铘说的话好奇怪。
跟他走?跟他能去哪里,我又为什么要跟他走,我为什么不该待在这里。
我挥开他压在我额头上的手,毯子一并被挥落,睁眼看到他低头看着我,冷冷的。
这目光让人感到有点愤怒。
你走开。
我再道。
他站了起来。
但并没有走,只是俯身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好似我眼里藏着什么让他感兴趣的东西。
很不舒服的感觉,我试图避开那双暗紫色的视线,他却突然伸手按住了我的脸。
你想死么。
片刻轻轻说了一句,那口气像是在问我有没有吃过饭。
我回答不出来,因为脸上的压力。
心脏那道疼痛消失了,因为腮上的疼痛更清晰。
这只沉默的麒麟想用他两根手指把我的脸碾碎么,他手上的力度这么警告着我。
心脏突突跳得快了起来,我有点害怕,在这样安静的地方,在这只神兽这样无声的压迫之下。
你想死么。
耳边再次想起他的话音。
我摇摇头。
他嘴唇动了动。
似乎想说什么,隔了很长一段时间,却终究没见他说出来。
继而他松开了我,在我以为自己真的要在他手指下被压成一堆粉末的时候,于是一骨碌爬起身退得远远的,虽然明知道那点点距离真的不算什么,但至少可以让我好过一点,让我不堪压力突突跳得激动的心脏好过一点。
我用力吸着气,脸很疼,我甚至感觉不到牙齿在牙龈上攀附着的感觉。
他站在那段距离之外静静看着我,就像刚才默不作声俯瞰着我时的样子。
他想杀了我么,现在?我问自己。
可是他却转身走了,头也不回地上了楼。
楼梯口杰杰蹲在扶梯上眯着眼看着我,嘴里发出低低的咕噜声。
无论从什么时间什么角度看过去,它那张脸总是嬉笑着的,它在一片黑暗里闪烁着双磷光暗动的眼冲着我嬉笑。
第二天被卡车的轰鸣声吵醒的时候,我头疼得像是要裂开。
客厅里一个人也没有,没有狐狸,没有素和,没有铘,也没有杰杰。
满屋子鲜活着的是从窗帘外透进来的太阳,铺张在房间每一寸角落,很热闹,很安静。
车声是从对面术士家门口传过来的,似乎在搬运着什么东西,爬起来刷牙的时候我看到那些搬运工正从车厢里抬出一只只长方形的箱子。
箱子都被木条钉得很牢,形状让人很容易联想到某些跟尸体有关的不太好的东西。
几乎每隔两三周的样子我就能看到这种形状的箱子被运来一次,数量不多,也不晓得都装的是些什么。
还在打量的时候,窗突的下被敲响了,这让我差点把嘴里那口牙膏给吞进肚里去。
回过神看清术士那张脸隔着窗玻璃在对着我笑,外面太阳那么大,他那双黑眼圈依旧墨压压的重,一副几天几夜没睡过觉的样子,看得我忍不住想打哈欠。
干什么。
吐掉牙膏漱了口,我问他。
他掸了掸玻璃,掏出支烟塞进嘴里:没什么,一上午没看到你们店开张,我来看看你们都还活着不。
你最近改姓乌鸦了是吗术士。
哪有,不过看姐姐最近印堂乌云遮天倒是真的。
嗳,要不要我给你掐算掐算。
不如给你自己算算吧,算算你为什么年纪一大把了还没个媳妇。
哟,姐姐这是在为我操心么。
我没那么闲。
呵……再次敲了敲窗玻璃,这个睡不醒的人朝我喷出口烟:听说你家多了口人,还是个美人。
我没理他,转身走到餐桌边坐下。
然后听见他又道:觉得太挤就把素和让给我吧,我这里房间多,床也多。
行啊,求之不得。
我抓起了桌上的包子塞进嘴里,包子上有狐狸香水的味道,我突然觉得有点吃不下去。
不过听说他挑剔得很,不如你帮我说说。
你去拜托狐狸吧,他们两个比较投机。
啧,我好象闻到了点醋味。
醋?哪里有醋,这里不是厨房啊术士。
也对,不是厨房。
说着话自顾着把窗拉开了点,长腿一伸从外头跨了进来:我闻到豆沙包的味道了,姐姐,管顿早饭吧。
行啊,你拿什么来换。
话一出口他笑了,笑得两只眼在阴影里模糊成一团:你跟我越来越像了姐姐。
是吗,真是灾难。
一大早就说这两个字,姐姐不怕倒霉上一阵子?一边说手一边朝包子上伸了过来,我用筷子朝他手上一拍:拿东西来换。
现实。
你教的。
他一口烟喷上我的脸:我真该死。
话音落我突然感觉自己手里多了张冰冷薄削的东西,低头一看原来是张纸牌。
不知道是被用什么方式给塞进我手里的,因为术士一只手拈着烟,一只手拿着我盆里的包子。
两只手都没得空,莫非他有第三只手。
我瞥了他一眼,他若无其事咬着包子。
于是再次看向手里那张牌,很奇怪的一张牌,和我平时看到的牌不一样,大了至少两圈,背面一片漆黑,正面苍白的底上画着个被倒吊在一棵树上的男人这是什么。
看了半天没看出什么来,我问。
术士刚好把最后一口包子吞进嘴里,以一种几天几夜没吃过东西似的速度:姐姐不知道?不知道。
他看了我一眼,然后把那张牌从我手里抽了起来:这叫塔罗,最近很流行用它来给人掐算。
哦。
名字很耳熟,见还是头一回。
原来传说中的塔罗牌就是这种古怪的东西:你给我这张干吗。
这是给姐姐算出来的。
我说了不要你给我算命。
算一次霉一次。
你以为我想给你算?是它自己跑来的。
笑话。
当我傻瓜。
真的,姐姐。
它自己跑来的。
一边说一边把那张牌放到我桌子上,那张画着个倒吊男人的牌。
不知怎的让我有种莫名不安的感觉。
它那张脸看上去很奇怪,悲伤而奇怪。
于是伸手把它推了回去:拿去,我不要。
不行的姐姐,我吃了你的早饭,这就是交换给你的东西。
边说又把它朝我推了回来。
我不要你的东西。
再推回去。
不可以。
又被推回来。
拿回去!稍微用了点力,我不想再跟他浪费口舌。
却不料刚把牌推到他手边,突然像碰到了什么阻碍,这张牌一下站了起来。
笔直立在桌子上。
这把我给惊得愣了一下。
也就在这时门铃突然响了,从外间的店里传来的声音:咔啷……那个时候,我完全没想过这个铃声会给我带来什么。
也没想过,那张倒吊男人的牌,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在这样一个艳阳高照的天气,在这样一个安静的只有我一个人的正午。
或许术士早在那之前就预见了一切,他试图想告诉我什么,但他告诉我的方式并不被我所接受,从过去,到现在,到未来。
铃声和倒吊的男人。
打开门,门外热得像火炉,划根火柴就能点着的温度,而门外站着的那个男人整洁的衬衫从领口到末梢都扣得一丝不苟。
男人站在一辆线条美得像女人躯体般的银灰色汽车边,手里握着根细长的同车子一个颜色的杖。
殷先生……认出他是谁后我吃了一惊,以至一时连话都说不太清:我……今天我们不开张。
我知道。
摘下墨镜他朝我淡淡地笑。
有那么一瞬阳光折进他失明的眼睛里,闪出一点黑曜石般的光,让人错觉他那双眼并不是盲的,他在看着你,正如你惊讶而带着点狐疑地望着他。
‘宝珠,这位是殷先生,万盛国际的董事长殷先生。
’第一次见到他时外婆这样跟我介绍。
我没有忘记在被狐狸从靛的家里救出来的那晚,狐狸遇到他时脸上刹那而过的神情。
万盛国际的董事长殷先生,他跑来我的店里做什么。
那……刚好路过,我过来拜访一下碧落。
碧落是谁?这句话差点脱口而出,却又在同时想起了狐狸另一个名字。
是的,在他离开我失踪的那段日子,他被这样一群人称做碧落。
他不在。
我道。
不在么……眼里似乎闪过一丝小小的失望,他沉默了一阵。
半晌抬头冲我微微一笑:那么,能不能替我把一样东西交给他。
当然可以,是什么。
我给他在欧洲定的礼物,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喜欢。
说着话手朝我伸了过来,像是能看到我似的不偏不移。
我下意识伸出手去接,随即感觉到一丝冰冷的东西悉琐滑落到我手里,金属链条般的东西。
这么热的天,而且还是被他一直握在手掌心里,却是这样的温度。
我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
他的手移开了,我看到自己手心里躺着根银白色的怀表。
式样很老,并且指针丝毫不会动弹的怀表。
诧异间那男人已经进了汽车,车子很快开走了,我视线追着那辆车的时候却撞到了一双目光。
就在车子拐弯的街角看着我,表情有点奇特。
是素和。
我没理睬他,径自进了屋。
正要关门门却被他用手按住。
风似的速度,但从他身上表现出来我倒也不觉得奇怪。
于是松开手,一路进店,听见他在我身后开口:那男人是谁。
哪个男人。
我拿了块抹布擦柜台。
那个坐车离开的男人。
狐狸的朋友。
我没见过他有这样的朋友。
你确定他所有的朋友你都知道?素和沉默,我莫名有种胜利般的小小快乐。
他给了你什么。
片刻他又道。
我把营业的招牌挂了出去:送给狐狸的礼物。
是什么,让我看看。
一块表。
表。
他跑来这里,就是为了给狐狸送一块表?是的。
……也许不给狐狸看比较好。
沉吟了一阵他道。
你管不着。
你对我有意见是么,宝珠。
我为什么要对你有意见。
他没再吭声,只是在靠窗的那张凳子前坐了下来。
似乎从第一天来到这里开始,素和他就一直很喜欢那个位置,而我一直希望他能改变一下兴趣,毕竟每次抬头就能一眼看到他,对他对我来说都是件不那么愉快的事情。
门铃又响了,客人三三两两从外头走了进来,也有些不能从外面进来的‘客人’,贴着窗在外头看着,嗅着里面的味道,带着若隐若现的身影。
如果狐狸或者铘在的话它们会躲得很快,不在,它们就在窗外挑衅地做着这些,因为我是唯一能见到它们的,虐待我的眼睛似乎能给予它们一种变态的快感。
可是大正午的天也能看到它们,对我来说不是件好事,这意味着我的体质正在变差,姥姥是这么说的。
于是昨晚那件被我刻意忘记的事情又在我脑子里盘旋了起来,我下意识看着自己的手,手上早没了血,一醒来就发现没有的,虽然我没有清洗过。
可是它没了,像是从来没被从我嘴里喷出来过。
但它终究还是存在过的,即使有一个人在我睡着了的时候试图把这一切抹去。
会是谁,又是为了什么。
门铃再响,狐狸从外头走了进来,带着一身阳光的味道,很快乐的样子。
狐狸狐狸!熟客对他打着招呼。
美女美女!狐狸对她们热情洋溢。
对美女热情洋溢的狐狸应该不会对男人感兴趣,我这么琢磨。
去哪儿了。
于是随口问了他一句,以免他在美女们的目光里美得找不到边。
买东西。
他咧嘴笑。
买什么了。
倩碧。
倩碧??你有银子买倩碧却没银子付房租??啧,那是脸面上的事。
你为什么不去死……哦呀,我死了你一个人怎么活。
神经……你总是不肯相信真理……突然话音嘎然而止,在他目光扫到我手上这只银色怀表的时候。
我就知道狐狸精总是容易被某些漂亮而闪烁的东西轻易吸引。
于是把它拎了起来,朝狐狸方向晃近了一些:好不好看。
哪儿来的。
他答非所问,一边径直朝我走了过来。
我有点意外地发现他眼里跳跃着的嬉笑不见了:有人让我转交给你的。
谁。
手一伸,我掌心里那根怀表便脱手攀上了他的指,蛇似的绕了几个圈,在他指尖莹莹折着水晶似的光。
光映进狐狸的眼睛里,那眼里的神情忽然让人觉得有点陌生。
是谁。
再问了一遍,他抬头望向我,眼睛依旧荡满了快乐的嬉笑,像是刚才一刹那而过的陌生是我多疑的错觉。
殷先生。
殷先生。
重复了一遍,眼里的笑意更深:他来过了。
我迟疑了一下:是的。
收手,怀表握进手心:我对你说过什么来着,宝珠。
什么。
我发觉自己在回答他问话的时候嘴角有点僵硬。
因为什么?他问的问题还是他直接叫我名字时那种淡淡的语气?不要拿不该拿的东西。
他说。
一些细细的粉末从他收拢的手指间散落了下来,在他对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
那些粉在阳光里闪着钻石般剔透的光。
我莫名其妙地打了个寒战,在狐狸正对着我的那两道安静而快乐的目光里。
这是不该拿的吗。
我问。
周围并不太吵,可是我听不太清楚我自己的声音。
所以狐狸也没有听见,因为我的话还没说完,他就转身走了,径自出了门,门上的铃铛在他开门的一刹那晃得叮当乱响。
外面的游魂尖叫着消失,像是被地狱火瞬间烧成了飞灰般的迅速,我呆站在原地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远远素和坐在阳光里望着我,阳光很刺眼,所以看不清楚他脸上的表情,杰杰在他腿上匐着,看上去笑得很开心。
这天狐狸没有回来。
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在看到那根殷先生让我转交给他的怀表后,就这样莫名地离开。
他什么都不说,只是指责了我的不是。
不要拿不该拿的东西。
他说。
什么态度。
什么口气。
心脏一下子变得很闷,就像昨晚沉甸甸压在我胸口的那种感觉,连外头的阳光也刺眼了起来,刺得人心烦。
想发泄,可是无从发泄,因为造成这一切的‘因’不在。
终于忍不住打电话给林绢。
电话那头听她咯咯地笑,像只永远不知道什么叫郁闷的鸭子。
于是情绪也就缓和了一些。
但是在聊光了所有能聊的话题后我还是不知道该怎么跟她开始说这件事,关于狐狸,关于素和,关于狐狸最近有点反常的举止。
倒是在一阵沉默后她发现了什么似的问了句,宝珠,你又有心事?我说狐狸离家出走了。
说出口,像是从喉咙里挖出了块巨大的石头。
她听完哈哈大笑:宝珠,如果我是他我老早离家出走了,你这只铁母鸡。
是他走得莫名其妙。
怎么,你们吵架了?没有。
那他为什么离家出走。
我不知道。
宝珠,你喜欢胡离么。
突兀一句话,问得我一阵发愣。
