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国务院二楼会议室中开会的四个人,全都还算得上是年轻之辈,可是他们在华府的地位,却算得上最高阶层的人士。
他们的年纪大约是三十五岁左右到四十七八岁的样子,可是从他们一脸的皱纹看上去,却好象并不止这些岁数。
他们的工作必须时常熬夜和不断焦虑担忧,才能使他们继续留住在原来的工作岗位上,他们所谈的危机也只限于在这个会议里讨论而已。
因为这几个人乃是专门负责秘密行动方案策划人,是所有一切秘密行动的塔台管制员,只要他们稍一估计错误,他们放出去的秃鹰就可能会被打下来。
他们的上级只质询广泛的目标是成是败,从来不问达成目标的计划和细节;而在他们手下工作的人,也只是负责设计他们所提出来的方案中,所需要的一切后勤支援而已。
当一个行动作业开始着手执行之后,唯有这些人才必须随时去洞烛机先,去考虑每一种可能的变化和行动进行之际所可能造成的各种后果;他们就等于是个专门负责澄清的中心。
每个人都是某方面的专家,每个人都是权威人士。
也只有他们,才能对那些负责行动的秃鹰们点头示可,放他们飞出去。
可是他们却毫无雷达或天线来帮助他们,他们只能单凭对人性行为反应和投射所具有的深刻认识,来引导他们自己。
他们必须审察行为与反应,并不只限于敌方的,而且也包括了他们自己派出去的行动员。
不断评鉴审核的工作,乃是一种无休无止的奋斗,而且永远也无法令任何人满意。
每通到某件新的突发事件,某个人的反应突然失去常态,他们就必须马上把所有的可能、假如、会不会,尽量归纳和推算出来。
他们就如同永远置身于一座违反常态的迷宫中的精神分析家那样,失常的病人,包括敌人,也包括了己方人员。
每天都必须投身于惊涛骇浪的突发事件中,去面对、预测、补救,或者企图挽回某些几乎已经注定失败的行动方案。
那天晚上,他们也都同意,目前的危机己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必须立刻加以处理。
从罗马贝勒处以最速密电拍来的这项消息中所说的,他们必须再将那份早己封存的注销档案拿出来,重新加以研究和讨论。
他们并没有什么好辩论的事。
布拉瓦海岸事件早巳获得了双重证实,除了国外行动员哈洛克的目睹报告之外,还有一名哈洛克并不晓得的二号目击者——马肯齐——所交上的报告,他是中情局派驻欧洲最具经验的情报员之一。
他会在事后,冒着生命的危险,潜至出事地点,搞回一些重要证物:被撕碎的衣物;沾满血渍的衣物——经过仔细的鉴定之后,结果十分肯定:是珍娜·卡拉丝的衣服。
马肯齐当时就躲在哈洛克伏身藏匿点北方两百尺之外;他的了望点很清楚,目击报告是绝对可信的,证物也是毫无疑问的。
叫卡拉丝的那名女子,确实已在当晚毕命。
虽然马肯齐在将证物从欧洲送回美国的三星期后,已因心脏病突发,死在他的游艇上,也不能对这件事产生任何影响;何况马肯齐的死因早经专家鉴定,是由于自然因素,毫无他杀之嫌。
再加上珍娜·卡拉丝本人,也绝无误杀之嫌。
国务卿安东尼·麦锡当初也坚持予以彻查,他们也晓得为什么。
因为他跟哈洛克有将近二十年亦师亦友的交情。
麦锡曾在普林斯顿大学教过哈洛克,两个人都出生于捷克。
安东尼·麦锡原是布拉格一位名医的儿子,于四十年前移居美国,那时正是纳粹的阴影,开始笼罩捷克的时候。
