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特吊在安全带上,右手握着大砍刀,左手拿着对讲机,觉得自己仿佛又掉进了祭潭的绿色黏浊层中。
他无法确定自己离地面究竟有多高,不过据他的估计,丛林中最高的树冠离地至少有50米。
从空中望下去,雨林中的植物枝盘叶错、杂乱无章。
在较高的树干周围,低矮的树木紧密地簇拥在一起,争相享受属于自己的那份阳光。
最靠近太阳的枝条和树叶在直升机旋翼所造成的气流中舞动,看上去就像一片波浪起伏的大海。
皮特举起手臂遮住眼睛,慢慢穿过绿色树冠的顶层,沿着一株长满一束束白色小花的高大红柳按树滑落下去。
他轻松自如地弹跳着,避开一根根粗大的树枝。
一股因日照而产生的热气从还不见踪影的地面冒上来。
从有空调的机能里出来,用不了多久汗水就从每一个毛孔里往外直冒。
皮特猛力地推开正向他腿上撞来的一根树枝,惊动了一对吱吱叫着跳来跳去的蜘蛛猴,吓得它们蹦到了树的另一边。
你说什么?格恩透过对讲机问道。
我打扰了一对正在午休的猴子。
皮特回答道。
我必须慢点儿吗?不,这样正好。
我已经穿过了第一层树木,看来现在我得穿过月桂树丛下去了,我想应该是月桂。
你要是想变换位置的话,就喊一声。
乔迪诺在对讲机里说。
保持你们现在的位置,皮特吩咐道,偏离位置可能会使升降索被绊到,把我在这儿吊一辈子。
皮特落进了一片更密的树丛中。
他很快地用砍刀砍出了一条通道,没让格思放慢下降速度,他进入了一个鲜为人知的世界,这是个充满美景和危险的世界。
渴望阳光的巨大爬藤植物顺着大树缠绕而上,树干上覆盖着大片大片的苔藓,这使他想起一部恐怖片中教堂地下室的蜘蛛网。
然而这里也有美的存在,巨大的兰花花环一圈圈向着天空缠绕上去,仿佛圣诞树上的光束。
你能看到地面吗?格恩问道。
还不能。
我还得从一株好像是棕榈,上面却卡了野桃的树中间穿过去,然后还得躲开一团绝在一起的野藤。
我记得那叫作葛类植物。
植物学不是我的专长。
你可以抓住那些藤,扮演一下森林泰山。
格恩说,故意为皮特那险象四伏的处境增添几分幽默。
只要我看到——格恩听见皮特突然打住话头,一下子紧张了起来怎么了?你没事吧?皮特回普时,声音轻得几乎就像是耳语一样。
我差点儿就抓住了我认为是根粗藤的东西,但那是一条像排水管一样粗的蛇,长着一个鲜鱼的嘴巴。
什么颜色?黑底,有黄褐色的斑点。
是大蟒蛇,格恩解释说,它可能会紧紧缠住你,但没有毒。
帮我拍拍它的脑袋。
这主意不好,皮特闷声道,如果它胆敢瞪我一眼,那它就得撞到拉伐石夫人(译注:英国作家狄更斯小说《双城记》中一目光狠毒的妇人)手里了。
谁?我的大砍刀。
你还看到些什么?几只色彩华丽的蝴蝶,几种昆虫,它们看起来就像是属于外星球上的,还有一只鹦鹉,害羞得连要块饼干都不敢。
你一定想像不到树丛的角落里开出来的花有多少,那些紫罗兰就跟我的脑袋一样大。
皮特忙着在一株树叶浓密的矮树中劈出一条路来,没空说话了。
此时,他大汗淋漓,就像在决赛时的职业拳击手;树叶中的潮气浸透了他的衣服。
他举起砍刀,胳膊碰到了一根藤蔓,那上面的荆棘锋利得像猫爪一般,划破了他的衬衫袖子,划伤了他的前臂。
幸运的是、伤口不深也不疼,他根本不予理会。
把绞车关掉,他感到脚已经踏上了坚实的地面,我下来了。
看到船了吗?格恩急忙地问。
皮特没有马上回答。
他把砍刀夹在腋下,原地转了个圈,解开安全带,观察着四周。
他仿佛置身于树叶之海的海底,这儿几乎没什么光线,仅有一点的光线就跟潜水者在60米深的海底所看到的差不多。
微弱的阳光透过浓密的植物照到这里时,光谱中的大部分色彩都已经被滤掉,只剩下掺杂了灰色的绿色和蓝色。
他惊喜地发现,雨林的地面并非无处落脚。
除了地毯般柔软的腐烂枝叶之外,树冠下的地面植物比较少,根本没有一堆堆他原先所想的朽化植物。
现在,他站在不见天日的密林里,很容易就明白了为何很少有植物靠近地面生长的原因。
我没看到任何像船壳的东西,他说,没有横梁,也没有龙骨。