半晌才回过神:说什么啊,他是我的雇员。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咯咯地笑,片刻停了下来,她说:其实我一直都在纳闷,宝珠,你知道我在纳闷什么吗。
是什么。
你说胡离这样一个才色兼备的大男人,哪里不好去,为什么偏要窝在你家这么小个店里那么多年。
我被林绢的话问住了。
迟疑半天,我道:他喜欢做点心。
做点心?以他的手艺哪家大饭店里不能去,你给他多少薪酬。
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都摆在我话里了,自个儿琢磨。
琢磨不出来。
所以他叫你小白,也不是没道理的。
你到底想说什么……而林绢的话音却忽然有些不耐烦起来:好了好了,不跟你扯这些有的没的了,我自己头还疼着呢。
是因为刹么。
话一出口电话那头一阵沉默,片刻再次响起阵笑:喂,别疑神疑鬼的。
你最近有没去过天上天下。
没有。
那就好,不要再和刹见面了,绢。
电话那头再次沉默了下来。
这次比较久,并且没再听见林绢的笑。
只在一阵让人有点难堪的僵持过后她轻轻咳嗽了一声,然后慢慢道:你,对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我只想说,他很危险。
哈……这种年纪就是天上天下的头牌,你不说我都晓得他的危险。
我不是指这个。
那是什么。
眼看着她的声音一点点拔高并且严肃,我开始后悔没有用一种更婉转或者更容易让她接受的方式,去把我所了解的东西传递给她。
但我真的做不到,我没办法告诉她刹的危险性在哪里,正如我无法告诉她我能看到鬼。
他不是人……他不是人……他不是人……我在心里默念了无数遍,但就是没办法对林绢说出一个字。
原来讲出事实是件这么难的事,特别是在今天这种我的头脑有点不太清楚的日子。
还想再说些什么,林绢已经以一句‘我想休息了’草草结束了我们的通话。
电话里响起盲音的时候我听见窗外隐约有人在哭,呜呜咽咽的,哭得很伤心。
刚开始我以为是我的错觉,或者说是夜猫子在叫春。
可是不久之后那声音大了起来,由远到近,伴着一阵凌乱的脚步声。
我听出是有人在哭丧。
不知道谁家死了人,在这样平静而炎热的一个晚上,我拿着狐狸做的符到窗口边去贴,就像这几年碰到这种事情一贯而做的。
据说我的家对于那些新死的魂来说,就像黑夜里一盏诱惑飞蛾的灯,至于什么原因,狐狸没有说明。
我想可能跟我能看到它们有直接的关系,所以在更早以前,在狐狸还没来我家那之前,偶然我会看到姥姥用朱砂在窗框上画些什么,每当窗外响起这类哭声的时候。
一边画一边会轻轻地说:走走开,走走开……可不知怎的这次怎么贴都贴不上。
好象窗的某个看不到的角落里被留了条缝似的,不停有风从外头吹进来,每次我刚把符贴到窗框上,就把它给吹下来了。
我纳闷。
四下里寻着看,可是窗被我关得很牢,看不出那一丝丝绕过我手指的风到底是从哪里吹进来的。
往符上抹了更多的糨糊,我继续朝窗上贴,并且庆幸狐狸这会儿不在这里。
要是在他肯定又要嘲笑我了,连贴个符这样的事都做不好,还有谁能比我更小白。
我就不信狐狸不在我就一件事都做不好了。
忽然觉得眼角边好象有什么东西,就在我抬手朝最高的地方贴符的时候,这当口那支哭丧的队伍已经过来了,白衣白裤,映得我面前的窗玻璃一片白。
只那么一晃而过的瞬间,我看到那片白上一张辣黄的脸。
侧对着我,那张漠然的脸朝上鼓着张皱巴巴的嘴,在我一边拍着胶上去的符的时候,这张嘴一口一口对着符吹着气。
于是符一脱离我的手就飘了起来,几个上下,从窗框上坠了下去。
我惊得把一整把符都撒了过去,那张脸就不见了,无声无息。
而窗外的哭声还在继续,隐隐有个东西朝我这里飘了过来,心急慌忙间我抓着那些被吹落的符使劲朝窗上贴。
这回总算贴上了,贴上的同时那东西在我窗玻璃上撞了一下,然后慢慢退了回去。
当晚,我做了个奇怪的梦。
我梦见自己在一条小道上跑。
道很长,没有尽头似的,边上什么都没有,一片漆黑。
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可始终不知道路的尽头在哪里,哪儿看上去都是一样的,除了凹凸不平的路面,什么都没有。
直到累得实在跑不动了,想停下来看看自己到底是在哪儿,却在这个时候,我看到了一个人。
那个叫做刹的少年。
他一身黑衣坐在一棵银白色的树上,像是在低头看着我,脸上带着一尘不变的笑。
然后听见他道:‘梵天珠,几时修成人形了,我居然一点都不知道。
’‘有了人身,就能够惑得住人了么。
’‘想跑,可跑得掉?’‘放,我当然可以放过你,’‘如果你能惑得住守珠罗汉的心。
’‘呵呵……哈哈哈……’突然我就醒了,在这样一种快乐的笑声里,却发现自己正蹲在卫生间的一角,靠近镜子的那个地方,一个人在浴缸边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缓过神迟疑着站起身。
正打算推门出去,还没转身,却突地被闪进眼里的镜子给惊得浑身一个激灵。
因为我在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样子。
站着。
可还有一个我,蹲着,就在我刚醒那会儿蹲的地方,维持着原先的姿势,一动不动地蹲着。
似乎在看着脚下某个地方,而那里什么都没有。
这是我第一次以这样的立场和角度看着我自己的样子,在同一张镜子前,像看着某个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的陌生人。
这个人的脸色很难看,白里发青,隐隐透着层死一样的灰。
这个人的目光很呆滞,看着她就好像看着一个白痴。
一阵恶寒过后我发觉自己又醒了。
这一回是真正彻底的清醒,因为我能感觉到地板上的冷气贴着脚心朝上钻的速度,还有风从窗外卷进来的热度。
不远的地方素和坐在我的床上看着我,嘴角带着丝似有若无的笑,抱着膝盖一摇一晃地慵懒。
我怎么在这里……我被这发现惊得一跳。
我怎么会知道。
他抱着膝盖继续慢悠悠地摇。
番外四月天,天还未近夏,每到午后已经热得让人一波一波犯困。
尤其是坐在摇晃马车里,边上偎着那样一只安静的麒麟。
每颠簸一次车身他的发丝就扫在我手臂上,软软的,我忍不住打喷嚏,他就看着我笑,依旧的一语不发,好似我封了他的哑穴。
阳春的天,柳絮纷飞,倦暖袭人。
离桃花庄该还有半个不到的时辰。
公子啊,翻过这个山头就到桃花庄了,公子确定要在那里下?车外响起赶车人老苏粗犷的嗓门,怕所有人都听不见的洪亮。
我应了声:是。
那地儿不吉利啊。
一些柳絮被风吹着卷进我鼻子里,我忍不住又打了个喷嚏:老苏啊,这么大把年纪了还神神道道。
嘿,这可不是我老头子一个人在这儿瞎说,都那么说来着。
我要真凭实据。
读书人啊读书人……我是郎中。
都一样啊,哈哈,有学问的人。
老苏啊,别扯了,看着点路。
桃花庄,离我近来寄宿的陈家镇两个时辰的路程,是这一带有名的桃乡。
每年春天桃花开得最艳的季节,无数文人墨客都会蜂拥去那儿踏青,就连当朝宰相的儿女们也不例外。
除此,那里还盛产着寻常百姓家根本见不着的贡品蟠桃——寒露渡霞。
那是种偷摘了要被直接拖进衙门砍手的桃子。
就是这么一块儿繁华美丽的地方,最近却听说没落了,就连桃花开得最旺盛的季节都没人去那里,很奇怪的一件事情,因为毫无征兆,似乎突然一夜之间就由人间仙境变成了人间禁地,至于原因,却是各异的。
有说是那里最近进京的贡品出了问题,有说是桃花庄的庄主家出了事情,当然流传最多的原因是那里出了不干净的东西,至于怎么个不干净,人云亦云,我也懒得去往深了去打听。
我只爱财,哪里有财,我往哪里去。
所以他们都不去桃花庄,我去,在我接了桃花庄十万白银那笔悬赏之后。
悬赏什么,不知,我只知道十万雪花银不是笔小数目,所以我问铘,最近咱缺银子花了,跟我去赚不。
他点点头。
我当郎中,你当随从?我再问。
他再点头。
于是我们上路。
隐隐看到桃花翻飞的红艳,老苏便无论如何不肯再往前了,惶惶然的样子,好似前面妖娆招展着的不是一片桃花林,而是一群噬血的兽。
于是只能放过他下了车,毕竟他不是我那无畏而木纳的麒麟,继续诱逼他,怕要折了他的寿。
收了铜钱老头欢天喜地地驾车跑了,风似的一阵,我背着行李拽着铘的衣服朝桃林那端继续走。
老苏说沿着那条石子铺的路一直往桃林深出走就是桃花庄了,庄子前一条横跨而过的河,好认得很。
话是如此,却也并不是如他说得那样轻描淡写就是了。
山麓多变复杂,一条道看似简单,实质不知道要走上多久。
所幸一路风景怡人,是我这些年来的旅程上少见的妩媚,一大蓬一大蓬粉的红的烟似的花瓣就在脸边摇来曳去,深深浅浅,连空气也是这样层层叠叠的甜,不醉人都难。
我在这样的美景里流连,可惜铘却感觉不到这一切。
无论我身边是红是紫,是黑是白,在他眼里始终是单一的,我看着那些花,他看着那条蜿蜒的路面。
好几次忍不住想拍他看那些少见的美,只是见了他那副安静的模样,便缺了兴致。
当真没趣得紧。
我这么对他念叨,他却充耳未闻,好似失了聪。
‘带只狗都比带着他快乐呢……’隐约风里送来那些妖娆在桃林里身影的声音,细细腻腻,黯然消魂。
我伸出手,他们便冉冉飘了过来,偎在我边上,贴心而亲切。
‘一起玩会儿么过路人,别走得那么急……’声音再次传过来,在我耳边低喃,冰冷酥痒,让我忍不住笑出声。
于是他们消失了,一阵风卷过的霎那。
铘在风里朝我看了看,依旧无趣木纳的表情。
赶路要紧,然后低低说了句,惜字如金的短:少招惹那些东西。
那些东西不过是花妖而已……想反驳,却没有来得及说,因为踩到了一些东西。
几根骨头,一把枯发,还有半张没有烂透的脸。
脸朝上翻着,眼眶漆黑的空洞对着我,我的脚就踩在那空洞边上的颊骨上。
忙把脚移开,枯发却因此脱落了下来,被风一吹就滚远了,风的味道很甜,甜里带着腐败的酸。
走。
铘回头催了我一声。
我迈不开步子,因为它在脚下缠着我,眼神很哀怨,眼里带着血。
滚。
铘再次开口,转身径直朝我走了过来。
那东西因此在我脚下发出一声尖叫。
慌不叠地爬上我的肩,继续在我耳边尖叫着,它嘴里带着泥土的味道,很腥,很涩。
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么。
铘的手伸过来的时候我朝后退了一点,然后问它。
可惜它只会在我肩膀上凄厉地叫。
这是皇帝封的地,你在这里作祟会堕入阿鼻地狱。
我再道。
它依旧尖叫。
于是忍不住把它扯下肩膀:寻个私,超度你好么。
它沉默了,滚落到地上继续看着我,用那只血淋淋的空洞。
但我做什么事都是要报酬的,你能留给我什么。
它继续沉默,然后在一阵风里散成一片黑屑。
黑屑里有什么东西在阳光下折着荧荧的光,干净的青蓝色,我走过去拾了起来,是颗小小的珠子。
很好看。
拈在手指间我透过它对着铘看,他那双暗紫色的眼在珠子里变成了种淡淡的蓝:真好看。
铘的脖颈上泛出层黑色的鳞。
片刻又隐了回去,转身径自朝前走,风里头低低丢来一句:孩子气。
找到桃花庄的时候,晚霞已经烧透了半边天。
庄子很大,比我想象中大了很多倍,墙内墙,楼外楼,处在一片被河围绕着的桃花林深处,亭台楼谢,雕梁画栋,有种说不出的张扬和奢华。
却又很安静,比我想象中安静太多,绕一大圈几乎见不到几个人,除了一些个匆匆而过的仆从。
而庄里的每一个人还似乎都有种莫名的谨慎,即使是看了我拿出来的悬赏单。
我想可能是因为我太年轻的缘故。
一个年轻的郎中,黄昏过后巴巴地来到这个深山里的庄子,确实让人不得不谨慎一些,况且这是一群看过了太多郎中的人。
多到要出十万雪花银来寻一个真正的郎中。
所幸礼数是周到的,在肯定了我的身份后,那个驼背的老管家安排我和铘吃了晚饭。
晚饭安置在一个插着好多桃花枝的花厅里,伺候着几名小小的丫鬟,身上散发着桃花的香。
却也依旧安静,并不因她们的年轻而让厅里气氛活跃上几分。
只是一双双俏眼常常会在铘身上流连,因此他面前的酒杯总是满得比我快。
我叹……晚饭过后终于见到了桃花庄的主人。
主人姓金,单名一个泽,曾经在朝廷里做过四品以上的官,所以庄里人叫他金老爷。
和我想象中不一样,这实在是个很不起眼的老人。
不起眼到傍晚他打从我身边经过时我还以为他是庄子里某个做粗活的仆人,而不是个曾经带过兵打过仗的军人。
自然我也让这老人犹豫了,虽然他最终决定出来见我一面,而不是干脆因为我的年轻而把我拒之门外。
我想这也是他安排在偏厅见我,而不在其它更适合问诊的地方见我的原因。
先生行医几年了。
一番客套后金泽问我。
坐在梨花木的太师椅上微合着眼,漫不经心的样子。
我答:三年。
三年。
这回答让他很不满意,因为他眉头蹙了起来。
于是我再道:没那点把握,晚辈不会贸然过来。
那你看看老朽这是因什么病而困扰。
蜡烛在他边上哔啵作响,他用他的方式考问着我。
庄主两颊凹陷,色泛黄,气郁在胸,主伤肝。
伤肝么。
且伤神。
庄主大人伤神伤得厉害,以至伤了肝,这是心病。
这话终于让他抬眼朝我看了过来:心病……小姐病体依旧没有起色么。
这话一问出口,他眼里如我所预料的闪过一些复杂。
