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黑羊,blacksheep,是欧美的谚语,意思就是指家里的异类,家门不幸的败家子。
他们发现她呆立在大厅中央,脚边散落着垫子。
罗根手中的蜡烛照着她苍白的脸,当他向厨房走去,到她身边时,她小声说道:房间里有人!哪儿?我身后,我想,我好像听到了他的呼吸声。
你身后根本就没有人,罗根举起蜡烛。
但——她的眼里仍然写满了恐惧——刚刚真的很接近,我都不敢转脸。
我脖子上甚至感觉到了他的鼻息。
对不起,鲍比道歉,我不该把你一个人留在这儿。
这不是你的错。
她又转过头看着罗根说,我们进来,他把火拨旺了,这样我们方便找垫子。
我也并不是害怕黑暗,只是……真的有人在这儿。
真的在这儿。
她忽然跌坐在椅子上,我看起来真像个傻瓜。
房子里的黑暗让我们都神经紧张,罗根从衣兜里又拿出一根蜡烛,点亮。
刚刚接近那刺客的时候,我把这蜡烛带在身上,他对着鲍比解释说,拿着这根蜡烛,把布莱克斯顿小姐送到楼上去。
我去厨房检查一下。
苏对他微笑了一下。
谢谢。
她起身,披上外套。
鲍比的眼睛一直盯在她身上,即使他拿蜡烛的时候也没有离开。
罗根看着他们手拉手走上了楼梯。
他们走到门廊以前,罗根一直低头看着地板,那里有一点闪烁着,反射了鲍比蜡烛的光。
他并没有停下来检查那一点,而是径直快步走过厨房的门,轻声跟苏道了一声晚安,进入了厨房。
桌上仍摆放着罗根没有清理过的晚餐,而他直奔碗橱架上放着的那个盒子。
他打开盒子,把手伸进去搅动着,用手指检查着。
他手指捏着胶囊,缩了回来。
他压根不确定胶囊里装着什么,也不知道这东西会有什么用,但总觉得之后能派上用场。
接着他把胶囊丢进自己的口袋里,把盒子放回原位,感觉手里有了张王牌。
然后他悄无声息地走到起居室门口,打开了门。
麦克皮斯小姐手执蜡烛站在大厅中央,她也注意到地板上的闪光点,正弯下头检查着。
他装模作样地咳嗽了一声。
她猛然站起来转身,瘦削的手提到喉咙口。
你吓了我一跳。
恐惧都要成这里的地方病了。
几分钟以前这里的什么东西也把布莱克斯顿小姐吓得够呛,他侧着头说,你不会凑巧就是那个吓到她的……?苏……她在哪儿?看起来麦克皮斯小姐没怎么听到他的问题。
她现在没事了,已经上床休息了。
你没看到她?麦克皮斯小姐摇了摇头。
我一直都醒着,听到有人尖叫,还有脚步声,于是决定下来看看怎么回事。
这样可不安全啊。
是不安全,但躺在床上也不一定安全。
罗根咧嘴笑了起来。
很多女孩都怀疑这点。
忽然他的脸变严肃起来,你最好回去上床睡觉,以防有东西真的吓到你。
已经有东西吓到我了。
她指向地板,罗根低头看着,那地板上的一条水渍反射着光,闪耀着,仿佛有人穿着湿浴衣留在两块垫子之间的痕迹。
尝尝,她命令道。
肯塞德先生手指尖蘸了蘸最大的一滴,再送回舌头轻碰了一下。
咸的!是海水,她得出了结论。
这海水是怎么到这儿的?我可能带了点进来,当然,但肯定早就已经干了。
仔细看看,一定要弄清楚。
罗根拿起蜡烛对着炉火弯下腰,清晰地看清了石板地上有盐印,却没有一丝潮气。
早就已经干了。
他又走回房间中央那块湿的地方,这是新鲜的痕迹,但相比这房屋里发生过的这么多怪事,这一滴海水又算得了什么呢?什么也不算,如果我们能解释它是怎么出现的。
但如果我们不能解释,那就相反了。
你是想说,那个吓唬到布莱克斯顿小姐的东西,在地板上留下了这个湿的痕迹?朱丽叶·麦克皮斯看起来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看起来好像她的意识正在神游。
