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珠,要不要下碗汤圆吃了睡?话音落帘子一掀,三奶奶从客堂间穿了进来。
见到这男孩在这里倒也并不诧异:哎?小杨,你也在这里啊。
男孩不语,微微一笑,对着她点了点头。
那和宝珠一起吃了汤圆去睡吧。
男孩再次点头,然后转过身又看了我一眼,径自走到桌子边坐下,随手拿起了桌子上一只皱巴巴半烂的苹果,用搁在边上的水果刀慢慢削了起来。
很熟络的样子,感觉像是这家的什么小辈亲戚似的。
看了会儿收回视线正想跟三奶奶打听一下,三奶奶拉着我的胳臂把我带到一边。
宝珠啊,我们悄悄地说,觉得那孩子俊不俊啊。
一站定她就小着声问我,一边把我眼角边的头发掠到耳后。
我呆了呆,偷眼又朝他方向看了一眼,他倒也没怎么留意我们的谈话,只是沉默着顾着自己手里的刀一下下削着苹果。
于是我很快地点了下头。
三奶奶笑了:我觉着也是,斯斯文文干干净净的,和这里那些个泥小子不一样。
哎,对了,绢子一直和你在一起,她有没有说起过她有对象?一时语滞,迟疑了片刻摇摇头:这倒不知道了奶奶,我们经常一起出去,不过也没见她说起过她有没有男朋友。
是吗,那你觉得这孩子和她是不是很般配。
唔……这回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心里明白三奶奶怕是看上了这家伙的外表和气质,所以想看着合适撮合一下自己的孙女和他。
没办法,老人们似乎都有这种对自己小辈婚姻特别热衷的癖好。
可是,可问题是……犹豫了一下,忍不住问:奶奶,他是您家什么亲戚?不是,说起来我们也刚认识。
刚认识??是啊,昨天啊下了场老大的雨,我出去收东西的时候刚好看他一个人在院子外头站着,就招呼他进来坐了。
后来听他说他在这里找个人,没找到,又走不掉,所以问我能不能在这里借住几天。
我看他面也善,就答应了,说着拉了拉我,凑近了我耳朵轻声道:湖南人,房租付了一千,我再三说不要,他留在桌上的。
小伙子人不错,就是话少,嗳,你觉得他和绢子配不配?我当时讪笑着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心里想着奶奶奶奶,看您平时家长气势很足,怎么在这问题上这么小白呢……先不说他只是一个借地方住的过客,看他这么爽快拿出一千块,您就能确定这钱不是哪里骗来的偷来的?当然……这张脸和他浑身上下那种叫做气质的东西也确实能够忽悠人,当初我不就被这么一忽悠,给忽悠出几十亿的亏空和一身的病来了?所以,也不能说是老人家太不小心,只是这人的外表太具有欺骗性。
所以,我们至少得先闹明白他到底是何方神圣,是什么样一种身份,才盘算怎么给您的孙女牵线搭桥,是吧,奶奶……心下琢磨着,我回头又朝那男孩方向看了一眼。
一眼扫过去正撞上他的视线,他还在削着手里的苹果,皱巴巴的果皮差不多都给削干净了,一溜圈螺旋似的从他刀下垂荡下来的是那层已经开始发烂的果肉,他就这么边削着果肉边看着我,嘴角微微扬着,一双漆黑色的眼睛似笑非笑。
你们坐啊,还在对着他发呆,肩膀上被三奶奶拍了拍:奶奶给你们下汤圆去。
哦……等三奶奶的人影消失在门帘背后,我还吃不准我到底应该怎么办。
那个男孩就坐在我对面,而他是不是就是我要找的那一个,还难讲,他借住在三奶奶家又是为了什么,天晓得。
眼见着他削好的苹果往嘴里塞,我忍不住又多看了他几眼,都说神仙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可是看他啃着一只烂苹果也那么香,实在看不出什么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