然后是阴郁: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问。
因为这是个无人知晓的事情,除了鬼。
于是老实回答:鬼说的。
鬼说的。
他笑了,笑得喘出一声咳嗽:年轻人,不要以为探听了一些金家的私事,就能骗得了那十万两白银。
晚辈不敢。
晚辈虽然年轻,医德总是有的。
他再笑,把管家递给他的茶碗搁到一边:祥生,送客。
当归山藤榆钱子,白芍乌生和首结。
两句话一出他脸色变了:你怎么知道这方子。
这次笑的人是我:鬼说的。
他怔怔看着我,如我所想的那样。
半晌合上眼轻声道:祥生啊,领他去见小姐。
*** ***铘总说我对财贪得无厌,为了财什么都肯干,迟早有一天把自己的命折了进去。
我不以为然,本来人活着就是为了一个欲字,财能满足欲,欲能生财,就是为了它短上几天寿又如何,没财活着才无奈。
可是我这样一个嗜财如命的人,为什么偏偏聚集不了财呢。
总是来了又散了,怕是注定一辈子要为此而奔波。
十万雪花银。
当我因此而站在那道门槛前的时候,我倒确实是犹豫了一下,犹豫要不要进去,为了这把银子。
团在那房间里的病症似乎比我想象中要严重,严重许多,离得很远就能感觉到了。
铘朝我投过来警告的目光,我没有理会。
强的东西会让人害怕,但在某些时候,它也会让人兴奋。
金家千金的闺房。
这是个藏在数道墙数道门背后的房间,房间不大,密闭得紧,门一开有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伴着股浓浓的桃花香。
金小姐就躺在里间,跟我隔开一道月洞门,门上垂着竹帘。
再近老妈子就不允了,她防着我的眼神就像防着个随时会去偷腥的猫。
其实她大可不必这样紧张,因为没人会对一个死人起色心。
她也没她想象中把她小姐藏得那么牢,虽然帘子的缝很细,要看出一个人身上有没有穿衣裳,还是件比较容易的事情。
金小姐身上一丝不挂,赤条条躺在她的床上,一动不动像个死人。
死人的房间乱得很,被子拖在地上,长长的一条,卷得像团犯困的蟒。
床帐被撕成一条条的,稀稀落落垂在床头,和香囊护符缠在一起。
护符是白龙寺的东西,还开过光,这让我多少有点意外。
白龙寺那些老和尚天生的吝啬,吝啬到我问他们借点香油都不肯。
看来金家人也注意到了这病并不寻常,所以才会千方百计给她弄来这样的东西,也算是不容易。
只可惜却完全对错了症状,护符是辟邪的,用在金小姐身上的病因上却只能纯粹浪费,身上沾了妖气,岂是单纯用这样的护符就能趋赶得了的,她身上的妖气重得都快进了她的骨髓。
但那妖气到底是什么,我却看不出来了,于是回头看看铘,他却一个人站在门边望着外面。
先生望出什么来了?等了会儿不见我吭声,老妈子显得有点不耐烦。
我冲她笑笑:好婶婶,光这样看能看出些什么来。
那老妈子给你准备悬丝吧。
倒也不用。
你只需跟我说说你家小姐最近去过哪里就好。
这句话一出老妈子朝我连翻了几个白眼:去过哪里,先生说话真真是奇。
我们小姐从小到大深闺里养大,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你说她能上哪儿。
唧唧呱呱一通说,说得我躲她的唾沫星子都来不及,正琢磨着怎么把这话说圆了,这当口里屋突然呜咽一阵猫叫似的哭。
压在房间里那阵浓烈的妖气亦在这时倏的下就散了,散得干净彻底。
而里面的哭声更响了一些,粗哑尖锐的嗓音,从那具原本尸体般静躺在里面不动的人口里一阵阵叫出,片刻随着骤然间一阵抖动,她突然从床上直挺挺坐了起来:王妈!王妈!那些东西挂在这里做什么!都给我拿开!!拿开啊!!!来了来了!小姐!王妈来了!!听见里面的叫声老妈子一张脸刹时就转了色,踮着双小脚急急匆匆冲进里屋,动作大得忘了还有我这个外人在。
于是我得以在她掀开帘子进去的一瞬彻底看清了里头的动静。
里头的女人病得确实已经很重了,脸色铁青,人瘦得像具骷髅。
以至连胳臂都抬不起来,可是王妈却偏偏无论怎样都没办法把从地上拾起来的被子盖到她身上。
她就那么赤裸着身体直直坐在床沿上,抗拒着王妈的手,一边仰头看着床顶挂着的那些护符,嘴里发出一阵阵沙哑的尖叫。
直到老妈子拿起边上的盆朝她脸上一拨拉水泼上去,她的叫声才轻了下来,只身体还在一个劲地抽搐,抖得连床都微微颤动起来:王妈……王妈……把那些东西拿开……拿开啊……好好,这就拿这就拿……老妈子一边好声说着,一边装样子拿下了一只香囊。
刚摘下,那女人直直一头倒在了床上,一丝动静都没了,死了一般。
屋子里依旧响着低低的哭泣声,是王妈。
一边整理着她小姐的头发,她一边坐在床边凄凄哀哀地哭诉:作孽啊……作孽啊……为什么来的都是些江湖郎中啊……作孽啊……黄芪六钱,星虱子四钱,白舌三钱,合一两胶骨蓝用八两水熬成半盅汁拿来喂她。
不等她再哭出些什么来,隔着帘子我对她道。
里屋一下安静了下来:先生说啥……那方子,照着去把药煎来,趁她睡着给她喂下去。
可……声音迟疑,我知道她并不放心我的方子,于是补上一句:别担心好婶婶,这只是吊力气的方子。
先生这是什么方……我……都没见过这样的用药。
再闹腾一次我怕她接的力就没了,你想看她活活给累死么。
我……还不快去!加重了语气,果然老妈子急急就掀了帘子出来了。
经过我身边时依旧狐疑着看了看我,似乎试图从我眼神里找出些什么能让她放心的东西,我转过头只当没看见。
直到她的脚步声渐远,我快步走到月洞门口把那道帘子掀开。
正想进去仔细看个究竟,却在这时听见铘低低一声喝:出来!回头看到一个使女模样的少女垂着头从门外慢慢走了进来,一脸的惊惶,贴着墙不敢靠近铘的身边。
我从里头退了出来:你是?我是小姐的贴身丫鬟小环……边说两只眼边看着铘,或许是烛光让他的脸清晰了点,小环那张原本惊惶的脸缓和了些,转而有些羞涩起来。
我不由得心里一阵叹。
小环,你在这里做什么?随口问。
她赶紧把目光转向了我:我听说新来了郎中,可是老爷不许我们来瞧。
但环儿担心小姐,所以……老爷为什么不许你们瞧?因为……话正要脱口而出,随即想到了什么似的突然住口。
片刻喃喃道:老爷说小姐病重,不能打扰。
这样啊。
既然看过了,小环姐姐请回吧。
可是……听我这么一说她眼里再次闪过一丝惶恐,目光扫向我身后,低低道:小姐刚才的发作……好可怕……我知道。
小姐她有救吗……这我不知道。
可你是郎中!郎中有可医,有不可医。
小姐的病不可医??连病根都探不到,大罗神仙在这里都难医。
怎么会找不到病根???你家小姐自幼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所以这病根……根本无从找起啊。
我叹。
小丫鬟因此涨红了脸:谁说无从找起!必然是柳家镇看灯回来那晚染……话一出口脸色煞的下就白了,小丫鬟张大了眼睛直瞪着我:先生我……我……你什么都没说。
我笑。
她急急点头。
这么说病根子没准找到了。
她再点头。
柳家镇。
重复着这三个字,这次小丫鬟没再点头,只是把脸一捂头也不回地逃出了这间闷得让人透不过气来的屋子。
*** ***柳家镇,离桃花庄三里不到的路程,是个坐拥三百余人口的地方小镇。
因为处在三个道口的交叉点,所以相当繁华,差不多是周边几个镇交汇集结的商贸点,许多大城市里的稀罕玩意儿在这里也能见得到,因此能够吸引富家少爷千金过来看热闹,也是件很自然的事情,尤其对于金家小姐这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深闺千金来说。
好玩的地儿?有,当然有。
咬着糖葫芦串,小厮三儿在人堆里晃得兴致勃勃:白石湖的杂耍,三宝酒楼看大戏,二泉街,先生二泉街知道不,那里啥吃的都有啊……吃吃吃,你就知道吃。
我笑他。
他不以为然:不然干啥,有好吃的才好玩嘛。
三儿是金大老爷吩咐陪同我过来的,说是担心我跑迷了路。
自然,真正担心啥,怕也只有老爷子心里最清楚。
不过三儿很好玩,至少比那只木纳的麒麟好玩,一路唧唧呱呱没个消停,所以我让他跟了我来刘家镇,让铘去了桃花园。
金家的桃花园妖气冲天,但在那晚金小姐身上的妖气消失后,它们也消失了,不知道是离开还是暂时的蜃伏,总之,不简单。
我希望铘在那里可以探到些什么东西,因为我在这里走了有两个时辰,却一无所获。
柳家镇,我开始怀疑这病根的准确性。
三儿,除了你说的那些地方,还有没有别的。
眼看那孩子吃也吃饱了,逛也逛畅了,停在路边休息的时候,我逮了空问。
先生指什么。
我是说,比较特别的。
三儿回头看了我一眼。
腮帮被糖塞得鼓鼓的,咧嘴一笑红艳艳的汁水便跟着流了下来:先生想要姑娘。
我用折扇遮住了自己的脸。
早说呢。
那三儿陪先生去烟波乡转转吧。
烟波乡?先生不知道吧,烟波乡是这方圆百里老少爷们最爱去的地方。
哦?为什么。
三儿又笑了,一边抹着嘴边红红的口水:先生不懂还是装傻,连三儿都知道为啥,为了姑娘呗。
我再次用折扇子掩住自己的脸:我却不爱姑娘。
这样啊……那,目光闪了闪,小孩冲我凑近了脸:三儿带先生去个地方,但先生不许跟我家老爷说。
什么地方。
一个给爷们,也是给娘们图个快活的地方。
哦?什么地儿这样神奇。
先生听说过狐仙阁不?没有。
那就请先生跟三儿来。
狐仙阁,原先以为,那不过是一座楼,就像一路上那些大同小异的烟花筑。
到了才发现,那居然是一大片宅。
很大一片宅,在跟着三儿绕过九曲十八弯的烟花长街后赫然出现在一片红灯摇曳的大墙内,夜色里好似悬浮在半空一片虚无的羽阁。
红灯是花,桃花,深深浅浅,明明灭灭。
映着花下那些人进进出出,像来往于桃花源。
红灯下那些脸也是花,人面桃花,笑意盈盈迎着那些过往的客,千娇百媚,说不出的甜。
那些千娇百媚的脸都是男人,或者说男孩。
狐仙阁是妓院,来往的客有男人,却多不过女人。
狐仙阁的主客是女人。
狐仙阁是专为女人和崇尚男色的男人量身而设的高级妓院。
哎呦呦,这是谁家的公子爷啊,生得那叫一个俊俏!还没进门,斜倚在门口那个满身金银锒铛作响的婆子已经从里头叫嚷着迎了出来。
我不知道她迎的人到底是谁,一来她就熟门熟路拉住了我的手,眼梢却直往三儿那里拐。
沈妈妈,这是我家老爷新请来的郎中,您可得招呼周到了。
三儿这话说得让我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
敢情这孩子年纪小小,来这里早不止一回,跟老鸨这么熟,看来以前不知带过多少人来过这儿。
原来是金老爷的贵客啊,里边请,里边请。
听三儿这一说终于把目光停在了我的身上,婆子那双细细的眼笑得更加殷勤:爷这是喝酒呢还是歇息呢。
你这婆子,这时候来自然是找人败火了,有好的招个来。
三儿,你这臭小子说话也忒不知检点。
啧,我没听错吧妈妈,您叫我在这种地方检点??我说你这死小子!!讨打是不!哈哈!一来一去打着舌战的工夫,沈婆子已经咯咯笑着把我拖进了狐仙阁的大门。
门里一派奢华的极乐天。
红艳艳的灯折着金灿灿的壁,凌罗绸缎浪似的摇曳在那些小小的脔童身上,那些看来小小的少年,骨子里却透着比成年的妓更柔的媚。
空气因此充斥着一波波很甜的味道,像香,又好象是某种不知名的水果。
从来只有男子在脂粉堆里打滚,这里却是个脂粉在男子堆中缠绵的地方,无数张美丽的脸围绕在你的身边,只要你出得起那价钱。
所以烛火会特别的暗,那些金丝缠成的巨大红烛上,火苗只是豆样的一丁点,光只够勉强分得清谁的身影在右,谁的身影在左。
但女人们还是极小心的,小心地用丝巾遮着脸,蛇似的绕在侍酒童的身上,冷冷看着明亮处男人同着男人喝酒调笑的肆无忌惮。
我在亮处找了个空桌坐定。
身边已经不见了沈婆子的踪影,似乎从过了二门后她就不见了,取代她的是个高挑的红衣女人,辨不出年纪,因为抹着浓艳的妆,无声无息站在离我两步开外的地方摇着手里烟似一片轻柔的扇,冲着我微微地笑。
雅哥哥,正打算开口询问,三儿已在我身后开口,和之前同沈婆的没大没小不一样,他这会儿的声音有种难得的拘谨,就好象在桃花庄面对他那不起眼的主子:今天有空亲自出来?三儿领来的客人,我怎么好让别人招呼。
开口,女人变成了男人。
于是我在那张被脂粉层层覆盖的脸上勉强辨出了一丝不属于女人的东西。
他倒也不介意我这么放肆地对着他瞧,放下扇子径自在我边上坐了下来,一低头的瞬间,松垮的领口从肩膀上滑落了一大片:爷南方人。
身后三儿咕唧声咽了口唾沫。
是。
我摇开了纸扇,扇开他扑面而来一团浓香袭人。
南方人果然水灵。
阁里也有几个南方来的孩子,爷要不要瞧一瞧。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见远处月洞门口几张小小的脸。
细腻,精致,狐媚般的可人。
像是知道我们在谈些什么,一双双闪烁的目光殷勤对着我的方向。
但不是我想要找的。
太小的,我不爱。
我收回视线。
知道爷挑剔人。
说着话拈起了我的手指,一根根提起,一根根对着烛光细细地看:这样的手指,像个女人。
先生是郎中。
三儿在我身后插嘴,依旧是一副谨谨慎慎。
原来是郎中,难怪。
手松,他抬头朝另一个方向扬了扬下巴。
片刻一阵脚步声响,一道身影朝我们这边走了过来,高高瘦瘦的身形,带着阵上等檀的淡香。
我怔了怔,因为没想到会是个和尚。