她说:弗兰特先生把它们描述为怪兽,半透明的肿胀的东西,就像巨大的海蟾蜍。
‘是的,粘糊糊的东西用腿从粘糊糊的海里爬上来。
’【注】【注】:这句诗出自英国诗人柯勒律治的名诗《古舟子吟》。
罗根笑着说,也许吧,但我保留我的怀疑。
他弯下腰,双手握住她长长的满是青筋的手。
不管是什么情况,装满食物的胃才算是驱魔大师。
去餐厅吃块三明治吧。
她苍白着脸笑道:谢谢。
在厨房里罗根发现了一盒子蜡烛,于是他像过节一样一口气点亮了十根。
当她吃三明治的时候,罗根正忙着在厨房里一圈圈走着。
吃到一半,麦克皮斯小姐忽然扬起头,说道:呃,不管怎么说,我还得谢谢苏把我吵醒,肯塞德先生,因为这给了我一个可以跟你聊聊天的机会。
你介意我讲一个故事吗?是鬼故事?某种意义上是的。
这个故事讲的是一个死人的复活。
我会非常认真听的,但我可不会因此吓得颤抖不停哦。
布莱克斯顿医生有一次参加了一个信徒的野营集会,她开始说道,他到的时候,那些人正围在他们放在场中央的稻草旁,不是念咒就是打滚,个个都很投入的样子。
那个所谓的‘领导宗教复兴运动者’看了他一眼,大叫道:‘我的朋友,来见耶稣吧!’布莱克斯顿医生说,‘今晚就算了吧。
’那个传道者又大喊着:‘就是现在,兄弟!就是现在!你永远也不会有这么合适的机会和干净的稻草。
’她停了下来。
我曾经有段很难熬的日子,罗根告诉她说,可能就是这段日子,让我搞不懂你想要说些什么。
我只是要告诉你发生在布莱克斯顿医生身上的最有趣的一件事。
这老小子肯定一辈子都过着这种异乎寻常的阴暗生活。
一点也不。
这事情发生的时候真的非常搞笑,但从你嘴里讲出来,就仿佛阴沟里的死水一样阴暗了。
别因为我同意你的这看法,而觉得我粗鲁哦。
她笑了起来。
‘合适的机会和干净的稻草’可不是什么奇闻异事。
这只是某个提醒人想起滑稽经历的警句。
换句话说,这是某种可怕的家庭笑话,外人根本听不懂。
这种东西从来不会向外流传,但却会在家族里保留很长的时间。
即使苏也会使用这样的句子,即使那事情的发生远早于她的出生。
我也曾听到医生经常用。
麦克皮斯小姐暂停了一下。
而你今晚也用过。
【注】【注】第四章罗根与麦克皮斯小姐的对话中出现过。
对不起,罗根回答说,但我还是不明白。
布莱克斯顿家族跟肯塞德家族有个通用的笑话。
就这一小句笑话——让我们变成了表兄弟?。
麦克皮斯举起蜡烛,摆在他面孔前。
她现在看起来很确定。
这个男人的眼睛在厚厚的深色齐眉之下闪耀,而布莱克斯顿医生的眉毛虽然全白了,两双眼睛却完全一样。
眼下的线条一一并不深,但将脸分为两块,仿佛面具一般一一而医生很累的时候,也有同样的线条。
你是布莱克斯顿医生的儿子,苏的叔叔,她说,你是迈克-布莱克斯顿那男人的脸上闪现出机警的神情。
我承认我被打懵了,但你想从这里面得到些什么?从哪里? 把我当作那个老医生丢失的儿子,推到他面前。
年轻人……朱丽叶·麦克皮斯说着,然后她突然住口,笑了起来。
好,太好了。
如果世界上还有什么让我怀疑你的身份,那现在也不会了,我不需要再怀疑了,我很清楚。
这不是‘合适的机会’那小把戏。
这个让我开始想到,但我曾经一一呵呵,你的整个身体都在讲述着事实的真相啊。
看看你的双手,简直跟斯特林的一模一样。
仅用半张嘴就能表现出的戏谑的笑容。
我见过你爷爷杜达斯这样笑了一千次了。
你就是迈克尔·杜达斯·布莱克斯顿。
根本就不需要怀疑。
而布莱克斯顿医生,你觉得他会质疑这一点么?当然不会……你可是他的亲儿子啊。
他今晚却根本没认出我。
他对于面孔的记忆能力是另一个家族笑话,我猜你也是同样的。
但是,这就像一个线索,很巧的是你们在这点上不相似。
