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2025-03-30 06:24:00

林肯·莱姆喃喃说:我不相信。

他刚刚和狂怒不已的露西·凯尔通过电话,知道萨克斯在赫伯斯桥下朝一位警员开了几枪。

我不相信。

他又低声对托马斯重复了一次。

助手托马斯是处理伤残身体和因身体伤残而造成精神崩溃的专家。

但这次是完全不同的问题,比他以往遇到过的情况更糟,而他只能说绝对搞错了,一定是。

阿米莉亚不会这么做。

她不会。

莱姆喃喃说,这次是对班尼说的,完全不可能,连存心吓唬他们都不会。

他告诉自己,她绝不会开枪射击自己人,就算想吓他们也绝不会开枪。

同时,他也在思索开枪的会是哪个铤而走险的人,想象他们所面临的极大危险。

(哦,萨克斯,你为什么非要这么冲动倔强?你为什么非要这么像我?)贝尔在大厅那边的办公室里。

莱姆听见他在通电话,柔声细语地安抚电话那端的人。

他猜警长的太太或家人一定不习惯他这么晚还不回家——在田纳斯康纳这种小镇,警察办案通常不需要费太多力气,很少有像加勒特的案子这样要花费这么多时间。

班尼·凯尔坐在显微镜旁,粗大的双臂交叠在胸前,两眼直勾勾地看着地图。

跟警长不同,他没有打任何电话回家。

莱姆猜想他可能没有老婆或女友,也许他会倾其一生都投入在科学研究和神秘的海洋里。

警长挂断电话,走回研究室。

你还有什么新主意,林肯?莱姆朝证物表点点头。

次要犯罪现场——磨坊/裤子上的棕色斑点毛颤苔泥土泥煤苔果汁纸张纤维臭球糖莰烯酒精煤油酵母粉/他重复一遍目前已知玛丽·贝斯被囚禁处所的特征。

在通往那地方的路上有一个卡罗来纳弯,或许那间屋子就在卡罗来纳弯旁边。

他在昆虫书上标注出的重点有一半都和伪装有关,而他裤子上的棕色涂料是树干的颜色,所以那个地方很可能在森林里或是森林边缘。

莰烯灯是一八〇〇年左右的,因此那个地方应该很古老,可能是维多利亚时期的建筑。

除此以外,其他证物就没什么帮助了。

酵粉可能是从磨坊沾来的。

纸的纤维可能来自任何地方。

至于果汁和糖,应该是加勒特带在身上的食物和饮料。

我就无法——电话铃声响了。

莱姆抬起无名指,按下电话控制器,接起这个电话。

喂?他朝麦克风说。

林肯。

他立即认出这个柔和、疲惫的声音,是梅尔·库珀。

有什么发现吗,梅尔?我需要好消息。

希望这算是好消息。

你不是找到一把钥匙吗?我们整晚都在比对档案资料库里,终于找到它的来源了。

是什么?    棒槌学堂·出品那是一把由麦佛森豪华车屋公司制造的拖车屋的钥匙。

这种拖车屋的生产时间是从一九四六年到七十年代初。

这家公司现在已结束营业,但根据手册和钥匙上的序号,你这把钥匙是某辆在一九六九年间生产的拖车屋钥匙。

有关于这辆拖车屋外观的描述吗?手册上没有图片。

该死。

告诉我,这种车是停在拖车场供人居住,还是会被拉着像温尼贝戈族人一样到处跑?我猜是住在里面的那种。

这种车的规格是八英尺乘二十英尺,不适合被拉着到处跑。

而且,它没有动力机组,得挂在别的车辆后面才能移动。

谢谢你,梅尔。

你可以好好睡了。

莱姆切断电话。

你觉得如何,吉姆?这附近有拖车场吗?贝尔警长露出迷惑的表情。