迦叶是个还俗的僧人,看出我的疑惑,雅轻笑:只是当和尚久了,还了俗也改不了这一身装扮。
爷觉得他如何。
我没吭声,因为不知道说什么。
在雅说话的时候那还俗和尚已经站在了我的身边,白桦似的身形,清莲般的长相。
庄严宝相。
我不擅长对这样一种人品头论足,所以只好沉默。
却不料他的手一抬间径自朝我脖子上缠了过来,手微温,指尖渗出檀香诱人的清淡:爷,要不要随我去旁处坐会儿……低低的话音,手指一路朝下蜿蜒。
到领口处被我按住,我抬头冲着他笑:我不喜欢。
微温的手指消失了,身影也很快在昏暗里隐去,雅在豆大的烛光里冲我身后轻轻地笑:三儿,这位爷好刁的口味。
雅哥哥,这……不过我喜欢。
没等三儿把话说完他目光再次望向我,而我想着是不是差不多该告辞走人。
这地方也不是我要找的,虽然它够特别,特别在很可能会诱着那金家大小姐不惜抛头露面好奇地过来看看。
但这地方没有妖气,一点点都没有。
也没有特别的东西,那种一碰上,就会让我不自禁上了心的东西。
爷,什么样的你才感兴趣。
耳边再次响起雅的话音。
他身边多了张妩媚的脸,金发碧眼。
我合上扇子:绝色。
绝色……我期望能从他眼里看到一丝不耐,可他只是扬了扬那两道漂亮的眉,然后自言自语般地对着我轻声道:自然有,只要爷给得起那价钱。
我感到身后三儿扯了扯我的衣裳。
忍不住想笑,于是从兜里取出样东西放到桌上。
雅不作声了,沉默着望着这颗闪着青蓝色光的珠子,半晌一动不动。
差不多也闹够了。
琢磨着我把珠子收进手里,正准备起身告辞,他头忽然朝我抬了起来。
看上去似乎想说什么,却在这当口突然半空一道风轻轻卷落。
就在我头顶,这让我吃了一惊。
下意识抬手挡了一下,却抓进一把冰冷的柔软在手里。
耳边旋即一片喧哗声起:阿落!阿落啊!!抓进手里的是一片月白色的绸,一端在我手里,一端在我头顶微微摇曳。
我下意识循着它的方向朝上看。
却撞上一双暗绿色的眼。
就在我头顶雅间外的围栏上,那双眼的主人斜靠着栏杆低头望着我。
一身白衣在这种地方素得有些刺眼,发也是白的,银丝般的白,细细软软披散在他身后,他脸侧,雪似的静,水似的不安。
就像他斜睨着我的眼神,莫名一种似笑非笑的慵懒。
忽然觉得有点眼熟,却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这样一张美得几乎毫无瑕疵的脸。
像只最诱人却又最难以看透的兽。
耳边再次响起雅的话音,带着点微微得色的笑意:爷好运气……*** ***回到桃花庄,已近丑时,夜深得墨似得一团。
三儿进了大门就匆匆奔进庄子深处,他自有他要办的,我也是。
沿着庄子左边的小道一直走,穿过两重院落再经过一道偏门,是金家桃花园的入口。
桃花园处在桃花庄和山坳的中间,庄外的河打从边上绕过,能滋润里头的土,但通不进去,被金家高高深深的墙给挡在了外头。
桃花园里的桃树同外头山里的桃树不同,更高,更粗,开的花碗大的一朵,相当罕见。
而御用的贡品桃寒露渡霞,也就是这些桃树才结得出来。
见过的人都说,那是种咬破了皮,里头的汁就扑扑的朝外滑的桃,活脱脱一层粉色的皮包着一汪雪似的蜜水,寒露渡霞这名称由此而来。
自然,这会儿还不到结桃的季节,只一朵朵硕大的桃花在枝头上颤巍巍摇曳着,散发着一波波蜜桃水样的香,所以门也是不加锁的,方便宅里的人进出赏玩。
再往深了走,一道身影从桃林里闪了出来,无声来到我边上,手一探便按住了我的脸:喝酒了?一点点。
我笑着闪开,就地坐到桃树下:满身的桃香,和院里的精怪玩得还畅快?我不是你。
挨着我身边坐了下来,身后桃树因此微微一阵颤。
你好没趣,连桃花都不待见你,铘。
那不如放了我。
这句话你说得腻不腻。
他没再吭声。
月光照着他的发,银白色一片,水似的撒在肩后,让人忍不住撩拨的柔软。
帮你梳头好么。
我再问。
他依旧不语,我便取了兜里的梳子插进他发丝:我不帮你理,自己也不晓得打理打理,放你走,你还不真成了只满头蓬毛的野麒麟。
那敢情好。
怎么,你在生我气?那下回不喝了。
柳家镇探到些什么。
没理会我的话,他话题一转,清清淡淡的声音像边上风的低吟。
没有。
你呢。
探不出。
这地方有天然而成的六方阵,加之十三凌阶龙点头,按理说寻常的煞气根本进不来。
只,明明一个盆地,山风却跟刀似的,分明又不干净。
可是月色很干净。
的确。
那东西很强,是么。
也未必。
怎么说?他沉默了一阵。
然后指了指对面的山崖:有东西蜃伏着,但走了一晚,辨别不出来。
可能是借着六方阵的势,也可能被更厉害的东西掩着。
前者只需时间,后者的话,可能会有些麻烦。
亦或者两者一体。
那你可以去改要黄金万两。
我笑倒在他肩头:喂,跟我久了,麒麟也会贪财?他不语,嘴唇抿直,微微有些不悦的样子。
这只无趣的麒麟。
总也分不清什么是正言,什么是玩笑。
于是正了正色,我继续梳理他的发:金小姐今夜怎么样。
服了你的药,还算安稳。
也不知道她还能撑多久,我根本找不到她的病根。
你只嗅得到银子的味道。
呵呵……忽然一阵甜里带酸的味道从铘身上隐隐透了出来,我不自禁伏到他肩头:什么味道这么香。
刚才看到的野山地。
野山地?这边也有?有,还摘了来。
说着话指尖轻抬,扯出细细一支藤,藤上几粒小小的红果在风里把那股子甜里带酸的味道散得更加张扬。
给我。
我伸出手,他指一转,那支藤便不见了。
有酒喝,这野果不吃也罢。
回头扫了我一眼,他道。
我收回手,把手里的梳子加重了力道。
再重些可好。
他又道。
我松手。
几丝银发顺着梳子朝下慢慢脱落,风一吹就散了,想抓也抓不牢。
对不起……刚开口,嘴里多了点东西,冰似的凉,甜里透着酸。
你没丢。
我叼着野山地欢天喜地抱住他的脖子,他发丝里有被桃香浸淫出来的味道。
总是你爱吃的东西。
铘最好。
你若放了我便更好。
我不听我不听。
他不语,只是侧着头微微地笑。
忽而又道:你跑了很长的路么,宝珠。
怎么?我抬头望向他。
你心跳得很快,从之前到现在。
我迟疑,然后笑:……是很长。
为什么笑成这样。
铘,我今天碰到一个人。
哦。
他的头发和你很像呢。
天晚了,回去睡吧。
忽然站起身,我险些扑到地上。
可我却很想找个人多说说话:还早。
休息去,明天还有事。
可……还想留住他,他却转身径自朝桃花园外走去。
我只能跳起来跟上,在他身后。
然后出其不意跳到他背上。
他背僵了一下:宝珠……累了,背我回去。
给旁人看到不好。
这么晚谁会看到。
他回头看了我一眼,然后默不作声蜕回了原形。
黑色的麒麟,漆黑的鳞甲在月色里闪着青色的光,一双暗紫色的眸闪闪烁烁望着我。
无论何时,无论我怎么样的要求,一如既往的遵从。
我跨上他的背,他扭头腾身朝园外飞去,无声无息。
铘,那人好漂亮。
腾入月色中间的时候,我伏在他耳边忍不住又道。
却没有得到他任何回答。
隐隐听见风里一阵凌乱的喧哗:不好了!不好了!小姐出事了!!小姐出事了!!!晨光透过窗楞挤进房间里,就那么几寸见方一小块,还被割成了好几片。
零碎扫在女人的身体上,一晚上没见她似乎又瘦了很多,泛青的皮肤上多了几道紫红色的东西,三四道一撮堆,像人的手抓出来的淤血。
这些淤血从脚脖子到肩膀密密布了很多,一条条的,好象刚刚被上了一场鞭刑。
我被允许进屋的时候,王妈正伏在那身体上哭,哭得死去活来,嘴里嘟嘟囔囔不停念着什么,一个字都听不明白。
金泽在外屋坐着,冷着脸,有一口没一口抽着手里的烟。
离他不远的地方那道月洞门上的帘子一半被扯脱在了地上,懒洋洋的,一副劫后余生的病态,边缘断开的竹签上全是血,干了很久的样子。
帘子边跪着个小丫头。
一脸同样凝固成了黑块的血,垂着头对着墙的方向压着嗓子呜呜地哭。
周围来往的人很多,但没有一个人正眼朝她看过,只我经过她身边的时候她哭声放大了些,我忍不住再瞧了她一眼,却原来是那天晚上见过的丫鬟小环。
伸手想搀她起来,忽然瞥见金老爷朝我投过来的目光,我收了手:请金老爷的安。
他似乎没听见,低头自顾着对着烟嘴又吸了几口,半晌自言自语道:我说过什么来着。
小姐这屋需要静,年轻的丫鬟蹄子没事不要进来。
原来我这话是放屁。
话一出口地上的哭声更大了,我朝她丢眼色都没用。
所以只能看着她很快被几个婆子叉了出去,一路走一路还在哭,歇斯底里的样子。
你说我孙女这病还怎么能好得了,有这么一班没脑的东西在。
你说是不是,先生。
直到哭声彻底消失,老头敲着烟头再次开口。
我笑了笑:金老爷何出此言。
昨天亏得先生一帖药,这孩子才消停了些,谁知道会被那丫头弄成现在这种样子。
晚辈不明白……他朝我看了一眼:先生有没听说过阴克。
大至听说过一些。
实话跟先生说,我孙女属羊,阴历三月十八生。
如果生病,家里但凡十八岁以下女子都与她阴克,所以不得靠近。
老爷,那是迷信。
知道先生不信,但,这却也是事实。
病还需得用药医,老爷。
听我这么说他再次抬眼看了看我,似乎想说什么,片刻低下头含住了烟嘴:先生自便。
他这话正合我意。
当下试着朝里屋方向走了几步,见他没阻拦的意思,便大着方朝金小姐躺着的那张床走过去。
床边王妈依旧在哭,不过见我过去倒也没有阻拦,只试图用被子去遮挡她小姐赤裸的身体,犹豫了一下又放弃了,继续低头抽抽咽咽地哭。
变成这样是几时的事。
翻开金小姐眼皮看了看,没见什么异常,我问。
王妈闻声吸了吸鼻子:今早寅时。
那会儿就这样了?不知道,那会儿天黑,我在隔壁听见小姐房间有动静,所以起身去看,谁知道看见小姐满地打着滚,那死丫头片子缩在门口一个劲的哭……说到这里眼泪扑扑的又掉了下来。
我没理会她,把手探到金小姐大腿根捏了捏。
这动作把王妈吓坏了,猛跳起来一把掐住我的手,厉声道:你做什么!你做什么!!身后响起金泽的咳嗽声,王妈动作因此滞了滞,让我得以甩开她的钳制:好婶婶莫急,我这是望诊呢。
望诊??望诊要这样??!!老爷,他……话还没说完,一下止了,这是必然的,任谁见了我让他见的那东西,都会一下说不出话来,何况这样一个护主心切的老妈子。
就在我刚才捏过的地方,不出片刻出了道深红色的痕迹,像片血。
慢慢的那东西鼓了起来,就在王妈对着我尖叫那会儿,无声无息鼓成了汤包大小一个肿快。
王妈的哭声也因此停了,变成了一抽一抽憋气似的哽咽:先生……先生这是啥……老爷……老爷!身后响起一阵脚步声,在离我不到两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伴着股浓重的烟味:先生,她腿上这是什么……话音带着微微的颤抖,原来这老头也有乱了心神的时候。
我合上金小姐的腿:老爷,晚辈想问一句,寅时出的事,老爷为什么这会儿才派人叫我过来。
身后人没吭声,只王妈稳住了气息对我道:先生这话说的,您也看到我们家小姐现在这副模样,不到万不得已,我们怎敢让先生瞧见。
我们小姐这清清白白的……王妈,话音未落,身后低低一声哼:少说几句,让先生好好瞧。
是,老爷……好好瞧,其实倒也不需要,因为差不多该看的都看完了。
长在金小姐腿上那团血块似的东西,是她身体里的恶气。
就好象人身体里有了毒,到了一定的程度,那毒会在人身体表面起泡,出浓,以寻找一个发泄点,排泄口,好让身体得以喘息。
而因为长时间受到妖气的侵蚀,到身体难以承受的地步时,那血块似的东西便由此而生。
看上去两者类似,只不同的——起了浓,等到溃烂收尽,身体便能恢复如常。
而那东西却不能。
它的出现不是为了治愈身体,而是为了提醒知情的人,这身体究竟还能存活多久。
照这情形看,金小姐最多活不过三天。
三天恶气移到心口,就是大罗神仙在此,也再难救,而直到现在我还没找到令她染上这病的病根究竟在哪儿。
关于此,我是不是要告诉他们呢。
我琢磨。
形成恶气是需要很久一段时间的,久到……让人忍不住同情这被染者的可怜,因为她那根本是在被妖气一点一点生吞活剥。
可金老爷却说这病一年前得的,这不纯粹是在撒谎么,金小姐受此病的折磨断不会仅止一年,两年甚至三年都有可能,而她嫡亲的爷爷直到今天还在对我有所隐瞒。
那即便是撒下黄金万两,又如何?老爷,于是我道,一边盖上了金小姐身上的被子:晚辈有个不情之请。
先生说。
烦请老爷派家丁数名各取铁锄一只来这里。
这话想当然让金泽一阵疑惑。
半晌用力吸了口烟,他哑着声道:老朽迟钝,不明白先生意欲何为。
我没回答。
在他目光里径自走到月洞门中间,踩了踩脚下那片砖,然后才道:我需要有人帮我挖开这块地儿。
为什么。
他蹙起了眉。
挖开了,老爷便知是为什么。
胡闹!他脸色微愠,因为我的说法确实胡闹。
但我却也不会因此就算:要消掉小姐身上那些淤痕,便必须这样,老爷。
入夜,天色微凉,三儿在前头蹦蹦跳跳引着我进入那片红灯摇曳的桃花屋。
在金家上下都在为从小姐闺房挖出来的那颗人头而惊慌忙乱的当儿,我和这小厮却躲进了狐仙阁,三儿乐,我笑。
我俩都不是喜欢处理正事的主。
该做的,做了,金小姐身上的淤痕如我所说的已经消失了。
该挑明的,也挑明了,那颗人头破土而出的一刹那,我几乎能听到那老者喉咙里卡啦一声可怕的轻响。
余下的,真不是我的事了,谁的事,他自然明白。
虽然一向有老话说,静观其变,金家眼下这事,却只一点是我非得让那人知道的。
就在金小姐的房间里,在那房间的地板下,那样一件必须让他知道的东西。
现在他知晓了,虽然我不确定在那之后,他会不会就此对我能够更坦诚一些。