而哈洛克的移民美国,却是出之于英美两国情报组织的安排。
负责侦查确认卡拉丝案的人。
全都晓得不能出任何一点点的差错,所以自从接到贝勒上校由罗马拍来的急电之后,他们也发现事态严重,不能掉以轻心。
最重要的,就是目前还不能让国务卿晓得。
虽然新闻界都知道国务卿是去度年假,可是事实上并不是这么回事。
麦锡其实病得很重,已经有将近五星期没到华府上班了。
新闻界虽然有些怀疑,可是却不愿意往坏处想,因为全世界都不会希望听到这种坏消息的。
所以罗马的这件事,也绝不能再去增加安东尼·麦锡的负担。
我看他是胡思乱想。
医学博士保罗·米勒说。
他是个精神病学家。
他的记录中是否有这种可能的倾向呢?满头红发,块头很大,却穿了件似乎过大过细皱西装的前秘密行动员欧吉维问道。
不可能会找到的。
秘密行动局的局长丹尼·史登说道。
为什么不可能?坐在欧吉维身边的国际法权威道森说。
难道你是说……他的档案里有被省略掉一部分吗!对。
这是好些年以前我们为了安全上的考虑,才这么做的。
他的档案很不完全。
可是也可能因此正好把欧吉维刚才问的话不幸言中——省略掉的那部分资料里,可能正好有他得过‘狂想症’的记录呢。
为什么会如此?米勒问。
他可能到最后关头的时候,就会产生狂想症。
这是什么意思?欧吉维很不乐的身体前倾反问道。
话不可能随便乱说!那他为什么又会在火车站看到明明已经死掉的人呢?道森打岔。
为什么?你认不认识哈洛克?史登问。
是在八九个月以前,他飞返华府时,会晤过他一次,他好象是个很能干的人。
他本来就是,史登说。
又伶俐、又聪明、又冷静;很狠,很冷,很毒。
可是这完全是归因于他童年时期生活的环境,才把他训练成这种样子的。
也许我们要追查的,就是他早年的生涯。
史登说着就将放在桌上的一个厚牛皮纸信封袋拿起来,从里面拿出一份贴有红边的档案夹。
这是哈洛克早年的背景资料。
再近一些的资料我们全都晓得。
普林斯顿大学欧洲史的博士,斯拉夫语言学硕士。
家住康州格林威治城。
是从英国送来美国的一名战争孤儿,被一对叫韦勃斯特的好心夫妇认养,十六年前进入本局服务,是经过安东尼·麦锡的大力推荐。
他智慧颇高,聪明过人,外加他能说流利的斯拉夫语系的语言,所以非常适合干秘密行动员。
再说,他本来出身捷克,语文能力当然没有话讲。
现在我们要看的,则是这些已知资料以前的事。
那跳得未免太快太远了,欧吉维说。
你能否大略先跟我们提一下,免得到时候会感觉太突然和意外。
显然我们早已有了一个意外了,米勒说。
假如贝勒这封电报不是在开玩笑的话——绝对不会,史登说。
贝勒是我们放在欧洲最佳人员之一。
而且他又是属于国防部的人,道森凑上一句。
他不会有什么过度偏激的判断的。
难讲,局长说。
他是个黑人。
可是我要说的,米勒继续道。
是贝勒这封电文中所附的话,他要我们认真的相信哈洛克所说的事。
他强调他一定是亲眼看过那个女的。
这是不可能的!欧吉维说。
这不就表示我们自己砸了锅?!那份资料里到底是讲些什么?童年相当凄惨,史登边说边翻那份档案。
我们只晓得他是捷克后裔,对吧,可是他当初并非一开始就在英国做孤儿的。
他从小就在布拉格打游击,先打纳粹,后来又打苏联红军。
所以他一定是从儿童时期,就遭受到很大的压力了。
差不多可以回湖到哪一年?米勒博士说。
可以回溯到一九四二年六月左右,那时刚好是捷克与纳粹打仗的时候,他出生时间大约是在三十年代,确实日期不详。