难道神也需要吃和住?吃不准,狐狸从没跟我说起过这个问题,姥姥也从没有跟我讲过,从来,我所了解的东西没超越过‘鬼’这个区域。
正胡思乱想着,墙上的钟敲了十下。
不知不觉从狐狸上楼后我在这里坐了快半小时了,也不知道那家伙现在在做什么,难道已经睡了?要找的人可就在你楼下呢,看我那么久没上去也不晓得下来转一圈。
平时也没见他那么安分地就睡觉啊。
想着,屁股挪了挪想上楼把狐狸叫下来,可转念一想,不行。
万一我走了这男孩突然就消失了那可怎么办,这可是很难说的,有种很强烈的感觉,感觉我如果就这么一走,怕是可能再看不到这个人,就像在医院那会儿那个人鬼魂似的一闪就消失了。
所以只能继续干坐着,看着他一口一口啃苹果,一边考虑着到底要不要跟他说句话试试。
还在犹犹豫豫地想着,那男孩倒已啃完了苹果站了起来。
眼见着他走到门边像是准备要出去了,我忙也跟着站了起来:请问你……声音大了点,在这间安静的屋子里突兀间倒把我自己给吓了一跳。
男孩步子顿了顿,回头看向我,我忙改了改音量,继续道:我们见过面,是吗?男孩愣了愣,片刻脸上露出一丝笑,对我点点头。
上次谢谢你了。
我再道。
他又一愣。
那次,羊圈。
伸手指了指新娘家羊圈的方向,我看到他眼神闪了闪,随即又笑,没摇头也没点头,只是伸手撩开了门上的帘子。
听说你姓杨。
见他要走,我忙又道。
他再次停下脚步。
老家湖南吗?他再次回头看了我一眼,点点头。
我有同学也在湖南,湖南好地方呢。
似乎总算感觉到了我想和他攀谈的强烈欲望,他站在原地继续安静望着我,不置可否。
片刻的冷场,我感觉嗓子有些发紧,忍不住轻轻咳嗽了一声,脑子里头想好的话题全用完了,一时一片空白,又不敢继续这么冷下去,于是临机道:奶奶说你在这边找人?他再点头。
还是没有开口,不过倒也不往外继续走了,转个身折回原来的位子重新坐下,手朝桌子上一支,安安静静看着我。
我咽了咽口水:找朋友?他摇头。
亲戚?他想了想,然后点点头。
听说你老家湖南的,这边也有亲戚啊,怪远的呢。
嘴角一牵,他又点头。
可奶奶说你没找到,是怎么回事,搬走了?这回没有回应我,身子微微朝后一仰,他目光转向一旁的电视。
突然觉得有点想打退堂鼓了。
长时间唱单簧的滋味,这滋味可真不太好受,可是想到狐狸说的话,还是忍住了想马上起身闪人的身体。
毕竟福神一开口会影响一个人很大的运势,轻易就开口了,那还叫福神么,如果他真是福神的话。
于是只能硬着头皮继续上:有什么好看的节目没……话音未落,频道一切,从刚才的综艺节目转到了电视剧。
而男孩依旧沉默着,手支着头,有些聚精会神地看着电视里那几个装扮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男男女女。
这一看就看了一个多小时。
直到吃完了汤团三奶奶先回房去睡了,这个不知道是福神还是衰神还是碰巧是和他俩长得一模一样的人,还在那里很认真地看着。
那么一出无聊到让人哭笑不得的连续剧,他居然能看得这样认真,甚至比狐狸看言情片还要认真。
而我居然还真能耐着性子陪他坐上这么长一段时间,在耐心等了一个多小时后见他还保持着原来的劲头继续看着,我那叫一个后悔……好容易等来了中间再次的插播广告,我终于忍不住再次打破沉默,而且采取的是相当直接的方式:福神?挺管用的,因为他几乎是立刻收回视线,侧眸朝我看了一眼。
福神吗?留意到他眼里的异样,我豁出去,再问。
他抬头看了眼钟。
片刻又朝我看了一眼,眼里的光淡淡的,带着刚才被剧情逗乐的笑意,然后啪地关上电视站起身。