但愿罢,于我于他,仅仅只有不到三天的时间。
爷,今儿赶得早。
一进门,招呼我的依旧是昨晚那个红衣男子,人来人往间妖火似的一抹,依旧一边说着话,一边不紧不慢摇着手里那把羽毛似轻盈的扇子。
懒懒的样子招人喜欢。
雅哥哥早。
我道。
今夜是想找谁消遣。
最好的。
爷的最好,雅做主不起。
雅哥哥谦虚。
其实有雅哥哥陪就好。
刚说完头上挨了一扇子,收回扇子他朝我笑得嫣然:爷说笑。
正要接茬,大厅里却哄的下热闹起来,像是平静的水里突然被丢进了一块巨石,而我险些被身后攒动的人群推得一个踉跄。
所幸雅手快揽住了我,三儿却在这一拨骚动里不见了,周围一圈昏暗的光里只看到陌生的脸一张张闪过,眼神急切激昂,似乎发生了什么天大的喜事。
出什么事了?站稳了脚跟我忍不住问雅,他没说话,只是看着我身后笑,不知道笑些什么。
我感觉到有几只手被挤得压在了我的身上,于是试图推开雅找个人少的地方避开,还没动手,他却突然凑到我耳边低低说了声话,然后把我朝后用力一推。
我几乎是不由自主地仰头跌了过去。
一头撞在身后人的身上,没来得及质问,雅已经不见了,眼前人影重重,独不见那抹妖火似的身影,只有他身上浓浓的香还在四下暗涌着,同扬撒到我面前那些纷扬的银发缠在一起。
爷又来了,紧跟着耳边一道话音,低低柔柔,水似的干净。
我手里的扇子不自禁朝下滑了一截,因为突然想起那晚那双绿宝石般的眼。
四下的喧哗声更大了些,嗡嗡的一片,内中却只有两个字最清晰:阿落!!!阿落!!阿落!!!我的头也因此有点嗡嗡的响了起来,背后那身体贴着我缓缓地动,缓缓地带着我身不由己跟着他在人潮里缓缓摇曳,像那片音浪里摇曳的船。
阿落?我试着念出这两个字,不确定会不会很快被人潮的喧嚣吞了去。
爷叫我。
身后的话音消除了我的顾虑。
你怎么在这里。
那话音压得更低:爷在哪里,阿落便在哪里。
突然四周的烛火一下亮了起来,原本豆大的光点一下串起半丈高。
而我背后紧贴着的身体亦在同时消失了,一片冰冷的风掠过,我被身后人挤得朝前一个踉跄。
阿落!!!阿落!!阿落!!!回头看过去的时候,四周的叫嚣声依旧在此起彼伏,就像那晚他在楼上惊鸿一现时的瞬间。
那次仅仅一个照面,他就离开了,头也不回。
这次他却是那些人群里的一个,依旧一身素得刺眼的白衣,伸手就可触及的距离,慢悠悠地走,正如他眼里懒幽幽的神情。
漠不在意,漠不关心。
即使有些指已经触到了他的肌。
而往往一碰到的刹那他就滑开了,像只轻佻的猫,就在你边上,朝你身体,朝你的脸轻轻甩过他的尾巴,却在一个转身过后,你便再也无法摸到他。
然后在另一个暗处冲你微微地笑,闪烁着那双幽绿色的眸。
阿落!!!阿落!所经之处那些人叫:过来!我出千两!他笑,依旧的漠不在意,漠不关心。
人群里招摇,像是走在无人的巷角。
阿落!!!阿落!一千黄金!来我这边!!!他再笑,银色的发丝在火光里闪得妖娆。
呵呵,那些傻瓜。
身后再次响起雅的话音,倒让我不由自主微吃了一惊。
不知几时他就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站着,边上低眉顺眼跟着凑热闹的三儿。
他轻轻摇着手里的扇,对我的目光视而不见:千两黄金,只为阿落一个笑脸……忽而转头看向我:那么你呢,爷,你打算出多少,趁今天阿落兴致好。
我没回答,因为已经有人叫出黄金十万。
十万黄金。
我治病救人命却只区区白银十万,看来郎中远不如卖笑值钱。
所以,我却哪里买得起呢,这么昂贵一张笑颜。
绝色无价。
我道。
雅失声而笑:绝色无价,阿落听到一定……后面的话我没能听清,因为身后突然而起的一波海啸似的喧嚣。
阿落在解衣。
当着一整阁人的面,在沸腾起来的人群间。
确实,十万黄金,要解个衣原也没那么难。
三儿都说了,检点?在这地方?检点才是稀罕。
我看着那件雪似的衣从他肩膀上滑开,冰似的一个人,在十万黄金前土崩瓦解。
雅还在看着我,似笑非笑。
我展开了扇子冲他轻轻一摇:雅哥哥,我收回我的话。
绝色有价。
那爷打算出多少。
身后的喧闹更重,因为阿落突然低吟出的声音销魂蚀骨。
惹得我忍不住又朝他看了一眼,却刚好撞到他的视线。
依旧懒幽幽的散淡,漠不在意,漠不关心。
却能从嘴里发出那么灼灼的声音。
我合上扇,转身离开:三儿,回家。
先生,我们不如……三儿急得声音像哭,我忍不住叹。
这点小小的年纪已经对这样的诱惑把持不住。
再大些,不知会风流到什么样的地步,回头开个药房给他去去火才是正经事,免得急火攻心失心疯。
琢磨着不再理会,我继续朝前走。
刚到门口,却被一只手抓个正着。
爷,急着去哪儿。
没等甩手,话音声起,我一个迟疑。
于是没再有机会甩开手,或者开口,因为几乎是在立时,我不由自主便被那只手拉上了一旁的楼梯。
他跑得很快,我不得不跟得快。
几次险险踩在他长长的袍子上,他本就解开了的袍子于是朝下滑得更开。
喂!我忍不住叫:阿落!他没理我。
直到二楼口停,我才发现原来他在笑。
笑得一双眼都弯成了月牙儿,一边低头整着凌乱不堪的衣服。
你笑什么。
我被他笑得疑惑。
他却笑得更欢了,放肆地笑着,放肆地扯着我的手把我拖进一边的包厢:爷刚才是要去哪里。
我再次不由自主地跟着他的步子走了进去:回去。
包厢比外头更暗,更香。
我边应着他的话边打量着,说不清自己是喜欢还是反感。
夜才刚刚开始。
我却不想再留了。
为什么,因为阿落不讨爷的欢心?哪里哪里,我是嫌这里太吵。
吵?终于敛了笑,那淡淡的神情却是异样的好看:吵才热闹。
说着话突然伸手一推,我冷不丁地被他推得朝边上的软榻上倒了下去。
软榻正对着大堂的方向,隔着层纱帘,底下混暗的杂乱一览无余的清晰。
我不爱热闹。
不爱热闹,不爱热闹爷为什么来这里。
低头,他由上斜睨着我,就像那天在高处俯瞰我时的样子。
我道:好奇。
好奇?他又笑,似乎我说的任何东西在他看来都跟笑话似的:雅听了一定会生气。
他不会。
为什么。
因为我不会像对你说那样对他说。
是么,因为我特别一些?我没回答,因为答了他也听不见。
周围充斥满了寻找阿落的声音,楼上楼下。
阿落不见了,就在刚才突然间的一刹那,于是天下大乱。
阿落,直到喧闹声稍缓和,我道:你不继续脱了么。
这问题似乎出乎他的意料:为什么。
为了你的十万两黄金。
这话是不是让他误会了什么,我不知道。
只知道那句话才出口,他的腰便弯下了,于是那张千金一买的笑颜离得我越发的近:脱给你一人看好不。
他道,用着之前那道呻吟般销魂蚀骨的声音。
于是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因为喉咙紧得让我发不出话。
只能试图让他明白,如果再近些,他的发就要碰到我的脸了,这样对我对他都不太妥当。
可惜我的眼神有用不过我的牙。
所以他并不理会。
所以我只能深深一叹后松了我的喉咙,然后用扇子拍拍他的肩:阿落,我出不起那个价……话还没说完,那件长袍便从他肩膀上滑脱了,长袍下的他一丝不挂。
我喉咙里再次发不出声音,连捏着扇子的手指都感觉不到似的僵硬。
而他眼里的笑意更深,深得让人火冒三丈:没事,有价即是无价,无价即是随意。
有价即是无价,无价即是随意。
从那样一张嘴里说出来,简简单单,倒也轻佻得有趣。
随意什么价么?我却对有价可买的东西没有兴趣。
所以推开了他,他的皮肤很暖,他的发丝很凉。
冰凉的发丝缠在我的手指上,轻轻一扯便断了,夜色里闪着细细碎碎的光。
疼得很。
离开时听见他轻声道。
我只看着楼底张扬在一片灯火里的热闹。
那是一种在桃花庄金家大宅院内无论怎样都不可能洋溢出来的热闹。
金家的宅院很深,深得像没有星星时那片暗沉的夜空,我不知道金家小姐在这样深的宅院里是怎样熬过被妖气纠缠的那一天天。
她开不了口对我说,她只会赤裸着身体在床上挣扎,偶然片刻的清醒,她会呆呆对着我看,眼里的瞳孔几乎消失干净了,所以她见不得光,也难以分辨周遭的景象。
所以片刻后她会哭,哭的声音很难听,不像个十八九岁的姑娘,倒像只疲惫不堪的老鸦。
每每她哭的时候,这房间便开始不安分起来,有时候是些不寻常的声音,有时候是些不寻常的东西。
就像这会儿出现在我眼前的。
我看着它,正如它在一片浓黑里无声无息看着我。
苍白而模糊的一团东西,一层一层皮肤下我看不到它的眼,但我能感觉到它的视线,有些在上面,有些在下面,无数双森冷的眼。
空气因此渐渐冷了下来,密闭的暗室,却吹着一股股冰冷彻骨的风,风像刀。
铘说,只,明明一个盆地,山风却跟刀似的,分明又不干净。
我不喜欢这样的风,因为我畏寒,天生的畏寒。
于是站起身去取挂在墙边的披风,一转头的瞬间,那东西便靠得近了些。
漆黑的长发蜿蜒爬了一地,风一吹轻轻地颤,于是风里的刀子变得更利。
我把披风裹到身上。
再回头,那东西离我已不到十步远。
不要再过来,再过来你知道会怎样,你不要再过来。
站在原地我对它道。
披风的厚度让我身体重新暖了点,所以我打算因此放过它,虽然它让我今晚情绪不佳。
可它却猛地朝我扑了过来,用着风驰电擎般的速度。
于是我只能眼看着它在一声尖叫后化成一团挣扎的火焰。
火里它挣扎得很苦,就像床上那个苦了不知几个年头的女孩。
所幸时间极短,刹那间的灰飞烟灭,这便是法带给人的快感。
诸事,人能容,法不能容。
我能容,结界无法容。
我已经告诫过它了,但我低估了它心智盲目的程度。
仅仅两夜而已,两夜,都无法忍么?床上的哭声停了,难得的安宁。
回头看到那女孩侧头斜睨着我,用她那双几乎辨别不出来的瞳孔。
她在竭尽自己的力量试图看清楚我,还是我身后那团化成灰在夜色里飘摇的东西?我不知道。
片刻她突然间剧烈地抖了起来,嘴里鼓鼓的什么东西,在她一挺身的瞬间喷出一大团淡黄色的沫。
我吃了一惊。
赶紧跑过去想给她搭脉,她却发疯似的笑了起来。
小小樱桃似的嘴,歇斯底里发出刚才那团东西尖锐的声音,喈喈喈喈一阵接着一阵,像是在嘲笑我的自以为事。
眼角瞥见那团血色的东西已经移到了她的肚脐下方,戳一下便会滴出血来似的饱满,透亮。
随着她的身体一下接着一下颤动着,不出片刻,边上突然间又生出了一团同样大小的血块。
双生恶气。
我从没见过这样诡异的情形。
而她还在浑然不知地尖笑着,笑得我心神不定。
于是不得不上前用力扇了她一巴掌,谁想没止住她的笑,却反被她因此抓住了我的手。
抓得很紧,枯枝似的手指深深扣进我的皮肤,她全身在笑声里抖得像只受惊的雀。
于是眼前突然出现了很多东西,那些我不想看到的东西。
一片片,一幅幅……我想甩开她的手,可是做不到。
这让我怒不可遏:不要给我看那许多东西。
你的心魔,你甩不开,给旁人看又有何用。
我在替你治病,你却用这种方式来待我。
罢!我便不管你了!松手……我叫你松手!!!一切随着我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的时候,我意外地发现自己正站在桃花阁二楼的台阶上。
脚下是一片昏暗癫狂的喧闹,头顶是一片红灿灿的灯光摇曳。
空气中充斥着大片让人透不过气来的酒香和脂粉味,很浓烈,却因此让人手脚回暖。
不知不觉吸进一大口,我希望今夜所见的不快跟这楼下一样是片虚有的浮华。
可为什么会又来到这里呢,昨晚之后,我以为自己再不会来,这片灯红酒绿的糜烂所在。
管不住自己的脚似的不自觉。
我摇开了手里的扇子。
楼下雅在看着我,人群里一身红衣兀自醒目。
我望不见他脸上的表情,所以他必然也望不见我的,所以扇子朝扶手上轻轻一拍,我径自走完了剩下的台阶。
上楼左转第一间,掀开帘子,那男人如预想的就在里面。
爷来了。
几乎是进门的一瞬,他对我开口。
轻轻的话音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点点头。
爷看上去精神不佳。
又道,他靠在软榻上懒懒望着我的眼。
我再点头。
怎么了。
两晚没睡,有点乏。
这样……微微一笑,他端起手边一杯茶。
爷可以在阿落这里歇会儿。
我看了看他的周围:只一张榻,我歇在哪里。
阿落身上。
我笑:阿落,你好不检点。
阿落也笑,醉死人的一双笑眼朝我斜斜地瞥:爷放不开呢。
放不开,来狐仙阁做什。
于是我坐到了他的腿上,也许是真的有点醉,所以头枕上了他的肩:那就歇一会儿。
歇多久都不打紧,爷。
他的话音听着让人犯困,因为比他的目光还懒散。
真是个比猫还懒的人么,任我那么匐在他身上,他懒得连姿势都不屑换一换。
你再说话,阿落,我爱听你的声音。
爷想喝什么茶。
你手上的茶。
爷好品位。
知道这是什么茶。
不知。
记好了,它叫雨露秋霜。
好麻烦的名字,叫我如何记得。
喝一口,你便忘不掉了。
说着话将杯子送到了我的唇边。
他刚刚喝过的杯子,杯沿还带着他嘴角细细的淡香。
我迟疑了一瞬。
抬头望见他一双望着我的眼,闪闪烁烁,似笑非笑。
好似在重复之前的话:爷放不开呢。
放不开,来狐仙阁做什。
于是低头喝了一口。
然后把茶杯推开:雨露秋霜……铁观音不就是铁观音了,谁喝个茶还要这么麻烦。
他笑出了声,把杯子放到一边:郎中到底是郎中,连品个茶都风雅不起来。
要风雅,来狐仙阁做什么。
我回敬。
他笑得更欢:那么爷,今夜来狐仙阁,是为了做什么。
阿落的话问住了我。
为什么?前两夜为了寻病根,今夜是为了什么。
热闹。
不自觉攀住了他的脖子,我道。