生在布拉格,原名叫米海·赫维里柯。
他父亲原系布拉格一位教授,后来他率领布拉格的地下反抗军,把盖世太保的刽子手头目干掉了。
他们的老家是在布拉格市外西南方的一个城镇,叫什么‘利底斯’的……哈洛克从小就是隶属于捷克地下反抗军‘儿童分遣队’的队员,专门负责送信和送炸药、弹药。
他是因为母亲被德国纳粹奸杀以后才加入的。
晚上跟着他父亲读书认字,白天就在田野山林间练习躲藏和追踪的功夫,练习怎么说流骗过敌人。
还有怎么杀人。
那么小就学杀人啦?欧吉维说。
对。
在他十岁以前,已经晓得如何取人性命,如何分辩敌友了。
简直难以相信,米勒博士说:竟然在三十年前就种下了会爆炸的种子。
难道‘布拉瓦海岸事件’会在三十年后,刚好触发这枚炸弹吗?很可能。
不论我还想知道更多一些。
米勒博士说,后来呢?后来大战结束,捷克却更惨。
俄国人把捷克吞了。
哈洛克的父亲,自从一九四八年三月十号把红军捷克占领军的元帅,马沙里柯暗杀之后,就被捕了。
他后来被送往古拉格群岛,自此失踪。
地下组织也就因此瓦解了。
不过在瓦解之前,组织中的人已经先将小哈洛克送往英国了。
后来被英国的情报局送往美国,再来就被韦氏夫妇收养。
等哈洛克进普林斯顿读书时,这对老夫妇就死了。
那的候,两个人已经差不多六十多岁了。
那时候,麦锡正在普大教书。
对,史登说,幸好有麦锡在,才不至于使哈洛克又变成举目无亲。
那么麦锡是否晓得哈洛克的事?全晓得。
史登说。
这么讲的话,麦锡当初夹在那份‘四○档案’中给哈洛克看的纸条,就可以明了—半了。
他当初曾经交代过,假如哈洛克因为‘布拉瓦事件’受刺激过深想退出的话,我们就必须答应他的请求。
这我晓得,道森说,因此他才会在他那张条子里写道,哈洛克早年遭遇悲惨的事,我想大概就是指他幼年父母双亡的事。
好了,你们现在和我—样清楚了,史登局长说,米勒博士,你可有什么意见?很简单,米勒说,带他回来。
答应他任何事,可是千万要先将他弄回来。
我们再不能领教任何意外事件了。
把他活生生的弄回来。
我也同意这样会比较好。
红头发的欧吉维说。
当然比较好,米勒说,‘布拉瓦事件’对哈洛克打击太大,刺激太深了。
亲自目睹行刑经过,谁受得了?!也许正好把三十年前的那些童年的梦魇,就此触发引爆了,才会令他变得现实与过去分不清,产生狂想和幻觉的。
贝勒电报中也是这么说的。
道森接过话。
他可能会挺而走险而独断独行,不再听命于任何一方的解释与命令。
这是绝对可能的,米勒博士说,他真的可能什么事都会做得出来。
—旦他的狂想症发生后,他可能对现实与幻想很难分辩清楚,随时觉得会有人要陷害他,而加以反击的。
你看罗斯托夫在雅典的那件事,会有什么影响?史登问。
我们并不晓得罗斯托夫曾到雅典去找过哈洛克,米勒说,这也可能是他狂想症中的部分,胡思乱想有个苏联网安全的高级头日来找过他。
我们所能确定的一件事,就是那个‘卡拉丝’的确是国安会VKR分支的人。
为什么象罗斯托夫这种人,会出现在雅典,专程向哈洛克去否认这件事呢?欧吉维上身又向前倾。
贝勒说,哈洛克认为那是一次‘抓瞎’。
罗斯托夫当时所占的优势,大可以把哈洛克抓起来,运出希腊的。
那为什么他没有这么做?米勒反问:算了吧,老红,你自己也曾在外国干过十年的行动员,‘抓瞎’这类试探之学,你会不会干?假如你当时明明晓得自己占上风,难道你还不会把他先摆平,往苏联‘卢比安卡’一送吗?!欧吉维先不搭腔,瞪着精神病学博士米勒好一阵子。