刚要走,被我一把拉住了衣角:等等,听我说一下好吗。
他停下脚步。
我冲撞了你的兄弟,是我不对,可是最近想了很多,虽然我很无聊,很无知,可是怎么想我也罪不至死,所以请你……趁着周围没人一口气急急把想说的话都说了出来,可话音未落,他一扯衣角径自朝门口走了过去。
速度很快,我甚至来不及看清楚他在听我说着那些话时脸上的表情。
于是我跳起身用更快的速度一下子跑到门口,伸出手挡住了他的去路:请你帮帮我!离我不到一步远,他重新停了下来。
依旧一言不发地看着我,眼里带着淡淡的微笑,摇摇头。
摇头代表什么,我问。
他再摇头。
看着我的表情带着种无奈而透着些嘲弄的笑,那笑明明白白在说,怎么会有这么怪的人,随便逮着一个人就叫神。
你的意思是说我认错人了。
我继续问。
这回他点了点头。
那么开口告诉我。
目光微微一滞,隐去了眼里的笑,他不动声色看着我。
那一瞬我好象感到一丝寒意从脊梁这里划了一下,在他的目光从我眼睛移向我小腹这块地方的时候。
我下意识朝后退了一点,看他没有更进一步的表示,于是鼓了鼓勇气继续道:如果是我搞错了,那么开口明白告诉我,说你不是福神。
我知道你不是不会说话,因为你和三奶奶说过话。
话音落,他的目光再次转向我的眼,可依旧是沉默着的,沉默,但带着一惯那种微微的笑。
我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说,可话音已经明显带了点无法控制的颤音:福神不是给人带来好运气的好心的神么……我不奢望你给我带什么好运气,只希望你能帮我把你兄弟带走,好么,我只是和他说了几句话,为什么要逼我到死……他笑。
听我这么说,他双手环肩看着我,不说话,也没有任何表示。
我还想再试着做点努力,就在这当口,突然听到头顶天花板上传来沉沉一声闷响:砰!下意识抬头朝上看了一眼,感觉哪里有些不对,再低头朝那男孩站的地方看去,哪里还有他的影子,空落落只留下一屋子的清冷,还有电视里那部无聊的连续剧画面一闪一闪着,时不时暴出几句不知所云的台词。
可刚才电视……明明是被关了的吧。
狐疑着,再抬头看了看天花板。
那声闷响过后上面什么动静也没了,而楼上除了狐狸和奶奶外没有别人。
忽然隐隐感到有点不安,怕会不会三奶奶出了什么事,当下也不再去多想那个突然消失了的男孩,我匆匆甩开门帘一气朝楼梯口奔了过去。
乡下房子大,所以房间也比较多,尤其是三奶奶家这样的大户型老窄,一层楼面五六间房,我不知道灯开关在哪里,所以只能摸着黑一间一间房间去敲门。
到第三间,敲了几下,房间里传出了吱吱嘎嘎起床的声音。
不一会儿门开了,三奶奶披着睡衣站在房门口看着我,一脸的惺忪:是宝珠啊,怎么了,房门打不开?不是……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看了一圈,确定她确实没什么事,还是不太放心地问了一句:您刚才没摔着吧?摔?她看了看我:没有啊。
哦……挠了挠头:大概我听错了。
她笑,拍拍我:去睡吧,不早了,知道房间在哪儿吗。
知道。
去吧去吧。
嗯。
看着奶奶把房门合上,我转身朝自己房间走去。
琢磨着刚才那一声大概是哪个房间里的什么东西滑倒了吧,然后又想到了刚才那个男孩的消失,一下子开始懊恼起来。
该不会这么一消失,以后再也找不到了吧,神要有心躲着人,人还怎么能够找得到……一路乱七八糟地烦恼着,刚经过一扇门,忽然脚步顿了顿。
因为那扇门半掩着。
这会儿眼睛已经习惯了二楼的光线了,所以看东西看得比较清楚,那扇半开着的门里虽然一团漆黑,可隐隐好象有什么东西横在那里,在夜色中隐隐泛着层淡淡的光。
