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是痛苦的麻醉药。
不是痛苦飘然远离,就是—个人学会怎么带着痛苦生活下去。
哈洛克了解这点,晓得这个时候,他两者都会遇上。
痛苦不会消失,可是却会逐渐减少;等到过了一段时期之后,记忆变得模糊了,也只有在触到伤疤最敏感的地方时才会悚然惊痛。
而藉着旅游,也可以帮助他减轻痛苦;他早就忘了做一名观察客所可能遇到的麻烦,而且对应付这些复杂的突发事件,也不晓得该怎么着手。
假如您注意看一下的话,先生,它就印在您的机票上面。
‘无需通知,随时改变。
’印在哪里?就在机票的下方——这里。
我看不到。
我看得到。
你已经背下来了。
我只是熟悉有这么一条规定而已,先生。
还有通过移民局检查的长龙。
再来就是海关的检验。
简直难以想象,而且无法忍受:那些海关的男女职员,索然无味的籍着砰砰用力在护照上盖章,丝毫不留情的乱扯行李箱的拉练,来打发无聊。
毫无疑问的,他已经被宠坏了。
他以前的生涯,虽然有着它的艰难和危险,可是却可以让他免去身为一名游客所可能遇到的麻烦,而在他前一段的生涯里,虽然免去了每一个国家检查关卡的繁琐手续,可始不论何时何地,他却仍然身系一个可以移动的监狱里。
不,也不尽然。
他必须践约赴会,与情报来源接触,付钱给告密的线民。
通常总是在夜里,在阴暗的地方,远离众人的耳目。
现在这些都没有了。
已经有八个礼拜,他没尝过那种日子了。
他可以大摇大摆的在光天化日之下走动,就象他现在正沿着阿姆斯特丹的运河街,走向美国运通公司那样。
他不晓得电报是否已经到了。
假如它真的巳经发到那里的话,就表示一个真正的新生活要开始了。
受佣于人。
找个工工作。
好奇怪,从来没有想到过的事情,也就这么按部就班的一一碰上了。
自从布拉瓦海岸那晚到现在,已经有三个月之久,跟他向政府提出辞呈,离职到现在,已有两个月零五天。
在他进入佛州中情局的医院,接受药物和催眠吐实,足足十二天之后,他才北上华盛顿。
(他们并没找到他离职的原因,其实他大可以告诉他们的。
他已经再也不干了,难道他们就无法了解吗?)那天下午四点钟,当他从国务院的大门走出来以后,他已经变成一名自由的人……也成为一名失业的人,一名根本拿不到一点退休金的平凡公民。
当他停立在人行道上发楞的那刻,就曾经想到过,不久的将来他所必须去找的工作,一个能把历史的教训加以解说诠释的工作,教学生们去吸取这些……教训。
可是还不必这么急着就去找,至少应该先让他有一段时间,去恢复一下做为—名正常人所应该具有的功能。
他会去旅行。
重新去游历那些从来没有好好去游历过的地方……在阳光下。
他会读一些书……重新再去读一些书,实际上……再也不是那些密码册、行动时间表、或者许多人的资料档案,而是那些他曾经在大学中所读过的书。
假如他还想起执教鞭,他就必须把那些早都忘得一干二净的书本,再重新好好温习一下才行。
自从那天下午四点钟,他踏出国务院的大门到现在,假如还有一件事能萦绕在他心田回味无穷的话,就只有那顿丰盛的晚餐了。
经过十二天的医院诊断,受够各种化学药剂和饮食限制后,他渴望能好好吃一顿。
他正准备回旅馆去淋个浴换套衣服的时候,突然有一辆计程车从第三街开过来,由于车窗映着日光,使他看不见里面的乘客。
它一直开到他的前面靠人行道停下来,一名手拎公文提箱的人,很快的从车内跨出来,他看上去好象是急着要去赴约的样子,一下车就忙着伸手掏皮夹想赶紧付完车资。
