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2025-03-30 06:24:00

阿米莉亚·萨克斯回想先前在拘留所里,那位心理医生和加勒特会谈时的情景。

那时她躲在一个位置绝佳的地方,隔着单向玻璃,近距离将这男孩的举动看得一清二楚。

她记得医生一直试图让加勒特想象坐在椅子上的是玛丽·贝斯,但他不想和她说话,他真正想要说话的对象是另一个人。

那时她注意到他脸上曾有种神情一闪而过:先是期待,而后是失望。

她相信,那里面甚至还有一些愤怒——在那个医生硬把他想说话的对象换掉的时候。

哦,莱姆,我知道你喜欢扎实、确凿的证据,不相信那些柔软的东西——不相信当我们和某人相对而坐,听他们说故事时的语言、表情、泪水和眼神……但这不表示他们说的话永远都是假的。

我相信从加勒特·汉隆身上能得到的,一定会比那些证物更多。

看着这张椅子,她说,你希望想象谁坐在这里?他摇摇头。

不知道。

她把椅子又向前推了一些,微笑着鼓励他:告诉我,没关系的。

是哪个女孩?学校里的哪个女同学?他再次摇摇头。

告诉我吧。

    棒槌学堂·出品嗯……我不知道。

也许……他顿了一下,然后脱口而出,也许是我爸爸。

萨克斯想起那位目光冰冷、态度粗鲁、急躁的哈尔·巴比奇,她猜加勒特一定有很多话想对他说。

只有你父亲吗?还是他和巴比奇太太两个人?不、不,不是他。

我是说,我的亲生爸爸。

你亲生父亲?加勒特点点头。

他有些烦乱、紧张,不时弹打着指甲。

/昆虫的触须显露它们的情绪……/看着他那张慌乱的脸,萨克斯不禁有点担心,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么。

心理医生在进行治疗时,会运用各种方法诱导病人,指引他们,并加以保护。

现在,万一她把加勒特弄得更糟怎么办?会不会逼他越了界,使他产生暴力行为去伤害自己或他人?不过,即便如此,她还是得试一试。

在纽约市警察局萨克斯有个绰号叫P.D.,这是巡警之女的简写,因为她的父亲是巡警。

毫无疑问,她简直就是父亲的翻版:他对车子的狂热,对警察工作的热爱,对琐碎杂事的耐心,尤其是身为巡警的心理学的天分。

林肯·莱姆瞧不起她曾当过街头巡警,认为那会使她堕落。

他欣赏她在犯罪学上的天分,并且认为她在刑事鉴定上也有一定的天分。

然而在她心目中,她和父亲是同一种人。

对阿米莉亚·萨克斯来说,最好的证物,往往是在人的内心里发现的。

加勒特的目光漫无目的地游向窗户,不断有虫子自杀性地撞向破旧的纱窗。

你父亲叫什么名字?萨克斯问。

斯图尔特。

斯图。

你怎么称呼他?大多数时候叫他‘老爸’,偶尔也会叫‘先生’。

加勒特笑了笑,但笑容有些哀伤,在我做错事的时候,我觉得最好这么称呼他,这样会显得态度比较好。

你们两个相处得融洽吗?比我其他朋友和他们的爸爸之间的关系要强。

他们难免会被他们的爸爸痛打几次,而且他们的爸爸老是朝他们吼叫:‘为什么没射进球门?’‘为什么房间那么乱?’‘为什么作业没做完?’但老爸从不会对我这样,直到——他的声音突然没了。