忍不住转身把门在推开了一点,朝里走了两步又对着东西仔细看了看。
这时候一丝被风吹进鼻子里的淡香让我冷不丁心脏一紧,几步跑到那东西边上站定,蹲下身一把抓了过去:狐狸?!横在地上的那堆东西就是狐狸。
整个人背朝天匐在房间靠床那片空地上,大片的发丝遮着他的脸,他的脸不知怎的显了原形,尖尖的鼻子耸在发丝外头,似乎闻着了我的气味,微微抽了抽,片刻身子一动,头慢慢朝上抬了起来:哦呀……怎么睡到地上了……刚才是你摔的?看他从地上站起来,我伸手想去扶他的肩膀,手碰到他的皮肤,冷得跟冰似的。
我的手一抖。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话。
一声不响站起身,耳朵轻轻一颤,一双在夜色里亮得有点刺眼的眼睛一眨不眨对着我身后的方向看。
我忍不住也循着他的目光朝身后看了过去。
一眼看到一道身影在门口边站着,白衣白裤,在漆黑的走廊里突兀得有点耀眼。
你?看清楚来者是谁,我忍不住朝狐狸身边靠了靠。
而随即肩膀一紧,我被狐狸一把推到他身后的床边:天官大人,开口,他朝着那身影的方向走了两步,一条银亮的尾巴在身后轻轻摆动着,妖娆得像条灵蛇:能亲眼见到神尊驾临,狐狸真是三生有幸。
本卷最终章门口的身影依旧沉默,就像刚才在楼下无论我说什么,他始终都保持着的那种样子。
只是在狐狸离他不到五步远的距离,手轻轻一抬,伸指对着狐狸的方向。
狐狸的脚步停下了,尾巴轻轻摇曳着,身上的衣服和一头漆黑色的长发忽然间不知怎的无风而动。
很多人都有和您一样的想法,大人,片刻,我听见狐狸又继续道:可是这么些日子狐狸还在这里,自然有狐狸的道理。
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没听明白。
而狐狸为什么要对那人这么说?我也不知道。
可显然那个站在门口始终沉默着的人他是明白的,因为他脸上笑得很开心。
反剪起双手看着狐狸,不吭声,也不见有别的动作,两人就那样面对面互相对视着,一度空气安静得让我心里头发慌,而我不知道自己除了站在狐狸背后,还能够做些什么。
突然狐狸的身子朝后一仰。
像是被什么力量给重重推了一把,眼看着就要撞到我身上,他身子一斜,砰的一声撞在了我身后的墙上。
撞得很重,那声撞击听得我心脏猛沉了一沉,拔腿想过去看看狐狸到底怎么样了,还没迈步,门口身影一闪已站在了狐狸的面前。
你干什么!!我忍不住喊了一声。
声音很大,都不知道是在吓他还是在吓我自己。
那人回头看了我一眼。
依旧的一声不吭,他眼里仍是那弯淡淡的笑,笑得像十月早晨最晴朗的天。
然后伸手扣在了狐狸的下颚上,一只手抬起对着我的方向,于是我原本朝着他们过去的步子一下子灌了铅似的沉了,沉得无论我怎么用力,硬是一点都没法动弹一下。
只能干看着他们两个人之间无声的僵持,而喉咙里像被什么东西给堵住了,涨得我太阳穴发疼,可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我这时候是真正的怕了。
这人到底是谁?之前我以为他是福神,刚才狐狸叫他天官大人。
可是福神为什么要这样对狐狸?他到底想对狐狸做什么,他想对我们做什么??用力在这层无形的桎梏里挣扎着,而显见狐狸的境地比我好不了多少,同样的一动不能动,他被那男孩控制在指掌之间,一双眼睛闪着莹莹蓝绿色的光,就在我死死盯着他们看的时候,他忽然侧眸朝我微微一笑。
然后开口:大人,这不合适。
男孩眼里一瞬惊讶稍纵而逝。
扣着狐狸下颚的手不知怎的松开了,他退后一步,目光依旧望着狐狸的眼睛。
狐狸收回视线从墙背上站直了身子。