起先,哈洛克和那名乘客彼此都没认出对方;哈洛克的思想,那时正绕着某间接厅打转,另外的那个人正急着付车钱。
哈洛克?那个人突然叫他,同时把眼镜扶正,不是你吗,哈洛克?哈利?哈利·路易斯?没错啊。
你好吗,哈洛克?路易斯是他偶尔才会见到的几个人之一——而对方却很难见到他——他和路易斯都是普林斯顿大学的毕业生。
哈洛克后来进了政府机构服务,路易斯进入学术界服务。
哈利·路易斯现在是新英格兰某大学政治系的系主任,偶尔会到华盛顿开会,替政府做做顾问之类的工作。
他们两个在华盛顿时,有机会碰过几次面。
还有。
还在国会领津贴吗,哈利?比以前拿得少啦。
有个研究院的家伙,已经越俎代庖,抢了我的生意,去教贵国务院怎么看统计报告表啦。
那可妙了,我刚好也被个身穿牛仔裤,口叼古怪香烟的家伙给越俎代庖了。
戴眼镜的教授一听,大吃了一惊。
你在开玩笑吧?你已经不干啦?!我本来还以为你会干一辈子的呢!刚好相反,哈利。
五六分钟以前,当我签完最后一次名字的时候,我已经重新开始一种生活了。
再过几小时,我就要面对我这些年来,第一次必须掏自己的腰包去付的第一张帐单啦。
那你有什么打算没有,哈洛克?还没有这种想法。
暂时还不想打算干什么。
学院派的人一时没接腔,伸手接过计程车司机找的钱,然后才急急说道,听我说,我正赶着去楼上开会,已经迟到了,可是今晚我会在城里过夜。
既然我有出差费好拿,这顿晚餐就由我来作东好了。
你住哪儿?我也许有个想法。
照理讲,拿政府出差费的人,是舍不得花钱请人吃晚餐的,可是哈利·路易斯的确是有个想法。
他们过去曾经是老朋友,他们现在是旧友相逢,哈洛克发现,与一个对他过去所做的工作,模模糊糊有点了解的人谈话,远比与一个陌生人谈话,要来得容易些。
去解释一些根本无从解释的事情,毕竟很难启齿,但是路易斯却了解。
从一件事引到另一件事之后,话题就跳到了哈利当初所说过的那个想法上去。
你有没有再回大学去教书的想法?哈洛克笑了笑。
假如我说‘常常想到’呢,你会觉得怎么样?我晓得,我晓得。
路易斯怀疑哈洛克语气中,有自我嘲讽的意味。
你们这些见不得太阳的‘孤魂野鬼’,平常拿得钱够多了,我清楚得很。
可是哈洛克,你在学术界,当年的名气也好得很哪。
假如你有意当教书匠的话,至少有一打以上的大学会抢着聘你;再加上你这些年来,在国务院服务的记录——每个大学会更看重你的。
我们就常说:‘该请些不是专在国务院坐办公室的那些理论专家以外的人,到大学来执教。
’该死的哈洛克,你刚好就是这种人哪!当然,我晓得薪水不会……哈利,你误会我了。
我是当真正的。
我的确常常想到要回去教书。
过了一个礼拜,哈洛克飞往波士顿,再开车直驱新罕布什尔州的康克德市城郊,到了那所有着砖造大楼,常春藤爬满院墙,种植着桦树林的校园。
他在那儿前后停留了四天,与哈利·路易斯以及他的太太,到处参观访问和听演讲,拜会那些路易斯认为有影响力的教授,以及校方行政单位的负责人。
哈洛克的各种看法,在他们吃饭喝咖啡闲谈当中,不着痕迹的被这些学术界人士探询着;那些男女都对他十分敬佩。
路易斯的铺路工作做得非常好。
到第四天中午他们吃饭时,哈利宣布说:他们都很喜欢你呢!为什么会不喜欢?他太太反驳他。
他本来就讨人喜欢。
他们都很兴奋,能请到一名在国务院服务过十六年的高明人士来这里执教,简直太棒了!那么?今年的校董会议,将在八个星期后召开。