因为毕竟,你九岁的时候就被绑架了。
他转眼看着她,接着回答了一句: 我没有被绑架。
我是自己逃走的。
逃走!看在上帝的份上,为什么? 我还小的时候你认识我吧?女人点了点头。
你是个典型的少数派。
不仅仅是那样,我简直就是个异类。
我不是说我那个时候过得不开心。
只是很简单,我看事情的角度跟身边所有人都不同。
就像一个白种小孩在中国被养大一样,只是他们还可以依靠自己的家庭,而我一直都只是一个人。
但在我看来,你一直都不是个孤独的小孩啊。
我记得在那些所有的荒唐事里,你都是孩子头。
孤独跟孤单是不同的两码事。
我这辈子从来没有孤单过。
这个世界上有许多跟我一样的人,而像你们这样的人,不常遇见我们。
你在九岁的时候就明白了这一点?几乎没有,我只是感觉到了。
而有天我向一个叫埃尔莫的小孩丢石子,没砸到,却砸坏了格里姆药店的窗户,当时后面正好摆着些大彩罐。
我那时忽然想到了监狱,很不喜欢这样的想法,而我知道我的家族也不会喜欢看到我蹲监狱的。
唯一一种解决这两个问题的方法,就是我消失。
但你父亲让警察搜索了所有的地方,他们怎么会没找到你?我跳上了一辆火车,过了两天的流浪生活,接着遇到了一个叫安东·施瓦茨的瑞士人,他雇佣我当他的托儿,于是我就这么过来了。
什么托儿?就是稳赢的助手。
施瓦茨经营一种贝壳游戏。
我到他的摊子前,花上一毛钱硬币,当然我很确切地猜出哪个贝壳下有豌豆。
然后老施瓦茨就大喊:‘这么简单,连个小孩都能猜出来!’接着狠狠地赚那些傻子的钱。
有时候我还假扮成女人。
她看着他长长的、线条坚硬的脸。
我能想象你头上扎着粉红色丝带的模样。
我很迷人的,还有些赌徒爱上了我!麦克皮斯小姐吃完了三明治,起身帮着整理桌上的杂物。
她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那男人问:你不会又想到了那些鬼怪吧,是不是?我在想一种告诉你父亲的最好的方式,到底怎么样才能让他最惊讶呢?为什么要告诉他?很明显你也打算告诉他的。
我不知道。
我很羡慕那些能够将自己的生活建筑在一系列准则之上的人。
‘他是我的父亲,因此他有权利知道我是谁。
’但我的生活看起来不是那样的。
为了捍卫我所谓的权利,我已经越来越陷入最错误的麻烦之中。
每个人都有自杀的权利,但旁人如果能帮他,就不会让他这么做。
那如果你根本不打算告诉你父亲,你又为什么要来到这里呢?别告诉我这只是个巧合。
不,几个月前我跟弗兰特相识。
上周三我在纽约正好遇见他。
他那个时候有些喝醉了,喋喋不休地讲着他的爵爷兄弟和那些重要的熟人。
我根本就没注意,直到他提到了他的一个朋友布莱克斯顿医生。
即使如此,当他提出邀请我参加聚会的时候,我还是拒绝了。
之后我考虑了半天,还是打算亲身过来看看,看看我父亲是不是变得跟弗兰特说的一样。
麦克皮斯小姐看着他,眼神很锐利。
你是什么意思?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你对于我父亲跟杰克逊·弗兰特之间的生意了解多少?只知道他们是朋友。
怎么了?那你肯定不知道弗兰特真正的生意是将一种毒药作为减肥药来出售喽?胡说!哦,这可是真的。
这就是杰克逊·B破产的原因。
有好几个人因服用他的药而受伤害,他们控告了他。
一个女的甚至因服用过量而丧命,她丈夫把这一切都归咎于弗兰特。
就算你说的没错,这跟你父亲也没有任何关系啊。
那男人耸了耸肩膀。
哦,是啊,的确是有关系的,而且你也没有必要死守这个秘密。
老维多利亚式的想法就是要保持一位女性的好名声,就算她死后也要一直保持很久,这太荒谬了。