依旧一脸的笑,拍拍衣裳对着男孩欠了欠身:而且狐狸实在不愿意对大人无礼。
说话间突然单膝跪了下来,在那个始终沉默着的男孩面前,垂下头:以往的因,狐狸自会担当,只请求大人高抬贵手,放她一条生路。
我一呆。
狐狸在干什么……平时嘻嘻哈哈没一刻正经的狐狸这会儿为什么要这么毕恭毕敬跪在那个男孩子面前?那样子简直像个谦卑的仆人。
突然间觉得很不舒服,极不舒服。
想马上冲到狐狸面前抓住他耳朵把他从地上揪起来,而就在这时,眼前那道静对着狐狸的身影倏地消失了。
回过神身上那股石头般禁锢着我的力量已消失得干干净净,整个人刹那间失去重心跌倒在地上,眼前随之一花,于是被揪着从地上拎起来的是我,不是狐狸。
哦呀,神已经走了,要拜也太迟了。
揉着膝盖爬起来的时候,耳朵边紧跟着传来狐狸似笑非笑的话音。
我没回嘴,只是避开了狐狸的手拍拍衣服站起身,一声不吭走向房门口。
你去哪儿。
身后狐狸又问。
回去。
什么意思。
声音近了,就在我身后。
我们回家吧狐狸。
一阵沉默。
继续朝前走,而狐狸一声不响在我身后跟着,直到门口边,耳旁听见他又道:知不知道刚才那人是谁。
我脚步顿了顿:福神。
知道还要走?我回过头:狐狸你跪他做什么。
微微一愣。
似乎没料到我说的会是这个,狐狸的嘴张了张。
上上下下看了我几眼看得我有点毛骨悚然,然后眼睛一弯,朝我嘬了嘬牙齿:啧,心疼我了?我扬手在他毛茸茸的脑门上就是一巴掌:当我没说!说着话转身要走,一回头狐狸却已经端端正正站在了门口,抱着肩膀看着我,朝我甩了甩尾巴:要不要考虑考虑啊小白,其实狐狸还不错的。
走开!懒得理你。
哦呀,我走了谁来理你?你……一时语塞,推开他自顾着走了出去,耳边听见他又道:拜天拜地拜神仙,福神是神,狐狸拜他是应该的。
你爱咋咋的,和我没关系。
哦呀,难得心疼我一次,别收得那么快好不好。
你自做多X了狐狸。
X是什么?你小白啊。
哦呀,宝珠,好强的报复欲……我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
卒不及防间跟在我后头的狐狸一个趔趄,及至站稳了脚步,他眨巴着一双眼睛莫名看了看我。
我一声不吭伸出手在他嘴角边那道暗褐色的液体上抹了抹,然后迎向他的视线:狐狸,我们回家吧。
眼睛依旧快乐地弯着,狐狸沉默。
第二天一大早,收拾了东西我和狐狸告别三奶奶离开了她的老宅。
三奶奶不明白我们为什么要急着走,她都还没来得及带我去城隍庙烧香,再三说那里很灵验的,我只能对她说下次吧,因为突然有事,所以我必须得马上回去。
最终三奶奶没再挽留我,只是为我还有林绢准备了一大包她包的汤团让我带回去。
于是我们就这么开车回去了,从来时的希望到回去时的坚决,只不过一晚上的时间。
这段时间碰到了传说中的福神,可是没得到也没想再去等他对我说上一句能救我命的话。
一路上狐狸没少埋怨我,说我自己懒,不去试着套福神的话,又说我笨,笨到白白浪费他宝贵的千金难买万金难求五百年一回不对天不对地只对那小小神仙的一跪。
所以他说:也难怪他不肯出手救你,小白,你真是白得妖神共愤。
那是头一回我没有反驳他的话。
他说那些话的时候我只是把头枕在他的肩膀上,狐狸的肩膀很厚实,还带着他身上淡淡的水果香,然后一颠一颠跟着车身的颠簸打瞌睡。
中间不知道被他弄醒了几次,不是用肩膀颠我脑袋就是抱怨我把他手给弄麻了,好容易把我甩下肩膀,过一会儿我又把头搁了上去。
最后他气馁地叫我牛皮糖,还小白牌的。
牛皮糖就牛皮糖吧,他不知道我的手这会儿比我的头还要牛皮糖——我的手很牛皮糖地抓着他的尾巴。
那根别人看不到的尾巴。