十七号公路和一百五十八号公路沿线上有好几个。

但那些都离加勒特和阿米莉亚的位置有段距离。

而且那里人很多,很难躲在那种地方。

要派人去那里查看吗?离这儿有多远?七八十英里。

不用了,加勒特可能在森林里找到一辆废弃的拖车屋,然后据为己有。

莱姆看着地图,心想:这辆车可能停在方圆上百英里野外的任何地方。

他又想到:这少年的手铐被解开了吗?他抢到萨克斯的手枪了吗?她现在是否会先去睡一觉,由加勒特守夜,而加勒特就在等待这个她睡着失去意识的机会。

他起身,靠近她身边,举起一块大石头或一个黄蜂窝……焦虑在他心头冲撞。

他把头往后一仰,听见骨头发出咔的一声。

他僵住了,担心那和残存神经相连的肌肉偶发的痉挛对他像酷刑般的折磨。

这实在很不公平,在同一种伤害下,你的身体大部分都麻痹了,却有少部分神经仍有感觉,刚好让你去感觉这种令人痛苦难忍的震颤。

这次虽然并不痛苦,但托马斯还是从莱姆脸上的表情看出了端倪。

托马斯立该说:林肯,你可能出现什么症状了……我要给你量血压,然后你该马上睡觉休息,别跟我啰嗦。

好,托马斯,好。

让我再打一个电话就行。

看看现在几点了……还会有谁没睡呢?谁还没睡并不重要,莱姆虚弱地说,重要的是,谁大概该醒了。

午夜,沼泽区。

昆虫在鸣叫。

偶尔有几只蝙蝠和猫头鹰飞过。

冷月如霜。

露西和其他几位警员走了四英里来到三十号公路,那里已有人搭好营地等待他们。

贝尔动用影响力,征用了弗雷德·费舍·温贝哥尼家族的车辆。

史蒂夫·法尔把车开到这里和搜索小组会合,为他们提供一个过夜的地方。

他们走进这个狭窄的处所。

杰西、特瑞和奈德饥肠辘辘地大嚼法尔带来的烤牛肉三明治,露西却只喝了一瓶水,对食物碰都没碰。

法尔和贝尔还很体贴地为每个搜索小组成员带来一套干净的制服。

她之前已打电话回去告诉吉姆·贝尔,说他们追踪这两个人到一幢金字塔形的度假小屋,这间屋子有被人入侵的迹象。

应该没错,他们似乎曾在里面看过电视。

但天色已黑,无法再追踪下去,于是他们决定等到黎明再继续行动。

露西拿起干净的衣服,走进浴室。

在这个小小的淋浴间里,她让微细的水流洒遍全身。

她先从头发开始,洗了脸、脖子。

然后,和往常一样,她犹豫了一下,才用双手很快地擦洗了扁平的胸部,摸到凸起的疤痕,紧接着毫不迟疑地移向腹部和大腿。

她又一次反思自己为何如此讨厌硅胶或整形手术。

医生说,可以从她的大腿或臀部抽出脂肪,移到胸部重建。

就连乳头都可以重做,要不就用刺青的方式来遮掩。

原因是,她告诉自己,那是假的。

因为那不是真的。

但是,那又怎样,有什么关系呢?可是,露西看看林肯·莱姆,心想:他不也是个不完整的人吗?他的腿和手都是假的——由轮椅和控制器替代。

而且,一想到他,就使她想到阿米莉亚·萨克斯,愤怒的火焰又在她心中熊熊燃起。

她把这些思绪抛开,擦干身体,穿上T恤,无意中想起她放在客房化妆台抽屉里的胸罩。

早在两年前她就打算把它们都扔掉,但为了某种理由,一直没这么做。

接着她穿好制服上衣和裤子,走出浴室,看见杰西正好挂断电话。

有什么消息?没有,他说,他们还在分析证物,吉姆和莱姆都在。

露西摇摇头,拒绝杰西递来的食物,径自在桌边坐下,掏出佩枪。

史蒂夫?她呼唤法尔。

这位留平头的年轻人从报上抬起头,扬扬眉毛。

