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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2025-03-30 06:24:44

穿过三重院落,再沿着一条被大片竹林遮得几乎看不清楚路的小石子道向北,再走三五分钟路光景能看到一片池塘。

池塘不大,被三条长廊环绕着,差不多也就一个院子的大小。

中间有块长满了青苔的假山,依稀可以看到上面大大的,还没褪光陈年老漆的三个草体字——‘荷风池’。

本新伯说荷风池是易园里最有特色的景点之一。

顾名思义,荷风池就是一个种满了荷花的池子,不过可能花期还没到的关系,虽然已经算是入夏了,我到了之后没看到一朵盛开的荷花,有的只是一大片一大片墨绿的荷叶和花苞,在下午好容易露出一角脸的惨白色阳光里有点疲惫地拥挤在枯萎的浮萍上,一层叠着一层,把水面遮得严严实实。

偶而风吹过,那些厚厚的叶子抖出沙沙一阵清冷的碎响,而树上的麻雀也紧跟着叽叽喳喳鼓噪起来,鸟声和碎响声,让这片空一无人的地方听起来热闹非凡,可是也仅仅是听上去而已。

更多的是一种奇怪的空虚感,不论是景色还是风景。

本新伯说得不错,没什么地方能比这里更适合打发午后一个人的无聊时间,只需要往池塘边的长凳上一躺,那些从池子里散出来的干荷叶的味道,和背后那片被太阳晒出来的微烫,就足够让人感到眼皮子发沉。

我找了条还算干净的长凳坐了下来,打开手机看了看,里面没有狐狸发给我的留言,于是躺下身准备小睡上一会儿。

可是周围的声音和光线一时又让我很难入睡,它们是那样明亮和吵闹,即使闭着眼睛也像群不安分的精灵在你眼皮子和耳膜外舞动。

于是只好睁着双眼干巴巴看着池子里那些浓密的植物,看它们蓬勃张扬着它们旺盛的生命力,从很多年前开始一直持续着的重复的过程。

忽然想起它们或许是这房子里最持久也最鲜活的见证者了,虽然看上去那么柔软而脆弱,但即使是房子都在逐渐老去,惟独它们依然是年轻的,每一年生长开花,每一年静静目睹着这里的物是人非。

更有甚,在它们前一刻的记忆里,坐在我身下这条凳子上的还是些梳着油光可鉴的头发,穿着锦色华服的男女,转眼却成了我这么个和周围一切格格不入的人,而这条长凳又曾经有多少人坐过?他们有着什么样的身份,什么样的心思……这念头让我觉得有趣了起来,它就像一个漫不经心间把一些流逝的东西抓住并给你看的小小魔术,你能呼吸得到它,感觉得到它,但无法触摸它。

这种感觉实在是妙不可言。

然后我忽然留意到了一些划痕。

就在我眼前那根柱子上,一转头就看到了,那些斜斜的一行连着一行的痕迹。

不过这发现起先并没有让我太在意。

毕竟这种老掉牙的木头上有再多的痕迹,都是不会让人觉得突兀的,那些草草的痕迹和柱子漆水班驳的表面混杂在一起一点都不起眼。

直到后来我突然意识到,那些乱七八糟的划痕都是些文字。

字迹潦草简单,并且透着点稚嫩,它似乎是首不知道在哪一年被哪个调皮的小孩用刀子刻上去的儿歌。

我仔细看了一下,它们这么写着:木头娃娃光着脑袋摇啊摇啊什么也看不见你拍一下我拍一下娃娃出来最慢的一个娃娃在……最末那行字的尾部看不到了,似乎是被刻到了柱子的背面,我忍不住爬起身依着它们朝后看过去。

但柱子背面什么文字都没有,那里只是一大块快要剥落的漆皮。

我伸出手指在那上面小心刮了刮。

干燥的涂料随着我的指甲一点点从柱子上剥落,片刻隐约看到里面有划刻的痕迹,就在这时,我头顶上突然响起一阵哑喉咙女人尖笑般的声音:呱啊!我的手一抖。

抬头看到只漆黑色的鸟从天而降落到对面的廊檐上,一边抖着毛,一边张开大嘴再次发出那种让人毛骨悚然的叫声:呱啊!我认出它是乌鸦,那种在我居住的城市里是看不到的鸟类。

第一次不是通过屏幕而是真实地见到这种动物,它的个头比我想象中要大,并且丑陋。

叫声和电视电影里那种配上去的声音不太一样,更尖锐,带着种沙沙的颤音,每一次都能让人听得一激灵。

第二次尖叫后它住了嘴,然后合拢了翅膀蹲在廊檐上一动不动看着我,像团漆黑的脏东西。

我没理它。

凡是那种毛色丑陋并且性格诡异的鸟类都让我觉得不舒服,比如麻雀,比如猫头鹰,比如乌鸦……于是回过头继续用指甲剥着柱子上的油漆。

而越往下那些漆水越是难剥,因为它是完全贴在柱子上的,我不得不加大了力道往下抠。

说不清为什么,那下面也许什么都没有,也许有的不过只是那首短短童谣里某几个毫无意义的字,可我非常想知道它到底是什么。

呱啊!!!突然又是一声尖叫。

眼角瞥见那只漆黑色的鸟突然翅膀一张朝我方向直飞了我来,我大吃一惊。

忙跳下凳子试图躲开,手一滑却把手机甩进了水池。

这当口一阵冰冷的风从我脸旁刮过,没来得及反应过来这意味着什么,我边上那根柱子上砰的发出声闷响。

然后一些温热的东西溅到了我的脸上,我看到一只凌乱不堪的黑翅膀在柱子背后痉挛似的抖动着,一边扇出些凌乱得让我肾上腺素急增的声音。

片刻声音停了,那翅膀从柱子上滑了下来,通的声掉进池子里,就是刚才我手机掉落的位置。

沉下,再浮上,露出一只巨大尖锐的啄,还有半边血肉模糊的身体。

那只刚才突然间莫名俯冲向我的乌鸦……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尖锐地叫了一声,没再管掉进池子里的手机和柱子上那片被我刮得差不多了的油漆,我拔腿朝着走廊外仓皇奔了出去。

