时早已扑到对方面前,左手指住对方喉咙,左足向前跨出,探到对方的左脚后方,用力一推,顶住对方的脖子,就向地上按。
等对方倒地的刹那,他的右膝早己一抬,压进对方的胸口,右手已向后腰一探,抽出那把他买来的大猎刀。
你却运气不佳!他低吼,你是从哪来的?同志?诺福格勒吗?还是乌拉山?一个‘潘民亚契克’——旅客吗?!他左手掐住对方的咽喉,右手的猎刀插向对方的口鼻间人中部位。
假如你不把话吐明白,老子就把你这张臭脸割烂!说!第一点,这附近有多少个人?别耍鬼!他左手开始放松,对方被掐得直咳嗽。
你……你跑不掉的…。
他拼命咳。
哈洛克用力割了一刀,血马上涌出来,流了满嘴。
别逼我,屠夫!我领教过你们不少伎俩,同志。
里面有几个人?一个,真的,就只有一个!我们两个人要值班到四点。
一个在外面,另一个在里面。
警报系统呢?在哪里?是什么样的?电眼交叉光波,由肩膀高度到膝盖。
在门内。
就这些?就只有这些是开着的。
免得他跑出来。
花园里呢?墙。
太高了。
老天爷,他能跑到哪去?你又能跑到哪去?走着瞧。
哈洛克左手用力一扯对方的头发,右手的刀一放,跟着就握拳狠狠击在对方的耳侧;那个人马上就被打昏了。
哈洛克摸出一条生牛皮带,用刀一切为三,把对方的手脚分别绑死。
然后又从对方身上摸出一块手帕,塞进他嘴巴里堵住。
用剩下的第三段牛皮带,横过他的嘴这么一扎。
然后他就把昏死的守卫,拖进松林一丢,朝屋子走。
水上音乐这时正奏到快板乐章的进行曲部分,号角齐鸣,弦乐部分掺杂在号角声中,交织成一段热热闹闹的庄典场面,乐曲声响彻屋瓦,共鸣不己。
哈洛克爬上石阶前的那座小土坡,一直走到距离第一扇有着纱窗帘的窗户前十尺之遥,才突然一蹲,向那扇窗子爬过去,他的头缩在窗台下方,然后向旁边移开身躯后才站起来,将脸一寸一寸的向玻璃窗凑上去。
他所望见的房间,完全与他在另一个时空所见过的房间,一模一样。
旧而高级的东方地毯,厚重而又舒适的扶手椅,那些铜制灯具——正是麦锡的起居室——专用来招呼客人的地方。
哈洛克曾经在这间起居室里,欢度过许多美好约时刻,然而并不是这一间。
他用半蹲的低姿,窜到这栋古怪建筑的侧边,绕过屋角,往后面推进——朝着一道他心中记得十分清晰的围墙,一道围住花园的围墙——几百哩之外的一座花园围墙,溜过去。
一路上,他要经过三扇窗户,他马上再蹲得更低一些,凑上去查看。
太好了,从第二扇窗内,他看到了他急欲想看到的景象。
那里面,有个大块头坐在沙发椅上抽烟,他的双脚搁在一张小咖啡桌上,正在看电视,声音开得很响,显然是想盖过交响乐的吵声。
哈洛克跑到墙下,用力一纵;双手攀住墙头的刹那,突然胸口上方肩膀处的枪伤,痛得几乎迸裂,他忍住痛苦,拼命将自己撑上墙头,伸脚一跨,先趴在墙头上不动,把呼吸调匀过来,让枪伤的疼痛消退下去。
下方,花园中的那些暗朦朦的花园灯,他仍然记得。
柔和的灯光,从屋里透出,屋内摆了张棋桌,桌上有盏灯开着,桌旁有两张柳条编的凉椅,还有另外一些白色的柳条编制的家具放在屋内其他地方。
曲折的小径绕着一块块花圃。
他在那里!他敬爱的老师,正坐在花园尽头的一张椅子上。
他的眼睛是闭着的,正在欣赏音乐,让曲调激发着他的思想。
那副用玳瑁壳磨制成的眼镜框,仍然还架在他的鼻梁上,灰白的银发,如波浪般的披散在他那颗智慧的脑袋上。
哈洛克安静无声地将两只脚滑进墙里,用腹部贴住墙头,向下扭滑,轻轻的坠进花园之中。
他先蹲在墙下的阴影里一会儿;交响乐这时正好演奏到钢琴间奏部份,所以电视机的音响变得比较大声了。
守卫会呆在屋中,那就是说,他会老老实实的蹲在屋里,直到哈洛克需要他的时候,才会出来。
而当他有需要用到这些被那群骗子雇来的枪手时,他不是利用他,就是宰掉他。
只有这两条路可以走。
哈洛克缓缓从墙壁移开,绕过花园小径,朝麦锡接近。
不晓得是为什么,麦锡突然睁开了眼睛。
哈洛克一看,马上把双手一抬,脚下加快向前奔过去,他拍手的动作,是想叫对方不要讲话——可是对方根本不睬他的手势。
麦锡开口说话的同时,正是交响乐又开始变大声的时刻。
太好了,米海,你能来找我太好了。
我前天才想到过你,想到你写的那篇论文,那篇几个礼拜以前,你交上来的文章。
那篇论文的题目是叫什么来着?‘黑格尔修正主义的影响’?还是什么类似的文章。
不管怎么说,米海,黑格尔本来就是个最好的修正主义者,对吧?安东……?突然间,在毫无任何警兆和表示之下,麦锡突然又从椅子上跳起来,两眼圆睁,脸孔扭曲着,拼命向后倒退,两手环抱胸前,用着可怕的低语哀求道,不要!你不能……你千万不可以……靠近我?你不懂!你永远不会懂的!滚开……滚开!哈洛克吓呆了,他两眼发直的瞪着对方,简直难以相信这是真的。
安东尼·麦锡已经疯了。
第三部 拼图竞赛狭窄的山道上,四周一片漆黑,他们对于即将到来的摊牌时刻,感觉到益发的紧张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