到时候,将会决定新聘教授的人选。
我想你会被聘的。
可是八个星期之后,我上哪儿去找你呢?我要去旅行。
所以还是由我打电话给你吧。
两天前,他从伦敦打电话给哈利。
校董会议仍在进行之中,可是哈利认为人选随时可能就会决定了。
到时候请你把结果拍电报到阿姆斯特丹的‘美国运通公司’去好了,哈洛克道,谢了,哈利。
他看到美国运通公司办事处的玻璃大门时,心里不禁有些忐忑。
到底电报拍来没有?消息是好是坏?到底他收到电报之后,会有什么反应?当然,这跟他以前面对的情况不同,他不需要借重本能的反应去求生,而只是要决定该不该接受聘书。
到底他还能不能静下心来。
乐天知命的蹲在—所校园里面教书呢?他深吸一口气,跨出脚步。
一步步的走进大门。
巳获政府学客座教职,聘约两年。
客座专任需在两年后方决定。
初步年薪核定美金贰万柒千圆整。
请于十天内答复报聘与否,勿令我等悬念挂虑。
速电。
祝好。
哈利。
哈洛克把电报折好,塞进上衣口袋;他并没有走回柜台去复电。
等以后再说。
现在他只想好好去体会一下,去了解一下开始的滋味。
这种感觉,也许要过个好几天才能真正体会得出来。
除非他真能体会到,否则他就无法将自己完全投入这个开始。
他走出去,路下堤岸街的人行道漫步,嗅到阿姆斯特丹的清冷空气,感觉到从运河中飘上来的那种潮湿凛冽的凄寒。
太阳正冉冉西落:穿过天际的云层忽隐忽现着,又红又大。
令他联想起西班牙海边的那个黎明——在布拉瓦海岸边上所看到的黎明。
那天夜里,他整晚徘徊在海详上,直到朝阳初露,射出万道彩霞,穿透清晨的雾气,照亮了海洋为止。
他曾经走回土路的路肩斜坡,走回那堆沙土的地方……不要再想了。
那已经是另一种生活了。
两个月零五天前,竟然出乎意料的会让他在街上遇到下计程车的哈利·路易斯,而改变了他的世界。
现在,两个月零五天前,那个改变终于摆在他的前面,让他去拿,去接受了。
他会接受的,哈洛克虽然晓得,可是却仍然有点惘然若失:改变必须要有人来一起分享,而现在却没有一个人可以与他分享,没有一个人来问他,你打算教什么呢?身穿黑礼服的侍者将那杯他点的火中神酒端上来,装酒的玻璃杯口,正冒着熊熊的火焰。
这是一种很荒唐的噱头,而且可能去浪费掉不少好酒,可是哈利当初在华盛顿请他吃晚饭时,曾坚持两个人来过一杯。
所以他今天又点了一杯,在阿姆斯特丹重温旧梦。
谢谢你,哈利。
他等侍者离开后,就举杯遥敬他的隐形伙伴。
能假想有个人少在对面,总比一个人枯坐要好些。
他从眼角瞟到一个越走越近的黑影,而且凭感官,他也能觉察得出,正有个人在朝他走过来。
那是一名身穿细条纹西装的人,正朝他所坐的隔间走过来,一路穿过餐厅的暗影和灯光,越走越近。
哈洛克将酒杯一斜,抬眼望来者的脸。
这个人的名字叫乔治;他是中情局派驻阿姆斯特丹的情报头子。
他们以前曾共事过,不太愉快,可是曾经相当专业化的合作过。
这倒是某种宣布你位获得阿市的好方法。
他说的时候,眼睛瞟向侍者摆在哈洛克餐桌旁的小推车,那上面正放了调制火中神酒的银器,噱头十足。
我能否坐下?十分荣幸。
你好吗,乔治?以前比较好。
中情局的人说着,侧身滑入哈洛克对面的沙发椅。
那太遗憾了。
要来杯酒吗?这要看情况而定。
看什么情况?看我留得够不够久。
真有这么神秘?哈洛克说:难道你现在还有任务在身吗?我倒不以为我们这种人,还有什么上下班的时间之分。
那倒是实请。
这么说,你是特地来找我的啰?嗯,乔治?目前可能是。