我猜同样的想法也适用于男人的荣誉。
但不管怎么样,明天都会捅出来的,因为格伍德小姐知道这件事。
简单来说,就是我爸爸,那个著名的斯特林·布莱克斯顿,是弗兰特那担子生意的隐名合伙人。
我不相信!不相信?我也不信啊——一开始的时候。
我印象中的父亲是一个贝阿德【注1】、梭伦【注2】和艾斯库累普【注3】的聚合体。
我知道那对于所有男人来说,都是种过高的期望,但老实说,我还是觉得他是某些美德的融合体。
我忘了,你看,那句老谚语‘有其父必有其子’反过来也可能是对的。
【注1】:Bayard,贝阿德,法国十六世纪无畏无瑕的骑士。
【注2】:Solon,梭伦,古雅典政治家和立法家。
【注3】:Aesculapius,艾斯库累普,传说中的医神。
但你是得到了什么证据,使你丧失对你父亲的信任了?足够多的证据。
弗兰特亲口告诉我有关他们合伙的事。
弗兰特先生是个天生的骗子。
你不该相信他说的任何一个词。
他说的时候我还没有相信,但我有些不确定。
这就是我来这里的原因。
而现在我发现了什么?弗兰特说他兄弟是个小爵爷,不多也不少。
我们知道让玛查森【注1】听起来像卡珊德拉【注2】是不可能的。
而当我到这儿的时候,却发现他说的是真的。
至少,所有人都相信了。
【注1】:夸大得难以置信的冒险故事传说中的作者。
【注2】:卡珊德拉,希腊神话中的凶事预言家,因得罪了阿波罗被判无人相信她的预言。
她预言特洛伊城将毁于木马而无人相信,特洛伊沦陷后被希腊统帅阿伽门农劫持回家,一起被阿伽门农的妻子杀害。
是真的没错,我在伯克查过的。
伊万的父亲1915年被封为从男爵,战后几年又被封为伯爵。
但从弗兰特那儿听来,就仿佛是最假的谎言了。
最不可接受的就是他提到了福克兰家族的诅咒。
那听起来太耸人听闻了,他根本没指望我相信过,即使是作为传说故事。
但现在看来这也是真的,足够真实了。
弗兰特说的全都如此真实,看到这些以后——你能想象出我是怎么相信我父亲是个旅职的骗子了吧?很明白,但在这种事情上,你还是不能轻信任何人的话。
有个女人也作证了。
布莱克斯顿小姐(或者说,我的侄女)对我说,弗兰特秘方里有效成分的分析使用方案,是她爷爷提供的。
苏说的?那男人点了点头。
你肯定哪里弄错了,麦克皮斯小姐生硬地说道。
不等他回复,她又继续说道:但……但……你看不出来吗,即使你父亲提供了方案,他也是很无辜的。
他很相信弗兰特先生作为化学家的能力。
很明显,跟他讨论某种危险的化学药品并不能证明他们有生意上的来往。
这个说法只有一个瑕疵。
我父亲根本没相信弗兰特先生的化学能力。
相反的,他肯定觉得弗兰特只是个爱吹牛的家伙。
这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也许吧,但这也是这整件疯狂事件中的一个确定无疑的小小真相。
罗根从火柴盒里取出一把火柴,开始在桌上摆出图案。
我告诉过你,我曾见过弗兰特在纽约吞下一些药,他继续说道,格伍德小姐当时跟我们在一起,她还插嘴说自从她有一个朋友不慎误服了氯化亚汞之后,她便害怕服用药片了。
这倒像是她自己有可能犯的傻错误。
很明显弗兰特也明白她的意思。
他说他吃的药不是氯化亚汞,而只是甘汞。
罗根沉默了,继续拼着火柴画,麦克皮斯小姐打破了冷场。
这又怎么?嗯,其实氯化亚汞就是甘汞,而二氯化物才是剧毒的。
学过高中化学的孩子都知道这点,但弗兰特不知道。
你能想象他跟我父亲谈论专业话题超过一分钟,还没有露馅吗?如果布莱克斯顿医生说他是位化学家,他就肯定是在说谎。
只能得出唯一的这个结论。
麦克皮斯小姐身体倾向前,把手放在他的手上。