我抓着它边缘上的毛,这样即使很用力,他也感觉不到,而我也能确保它确实在我手里没消失。
这样的感觉挺不错。
其实从昨晚起,不知怎的就有一种感觉,是关于那个福神的,我没跟狐狸说。
没说是因为害怕,害怕什么,不想说。
有些东西一旦说了,就很容易会变成事实,尤其是自己所担心的。
所以我坚持着要离开,即使得不到福神给我的一句保命金言。
死了变成鬼,还是可以继续奴役狐狸的吧。
至少他每天肯定会用他做的点心在我的供桌上供一供。
可是如果狐狸消失了,我以后会怎么样……不知道。
而我为什么会这么想……不知道……车身一颠,我睁开眼。
眼前还是一眼望不见尽头的公路,两旁大片大片灰黄的农田擦着车窗闪过,除此之外再没别的什么东西可看。
对着这些单调的景色看了半晌,慢慢的眼皮子又开始发沉了,我抬眼看了看狐狸。
见他没有理我的意思,正准备闭上眼继续睡,一眼扫到面前那块后视镜,我脑子蓦地一醒。
后视镜里一双淡淡的笑眼。
目不转睛对着我的方向,见我留意到他,一俯身,凑到我耳边:这样真的好么,宝珠。
吱——!!一声尖叫,车打着转在路口急急停了下来。
一回头就看到狐狸莫不做声盯着车窗正前方看,循着他的视线,车窗外正前方两道身影在路中央静静站着。
看着我们,一人沉默,一人脸上笑若十月灿烂晨光。
一样的白衣白裤,两张一模一样清俊得画里走出来似的容颜。
我呆。
两个都在车外头站着,那我身后的是……身后的话音仍在继续:孽障作恶多端,偏你处处袒护,今生,也如此么……一个激灵。
下意识扭头去看,身后哪里还有人。
再回头,路中间的两道身影亦已然不见,来得突然去得突然,一场梦般的闪现。
狐狸!他们……扯了扯狐狸的衣角急急看向狐狸,狐狸抱着方向盘俯身靠着车台,抬眼望着那两人消失的方向,一双眼似笑非笑。
三天后,新闻说新东集团由于百分之六十的股权已经被出让给万盛国际,所以万盛国际已经成了它现下名副其实最大的股东,原集团继承人宝珠在召开了董事会和律师会后个人宣布放弃对它的全部所有权。
一周后,在另一家市级医院,经过多方的会诊,确认我体内的癌变不过是某球杆菌病变,而那种病变是直接导致我眼睛发炎肿成猪头样的罪魁祸首。
至于为什么它会被误症为癌症,两家医院都说不上来,最后陪了五万块精神损失费,这场差点让我担心掉半条命的戏就此落幕。
同一天狐狸买了螃蟹和鸭子准备过中秋。
打电话想叫上林绢,因为没亲戚,说好今年春节上我这里一起过的。
谁知打过去后她说她正在她的老家,然后告诉我,就在一天前,她的三奶奶去世了,去世前三个月的时候曾被查出患有肺功能衰竭。
这病不会让人马上死,可是会慢慢把人折磨死。
一直以来我们始终没发现过三奶奶得这样的病,除了面色比较苍白,她看上去是那么的神采熠熠。
林绢说三奶奶走得很安详,晚上睡下,第二天人就已经走了,走得没有一点痛苦。
刚听到这消息时一时有点不能接受。
就在几天前还跟在她家住过,吃过她包的汤团,几天后怎么就走了……实在太突然,突然得让人无法承受。
后来平静了一会儿,往细里想想,也就释然了。
对于很多年纪大却又身患重病的人来说,有时候没有任何痛苦地离世,何尝不是一种福。
秋天正是吃螃蟹的季节,狐狸买的蟹都很大,四两一只,从蒸锅里出来一只只油亮金黄,肚皮都被蟹膏撑得朝上鼓。
往常的话怕是一出锅就被我挑了最大的顺便找上稍小的朝自己碗里扔了,可这回,头一次看着这些油黄喷香的螃蟹,我兴不起多少食欲。
狐狸没觉察到我的异常,高高兴兴掂掂这只拎拎那只,最后挑了只最沉的,拽在爪子里拎到我面前,晃着螃蟹朝我嘬着牙笑:哦呀,啧,好肥呀。
我没理他。
半晌掰开了壳,撬出里头老大一团膏,张口正要往嘴里塞,瞥见我还是坐着没动,他夹着那团膏眉飞色舞地在我鼻子尖来回一个晃悠。