我看见你出现在这里,感到很意外。
我听说你不干了。
你没听错。
那你为什么还要来这里?为什么不能来?我在旅行哪。
我喜欢这个城市。
你大可以说,以前我虽然来过这里好几次,却没有好好欣赏这座城市,而且从来还没在白天看过。
你当然可以这么说,可是并不表示我就会相信。
相信吧,老兄。
是真的。
没有其他的目的?没故布疑阵?他两眼平视着哈洛克。
我查得出来的,你晓得。
我哪有什么其他目的,根本没有。
我已经不干了,结束了,暂时失业了。
假如你去查,绝对可以查出来,就是这么回事,不过我劝你不必去占用中情局的密码专线。
我想整个密码早已经变了,而且所有在阿市的眼线和情报来源,都已经晓得我目前的情况了。
我已经是个局外人士了,老兄。
任何人不得向我接触,免得自找麻烦。
这些都只是表面文章。
中情局的人说。
可是骨子里,也正是这么回事。
不必去抓瞎了,你查不出什么来的。
好吧,就算我相信你。
你在旅行,大把花钱。
情报头子上身朝桌面弯的时候,暂时住口了一下。
可是你的钱会花光的。
花光什么钱?那笔卖命钱哪!又响什么办法?反正等钱终于花光的时候,我大概也已经找到个赚钱的工作了。
事实上,今天下午……为什么要等钱花光了才找事赚钱?我可以马上给你一大把钞票。
不,你不行的,老兄。
我并没有什么好卖的。
你当然有东西好卖。
出售你的内幕情报。
有人愿意出你高价。
不必留姓名,没有记录,而且绝对查不到。
假如你是想考验我的话,你未免做得太不高明了。
不是考验。
我只是一番好意。
我不承认我是在考验你。
也许你是可以帮我,可是你这样子未免太笨了一点。
我们怎么可以赚这种不明不白的钱?这是下三滥角色才会干的丢脸的事。
我也许不是你的那帮盟友,可是我也不是什么下三滥角色。
我只是想请你帮个忙。
我们需要你帮忙。
那倒好。
你太看得起我了。
好极了。
怎么样,老兄?苏联国安会的人全涌到了海牙。
我们也不晓得他们到底收买到什么情报,探到了多少内幕。
‘北约’的价钱也是相当有伸缩性,很愿意妥协的。
我们都是可以妥协的,乔治,可是我爱莫能助。
讨价还价的事,你就免了吧。
少跟我来这套!我们哪个人没有价钱?!对,我们每个人都有价钱。
全都有。
别再提了吧,还是喝一杯吧。
不,谢谢。
中情局的人靠回沙发椅背。
我看到你已经喝得差不多了。
还没呢。
滚进地狱里去吧,哈洛克。
情报头子起身离开。
乔治。
什么?你刚才没听到。
我本来想告诉你今天下午的事情,可是没让我说完。
有什么好说的?原来你早晓得我要告诉你什么了。
你任时截到那份电报的?中午前后?滚进地狱去吧。
哈洛克看将中情局的人横过餐厅,走回自己的桌旁。
他虽然看上去是一个人进餐,可是哈洛克却晓得他并非一个人。
三分钟之内,他就证实自己断判果然没错。
乔治一签完帐单,就很快的从拱门走入前厅——这是很差劲的一种掩饰。
四十五秒钟后,一名坐在餐厅右边位子上的年轻人,也起身离去,还搂了一位有点莫名其妙的女士。
再过了一分钟,坐在左边隔间的两名男子也走出了拱门。
籍着微弱的灯光,哈洛克看出那两个人点的东西根本没动过,盘子上还是堆得满满的。
这种掩饰也够差劲的了。
原来这伙人一直在跟踪他,盯他,到处截他。
为什么呢?为什么他们不能让他好好独自清静一下呢?他受够阿姆斯特丹了。
巴黎中午的太阳是一片耀眼的黄,阳光从塞纳河桥下的河面反射上来。
哈洛克走到桥中央,他住的小旅馆离这儿只隔几条街,而走的这条路线,正是来往罗浮宫的必经之途。