不,她说,还有另外的一个结论——正确的结论。
我不知道那个结论是什么,但我深知你的父亲。
他宁愿被砍掉右胳膊,也不会掺和进专利药品销售的勾当里去,即使是有效的药。
世界上很少有这样职业道德水准相当高的人了。
罗根把火柴扫到一堆。
恐怕‘职业道德’这个词只是职业行会条例的好听表述罢了。
你没读过希波克拉底【注】誓言?我可读过——誓言的前一半讲的是医生对所有人的义务,后一半显然是用来避免给他的职业抹黑的那些事情。
他引用道:‘不管我去哪里,我都会为病弱者谋求福利,杜绝一切错误和腐败,特别是抵抗任何男女的肉体诱惑。
’整个誓言中的所有词语,除去职业行会的部分,都是为了强调高贵的职业道德。
【注】:希波克拉底(约公元前460-约公元前370),古希腊医师,被称为医药之父。
总把现在的医生跟希波克拉底相比,对于他们是很不公平的。
如果他们对着誓言自吹自擂过了,那就是公平的,如果他们所有人都能认出那些字顺利读下来的话。
我不清楚,但我觉得不管怎么样,你还是应该跟你父亲站在同一条战线上。
你欠他很多,不管怎么说。
那,罗根回答说,就是父母保护联盟几百年来一直倡导的。
有些时候的确很有道理,但在我身上不适用。
我从能够自理开始,就一直靠自己活着,你很难让我相信我父母把我生下来是为我好。
我早已不属于一个家庭了。
对于家庭,一个逃走的小孩,还不如一个被领养的小孩感受的深。
直到弗兰特告诉我提西恩要跟苏结婚的时候,我才得知苏出生这件事。
我根本就不知道我有多少兄弟妲妹。
三个兄弟,一个姐妹,麦克皮斯小姐告诉他。
一大群啊。
这样我消失了也没什么关系。
这么说是错误的,如果你告诉你父亲你的身份,你就会明白了。
他摇了摇头。
如果我父亲是我想象中的那种人,那我还不如不认这个父亲。
如果他是你说的那种人,那他就肯定不会希望我回来。
所有的父亲都会喜欢自己的孩子的。
那,罗根一字一顿地说,取决于孩子是什么样的。
说的倒是没错……你知道我的身世后,看到我还这样批评我的父亲,肯定会觉得我很古怪吧。
但我们都有自己的信条,总是认为其他人比我们自己来得低。
对于我来说,最不可饶恕的罪孽就是伪善。
如果我父亲是那种在报纸上登吹牛的小广告‘布莱克斯顿医生的处方最棒’的人,我倒不会在意了。
但如果他把邪恶隐藏在了他伟大医学家的盛名之下,我就绝不原谅他。
可能这听起来一点也不合逻辑,但如果假设你发现从小的偶像其实是个假货,你就明白了!你可能会这么想你父亲,但我很确定他不会这么看待你的。
他不会的,如果他正陷在我说的这个麻烦当中;但如果他是你说的那种人,保持现状他会更乐意。
你知道我靠什么为生吗?扑克牌。
你可以从赌场里学到很多,但学不到诚实。
不管你是怎么样的人,你父亲——那我家里的其他人呢?我曾经蹲过两年监狱——纽约州新新监狱——因为某种赌博。
我要在家庭团圆的时候穿着囚服去参加吗?麦克皮斯小姐的眼里餐满泪水:你很痛苦。
一点也不,他轻声笑了起来,我的生活非常好,而且我也打算继续这样生活。
我的生活比这栋房子里所有人的加起来还要丰富三倍。
我也很喜欢这样生活,幸亏有老施瓦茨。
他是个老奸巨猾的家伙,但他能够说四种语言,在欧洲许多国家都有学位。
然而布莱克斯顿医生和我的其他家人肯定不会这么看待他的,这没什么关系。
在他们眼中,我就等于家门不幸。
你父亲可以放弃世上的一切,只要你能够回来。
我很怀疑哦。
男人想要的,不过是个继承人罢了,想要自己变得不朽。
他想要自己的名字、思想、工作和金钱,流传到他放心的后辈手中。
但对于斯特林·布莱克斯顿医生来说,我罗根·肯塞德怎么也不是个能够得到他信任的人。
一阵沉默,图书室的钟敲响了五点。