说下去。

我不记得了。

他又耸了一下肩。

萨克斯继续坚持。

直到什么时候,加勒特?沉默。

说啊。

我不想跟你说。

这样太傻了。

好,那就别对我说。

对他说,对你爸爸说。

她朝那张椅子点点头,你爸爸现在就在这里,正坐在你面前。

想象一下。

这少年缓缓向前移动,瞪着那张椅子,样子有点害怕。

坐在那里的就是斯图尔特·汉隆,跟他说说话吧。

那一瞬间,加勒特眼中所流露出的期待神情,让萨克斯忍不住想哭。

她知道现在他们已逼近紧要关头,生怕他突然停下来。

告诉我关于他的事,她说,稍稍改变方向,告诉我他长得什么样,他的穿着如何。

沉默了一会儿,加勒特才说:他很高,非常瘦。

他头发的颜色很深,每次一剪完头发都会一根根地翘起来。

接下来的几天里,他得往头上抹上一些闻起来很香的东西,才能使它们倒下去。

他穿的衣服都很不错,在我印象中,他一条牛仔裤都没有。

他总是穿衬衫,你知道吧,有领子的那种。

还有裤脚都折了边的长裤。

萨克斯回想到,自己搜索他的房间时也没有找到牛仔裤,只有裤脚有折边的休闲裤。

加勒特的脸上微微露出笑容。

他喜欢拿一枚硬币从腰部放开沿着裤管一直向下滑,然后努力用裤脚的翻边接住它,如果他做到了,我妹妹和我就可以得到这个硬币。

我们经常玩这种游戏。

有一年的圣诞节,他带了几个银币回来,不停放入裤管滑下,直到我们都得到这些银币为止。

那些放在黄蜂瓶里的银币。

萨克斯回想起来。

他有什么嗜好吗?喜欢运动吗?他喜欢看书。

他经常带我们去书店,把书上的故事念给我们听。

大部分都是历史和游记,也有一部分是和自然有关的书。

对了,他喜欢钓鱼。

几乎每个周末都去钓鱼。

好,想象他现在就坐在这张空椅上,穿着他最好的裤子和有领子的衬衫,而且现在正看一本书。

好吗?好吧。

他把书放下了——不对,他习惯先在他读到的地方夹上书签。

他有收集书签的习惯。

意外发生之前的那个圣诞节,他还送我和妹妹一人一张书签。

好,他夹上书签,把书放下了。

他正在看着你,现在你有机会和他说话了。

你想说什么?他耸耸肩,摇着头,有点紧张地环顾阴暗的车厢。

但萨克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肉搏时刻……/她说:我们来想一件特别的,你想对他说的事。

一件事,一件让你不高兴的事。

有没有这种事?/但老爸不会对我这样,直到……/少年握紧双手,用力揉搓,弹打指甲。

告诉他,加勒特。

好吧,我想应该有件事可说。

什么事?呃,那天晚上……他们死掉的那个晚上。

萨克斯感到一阵轻轻的战栗,知道他们即将进入一段艰难时期。

她飞快地斟酌着该不该就此罢手。

但退缩不是阿米莉亚·萨克斯的天性,而且她现在也不打算这么做。

那天晚上怎么了?你想对你爸爸说那天发生的事吗?他点点头。

那时候,他们坐在车上准备去吃晚餐。

那天是星期三。

每个星期三我们都会到班尼根餐厅。

我喜欢那里的炸鸡翅,每次都会点炸鸡翅、薯条和可乐。

至于凯伊——我妹妹——喜欢吃洋葱圈。

我们会一起分享薯条和洋葱圈,有时还会挤出番茄酱在空盘子上写写画画。

他的脸变得惨白、扭曲。

萨克斯心想,他的眼神中似乎没有太多悲伤的情绪。

她强压下自己的感情。

你想到那天晚上发生的什么事?是在房子外面,在车道上。

他们坐在车里,老爸、老妈和我妹妹。

他们要出发去吃饭,可是……他停了一下,他们打算把我一个人丢下。

是吗?    棒槌学堂·出品他点点头。

我回来晚了。

我到黑水码头的森林里去玩,结果忘了时间。

我拼命往回跑,大概跑了足足有半英里远。

但爸爸不许我上车,可能是气我回来太晚了。

我很想上车,外面很冷。

我记得我一直发抖,他们也在发抖。

我还记得车窗玻璃上都积了一层霜。

说不定你爸爸没看到你,因为车窗上都结了霜。

不,他看到我了。

我就站在驾驶座的门外,用力拍打他的窗户。

他看见我了,但就是不肯开门,只皱着眉头对我吼。

我一直在想,既然外面那么冷,他还那么生我的气,我就不要去吃鸡翅和薯条了,我不要和他们一起去吃晚餐。

泪水沿着他的脸颊流下。

萨克斯在原地坐了一会儿,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觉得自己已精疲力竭,但不想躺在他让出来给她的床垫上休息。

她吹熄煤油灯,拉下挂在窗口的破布,在一张发霉的椅子上坐下。

她倾身向前,闻到亚香茅的辛辣味道,看着少年缩成一团的轮廓,坐在一株橡树的残根上,专心地看着在他周围密林中成群飞舞的萤火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