完了,格恩说,声音里透着幻想破灭的颓丧,磁力计一定是记下了一个天然铁矿。
不,皮特努力使语调保持平静,我不能这么讲。
你想说什么?我只想告诉你们,把这个地方当成家的那些真菌、昆虫和细茵已经把船的各个组成部分都当饭吃了。
这并不意外,你们想想,它们有400年的时间来把船吃得只剩下龙骨。
格恩沉默不语,像是不太慢他的意思。
随后他才恍然大悟。
哦,上帝!他叫道,我们找到了。
你就站在船的残骸上面。
一点也没错。
你是说整个舱体都不见了?乔迪诺插进来问。
剩下的东西都被苔藓和腐植质给盖住了,但我想我能找出一些陶罐、几颗散落的炮弹、一只锚和一小堆压舱石。
这儿看起来像块古老的营地,中间长着树木。
要我们在附近盘旋吗?乔迪诺问。
不,你们掉头去曼塔加油。
在你们回来之前我就在附近找找玉石匣子。
还需要什么东西吗?我们放下去给你。
除了砍刀,我不需要别的。
烟雾弹还在你身边吗?乔迪诺又问。
我的皮带上插着两枚。
听到我们回来就放一枚。
别担心,皮特快活地说,我还不打算从这儿一直走出去呢。
两个小时后再见。
格恩又变得兴高采烈起来。
请你们尽量准时。
探险者号的轰鸣声渐渐地消失在天际,剩下的只有雨林里厚重的潮气。
若换个时间、换个处境,或许皮特会感到一阵沮丧,不过这回他非常振奋,因为他知道,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埋着一堆古老的残骸,其中隐藏着能引导他找到一大批珍宝的线索。
他没有立刻就无比激动地乱挖一通,而是在散落四处的圣母号残骸中慢慢地走了一圈,仔细观察船体的最终位置及船的结构。
根据一维维残骸的形状,他差不多可以想像出原先的船形了。
锚杆和一只锚钩从新落叶下面的腐植土里伸出来,这显示船头就在这个地方。
他不认为领航员托马斯·卡蒂尔会把玉石匣子放在货舱里。
既然德雷克是把它当作献给女王的礼物,卡蒂尔必定会把它带在身边,所以很可能会放在船尾部的船长大舱里。
皮特从残骸中走过去,用砍刀清理出一小块的空地。
他找到了一些船员的遗物,但没看见任何骨骸。
他发现了一双已经发霉的皮鞋、刀片已锈蚀掉的骨质刀把、陶制饭碗和一个变黑了的铁沙锅。
他意识到这里的残骸少得可怜,开始担心曾有人来过,并已经把这里洗劫一空。
他从衬衫里取出一个塑胶包装袋,打开并取出珀尔马特传真过来的标准西班牙运宝大帆船的图示和剖面图。
按照图示,他仔细地跨着步伐量出距离,最后他停住脚步,估计自己已经站在有可能是存放贵重货物的船舱附近了。
皮特原本以为这儿会有一层厚厚的腐植质,于是便着手清理,结果发现实际上才只有10厘米厚。
他用手扒开已经腐烂的树叶,看见了几个美丽的石雕头像和大小不一的完整人形雕像。
他猜想,这些可能是宗教中的动物之神。
原来大帆船的残骸从未被人动过,他舒了口气,放下心来。
他挪开一条从树上掉下来的腐烂长藤,又发现了12尊雕像,其中有3尊和真人一样大。
雕像上长满绿毛毛,在幽幽的光线下活像刚从坟墓中站起来的尸体。
另外还有一堆黏土做的罐子和塑像,这些东西在漫漫的空气中过了400年之后已经很不结实了。
至于那些曾经是财宝一部分的纺织品,则早已腐烂成几块黑斑了。
皮特迫不及待地继续往下挖,尽管指甲裂了,手上满是黏泥,但他全然不顾。
他发现一批精雕细琢、装饰华丽的玉雕,数量太多了,简直数不清。
它们中间混杂着用珍珠母和绿松石镶嵌而成的工艺品。
皮特停下来,用胳膊抹去脸上的汗水。
他想这个富矿肯定会招来成群的蛆虫。
他已经能想像到那些法庭上的交锋和圆滑的外交手腕了。
厄瓜多尔的考古学家和政府官员会宣称拥有这些工艺品的所有权,而他们的秘鲁对手则会坚持说这些宝藏原本是他们的。
无论法庭纠纷如何复杂,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没有一件印加艺术的珍品最终会摆在皮特家的陈列架上。
他看了看表,知道自己从空中下来已经一个多小时了。