这举动让他脖子微微一颤:你的手很凉。
今晚有点冷。
爷怕冷?怕。
现在呢。
暖了。
喜欢么。
喜欢,阿落的脖子很暖,像杯热茶。
阿落不是茶。
阿落这杯茶什么价。
他沉默。
于是楼下的声音变得清晰起来。
相当热闹鼓噪的声音,搀杂在胡人悠悠扬扬的鼓乐里,快得让楼下舞者不停旋转的曲调,让人不自禁听得心跳也加快。
于是身体变得更暖,我很喜欢的一种感觉。
阿落,什么价。
再问。
攀着他身体的感觉舒服得让我想打盹。
无价。
他道。
一曲终了,灯光骤然暗了下来,在我抬头看向他的时候。
因此我没能看清他的眼神。
无价即是随意,你是让我随意出么,阿落。
也可以。
阿落,低头靠近了一些,我想把这个男人看得更清楚一些。
可是只能透过那点微弱的光看清他那只轮廓好看的嘴。
我抬手沿着它的线条慢慢勾勒,阿落一动不动,没有像铘那样每次一碰就甩开我,只由着我的指在他鼻尖和嘴上来回地移。
阿落。
半晌没见回应,我再出声。
他的唇在我指间动了动。
细细痒痒的感觉,像一只小小的爪子在心里挠。
铘说,那是心里藏着的妖孽,他不爱我有这样的感觉。
可是阿落却没那么说。
他只是动着他的嘴唇,他的喉结,却什么都不说。
不说爱不爱,不说是不是妖孽,所以我忽然想,或许有些感觉,不能让铘知道,却在阿落面前可以让我恣意一回。
因为他是阿落。
因为这里是狐仙阁。
阿落,第三次叫他,我凑近了他的脸:咬你一次,什么价钱。
这一次依旧没有吭声,但我看得出来他在笑。
阿落,你笑什么。
我再问。
没什么,你咬。
他道。
于是我侧头咬了过去,咬在他的嘴上,很快的一下。
刚要把牙齿松开,却被他两只手一把勾住了我的腰,勾得和我抱着他脖子的那两只手一样牢。
我吃了一惊:阿落?他低下头,将脸贴近我的嘴:别怕,继续咬。
不想咬了。
那我咬你好不好。
你放肆。
那就从我身上离开。
他懒懒道。
我没离开,所以我再次咬住了他的嘴。
可是很快却被他咬住了,我咬他用的是牙,他咬我用的是唇。
他用他的唇咬住了我的嘴。
阿落……有那么瞬间我想马上挣开,因为被唇咬住了唇的感觉远比胡人的鼓声更容易让人心跳加快。
可是才挣开,却又忍不住迅速贴了回去,学着他的样儿,那么深深浅浅,轻轻重重……唇与唇互相的压挤,却原来能让人这么愉快。
为什么铘总也不让我学。
这样愉快的感觉。
愉快得像是骑在他背上乘风而起的瞬间……可他为什么不允许我去学。
我继续咬着阿落的嘴,他呼吸间越来越短的间隔让我嘴渴得嗓子口冒烟。
想喝点什么,比如……那之前喝过的雨露秋霜。
阿落说,喝过一次,你便不会忘记它的名字。
他说对了,他的嘴和纠缠进我嘴里的舌头上带着那茶甜香浓烈的味道。
怎么可以有这么好喝的茶?怎么可以有这么香的味道?诱得人身体都快要烧起来了……我想起铘那双暗紫色的眸。
他总是用那双眼静静望着我,然后对我说,宝珠,不可以,那是会吞噬你的妖。
可我喜欢这样一种妖孽。
喜欢它让我身体整个儿焚烧起来的感觉,即使它真的会因此把我吞噬。
那又如何,铘。
我很喜欢这感觉。
转个身跨坐到阿落的身上,就像骑在麒麟背上时的样子,那瞬间他下身某个坚硬的东西几乎刺破我的衣料撞进我的身体。
我惊跳着起身,旋即被他扯了回去。
爷,继续……倒在他身上时我听见他贴着我的耳轻声道。
我却无法再继续了,即使我的身体还在燃烧。
就在刚才倒下的一瞬我在对面的墙壁上看到了一样东西。
一道淡淡的影子,在我和阿落纠缠在一起的身影前静静站着,冗长的发丝在楼下的丝竹声里轻轻摇曳,无声无息的,像是一下一下冷冷抽打着我的身体。
铘……迅速起身,我对着那影子叫了一声。
没人回应。
阿落拈发看着我,依旧和来时一样,懒懒散散的样子。
我回头看向身后那道纱帘轻晃的门。
门外空落落的。
哪有什么人……*** ***回到桃花庄,又是将近子时的光景,天黑得连星星都看不见,庄子里却亮如白昼。
我对金泽说过,要保他孙女的命,三日内小姐闺房外百丈距离长明灯不可灭,于是金泽将整片庄子能排蜡烛的地方统统排上了熄不灭的长明灯。
灯里掺着黑狗的尸油,所以即使是庄子里刀削似的风,只能把它吹得百般摇曳,却无法让它熄灭。
这却是我没教过金泽的法子。
一只黑狗的尸油只够供应十来只灯,桃花庄内布的灯不下千盏,那需要多少只黑狗的殉葬?伤阴德,却必然的,按着这法子做出来的灯要比普通的长明灯有效得多。
以阴克阴,金泽知道的比我预想的要多,能做的比我预想的要广。
毕竟是有钱。
风又大了许多,我裹着斗篷坐在桃花园里打着哆嗦。
四月的天,这地方一到夜里却冷得像座冰窖,刀削似的风头可着劲地在巴掌大一片盆地里来回冲撞,那声音听起来就像无数只动物在地底下挣扎出来的悲鸣。
按理,皇帝封的地,发出这声音来是不可能的。
而四月天南方的桃花乡会冻成这样,更不可能。
琢磨着又一阵哆嗦,我把斗篷拉了拉紧。
身后有脚步声从桃林深处一路踱了过来,不紧不慢的,到我边上安静坐下。
于是半边身子暖了些,我就势朝那人偎了偎近:铘,你听得见那些声音么。
铘望向我,似乎我在说着什么天方夜谭:什么声音。
倒也是意料之中的回应,因为铘总是听不见那些他不想听的声音。
麒麟本慈悲,没有慈悲之心听不见看不到万物的苦,没有慈悲之心的麒麟不是麒麟。
于是一边搓着快冻成石头的两只手,一边接过他递来的野山地:铘,渡你几世了,你几时才能成佛。
他侧头看着我把那些喷香的果子一只一只塞进嘴巴:你呢,你几世才能修得了大乘。
不要跟我比,我只爱财。
他挑眉:这样的你渡我,我不入地狱,谁入。
说完一瞬眼前不见了他的脸。
风推着云,云吞了月,月隐了最后一丝光,于是桃林暗得伸手不见五指。
只远远那些长明灯在金家大院里勾勒着高高低低的楼阁,镶金的画似的一副。
这让周遭看来更暗,就像忽然间被裹进一层密不透光的布里头,知道铘仍在我身边,听得见他的呼吸,但看不到他的脸。
真是作孽。
半晌我轻叹。
是的作孽。
随后他应声。
桃花园是金家大宅唯一不点灯的地方,因为夜里的光会混乱桃树的生长时辰。
但其实混乱不混乱,都已经不太重要了,满园的桃花正在凋落,那些两天前还开得张扬茂盛的花,这会儿在夜里凌厉的山风下一簇簇萎靡地蜷着蕊,柔弱些的枝杈一颤整个儿就掉了,软软绵绵铺陈在桃树墨色的躯干下,风一卷四下游走,散着残留不多的香。
应该是很好闻的味道,只隐隐夹进股腥,它便开始让人觉得恶心。
整片游走着残败桃花的园子里涌动着的气味,恶心得让人胃里排山倒海地翻腾。
想什么。
险些把胃里那些野山地反吐出来的时候,耳边再次响起铘的话音,夜色里清清冷冷的,像是他冰凉的指在我喉咙上划过。
我得以长长透出一口气:似乎被煞到了。
我说过这种时候你不要来这里。
因为我不是大罗金身么。
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自知之明。
什么叫自知之明。
我展开扇子轻摇,然后发觉冷得慌。
他把扇子从我手里抽开:不要小孩子气。
铘,你比我小呢。
他不语。
拿着我的扇子收拢又展开,像是看着扇面上的画,又像是在想着之前我说的话。
只夜色里那双渐渐清晰起来的眸子沉静而漠然,隐隐一种不可一世的距离,正如第一次见到他时的那副模样。
这么多年了,改不掉的脾性。
所以我知道,他这副样子既不是为了看画,也不是在琢磨我的话。
他眼里清晰可见一大片桃花灯摇曳的妖冶和绚烂。
铘,今夜除了这里,你还去过哪里。
云层终于散开的时候,我想问的话也终于问出口。
铘沉静的眼里没起一丝涟漪:哪里都没去。
真的?他没回答,只附下身拾起了一朵粘在他鞋子上的花。
回来前,我在狐仙阁见到了一个人,他看上去和你很像。
你看走眼了。
也许吧。
只一晃眼他就不见了,想来不会是你。
伸手想去拿那朵花,他却不给,于是收了手,我继续道:我的铘应该一夜都在这里,不是么,除非他用了分形。
那是禁忌的术。
我晓得你心知肚明。
说完笑嘻嘻望着他,因为知道他必然会沉默。
每每说不过我的时候,他就用这方式来堵塞我的嘴,很管用。
可是我今夜很不开心,所以我也要他不开心。
所以我继续道:如果用了,我会不得不再度封住你的元神,因此那人断不会是你,是么。
话音才落,一阵很浓的花香从边上飘了过来,我不由自主朝他多看了一眼。
铘的神色依旧安静。
只一味低头看着手里的花,看着它在他手里突然张扬地盛放开来,又在转瞬间枯萎成一个黑团。
然后轻吹了口气,花就散了,只留下那股浓浓的香还在我鼻子尖盘垣不去。
你在警告我么,宝珠。
碎屑散尽后他问我,自言自语般的话音柔得像阵微风。
我却不由得一怔。
下意识摇头,却不知道他看到了没有。
我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因为旋即被他那只散发着桃香的手按住了我的头。
自然,你爱怎样,便怎样,随后听见他又道。
用一种我很不喜欢的略带讥讽的口吻:而神主大人无论怎样的做法,铘自当遵从。
我没有警告你,你也不要对我说这种话。
我辩,隐隐脸上烫成一片。
所幸黑暗里他看不见。
是,那我便不说。
他答。
答的话却没来由再让我一阵不痛快:够了!不用装着对我唯唯诺诺,其实从骨子里就不想让我高兴!说着话一把甩开他的手站了起来,他却也没像以往那样阻止我。
只一声不吭由着我朝前走了一阵,突然前面山峦上有什么东西微微一耸,好大的一片浮动,错觉好象整个山头朝前挪了个位似的。
这让我一下子站定脚步。
想回头喊铘,他却已经站在了我的边上,漆黑色鳞片迅速布满了整个脖颈,不等我出声制止,他仰身一跃凌空飞了起来。
铘?!我低喝。
你回去看住金家小姐。
扭头,他在高处四蹄踏焰。
*** ***风大得可怕。
几乎是一瞬间飞沙走石,原本一片片小刀子似的切,转眼龙卷似的在整个庄子里旋了起来,鬼哭狼嚎,硬生生让这块盖了御印的封地成了魑魅魍魉们群魔乱舞的炼狱。
而顷刻间带来这一切的风眼子就在对面那片移动过的山头上。
扭着忽大忽小的口,从黑沉的云层里泛着淡银色的光,它看过去好像一张开合不定的嘴,嘴里不停吞吐着剧烈的风,吹得整片地都像在微微晃动。
这只在我一路回庄的时候,从天上乍然裂出来的东西。
而我在它周围那片微弱的光源里找不到铘的踪迹。
金家小姐在房间里尖叫,把喉咙撕裂似的声音。
我进房间的时候,她正光着身子在地板上挣扎。
几个使粗活的婆子费了半天劲才把她的手脚压制住,试着用布条把她缚住,又怕力道重勒伤了她。
那么胆战心惊地在房间里乱作一团,摇曳的长明灯照得房间里外一片透亮,果然是尸油浸泡出来的东西,那么大的风里吹得焰头横在一边竖不起来,却始终不灭。
只空气里到处张扬着股同桃花香死死纠缠在一起的恶臭,隐隐穿梭着些冰冷的影子,远远飘着,挑衅般在灯光微弱的地方安静看着我。
我没理会它们的目光。
金小姐的病已经失控到了我束手无措的地步,这十万雪花银的确并不如我预想中那么好拿。
也不过才几个时辰,她身上那两个黑红色的血泡已经从腰绕到了肋骨的地方,很大一片,鼓鼓囊囊朝上嘟着,几乎可以看到里面流动着的血水。
血水里有什么东西在看着我,凑近了细看,原来是一只只眼睛。
隐在那团血水里像一尾尾若隐若现苍白色的鱼,时不时对着我轻轻眨一下。
我似乎看见那十万雪花银在朝我挥别而笑……而该不该把它们重新攮回手里呢。
铘要在,他必然是不肯的。
显见这东西已经化成了聻(NI第三声),诡得很,因为我从没见过妖气能异化成这种东西。
跟着想再看得仔细些,那些婆子却无论如何不准我靠近了,一个个警惕地望着我,却转眼又被她们挣扎着的小姐弄得疲惫不堪。
我只能转身走向一旁的金老爷。
他脸色很难看。
身后站着低眉顺耳的三儿,走近的时候朝我挤挤眼,没心没肺的样子,我装作没瞧见他。
这孩子,若是他知道自己身后那片被他影子挡住了光的地方站着些什么,我不知道他还能不能这样嬉笑得起来。
于是摇开了扇子,那些贴在他身后的东西便尖叫着散了,同我周围那片浓得让人胃里翻腾的味道一样。
扇子上有铘的味道,麒麟的味道对那些东西来说似乎天生有种无形的威慑。
只这一回,它们并没散开多远,退到一个安全的距离便停了,恨恨地看着我,一双双黑洞似的眼鲜血淋淋。
冤孽,冤孽……先生说三日,这已经快满三日了。
耳边响起金泽的话音,完全不同于前日的疲惫和沙哑。
我回头望向他:是,老爷,已经快满三日了。
她的病治得怎样。
老爷的银两准备得怎样。
啪!手里的茶杯重重砸到桌上,他身后的小厮吓得脸失了色。
先生这是在耍弄老夫么。
半晌再次响起他的话音,声音依旧不疾不徐的淡定。
我合上扇:不敢。
晚辈说过,没那点把握,晚辈不会贸然过来。
既然这样,那么不妨请先生告诉老夫,眼下这孩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病入膏肓。
话一出口,意料之外这老头没有当场发作。
只一声不吭端起那只刚才差点被他砸破的茶杯,送到嘴边轻轻呷了一口:先生之前说过什么来着。
哦,没那点把握,晚辈不会贸然过来。
我以为先生是言而有信之人。
老爷也看到了,小姐的病,不单纯是因病而起。
先生想说什么。
晚辈想说的,都已经在房间那只坑里头了。
这么说,婕儿的病无药可治了。
无药可治。
那三日延命一说也是愚弄我老头子的了。
抬头轻扫我一眼,我侧过头避开他的视线。
也不过一晚上的工夫,他鬓角边的头发就已经全部发白了,却原来他也是个会心焦的人。