你带来我要的东西了吗?带了。

他把手伸入箱子里翻找,交给她一盒黄绿相间的雷明顿子弹。

她退出手枪弹匣,取出旧的圆头子弹,换上了新子弹——这种子弹的弹头是凹陷的,阻力较大,在射入人体时能对组织造成较大伤害。

杰西目不转睛地盯着她,露西知道他有话想说。

他忍了一会儿才开口,阿米莉亚不是恐怖分子。

他说,把音量压得很低,只想让她一个人听到。

露西放下手枪,直瞪着他的双眼。

杰西,所有人都说玛丽·贝斯在海边,但最后竟然是在完全相反的方向。

所有人都说加勒特是个笨蛋,但他却像蛇一样狡猾,连续骗了我们五六次。

我们再也无法确信任何事了。

也许加勒特在某个地方藏有枪械,也许已计划好正等着我们一掉进他的陷阱就除掉我们。

可是阿米莉亚和他在一起,她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的。

阿米莉亚是他妈的叛徒,我们完全不能信任她。

听好,杰西,当你发现她没在那条船底下时,我注意观察了你脸上的表情,那时你松了口气。

我知道你认为自己喜欢她,也希望她能喜欢你……不、不,让我说完。

但毕竟她把杀人犯劫出监狱,就算游向那条船的不是奈德而是你,阿米莉亚也会同样毫不犹豫地开枪射击。

他想要辩解,但她冰冷的目光让他住了嘴。

像她这样的人很容易使人迷惑,露西又说,她长得美,又来自陌生的地方,来自异乡……但她不了解这里的生活。

她不了解加勒特。

可你了解他,那个变态小子,即便现在他还没发动攻击,但那也只是侥幸而已。

我知道加勒特很危险,这点我不否认,但我想到的是阿米莉亚。

我想到的是黑水码头区的所有居民。

如果我们这次抓不到他,那小子可能在明天、在下星期或在明年,计划杀掉任何人。

到时如果他真的这样做,都得‘归功’于阿米莉亚。

现在,我只想知道我还能不能相信你?如果不能,就请你马上回去,我叫吉姆派另一个人来接替你。

杰西转头瞟了弹盒一眼,又回过来看着她。

你可以,露西,我是值得信赖的。

很好。

你最好说到做到。

因为只要天一亮,我就要开始追踪,把他们带回来。

我希望能活捉他们,不过,我告诉你,这得依当时的情况而定。

玛丽·贝斯一个人坐在木屋里,已精疲力竭,却又害怕自己睡着。

她觉得四面八方都有声音。

她不敢坐在沙发上,担心坐得太久会不小心松懈地睡着了,怕醒来时发现那个传教士和汤姆已从窗户窥视过,破门而入。

所以她只敢坐在一张餐椅上,这种椅子像砖头一样硬。

四处都是声音……屋顶、前廊、森林里。

    棒槌学堂·出品她不知道现在几点。

她害怕得不敢按下手表上的灯光按钮,神经紧张地担心手表的光线会引来攻击者。

筋疲力尽。

她已累得没力气再想一遍整件事是怎么发生的,再想一次她事前该如何防范。

/好心没好报……/她看向窗外,木屋前的空地现在已完全漆黑一片。

这扇窗子就像一个框架,圈住了她的命运;谁会在窗前的空地上出现?是来杀她的人?还是来救她的人?她凝神静听。

那是什么声音?树枝摩擦声?还是火柴擦火声?树林里的光点是什么?是萤火虫?还是营地灯火?那是谁在动?是一只鹿闻到山猫气味而拔腿狂奔?还是传教士和他朋友已在营火堆旁喝完酒吃完肉,现在正蹑手蹑脚行进在森林中,准备来找她发泄身体的另一种欲望?玛丽贝丝得不出结论。