他从这一堆杂乱的文物走开,继续朝船尾曾经是船长舱的地方挪去。
他来回挥动着砍刀,把一堆残骸上的枯死植物弄开。
突然刀刃当哪一声砍在一个金属硬物上。
他踢开落叶,发现自己踩到船上的一门炮上了。
青铜炮筒早已布满厚厚的绿锈,炮口也被几百年沉积下来的腐植质给填死了。
皮特已经分不清自己身上、脸上哪儿是汗水,哪儿是森林潮气了。
他就像在蒸汽浴室里工作一样,而且有许多小虫子在他没有任何保护的头上、脸上乱飞,扰得他心烦意乱。
落下的藤蔓不时地缠在他的脚踩上。
有两次,他在潮湿的地面植物上滑倒了,身上黏了一层烂泥和腐叶,看上去就像从闹鬼的泥沼里钻出来的一种沼泽动物。
潮湿的空气慢慢消耗着他的体力,他好不容易才克制住自己,没有在一堆软软的落叶上躺下来小睡一会儿。
当他看到一条令人厌恶的丛林之王从自己眼前的一堆压舱石上蜿蜒滑过时,休息的念头便一下子就不翼而飞了。
那是美洲最大的毒蛇,有3米长,皮肤上粉红与棕色相间,有钻石形的黑斑,是公认最致命的毒蛇。
皮特远远地避开它,同时提肪着周围是否还有它的同类。
接下来他又发现了大舵栓和舵枢。
当年船舵曾经在舵枢上平滑地转动,而现在这些部件则已经锈蚀得不成样。
找到了这些,他就知道自己没有找错地方。
他的脚碰巧踢到了埋在土里的一样东西,是一个他叫不出名字的金属装饰圆环。
他弯腰仔细一看,看到了一些碎玻璃。
对照一下珀尔马特的图示,他认出这是船尾的航灯。
舵件和航灯显示他所站的地方就是从前的船长舱。
他开始仔细地寻找玉石匣子。
他跪在地上,用手摸索着寻找了40分钟,找到了一个墨水壶、两个高脚杯和几盏残破的油灯。
他顾不得休息,小心翼翼地拨开一堆树叶,看到一只绿色的眼睛正从阴湿的腐土中盯着他。
他在裤子上擦了擦潮湿的手,从衣袋里拿出一块印花大手帕,轻轻擦净那只眼睛周围的五官。
一张人的脸庞渐渐地显露出来,那是在一整块玉上独具匠心地雕刻出来的。
皮特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他抑制住激动的心情,小心地在这张表情凝固的面孔周围挖了4条小沟。
挖到一定深度时,他看出它原来是一个12伏特汽车电池大小的匣盖。
这个匣子从1578年起就埋在潮湿的泥土中。
现在,他把它挖了出来,摆在自己的腿上。
皮特没有马上打开它,而是又好奇又害怕地坐了将近10分钟,唯恐撬开盖子后会发现里面只有潮湿的腐植质。
他惴惴不安地从衣袋里取出一把瑞士小军刀,打开最薄的一片刀刃,开始撬匣盖。
匣盖封得很紧,他不得不用刀刃沿着它的四周尾了一遍,把每一边都弄开一毫米的小缝。
中间他曾两次停下来擦拭流进眼睛里的汗水,最后终于授开了匣盖。
他十分不礼貌地抓住那张面孔上的鼻子,提起盖子朝里面看去。
匣子的内壁嵌着雪松木,里面的东西看上去好像是一团五颜六色且打了许多结的绳子。
有几股绳子的颜色已经褪掉了,但绳结都还完整,颜色也尚能辨认出。
皮特不相信绳子会保存得如此完好,他凑近了仔细看,才明白这绳子并不是用棉或毛织成的,而是用染色金属拧绞而成的。
就是它了!他叫道,惊动了一树的金刚鹤鹅,它们喳喳叫着飞向雨林深处。
德雷克绳结!皮特紧紧地抱着匣子,找到一棵较干的倾倒树干,坐了下来,那个模样简直就像是那个拒绝向圣诞慈善会捐助的吝啬鬼艾伯尼塞(译注:艾伯尼塞是狄更斯小说《圣诞颂歌》中的人物,是个出名的吝窗鬼)。
他盯着匣盖上的玉面,很想知道这个绳结之谜能否解得开。
奥蒂兹博士说,最后一个解译绳结语的人已经死去400年了。
皮特热切地希望,耶格尔那部目前最先进的电脑能够跨越时间,解开这个谜。
皮特就这么一直坐在那儿,周围全都是英国和西班牙船员的幽灵。
成群的昆虫围着他叮咬,他胳膊上的伤口阵阵刺痛,潮湿的空气憋得他透不过气来,但他对这一切漠不关心。
终于,从被树冠遮蔽的天空里,传来了引擎的轰鸣,直升机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