而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呢。
无药可救,不代表无法可救。
我道。
于是他眼里如我所料露出丝精光:什么法子,先生请说。
小姐的病因妖气深入骨髓所致,却又不单单止是如此。
还有什么。
小姐身上那片血肿,叫恶气,长久妖气侵蚀而异化成的样子。
老爷在小姐床上布置的那些物什,显见老爷对此道也略知一二,所以晚辈就明说了吧。
原本在普通地,小姐这病还可在晚辈刚来时遏止,只是桃花庄漫山桃树,天长日久,已让这块地儿成了一块天然的积阴地,于是小姐的病根子也受这积阴地的催化,变得难以收拾起来。
那先生又说,无药可救,不代表无法可救。
找到安插下这病症的因子,自然就有法子救了。
因子在哪里。
晚辈要再加白银十万两。
他朝我抬了抬眼皮子。
细而浑浊的眼试图从我望着他的眼里瞧出些什么来,半晌轻轻一点头:加。
话才出口,外头的风声猛地又大了些,钻进窗口吹出哨子似的尖叫,却依旧听不见那只麒麟的动静。
眼见周围那些原本淡去的腥膻的味又重了起来,我重新摇开扇子:此外,晚辈还要问老爷要样东西。
没有立刻回应我的话,金泽的目光在瞥见我这片展开的扇面时很显见地闪了闪。
片刻轻轻吁出一口气:先生手里这把扇子,是哪里来的。
一位朋友赠的。
朋友……可是说出那帖药方之人?老爷聪明人。
一阵沉默。
似乎被地上金小姐挣扎的声音弄得有些心烦意乱起来,金泽站起身慢慢踱到房门口:……不知先生同这位朋友,相识了多久?不久。
不久……这倒有些奇了。
晚辈一路踏山涉水,所遇奇事倒也确实不少……话还没说完,头顶骤然间一道咆哮。
隐隐可辨是铘唤风出来的低吼,而以风抗风,他到底是想做什么?思忖着我走到窗边,想把那扇小小的窗朝外推开一些,手还没碰到窗格,外头陡然间霹雳一道闪电刺过。
轰!先生,耳边隐约响起身后那老者的声音,我的耳朵被这道闪电刺得灼灼生疼。
先生刚才说,想问我要样什么东西。
第二道闪电劈过,我听见他再道:不知先生究竟想问老夫要样什么东西。
*** ***山雨欲来风满楼。
因着铘的出手,桃花庄的风势已经扩散到了比邻的柳家镇。
很热闹的一个镇子,一路过去那些货蓬被吹得乱成一片,路上几乎不见行人,黎明的天,天昏得像随时随地要倾塌下来。
只狐仙阁一抹艳红在那片昏黑里招摇,影影绰绰的桃花灯,一串连着一串,远看着就像团翻腾在黑幕下的红云。
阿落就在那团红云里坐着,一身白衣,映着半边天的红光,折着层淡淡的紫。
很好看的颜色,清澈而妖娆,就像这会儿浮在他脸上的笑。
爷可来了。
见我进门,他斜靠入榻内,一如我离开他时那副慵懒的模样。
说得好似你在等我。
我嗅着空气里的味道。
阿落的房间总是很香,香得泛甜,甜得干净。
只此刻隐隐夹杂了窗外头呼啸而入的阵雷气,那甜便悄然透出丝干涩来。
本就在等,等很久了。
为什么等。
想你了。
我们不是才见过。
呵……那爷为什么才离开,就这么急着回来找阿落。
想你了。
话一出口,他吃的下笑出声。
一双眼弯得像两道月芽儿,开心得不可抑制的样子,伸手朝我拍拍身下的榻:来,爷,坐到阿落身边来。
不想坐。
那阿落坐到爷的身边。
话音落,人已起身。
许是骤然间一阵风大,身体喝醉似的朝前微一踉跄,我下意识朝边上闪开,他人却已跃坐在我身后那道月牙形的窗台上。
手里捻着我的扇子轻轻一展,朝我额头点了点:爷的头发都乱了呢,阿落帮你顺顺。
我别开头。
顺势想抽回扇子,他却已倏地合拢收进袖内。
你……我抬头望向他,可是他背后吹来的风让我睁不开眼:还我。
爷,要阿落陪,就得出得起陪的价。
扇子不值钱,我给你银子。
银子有价,扇子无价。
好,既然这样,你要便收着。
啪!话才说完,那把扇子被掷落到了地上,滴溜溜打着转,径自滑到我脚边。
不诚心给的东西,我倒也不稀罕。
阿落好大牌。
弯腰拾起扇子拍了拍,我抬头看向他。
他头一侧斜倚在窗楞上,回望着我的眼:阿落本就是狐仙阁的头牌。
背后呼啸而入的风很大,大得像随时都能把人给吹起来似的,一串串桃花灯浪似的在风里挣扎起伏,映着他那张逆光的脸忽明忽暗。
阿落,下来吧,你要被风吹走了。
把扇子重新揣进怀里,我道。
他没有理会我的话。
只是忽然坐直身子张开了手,由着那风在他身周卷得更加恣意,于是身上那层薄薄的长衫终于拗不过风的力道一脱身朝窗外斜飞了开去,白蝴蝶似的一抹,在风里一阵挣扎。
你说被风吹起来的滋味好不好,爷。
这才幽幽然开了口,那一瞬当空一道惊雷,映亮了他眼里那抹暗绿色的笑,他肩膀朝外一倾,眼看着就要跟骤然而起那阵风朝外落了出去。
我站在原地没动,也吭声。
阵风卷过了,阿落那半个已经滑出去的身影一闪间又回到了窗里,懒懒跳下窗台绕过我身边,从榻上拾起件外套披到肩上:说吧,爷,来阿落这里,是为了什么。
我要你陪我出去走走。
这种天?坐到梳妆台前顺着发,那双暗绿色眸子透过镜子望着我。
不好么?好,自然好。
放下梳子,端起桌上的茶:爷想让阿落做什么,阿落自然陪着爷做什么。
阿落总是对客人这么好么。
这个么,推开镜子,于是我再望不见他的脸,只听见他声音继续慢悠悠地道,带着丝甜得嫣然的笑:他们出不起那价钱。
马在山路上跑,比来时慢了很多,因为风势比之前又吃紧了不小。
阿落和我坐在马背上,我在前,他在后,他扯着缰绳我靠着他的胸。
每次同铘骑一匹马的时候,他总爱叫我坐在他身后,面对着他的背,于是不论同他说多少话,他的神情我总是看不见的,而他同我不论说多少话,亦总是一片模糊的沉闷。
只由着一把长发软软在我眼前扫着,飘来荡去,催得人昏昏欲睡。
阿落却偏要我坐在他身前。
那样一种姿势,像是他在背后抱着我,我不知道铘为什么从来不允我这样坐,他不晓得,背后是空荡荡的冷,而靠着胸,却是实在的暖。
我畏寒,我喜暖。
虽然同样的,这姿势不论我同阿落说多少话,亦总归望不见他的神情。
只有丝丝的发被风吹着在我脸侧飘动,雪似的柔软无声。
爷,这种天逛山路,爷真是与众不同的好兴致……妖风四起,好舒服。
爷真爱说笑,朗朗乾坤,天子脚下土,以爷这医者的身份,怎也爱说些妖啊妖的。
我爹常说,这样的季节山风似刀削,那就是妖风。
你爹哄你呢。
阿落,你为什么要入狐仙阁。
忽然问了这样一句,其实连我自己都觉得突兀。
所以抬头朝上看了一眼,碰巧撞上阿落望向我的视线。
笑意盈盈的一双眼睛,似乎这男人从来不知道不悦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只是略微地沉吟了片刻,然后回答:因为……我喜欢。
喜欢什么。
于是我再问。
喜欢人,无论男人还是女人。
阿落很博爱。
爷是阿落的最爱。
我笑。
因为开心。
无论怎样,是真是假,被这样一个美丽的男人说出这样的话,总是开心的。
身下马蹄一阵颠簸,我朝他怀里靠了靠紧。
阿落的怀里很舒服,像每个夏季昆仑暖海的温度,那么不温不火,无论离得多近都感觉不出来的妥帖,夹杂着淡淡的桃香,还有风里隐约凌厉的阵雷味儿……忽然想起他让我喝过的那杯茶,雨露秋霜。
一尝过那滋味,人便终身忘不了它的香。
他的怀也一样。
而在这样一种怀抱里依着,时间就是久一些也是无妨的。
可是……阿落,有没有听说过狐仙。
有啊,狐仙阁里头……尽是狐仙。
我是说真的呢,阿落,真的狐仙。
爷又开始说笑了。
这世上,哪有真的狐仙。
我却见过。
是么?真的狐仙,那些妖娆得像天仙一般,于是也就总把自己当成了神仙的东西。
脖子上微微一凉,是阿落把团在我颈窝的发拂开后的冷。
其实不过就是些修成了精的狐狸,是么,爷。
一些把别人的精血吸了来,变成自己招摇于世那些力量的狐狸。
实在是些该杀的东西。
他低头把唇贴上我的脖颈。
偏还诱人得紧。
我伸手揽住他的头,于是他就势朝把我搂得更用力。
不然怎叫狐媚呢,爷。
呵……那么,手指收拢,我抓住他的发:究竟吸了多少人的精魄,你才修成现下这般狐媚的,狐狸。
话音才落,那道妥帖护着我的胸膛消失了,连同我手指间那把柔软似水的发。
一瞬间风肆虐卷住了我的身体,刀绞似的,前前后后,绞得我全身上下空荡荡的冷。
马在我胯下惊跳着嘶鸣起来,因着突然出现在它前方那道身影。
银白色的发,雪似的袍。
高悬在浓云密布的锅灰色天空下像道刺眼的电,亦像个羽化入九天的仙,偏偏妖气冲天。
我认得这罡劲的气。
第一晚来到桃花庄时就见识过了,包围着整片桃家庄,霸道,却也深藏不露。
连铘都感觉棘手的东西,却是来自一只狐狸精,一只名叫阿落的狐狸精。
★★★★★★★2.24日更新分割线★★★★★★★★★★★★★★★★★★★★★★★狐生九尾,你好大的修为呢,老妖。
不敢,多大的修为,还是逃不脱爷的眼睛。
六方阵四百年桃花精气,你要得还不够么。
拜月参神,妖精不过谋生而已。
谋生,说得好。
人要谋生,妖也是,天经地义。
只是当人沦为妖谋生的食物,这天经地义四字说出来就得卷个舌头再绕回口里。
谋一生魂破百年德,老妖,你倒舍得你的修行。
爷是指……金家小姐。
我以为以你的修为,这点点魂魄根本入不得你的法眼。
自然。
那为什么还在她体内种聻?!这……听我这么一说他笑了:爷明白人,怎也不明白有些事并非能由得阿落为或者不为。
他这话说得倒也没错。
那天被金小姐抓住了我的手,她体内妖气撞进我身体,曾让我看到了不少我原本不想看的东西,那些被铘所鄙夷的人间罪孽,那些可怜可叹的情情债债。
终日被锁在深闺足不出户的大小姐金婕,受了使女的怂恿夜里透跑出去来到了柳家镇这一方花花天地,误打误撞进了狐仙阁,乍然间对阿落的惊鸿一瞥,就此种下情孽。
以至贪恋得不可自拔,在阿落修行当晚闯进了他炼丹的禁地。
醉生梦死的幻景,让她成了妖精口里的丹,也因此让另一个蛰伏着的妖物趁虚而入,避开十三凌阶龙点头,遁入金婕的体内。
由此两股妖气重叠,随着时间的递增,逐渐幻化成了聻。
聻,自古一则鬼死而化,一则妖气积蓄异化而成。
后者需要两股劲力相似却源头不同的妖气寄居在同一宿主体内,一段时间的融汇后方能形成。
通常来说,这种可能性不比人产妖子的机率高上多少。
无论人或兽,都根本无法承受这样大两股妖气在自己体内的肆虐,更何况熬过漫长的异化时间。
但金小姐却承受下来了,在这种状况下。
倒也不是她体力超出正常人的好,而是她体内那两股妖气,其中有一股在护着她不死。
那自然不是为了她好,这样做只是拖着她煎熬的时间而已,而之所以这么做,目的必然是因为她活得越久,越有好处。
六方阵护着桃花林那么久,不是一天两天就可以破除的,现在之所以会形同虚设,同金小姐被制显然不无关系。
只是这两股妖气究竟哪一股是致命的,却不得而知。
一股走得张扬,一股暗暗涌动,连着两天我始终分辨不出来它们分头的归属。
只是一股必然是照着另一股的样子模仿而出,依附着相生相吸,渐渐分不出彼此。
分不出,就不知道该拔哪一股才对了,拔错哪一股,都会让金小姐命丧当场。
以至连聻都孕育而出,我却没办法让铘以麒麟口去净了它。
除非,其中一股肯自己消退。
却也并非那么容易,因为我知道他想要什么,凭着金小姐这条命。
阿落,放过金家小姐,可好?啧,爷这话说得……不是阿落催她的命,放与不放,同阿落有什么关系?你握着她的命呢。
确切一些,她是我体内的丹。
那么吐出来,阿落。
话才出口,周围的风势骤然间更加猖狂了起来。
哧,爷说得轻巧。
身体里的东西岂是说吐就能吐得出来的。
风里阿落的话音依旧温存,可是通体而出的妖气咄咄逼人得让人一瞬间有点透不过气,原本藏着掩着的东西,在他话音出口瞬间顷刻被释放得肆无忌惮,像是有意无意思地镇我一镇般,因着我那些轻描淡写的话。
可怜那马是被彻底惊到了。
急急嘶鸣着,一张嘴,一团团白沫沿着嘴角扑哧哧朝下滑落。
眼见着被这股看不见摸不着的凌厉之气压得快失了魂,我不得不从它背上翻了下去,免得被这牲口惊惧得忘了形,一不留神先给颠了下去。
爷,小心些。
半空中那只妖狐看着我的样子开心地笑,笑得让人没脾气。
所以我只能轻轻地叹口气:唉……爷叹什么。
身影一闪已来到我的头顶,阿落朝下俯瞰着我,高高在上的模样,亏他还能问得这般柔顺。
我抬头望向他,无奈笑了笑:我叹……命数。
命数?阿落,你看我这一大早,巴巴地找你是做什么来的。
必然不是为了同阿落温存而来。
呵……阿落,这时候还有心跟爷我调笑。
狐仙阁待久了,成了习性。
那么爷说,来这里找阿落,究竟是为了做什么。
我,只是想来跟你做笔交易。
什么交易。
放过金家小姐,我给你你想要的东西。
例如?十三凌阶龙点头。
话音落,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阿落眼里闪了闪,只是被脸上那笑妖娆地掩着,不细瞧,几乎感觉不出来。
呵呵……爷在说笑,说着话从半空荡了下来,无声无息落到山路边的老枯树叉上,随着风在枝桠上摇来晃去,白鹤似的一只:十三凌阶龙点头……爷,这不是在调侃我这只老狐狸么。
怎么说。
谁都知道,那地儿是天子封的,龙脉的一尾。
妖怪,哪有那资格去碰那种圣地。
所以你才垂涎了这么久,盘垣在这地方迟迟不肯离开,不是么。
爷还真了解阿落的心思。
听我这一说两眼随即弯成道月芽儿,他笑得朝枝杈上卧了下来,低头望着我,朝我招招手:那么爷,说说,怎么个交易法。