今夜,在这个充满生命的地方,她只感觉到一片模糊。

你发现了古代殖民者的遗物,但你怀疑或许你的理论完全是错误的。

她的父亲死于癌症,历经了一场漫长、折磨人的死亡。

医生说死亡是必然,但你认为:也许不是。

那两个男人就在森林里,计划把你先奸后杀。

但也许不会。

也许他们放弃了。

也许他们喝了太多月光酒,醉了。

要不,也许被可能的后果吓到,觉得更简单、更安全的方法是回去找他们的胖老婆或摸长满茧子的手,而不是实施先前计划好的对付她的方式。

/伸开腿躺在那里……/一阵巨响划破夜空,把她吓了一大跳。

是枪声。

好像来自她刚才看到火光的地方。

过了一会儿,第二次枪声响起。

这次更近了些。

在恐惧中,她呼吸沉重,双手紧紧握住砰槌。

她不敢看向漆黑一片的窗户,又不敢不看。

唯恐看见汤姆苍白的脸慢慢出现在窗框上,狞笑着。

我们会回来的。

风力变强了,吹弯了树枝,灌木,草丛。

她以为听见一个人的笑声,这声音迅速消失在空荡荡的空气中,就像威本密克族的神灵呼唤。

她以为听见一个男人的叫喊声:给我等着,给我等着……但也许不是。

听见枪声了吗?瑞奇·卡尔波问哈瑞斯·托梅尔。

他们围坐在一个已熄灭的营火旁。

在精神紧绷的状态下,他们完全不像平常狩猎旅行时那样喝个烂醉。

抛开平日喝酒的习惯,月光酒在此时似乎已不具任何魅力。

是手枪,托梅尔说,口径很大,十毫米或点四四、点四五的自动手枪。

放屁,卡尔波说,你根本没法判断是不是自动手枪。

可以,托梅尔讲起道理,左轮手枪声音较大,因为弹膛和枪管间有空隙。

这是一定的。

以目前的空气湿度和夜间的情况判断……我猜枪声大概来自四五英里之外的地方。

托梅尔叹口气,真希望这件事快点结束,我已经受够了。

我知道,卡尔波说,在田纳斯康纳还比较容易,现在的情况变得复杂多了。

该死的虫子。

托梅尔说,拍死一只蚊子。

你想这么晚有人开枪是怎么回事?快点儿想。

爬进垃圾堆的棕熊,钻进营帐的黑熊,搞上某人老婆的男人。

卡尔波点点头。

看,西恩睡了。

这家伙随时随地都能睡。

他踢了一下余烬,让火快些冷却。

他是因为嗑了药。

是吗?我怎么不知道?这就是他为什么随时随地都能睡的原因。

他的行为很可笑,你不觉得吗?托梅尔问,瞟了一眼这个瘦小的男人,好像他是一条在打盹的蛇。

我更喜欢弄不懂他的时候。

现在他这么严肃,真把我的屎都吓出来了。

看他拿枪,真像抱住自己的老二的样子。

你说的对极了。

托梅尔低声说,转头看着那阴暗的森林。

凝神几分钟后,他叹口气说:嘿,你还有吃的吗?我要趁活着好好吃一顿。

还有,把你手边那瓶月光酒递给我。

阿米莉亚·萨克斯听见枪声,睁开眼睛。

她看向拖车屋卧室,加勒特正睡在床垫上。

他没听见那声巨响。

紧接着,又一声枪响。

为什么有人在深夜开枪?她纳闷。

这两声枪响使她想起河里发生的事件——露西和其他人朝小船射击,以为萨克斯和加勒特躲在船下。

她仿佛看见在震耳欲聋的霰弹枪声中,四溅的水花飞射向空中的景象。

她侧耳倾听,但再也没有枪声传来,只剩下呼呼的风声。

当然,还有蝉鸣。

/它们的一生真的很奇怪……蝉会挖洞把幼虫产在地底下,这些蝉蛹在羽化前会在地下待上二十年……在它们离开地洞成为成虫前的这么多年里,它们就待在地底下,就这么躲着。

/很快,她的脑海又被枪声响起前她所思考的事占据了。

阿米莉亚·萨克斯先前在想的,是一把空椅子。

不是佩尼医生的治疗方法,也不是加勒特告诉她的有关他父亲和五年前的那个恐怖的夜晚。

都不是,她想的是完全不同的一把椅子——林肯·莱姆那张红色的暴风箭轮椅。

毕竟,这是他们之所以来到北卡罗来纳的理由。

莱姆甘冒一切危险,愿以他所剩的健康,以他和萨克斯在一起的生活来做赌注,只求能脱离那把轮椅。

把它抛在身后,丢弃空置。

然而,当她睡在这个废拖车屋里,和一个重罪犯一起,孤独地忍受自己的肉搏时刻,阿米莉亚·萨克斯终于承认——让她真正深感忧心的,是莱姆坚持要动手术。

当然,她担心他可能死在手术台上,也担心手术的结果会使他变得更糟。

甚至,她还担心手术完成而他的情况仍没有半点改善,他会陷入更深的沮丧深渊。

但这都不是最令她害怕的事,不是她费尽一切努力想阻止手术进行的原因。

不,都不是。

最令她感到害怕的是——手术可能会成功。

哦,莱姆,难道你不明白吗?我不希望你有任何改变,我喜欢你现在的样子。

如果你和正常人一样,那我们的未来会变得如何?你说:萨克斯,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但那个我们是基于我们现在的样子:我、我充血的指甲、我所渴望的移动、不断移动……你、你受伤的身体、你那比我的雪佛兰汽车还快的睿智思维。

是你的心智深深地吸引着我,这一点即使是最激情的恋人也比不上。

假如你变回正常人,情况会如何?当你自己又有了手,有了脚,莱姆,那时你怎么会还想要我?为什么还需要我?我会变得可有可无,我只是个有点刑事鉴定天分的巡警。

你会遇见另一个女人,和过去曾背叛你的女人一样——另一个自私的妻子,另一个有婚姻的恋人——你将渐渐远离我,就像露西的丈夫在她手术后远离她一样。

我只要你现在的样子……这种自私的想法确实吓人,令她浑身战栗。

但是,她却无法否认。

留在你的轮椅上,莱姆!我不要它变空……我要和你在一起生活,一成不变的生活。

我想和你生孩子,等孩子长大,他们也会认为你实际就是这个样子。

阿米莉亚·萨克斯发现自己正眼睁睁地盯着黑色的天花板,于是闭上了眼睛。

然而,过了一个小时,外面的风声和腹部鼓膜奏出如单音小提琴的蝉声,才终于使她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