被我张嘴一口吞进了嘴里。
啊!!!!小白!!你不是不想吃吗!!一声尖叫,狐狸眼巴巴看着筷子空荡荡从我嘴里退了出来。
谁说我不想吃。
吞完了膏我剔了剔牙。
那为什么摆在你面前的你都不动?!太烫…………你这个懒女人……啧,好香啊。
惋惜地看了自己筷子一眼,没理会我的洋洋得意,狐狸低头不声不响地开始剥蟹脚。
狐狸剥蟹脚的样子很有看头。
先用门牙咬开两个头,再横在嘴里用犬牙磕开两道边,轻轻一翻,里头瓜子瓤似的肥嘟嘟一团肉就蹦了出来。
看了会儿,心里没来由又是一阵恐慌。
刚才被狐狸这么一折腾后一度让我差点就忘记了的东西,这会儿随着狐狸仔细吃螃蟹时带来的片刻安静,在我脑子里又再次回返了过来。
而回返之后所带给我的恐慌相比之前,或者说更多日子之前直到最近,那些若隐若现在我脑子里,时不时会突然想起然后给我带来一阵惶恐的感觉相比,更甚。
那感觉来源自一个很久都没再见到他的人。
说起来,已经有好多天没见到铘了吧,这个让我除了避之再三而找不到其它任何感觉去形容的男人。
刚和狐狸回家,因为当时惦记着自己的病,还有这一阵围绕在自己身边所发生的事情,所以没太在意。
等那些事情一一过去之后,才发觉,似乎从狐狸旅行回来之后,铘就再没出现过。
最后一次见到他时刚好是狐狸回来之前几分钟,那时候他对我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然后在十七层高的病房阳台外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一走直到现在都还没出现过。
本来,这对我来说是件好事。
要知道我有多怕这个人,虽然也不见得他就对我动粗了,或者把我怎样了,可我就是怕他,一种由骨子透出来的怕。
只要他一走近我就想躲得远远的,虽然他看上去是那么的温文和漂亮。
他说,还有XX天了,我的神主大人。
现在算来,离他所定的期限,我到底还剩下多少天。
不多了吧,从他消失到现在,又过去了十多天了,我到底还有几天?想着我心里就排山倒海似的搅腾。
这感觉和当初听医生宣布我得了癌症时不太一样。
听说自己得癌症就像被宣判了死刑,当时整个人是空落落的绝望。
而对于铘的期限,那感觉我说不上来。
不能说是绝望,因为不是走投无路山穷水尽。
但也不能说就有希望,因为直到现在,我都还不知道驾驭麒麟到底是怎么个法子。
所以吃不下东西,连最喜欢的螃蟹都是。
因为定时炸弹的时针快走到头了。
原本曾寄希望于狐狸。
可显见,所托非人。
当初说好等我从林绢老家回来,一切他肯定已经搞定。
可谁想我前脚离开,他后脚就出门旅游了,直到我被一连串霉运轰炸得生无路死无门才重新出现,总算陪着我跌跌撞撞撞出了这个雾区。
而眼下,我估计他根本就忘了麒麟那一档子事了吧。
开开心心地开始为小店的重建做准备,开开心心地吃着手里的螃蟹。
对于麒麟,他的存在与否,他所给出的期限的即将到头,似乎都忘记得一干二净了。
以至忍不住要想,这会儿我要问铘是谁,狐狸估计会懵住吧。
他要是反问我:‘爷,爷爷是谁?’那我是不是要给他一巴掌……正看着狐狸的吃相自顾着胡思乱想着,客厅里的门突然被敲响了。
砰!砰砰!砰!一下下很响,一响一个停顿地有节奏。
我忙站起身。
正要往客厅跑,冷不防被狐狸一把抓住了手。
我回头看了他一眼,刚想叫他把那只油腻腻的爪子从我手上挪开,客厅里陡然间嘭的一声巨响,硬生生把我惊掉了半条魂。
回过神狐狸已经站了起来,一手拎着螃蟹,一双眼微微眯起望着客厅的方向。
片刻一道身影从客厅外径自穿了进来。
那是个十四五岁样子的少年。