他晓得绝对不能采取闪避的策略,不管他后面是什么人在跟踪,他都要装出还不晓得的模样。
原来跟踪他的那辆计程车,只稍微在拐角上待了两三秒钟,就疾驰而去,丝毫没有停一下;很高明,这表示跟踪者已经提前下车了。
不管他是谁,这个人现在也已经混进桥上拥挤的行人里了。
要跟踪人,最好是混在人堆里,尤其是在跟踪途中遇上了桥的时候,更要如此才行。
一大堆行人在走到塞纳河的桥上以后,都驻足桥边,傻望着桥下的塞纳河。
几世纪以来,人人莫不如此。
假如跟踪者要化暗为明,凑上来与他交谈,就比较不会显得很露骨和突然。
哈洛克脚步一停,倚到及胸的桥拦上,点了根烟。
他并没有故意对着桥下的人挥手,表示他还有同伴在下面。
他什么也没做,只是抬出右手遮太阳,望着那个高大的人影从他右边走上来。
他可以分辨出那个人戴的灰尘呢礼帽,绒翻领的大衣,还有脚上穿的那双名牌皮鞋;这已经够了。
这是个巴黎人,既富有又高雅,曾出现于欧洲各个有名的豪华俱乐部。
此人名叫葛洛维,是巴黎最有名望的古典艺术批评家,明白他底细的人,也知道他平常尚不止贩卖这方面的知识。
他走到距离哈洛克七尺远的地方,就停步靠到桥栏上,同时伸手整了整衣领子。
我果然没有猜错,正是你。
从勃纳街开始,我就已经跟着你了。
他说话的音量控制的刚好可以让哈洛克听见。
我晓得。
你想干什么?问题在于,你想干什么?为什么你要到巴黎来?我们本来听说你不干了。
而且还有人特别叮嘱过我们,要离你远一点呢。
而且还被叮嘱过,只要我一跟什么人接触的话,立刻报告上去,对吧?对。
这自然是一定的。
可是你现在却反其道而行了。
是你上来接触我。
这不是很笨吗,嗯?值得冒个小险,葛洛维说完,就把腰杆挺直,向四下打量。
我们认识也不算短了,哈洛克。
我根本不相信你来巴黎只是为了想来走马看花,沾点文艺气息。
我也不相信。
谁说我想的?你进入‘罗浮宫’,前后只有二十七分钟,就出来了。
要想吸收点什么文化知识,时间未免太短了一点;说你进去上洗手间,时间却又好象太长了一点。
显然你是进去跟某个人在阴暗角落碰面的,挤到人多的地方,好像——罗浮宫的三楼尽头那里——就很适合。
哈洛克哈哈大笑。
天哪,葛洛维,你听我说——拜托,不要望我。
请把眼睛望着河面。
我本来是想到‘罗马古物陈列室’去的,可是里面挤了一大堆旅行团,所以我就出来了。
你向来利落,我佩服你。
可是我不明白,既然外面已经传出‘此人已经出局,务必保持距离’的说法,你为何还到处晃荡?的确是如此。
不管你这次扮演的新角色如何,葛洛维顺口接下去说,同时用手掸大衣上的灰尘。
既然把你说得那么敏感,就表示你现在手头上一定有热门消息。
我呢——刚好也是个转手各类消息的经纪人。
越灸手可热的顾客,我越喜欢。
对不起,我没有什么好买好卖的。
放我一马吧。
别那么武断,你还不晓得我会开什么价钱呢,这年头到处都有令人艰以置信的事情发生。
敌友难分,很难说敌人不会变成朋友,朋友不会变成敌人。
这些例子要我举出来给你听,可以编成一本书。
不要小看我,哈洛克,你买我一个交情是不会白买的。
你甚至可以爬得更高。
我为什么要爬行更高,既然我已经爬出去了?你又在武断了。
你是个到处都有牵连的年轻人,他们不会轻易让你一走了之的。
他们可以盯住我,可是却不能控制我,我只想有笔养老金去安静的蹲完下半生。
那还不简单。