罗根抓起朱丽叶·麦克皮斯的手,把她拉到身边。
快点,他说,我说了太多话,太阳就要出来了,我们得赶紧回去睡觉。
她从他的指间抽回自己的手,直直盯着他的眼睛。
你为什么跟我说了你自己这么多谎话?我从未见过职业赌棍,但我知道赌徒都会让自己的手保持柔软,因为鲍比就是这样才能表演扑克牌魔术的。
除此之外,一个终日坐在赌桌旁的人,又怎么会被晒黑呢?那男人大笑起来:这些都是我的把戏。
跟你一样想的人,就会不惧怕跟我赌博。
我曾经在船上工作过很长一段时间,每天一小时的日晒会让人皮肤颜色看起来诚实无欺,他开始一枝枝吹灭蜡烛。
而我的手,我早就放弃牌卡技巧而转向更高级的扑克赌术了。
能够被手指出卖内心的人,只好给聪明人欺骗去。
我很清楚。
去年我光是从那种人渣的手中就赢了五千美元。
只剩下一柄蜡烛亮着,他拿起蜡烛,麦克皮斯小姐饶有兴趣地看着他穿过门。
我可能会相信你,她承认说,如果你没说你是在赌场长大的。
你肯定受过教育。
每个人都可以受到教育,如果他勤去公共图书馆。
施瓦茨发现我有这个习惯。
他还教我各种语言。
她的房间在他的楼下。
罗根跟她走向那扇门。
麦克皮斯小姐手放在门把上,拧动一下。
你对一切都有个解释,迈克·布莱克斯顿。
但,我印象中,你一直都是这样的。
别这么看待你的父亲。
你永远都无法让我相信你根本没在梦中想念过他。
罗根轻轻鞠躬,把蜡烛塞给了她。
晚一一安, 他说, 你也可以假设其实弗兰特根本不是在昨晚死的。
没有多说一个字,他转身走向走廊。
麦克皮斯小姐一直看着他,直到他消失在楼梯上。
接着她忽然意识到,唯一一根点亮的蜡烛在她手中,而他只身走入了黑暗。
四分之一个世纪生活在灾难的边缘,这使他的感觉变得敏锐。
当罗根关上他身后的门,他听到了声音。
这声音并不大,比蛇在岩石上滑动的声音还小。
起初他不确定自己是否听到了。
当声音再度响起,他开始疑惑不解。
可能是夜贼轻轻的脚步声,他准备好对付,但却觉得这跟他记得之前听到的所有声音都不相同。
他静静地站着,捕捉那细微的声音,接着那声音又响了起来。
这跟海有点关系一一几乎悄无声息的水滴声,让人感受到一种蓄意和并非人类的感觉。
他想起刚刚大厅里地板上的水滴,以及麦克皮斯小姐提到的温蒂。
他的口袋里还有火柴,他摸到了一根,又放下了。
擦燃火柴固然能让他躲开,可也会把自己暴露在敌人面前。
肯塞德先生从口袋里伸出手,轻轻地走向黑暗中。
这蒙眼人的捉迷藏游戏确实是对神经的考验。
他根本就不知道那个东西是想要袭击他,还是准备逃走。
那东西像一团雾一样缓慢地移动,但他时而听得到一种湿乎乎的嘶嘶声,好像海兽的呼吸。
他一度触摸到那东西有些滑,粘糊糊的,却又触摸不到。
当他伸手过去,那东西又不见了。
接着突然一一没有任何预警一一这东西在他的上方,潮湿而可怕。
它像一团雾一样包围了他,包裹着他的头,让他窒息。
他用力地双手挥舞着祛除了那个像水一样的东西,但同时又有一种阻力让他的双手没有力气。
他一生中头一次感觉到恐慌。
莫名狂暴的恐惧吞没了他。
他想大喊,但气到了嘴边却出不去。
接着那粘湿的东西变硬,仿佛他的这个看不见的对手能够依照自己需要长出骨头和肌肉来。
他加倍挣扎着,但他脖子上系着的好像是绳套。
灭顶的恐惧让他不敢触碰那个使他窒息的东西,但他还是努力从胸前抽出一只手来。
这只手没有遇到抵抗。
只有脖子上的压力非常真实。
他感觉自己的耳朵充血了,于是不住口地大叫。
某种重量迫使他不得不跪了下来。
意识渐渐地从他脑中隐去,他停止了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