我从兜里抽出只黄锦封的袋子。
几乎是抽出瞬间,身周迫得人发紧的妖气似乎凝了凝,眼角瞥见那只狐狸从树杈上仰起半个身子,我把袋子拽了拽牢。
哦……呀,你还真有这个。
说着话身影一晃闪到了我的边上,风似的一阵,指探过我的脖子滑向我的手。
我把手揣回兜里:老妖,我要的东西?他一阵轻笑:爷,揣进兜里莫不是以为阿落够不到?我也笑:你尽可以试试看。
话说完,却没见阿落言语,这只满脸嬉笑着的狐狸一只手顿在我衣兜边僵持着,连周围的风似乎也因此一瞬间静了下来,慢悠悠在我边上卷着,细得几乎可以听见那只袋子在我手心里被捻得悉琐作响。
袋子里装着天子御笔亲批的印,印下压着‘御赐十三凌阶’六个字。
字若毁,祸及九族。
狐狸捏着金小姐的魂,我手心里,捏的那是金家上下老少两百余口人的命。
远处隐隐一阵滚雷翻过,瞬息而过的霹雳,电光泛紫。
那是麒麟请的天雷。
跟铘在一起那么久,所见能让铘请天雷去炸的东西却极少,可见,他目前处境艰难。
于是不打算再去同这只妖精墨迹,他有的是时间,我没有:老妖,这交易可值。
爷说笑了,身子一转,转眼间又大鸟似的栖在了那棵老树的树杈上,他低头斜睨着我:交易在哪儿,哪儿有什么交易。
这么说,阿落是无所谓这个了。
不是阿落有没有所谓。
只是爷,没那资本,爷跟阿落哪来的交易。
他说得倒也没错。
交易,要资本的,资本,却不是我握了他要的,他握着我想的,就可以开始去谈的。
能摆在台面上谈的条件是什么。
我又凭什么以一人之力,去要求这九尾妖狐来屈尊同我谈。
我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在目前的状况下。
你要资本?眼看着那原本温存的笑在他眼里一点一点变得张扬起来,我道。
自然。
那我给你资本。
话一出口他如我预料地微微闪了闪眼神。
片刻再次嫣然一笑:哦?那阿落拭目以……话还没说完突然间他身影骤地朝半空里窜了上去,惊蛰了似的。
而这回,轮到我对着他笑逐言开:阿落,这资本可够。
原本凌厉的风更紧了些,几乎把我这句话给吞了去,那一阵阵呜呜咽咽鬼哭狼嚎般尖叫肆虐着的风,隐隐夹杂着些金属撞击的声响,锵啷,镪啷……从背山那头看不清楚的黑暗深处逐渐靠拢了过来,一片连着一片。
不出片刻密密层层地簇拥在了我的身周,边上刀似的妖气蓦地冷凝了下来,像是水碰到了冰。
驯刀者……头顶响起阿落的话音,话音里已经没了之前妖娆的温存,冷冷的,像他眼里闪烁着的深绿色的光:爷,好大的面子,能把他们也请了来,阿落真是佩服。
过奖。
驯刀者,一群驾御刀剑精魄的灵。
十八层炼狱的火烧灼出来的形体,他们是九殿森罗驾前最犀利的护卫。
我只窃得其中一小支,藏在麒麟的甲里,连麒麟都不得而知。
这次若不是时间紧迫,我还真舍不得趋出来使用。
那区区十万两的白银,竟然因此迫我动了阴兵,还真是让我是赔了老本又折了兵。
可见,铘的话也不尽是讨人嫌的,有些事,实是不该去多管,多管,自惹一身腥。
只是惹都惹上了,只能尽力解决吧,无关其它,只一个面子问题。
老妖,这次的资本,还够是不够?阿落怎敢再说不够。
那交易可谈了?可谈。
好。
重新抽出袋子,我朝那只妖狐晃了晃,在身周那大片阴兵的簇拥下:给我我想要的,这个你拿去。
他却并没有过来,只浮在半空继续安静地看着我,带着一脸让我琢磨不透的神情。
怎么。
我忍不住再道。
他眼里暗藏的东西让我隐隐有些觉得不妥。
阴兵在此,阎王怕也不日就要到了。
半晌懒懒开口,自言自语般,说的话却让我心里头一个隔楞。
你想说什么。
爷,为了阿落嘴里这点点东西,值得?这你就无需多管了。
几十万两百银,阿落还是给得起的,不如爷做个顺水人情,好过赔了夫人又折冰兵。
话一出口,我的脸腾的下就烫了,烫得几乎要把我的脸颊给烧透。
这狐精,像是能钻到人脑子里去似的,怎能明白得这样清楚?!反是我,以为自己准备得够妥当,却反成了一无所知。
心一慌,阴兵的阵开始乱了起来,他们本就是受操纵者情绪指派的一群东西。
我忙稳住神。
抬头正想说些什么,为我一瞬间的乱神做点弥补,却不见了半空中阿落银白色的身影。
再次一慌,下意识朝后退,才低头,就看到那道雪似的身影在离我不到几步远的地方站着,负手而立,漂亮的嘴角一丝弯弯的笑意:爷在找什么。
周围就站着那些阴兵,却并没有因为他的靠近做出任何反应。
忽然明白一个棘手的问题——那些被我从封印里释放出来的东西,我似乎操纵不了它们……念头才出,来不及做出任何应变,那些阴兵开始动了,却并不是朝着那只妖狐,而是对着我的方向。
排山倒海的势头,带着刀剑般凌厉的杀气。
是了。
九殿森罗的东西,驾御不住,就是被它们吞噬。
十八层地狱的意思本就是弱肉强食。
想明白这一点,却没有任何就此急变的能力,因为铘不在我边上,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正束手无措地呆站着,眼见着那些漆黑森冷的东西潮水般朝我一鼓作气扑了过来,下意识闭上眼,身子却被股力轻轻一扯,朝上直荡了过去。
随即耳边被一片金属声吞没,响彻我的耳膜,而我毫发未损。
只听着那些声音从最初的天崩地裂到渐渐隐没在我的脚下,睁开眼,发现那些来自地狱的东西不见了,似乎从没被我从封印里放出来一般,在我原先站着的地方消失得干干净净。
而我的身体被一根白色绸带缠着,悬在离地数丈开外的半空,绸带一头再我腰上,一头在不远处那只盘腿坐在老树枝杈上的妖狐手里。
爷,这交易还怎么谈。
他问。
我无话可说。
远处又一道雷滚滚泛开,亮透了半边天空的紫。
是不是很急。
刚朝那方向看了一眼,腰上的带子紧了一下。
迫使我回头望向那只妖精,他坐在那里嬉笑着望着我,不同于往常的讥讽。
这,怕才是他压在狐狸尾巴之后的真样子吧。
嘲弄的,不可一世的狐狸精。
一边温存,一边在心里头当你是只蝼蚁。
这只妖精。
急又怎样。
求我,我便放了你。
放又怎样。
放你回去护你那只可怜的麒麟。
他不需要我护。
是呢,我怎忘了,这么一只曾经杀性大得要遭天谴的麒麟,怎会落魄到需要一个人来护。
老妖,你现在自管逞你的口舌之快,可知凡事总有不可预测的时候。
哦呀……爷说的那可……话音未落,那带子飘荡荡从他手里落了下去,我也是。
只是带子落在地上,我落在驯刀者的手臂里。
轰然一声巨响,狐狸坐着的那棵数倒了,落地瞬间他被阴兵团团围困,所谓上天不能,入地无门。
哦呀,恭喜爷,居然真能操纵得了这阴兵。
他倒也并不嗣机逃遁,只朝周围轻扫了一圈,转头再次望向我,眼里又绽出了那层温存妖娆的笑。
同喜同喜。
对我而言,失败可以,但没什么是失败过之后,却驾驭不了的,那些被我操控过的东西。
爷,现在可是要跟阿落交易了?我却不想了。
因为阿落没那资本了?阿落比谁都聪明。
呵呵,爷,阿落真是很喜欢你。
话音落,人突然在那些阴兵的包围圈里头消失不见。
随即一阵暗香在我身后浮动,没等我来得及回头,忽然身后一张脸贴了过来,微弯的唇电似的压到了我的嘴上,我下意识张开口,口里冷不丁被根柔软的舌头卷进样滚圆的东西。
东西很烫,烫得跟火一般,随着那舌间在我舌头上轻轻一碰,惊得我忍不住将它吞了下去。
随即喉咙上被一只手轻轻一夹,眼前瞬息而过那只狐狸妖娆的笑:爷可小心了,这东西在你喉咙里,可比不得在我这儿要吐出来那么简单。
说着话人已腾空而起,手心里捏着我那只装了御印的袋子:这个,阿落收下了,之后阿落做些什么,请爷无须再多管,只当这交易的报酬。
我吐出那东西握进手里,那颗禁锢着金小姐精魄的粉色丹丸,隐约一层妖气还在上头攒动着,这妖狐即使是在这种时候还不忘坑上我一坑。
那是天意,救活金小姐拿走我的银子,之后你做什么都与我无关。
只是记着,下次若再让我遇到,我断不会放过你。
天意?听我这么一说,他笑得更欢:啧,原来是天意。
那么无霜城见了,爷。
笑声止,他不见了,墨似的天上只有几团浓云在风里翻滚着,暗沉而压抑,带着雷声震过后的隆隆余音。
手上练子咔啦声轻响,该是铘在召唤我。
我转身翻上马背。
回到桃花庄,整片桃花林已经被雷火给烧回了,偌大一片金家宅一片劫后余生的狼籍。
烧毁的桃林空地上躺着只巨大的头颅,小山似的一只。
头颅似蛇,又似龙,只比蛇多了只角,又比龙少了爪。
铘说这叫蛟,长时间蛰伏在龙脉边缘一条巨蟒花了将近千年的时间滋养而成,若再过一个晚上,金小姐死,聻出,这蛟一吞了聻立刻就能腾云化龙。
只是天下真龙只一条,若真的让蛟化成龙,原来的龙脉必毁,则天下大乱。
到那时,不仅无霜,甚至整片皇土都要被战乱围困。
而那样的乱世,只怕九天降下惩世的劫雷,才洗得干净这被妖化的土地。
只,偏巧我路过了,偏巧我揭了那榜文,偏巧我有那吞噬和净化一切灵气的麒麟,偏巧我碰上的是那样一只自我而随性的妖狐,于是,一切便烟消云散。
凡事,果然都有个定数。
气数未尽的,任是如何波折,终究拨云见日,似乎有条看不见的绳索操控着,金家老少,我,麒麟,整个局……或者你我皆逃不脱,它那条暗系着一切走向一个只有它知晓归处的链子。
金家小姐在吞下我带回去的那颗丹后三日醒转了过来,身体里的聻自动消退后,虽然依旧病弱得说不出话来,两只眼睛看人时已经有了点神气。
再过上三五日,每天不间断地吃下我给她煎的药,她开始能下地走动,于是再给她开了半月左右的方式,我跟金老爷告辞走人。
离开当天金家设宴招待了我。
酒过三巡金老爷借故离开,老妈子垂下了帘子,说小姐一定要来跟我见上一面。
我答应了。
金小姐隔着帘子给我敬酒。
话不多,却也似有若无地问起了狐仙阁里那个头牌角色的消息。
当真是死过一次,却还心未死,女人的痴心。
于是只能这样告戒她,若想活命,便远离那种诱惑地,妖孽纵横,你怎知惹来的是人是鬼。
她听后只是沉默。
沉默意味着无声的不认同。
只是这回我救便救了,下回她若要再碰上什么,便再与我无关,我只是一个过往游人,当不得终生救护她的神仙。
只长长一阵沉默过后,她忽然开口:先生是个女人,何必做男人样。
这倒让我微吃了一惊。
在不被情字所迷的时候,她倒是比一般的都更加明白人。
如果不这样,你爹会放心我给你诊断?于是我反问。
金小姐不语。
于是我轻叹一声,再道:可惜你天资的聪慧美丽,却只能寄托在那样一只妖身上。
她依旧不语,只目光微微闪了闪。
半晌忽然抬头,看着我的眼睛轻声道:先生眼里有桃花。
有么。
这话说得有些突兀,我下意识应了声。
她没有回答,只在帘后站起身作了个福,然后道:金婕谢过先生救命之恩,先生自己也请好自为之。
我有点愕然地看着这个女子,不明白她突然说这番话的意思,她却再不吭声了,转身在下人的搀扶下回了屋,留下我一人对着一桌子的菜,和她留下的那两句莫名的话。
三儿在边上给我倒酒,一脸没心没肺的笑,这个正事不管成天无忧无虑的孩子。
喝了他的酒,是不是便能沾上点他的喜气?我一口饮干杯子里的酒,三儿脸上笑得更欢,于是我道:三儿,为什么这样开心。
因为先生医好了我们小姐的病。
不是因为我喝了这酒么。
我拿起空杯子朝他晃了晃,他眼里的光微微闪了一下。
我笑:三儿,先生待你可有亏欠。
先生怎会亏欠三儿。
三儿,可知什么是果报。
三儿不懂……三儿,肚子痛不痛。
话刚出口,三儿朝后猛退了一步,红润润的脸一瞬转了色,他用力按着腹部死死瞪着我。
脸上没心没肺的笑不见了,可惜得很,这样一张阳光灿烂的少年的脸。
而我只能轻叹,站起身把手里的酒杯丢到一边:三儿,它们跟你索命来呢。
先生说什么?!豆大的汗珠从他额头滚落,他紧盯着我的那双眼里还带着那些个夜晚不加掩饰时孩子的天真。
这天真杀了多少无辜的人。
三儿,一会你就知道我在说什么。
先生救我!!一脚跨出门堪的时候他突然间扑到我面前一把抓住了我的衣服:三儿是被逼的!是老爷!是老爷让三儿做的!!先生救我!先生救救我!!我拂开他的手:自作孽。
先生!!三儿不要死!!先生!!!三儿的哭叫声很可怜,但我不是佛前悲天悯人的那朵清莲。
所以放任他不管,就像放任那只妖狐吸尽金家风水宝坻十三凌阶龙点头的全部精髓。
今年再贡不出寒露渡霞,金家满门怕是逃不脱那官难了。
而失去十三凌阶龙点头的精髓,任是土地再沃,栽培再上心,桃花园里的桃树也只能结出最普通不过的桃。
天意。
一切却又怨谁?三年,四十八个郎中,四十八条命案。
戾气早把福地变成死地。
自作孽,不可活。
入夜,叫了酒菜进房。
铘早早躺下了,我睡不着,一个人坐在他边上自斟自饮。
几杯酒下肚,身体便有了种难耐的燥热,于是回头对床上的人道:铘,宽衣。
铘看着我,眼里闪过一丝困惑。
但还是低头慢慢解起了衣服。
他的发色和一只兽很像,低头刹那,活脱脱就是他。
身体的燥热更强了些,我俯下身睡到了他的身上。
铘的身体很凉,从皮肤到骨子里的凉。
而那只兽却是火热的呢……从骨子,到皮毛。
铘,帮我宽衣。
我抬头对他道。
他眼里的困惑更深,却什么都没做。
铘,帮我宽衣。
我再道。
看着他手朝我衣领上伸了过来,不知怎的身上的燥热便消失了。
我推开了他的手站起来。
走吧,披上衣服,窗外吹进来的风让我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我们去无霜。
——番外《人面桃花》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