你们这种人不到处都有银行户头?把行动基金揩个几笔下来存到世界各地的银行里去,申请一些秘密经费,说是要用来买根本不存在的情报;突然逃亡要钱,买假护照也要钱,这种钱你们早就捞饱了。
等你三十五岁说要退休的时候,早已是个大富翁了。
你说得可真美,把我们未雨绸缪的伎俩全抖出来了,哈洛克说着就笑了笑。
可是我必须告诉你,你这次主意打错了,我实在没什么好卖的。
假如你真听到了我手上有情报的谣言,你总会套得出价码高低的。
反正你向来不会找不到肯卖的人。
那些人全是二流人物。
那象你,有直接跟……决策中枢相通的路子,我可以这么说。
可是我现在已经没有这种路子了。
我不相信。
全欧洲,目前也只有你一个人可以和国务卿安东尼·麦锡直接讲话。
不必把他扯进来。
老实告诉你,我已经有好几个月没跟他联络了。
哈洛克说着,突然就身子一挺站直,大大方方的转身面对法国佬。
我们找辆计程车到大使馆去。
那儿我还认识几个人。
我替你找个一等参事,告诉他你有好价钱,怎么样?反正我老实告诉你一句话,我既无情报也无兴趣,总可以了吧??你晓得我是不能这么干的!而且,拜托你——葛洛维又打算求他不要面对他讲话。
好吧好吧,哈洛克又转身靠回桥栏望着桥下。
那你就给我一个联络电话或者是接头的地点好了。
我替你把电话传过去,叫大使馆的人跟你直接讲清楚好了。
为什么你要这么做?何必玩这种猜谜的把戏?因为这本来就不是什么猜谜的把戏。
就跟你刚才说过的,我们认识不只一天了。
我情愿帮你个忙好让你相信我。
你如果相信了,也好去说服别人,叫别人也相信,免得他们再来问东问西。
怎么样?法国佬一听之后,顿时脑袋一撇瞪着哈洛克。
不必了,哈洛克,我心领了。
我看,我只有相信你说的了。
我可不愿意被你们大使馆的一等参事晓得有我这号掮客。
我永远只能隐身幕后,也许哪一天你会需要我。
好吧,我相信你了。
既然你相信我了,那就请你多替我广为宣传一下,也好让我日子容易过一点。
那些苏联国安会的人怎么样?他们会相信吗?我认为会相信。
他们潜伏在我方的内奸,弄不好早在我签辞职文件的时候,就已经把消息传回札钦斯基广场的国安会总部了。
他们可能会怀疑这只是个烟幕。
那他们就更不会来碰我了,对吧?又何必来咬我这个毒饵呢?他们有逼供药,把你逮进去打个两针问问,也无伤大雅。
你们还不是一有逼供药。
逼供也没用,他们不知道的,我也不清楚,而我知道的也早已变更了。
这是很滑稽的事:我的敌人再也没什么好怕的了。
他们就是逼问出几个名字也没有多大用处了,反而会自找麻烦。
可是你当初把他们搞得很惨:即使你不干了,还是会打人来找你报仇,或者是向你讨回一点公道的;这是人性,总难免的。
我想不会吧。
要来找麻烦的话,他们就该衡量一下能不能稳吃住我。
在那方面,我耍的伎俩可不比他们差,也不比他们仁慈。
再说——又何必呢,想来整我,并没有任何实际的意义和结果了。
妄杀无辜是毫无意义的,没有正当的理由,又凭什么去杀人?我们这一行里面,不管敌我,总还是有这么一点老规矩的。
很疯狂吧,对不对?满有点维多利亚时期的古风呢。
我们只要一不干了,就谁都也都会来碰你了。
这是相当讽刺的,毫无利用价值后,马上就形向陌路,弃之如敝履了,葛洛维。
当我们一旦跳出了这个是非圈,我们就再也不在乎自己了。
我们也再不会有什么理由去恨对方,或者去宰对方了。
讲得很透彻,我的朋友。
你显然曾经花过一番心思彻底想过。
最近我比较有空。
可是总难免还是会有某些人,对你最近的行为和生活——你现在扮演的角色——非常感兴趣。