一头半长不短的银发下一张脸看上去有点面善,个子不是很高,在一身过大的衬衣和牛仔裤里头裹着看上去异样的瘦小。
一路朝饭厅里过来,风似的一阵。
直到我面前停下,掠起额头前那簇乱糟糟的头发,我这才看清楚隐在发丝下那双暗紫色的眼,灯光下猫瞳似的闪烁不定,对着狐狸的方向,慢慢扩散,又慢慢缩起。
喂,你……刚想问,他蓦一抬眼,我刚到嘴边的话咕的一下吞了回去。
手没来由一阵冰冷,我忍不住朝后退了一步。
而他并没有留意到我这个小小的动作,轻扫我一眼后转瞬又把目光锁在了狐狸身上,嘴唇微抿着长久地沉默。
直到狐狸注视着他的眼睛嘴角慢慢扬起,他突然开口,话音带着丝隐忍过后的低沉:你去过昆仑了……眼梢一弯,狐狸对他点点头:对。
卑鄙……哦呀,麒麟大人缪赞,狐狸不胜荣幸。
老妖精!终于控制不住一声低吼,一拳挥向狐狸,却被狐狸头一偏轻轻避过。
反让自己身子一个踉跄,及至站稳,他一双瞳孔猛激射出一道刺眼的光:你敢碰龙骨。
微笑,轻轻嚼着蟹脚:哦呀,是‘请’。
我会让你付出代价……等能做到的那天再说吧,大人。
不再开口。
一双薄薄的嘴唇抿得很紧,少年将那双刺眼的目光从狐狸脸上忽然转向我。
我再次一个激灵,因为突然想起了他是谁。
虽然他的样子变了很多,变得一眼望过去,我几乎都不认得他了,可是那双眼睛还是不变的。
暗紫色的瞳孔,在情绪波动的时候会变得刺眼的绚烂。
狐狸叫他麒麟,是的,他是一头叫做铘的麒麟。
可一阵子不见,他怎么变那么小了?而他和狐狸说的那些话又是什么意思?不懂了,就像在三奶奶家里狐狸和福神所说的话一样,我听得一脑子茫然。
正茫然发着呆,转眼,见铘朝我走了过来。
走到我边上站定,我刚要朝后退,被他伸手一把扣住我的下颚。
然后看了看我的眼睛:他用这方式困住了我,我的神主大人,半晌开口,话说得很轻。
虽然之前在狐狸面前他无法控制了一回,这会儿在我面前,他那种不冷不热的温文似乎又回来了,并不因外表的改变而有多大不同。
可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半晌突然意识到那个不对劲在哪里了——就在短短片刻的工夫,铘一张少年的脸看上去越来越年轻,而扣着我的手,感觉也越来越小……直到他勉强颠着脚都够不着我的脸了,他收回手又看了我一眼,轻轻一声叹息:这就是你想要的?我没回答,因为根本就看傻了。
回过神就看到他扑地一声跪倒在地上,片刻嘴里发出一阵似叫非叫的尖细声音,他全身卡拉拉一阵轻响,整个人在地上蜷缩了起来。
缩得很小,连衣服带裤子很小很小的一团。
我狠吃了一惊。
不知道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迅速看了狐狸一眼,而狐狸没事人似的在一边坐着,津津有味地啃着手里的蟹脚。
于是只能自己走过去,到他边上站定脚步,小心翼翼蹲了下来拨开那团衣服朝里面看了看。
突然一阵尖锐的疼痛从我手指直传到了我脑门心。
忍不住啊哇一声尖叫,手迅速收回,却连同衣服里那个咬我的东西一起给拉了出来。
衣服里一团漆黑色的东西。
冬瓜大小,像鹿不是鹿,像狗不是狗,通体漆黑背上油光锃亮一层鳞片,沿头顶一溜直一道银白色的毛直到尾。
听见我的尖叫声,它抬着那只比它身体还大的头瞪着我,一口还没长全的牙死命咬着我的手指,嘴里发出些哭不像哭叫不像叫的声音:咿……呜!!!我傻眼了,愣了足有半晌,抬头对着狐狸一声尖叫:狐狸!!这是怎么回事!!!!!宝珠鬼话第五话 完结==============第六个故事 术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