不会,他冷冷说:因为我终会放他一马的——只要我愿意——只要我不让别人晓得明明是我占了上风。
可是贝勒在电文中却一再强调,他相信这件雅典所发生的接触。
道森突然插口把话题引回来。
但这可能是因为哈洛克绘声绘影描述得很逼真的缘故!你怎么有把握说,一定是狂想症,而并非真实的遭遇?!史登也反驳。
……答应他任何事情……欧吉维喃喃自语道:简正他妈的好象商品广告!我只晓得一件事必须提醒在座各位,道森冷然插口。
哈洛克晓得的内幕太多,只要他稍微对外揭发一点点,我们也会蒙受很大的损失——不论国内和国外——只要被苏联探到一点就惨了。
即使密码、眼线、情报来源等等,全部都予以更改掉,彬影响还是会很大的。
所以我们今天才会召开九这个紧急会议,来决定到底应该怎么办,用什么方式请哈洛克回来?抱歉,头儿。
红头发的欧吉维说,他不会吃这一套的。
只有一个方法,行得通与否我说不准。
什么方法?史登局长说。
我。
怎么说?因为哈洛克认识我,而且他晓得我也是决策人士之一,除了麦锡之外,他大概只可能相信我。
有时候,老红,我发现你实在很难以想像。
没什么好难以想像的;你们也看过我的健康报告。
再过五个星期,我就要开始变得更痛苦了——癌细胞已经蔓延了……你们也看到我体重现在减轻得很厉害,原来的衣服现在变得这么宽松,还能拖多久,谁都不晓得……与其坐在这里等死,不如让我跑一趟。
除了国务卿之外,也只有我能出马去说服哈洛克回来。
文登瞪着红头发的人望了半天。
你很有说服力。
他说。
这并不是说服不说服的事,而是只有这么办。
欧吉维突然站起来。
我马上回去,打行李,直奔安德鲁空军基地,替我安排一架军用飞机到意大利去,免得我搭民用客机的时候被苏联国安会的耳目发现。
由安德鲁直飞布鲁塞尔,再由那里转飞意大利帕隆巴拉空军基地。
再发电报叫贝勒来接我……称我的代号为‘阿帕契红番’。
‘阿帕契’?道森有点搞不懂。
最好的追踪者。
假设哈洛克愿意跟你联络,米勒说,你预备怎么跟他说?没什么好说的。
只要他走到我一个手臂长的近距离内,我就可以逮住他。
他也很有经验哪,老红,史登提醒他。
他不会那么毫无防备的,何况他很难缠。
我有东西制得住他,垂死的人边向门口走,边回头说,而且我也很有经验。
我没有把提的话,绝不会轻易出手的。
他说完就走出去将门关上了。
我们以后可能再也见不到欧吉维了,米勒对另外两个人说。
我晓得。
史登说。
你认为他能找到哈洛克吗?道森说。
我想可以,史登说,他会逮住他的,他交给贝勒,然后再由我们罗马的几位大夫,先替哈洛克治疗一下。
欧吉维可能等办完这件事以后,就会找个地方躲起来等死。
他说过,他绝不会甘心住医院去等死的。
他要自己解决。
这也是为什么我会这么肯定,他一定会找到哈洛克的原因。
老红之所以愿意这么做,也有其他的原因,我很清楚。
他当年眼睁睁的看过许多同事因为掩护他——从土耳其的伊士坦堡到北非——而死于非命。
自己又因为干这行,弄得妻离子散,与他的家人失去联络已经有五年之久了,所以他才不想再让他以前的一位同事——哈洛克——再出差错。
我们的‘阿帕契’,希望在他临死之前,再去做一次他最后的追踪,设下他最后一个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