当然这是可以意料的。
他们都是些犯了偏执狂的疯子。
这些人喜怒无常,爱恨随心,杀人不眨眼,仁慈起来又高唱赞美诗。
这些人通常都是十分顽固的,而且可以算是冥顽不灵、食古不化的一群复杂人种,完全变态的偏执狂,既难以捉摸.又十分矛盾多疑………纯粹是苏联的那一套模式。
哈洛克一听,仿佛觉得对方的话里隐藏了其他的意义,他转望葛洛维,两个人互相瞪着。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呢?告诉你也无伤大雅啊。
既然我已经相信你了,我不妨就把我为什么要来试探你的理由说给你听听。
难道莫斯科还一直认为我没有退出?就连我当初也是这么想你的。
至于他们信不相信,则是另外一件事。
为什么他们会不相信?哈洛克又转头望着桥下。
我也不知道。
你退出这个圈子以后,我会很想念你的,哈洛克;你比较讲理,比其他人都要文明。
很难对付,可是却非常讲理。
再说,你并非天生就是土生土长的美国人,对吧?你是典型的欧洲人。
我是美国人,哈洛克静静地说,我是的。
以身为一名美国人而言,你已经很对得起他们了,我可以这么说。
假如——哪天你改变心意——或是心意改变了你的话—— 来找我好了。
我们永远可以做做生意的。
虽然不太可能,可是我仍旧心领——谢了。
听起来——你至少还没有斩钉截铁的一口拒绝掉我—— 这表示也难讲,对吧?我向来很懂礼貌。
讲文明,再见了,米海……我还是比较喜欢你原来的姓名。
哈洛克慢慢转过头去,望着葛洛维以他那种优雅高贵的步伐,一步步的走过皇家大桥的人行道,走向桥端,这名高雅的法国佬,是替一群他本身也十分痛恨不屑的人来质问他哈洛克的,那群人一定付了他不少钱。
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他们会不相信他已经辞职不干的事呢?为什么他们仍然不死心呢?阿姆斯特丹的中情局不相信,就表示美国中情局本身也不相信他。
巴黎的苏联国安会工作站不相信他,就表示莫斯科的札钦斯基国安会也不相信他。
为什么呢?他受够了巴黎。
到底他要跑多远,才能逃得过他们的显微镜呢?艾麓苏沙·德尔菲是一间座落在雅典辛塔格玛广场附近的小旅馆,这间旅馆在提醒特旅客他们已经到了希腊。
所有的房间全是一片灿灿的,白上加白的雪白色。
墙壁、家具和拿来做为隔间的装饰垂帘,全是一片雪白,而所有墙上挂的油画,也全是描绘着古老的历史遗迹和古董:庙宇、廊柱、古坛、还有那些化石,早己被印作风景的名信片弄得十分浪漫了,它们现在只不过变成了另一种型式的油画而已。
每一间房间都有一扇双合小门通往一座小阳台——大到只能容得下摆下两张小椅子和一张小矮几——可以让客人放一杯清晨喝的黑咖啡,大厅里和每一座电梯间,总难逃得过希腊民俗音乐乒乒乓乓的骚闹声,静钹管弦乐的音律,成天吵个没完。
哈洛克带着那名皮肤细嫩的女子步出电梯,等电梯门才一关拢,两个人就彼此心有灵犀一点通的互望了一眼,同时吹了一大口气。
终于可以让希腊在左巴兄的音乐歇歇了。
哈洛克伸手向左一挥,向着他住的房间指了指。
全希腊的人看到我们这种惨状,大概都会认为我们没什么音乐细胞呢。
女人巧笑兮兮的吃吃笑了两声,抬手拂了一下她满头的黑发,再将穿在身上的白上衣拉直,使她的胸脯更高挺,曲线更明显了。
她是个专在地中海观光胜地吊膀子的高级妓女,说的英语带有很浓重的希腊腔。
由于揽的生意都是些有钱的皇族和富翁,久而久之自己也沾染了上流社会的那种高雅气质,人很精明机灵,也相当幽默风趣;很上道,晓得什么时候应该一颦一笑,让人觉得她是卖笑不卖娼,不是随随便便就跟人上床的那种女人。
你刚才救了我,当他们走过长廊时,她轻轻捏了一下哈洛克的手臂。
那儿的话,是我诱拐了你。
你真会讲话。
她近着又哈哈轻笑了两声。
他们原先并不认识。
哈洛克在街上遇到了一名以前曾在希腊情报局干过的老朋友,那还是五年以前攀了的交情。
对方一见到他,马上就说要替他接风;晚上就在辛塔格玛广场附近设宴,彼此叙叙旧,很方便,又不远。
哈洛克就接受了邀请。
这名女子也随了一名又老又粗的生意人前来赴会。
几杯酒一喝,就乱了性。
哈洛克和这个女子刚好坐在一起,难免有耳鬓厮磨,手脚相碰的机会,两个人彼此互望一眼,马上就觉得很对劲儿——投缘得很。
哪还用得着说第二句话。
哈洛克和这名淘金女郎乘人没注意就溜了。
我想那个带你去的老家伙,明天—定会气得半死。
哈洛克边说边就将房门打开,领着女郎走进房间。
别傻啦,她反驳道。
他又不是什么好东西。
也是个暴发户的乡巴佬,自从希腊政变,落入军事执政团的控制后,他才发了一大笔横财的。
反正到了雅典之后——哈洛克说着就走到桌上拎起一瓶威士忌和两个玻璃杯。
这种人最好离远一点,少惹为妙。
他倒酒。
你常到雅典来吗?来过几次。
干什么?你是干哪一行的?买东西。
有时也卖东西。
哈洛克把酒杯端过房间的时候,已经看见了他想看到的场面,虽然他本来还没有想到会这么快就能看见。
女郎已经把她原来拢在肩上的那块薄丝巾拿下来,丢到一张椅上了。
然后她又开始宽衣解带,从上往下扯开她的白晚礼服。
可是你却买不到我,她说着就伸手接过一只酒杯。
我是看人的,我的情郎,麦寇·哈洛克。
我没把你的名字叫错吧?一点也没错,标准得很。
她举杯与他手中的酒杯微微这么一碰之际,人也就凑得更贴近了些。
她用另一只未拿杯子的玉手去摸他的唇,他的颈,然后又绕到他的后颈上,勾住他,将他的脸扳过来。
他们亲吻着,她微张的嘴唇,和她的泄湿滑温润的舌尖,就挑起了他的欲念 使他产生了反应;她将丰满的肉体贴紧他,将他左手挪进她解开的衣缝,摸制她的酥胸。
她人微微向后一靠,呼吸急促。
你浴室在哪儿?我想先去——’在那儿。
为什么你不也先把衣服脱掉些——穿少一点呢?我们等下在床上见。
看到你长得那么帅——好帅好帅喔!我真的有点情不自禁了。
她拾起椅子上的披肩,轻快而又肉感的走过去。
她将门打开走进去以前,还转头火辣辣的对他抛了一个大媚眼,眼中洋溢激情,充满对今夜消遣的暗示和渴望。
不管这个女郎是真戏假做,还是假戏真做,反正他也早已被挑逗得剑拔弩张,不可收拾了。
哈洛克将自己脱得只剩一件内裤之后,就端着酒杯到床边,他把床上的罩单和薄毯掀掉,扯开床单钻进去躺下之后,就转身去拿床头柜上的香烟。
转过头来吧,同志。
哈洛克一听见这个低沉的俄国男人的声音,马上就往床中一翻,同时伸手去枕下摸枪——摸一把根本不存在的武器。
站在浴室门框中的那个秃顶男子,是哈洛克早在数年前的一堆相片中就拜见过的人。
他是来自莫斯科国安会的某几个少数掌柜人士之一。
他的手中正捏一管又大又黑的苏联国安会全专用格拉兹·搏雅自动连发手枪。
咔嚓!一声轻响之下,撞针已经被扳到击发位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