才奔出那条狭窄的石子路,耳边一声惊叫,我同眼前突然出现的一道人影一头撞到了一起。

瞬间天旋地转,我和那人同时摔倒在了地上,与此同时远处一道咆哮般的大嗓门响起:卡卡卡卡卡!又是你!又是你!!这才看清了周围逐渐聚集过来的人群,还有被我压在身下的梅兰那张惊得有点扭曲的俏脸。

我急忙一骨碌爬起来,伸手想起扶她,她已经被边上的工作人员围住,一个个带着又怒又疑的表情看着我,像是怕我再次莽撞地伤到她似的。

这让我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随之一阵啪踏啪踏的脚步声由远到近,拨开人群,剧组导演那张怒狮子般的脸再次出现在我眼前:我姥姥的怎么又是你,大姐,你存心跟我过不去是不是?!话说到这里突然停住,然后转过脸用手里的本子朝梅兰头上敲了一记:快看好她脸上的表情!就是这表情!我要的就是这种表情!瞬间我的脸再次成了所有人注目的焦点,而我惶惶然不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直到梅兰注视着我的那双眼由原来的迷惑逐渐变成了一种惊讶,再到惊恐,再逐渐扩散到脸上每一道轮廓,我被她这表情给吓了一跳。

不明白自己到底哪里惊到她了,正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那导演却笑了:OK!很好,就是这样!然后转过头再次看了我一眼,这次不再像只发怒的狮子,但嗓门依旧洪亮得像是在训人:你怎么啦丫头,活见鬼一样。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总不能说,我是被一只死乌鸦给吓出来的,这会被他们当笑话吧。

可他盯着我看的样子又让我觉得如果不为刚才的行为解释些什么,他不会轻易放我离开:我在找厕所。

脱口而出:这里好多屋子都上了锁,我找不到我那屋在哪里。

这回答让他颇感意外,因为他的眉毛皱了起来。

幸好没等他继续问,一旁有人对我道:往左边直走有道门,出去右转那里有个公厕。

循着话音我看到了靳雨泽那张美丽的脸。

他远远站在摄影机的边上,嘴里叼着只烟侧眸望着我,眼里闪烁着什么似有若无的东西,这让我不自禁怀疑他是否看穿了我小小谎话里那点猫腻,不过还是很快感激地朝他点点头。

这当口没人再理会我了,因为女主角抓到了角色的表情,这让导演急着开始继续拍,于是在他们忙碌着重新布置位置的时候我按着靳雨泽指的路跑出了这个地方,当然没按他所说的继续朝右转,而是往左返回了我住的那个院子。

因为挨得近,进大院后我还能听见那导演粗犷的嗓门在拍摄处指挥。

他实在是个精力超级旺盛的老头,而且还是个居然有脸皮叫我大姐的老头。

时不时还能听到助理们跑动的声音和演员的尖叫。

他们这一整天似乎都在拍摄女主角受到惊吓的戏。

当然这些嘈杂并没有让我感觉吵闹,反而让我从之前的惊恐里恢复了过来,因为我总算不再满脑子都是那只鸟死掉时奇丑无比到令人恶寒的样子。

不得不说刚才我真被那只乌鸦给吓到了,那只对我来说简直比地狱里爬出来的鬼怪还要可怕和恶心的生物。

它让我一度忘了自己其实远比它大得多,并且强壮得多。

只不过一眼而已,它满身脏乱的羽毛和那双死了还像有灵魂般死死瞪着我的眼就把我彻底给吓得乱了方寸。

更糟糕的是我还把我的手机给弄丢了,那只花了我两千多块钱刚刚买回来的、用了还不到一个月的手机。

被这么只丑陋的小鸟一吓,就这么没了。

如果让狐狸知道这一切他会笑死我的,我敢保证。

琢磨着正准备进屋,一脚跨进去我又退了出来,说不出的一种感觉,我觉得背后好象有什么人在看着我。

可是回头看又什么都没有。

身后空荡荡的,只有一棵两人合抱那么粗的老梧桐在院子中心站着,头顶的叶子几乎能遮掉院子的半边天,风一吹叶子声波涛翻卷。

的那么那种奇怪的感觉到底是什么?我犹疑着朝两边再看了看,然后看到了昨晚那间似乎有人影跑进去的房子。

它同我的房间之间隔着道天井和这棵老树,白天看来倒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门窗依旧紧闭着,应该很久没人住了,上面蒙着层细细的灰。

窗玻璃上依旧靠着昨晚见过的那只木偶,它还在。

不知怎的,在看到它之前我对它的存在并不报任何期望。

所以它在倒反而让我有点意外。

这只小小的、淡黄色的木偶,应该是件很老很老的玩具了,粗糙得像某件刚从坟墓里挖出来的文物。

而掉光了漆的表面让它看上去更加丑陋和可怜,五官几乎已经分辨不清楚了,只有模糊的一点轮廓可以区别出它的眼睛和嘴巴。

它静静贴在玻璃上,像个希望钻出来到处走走的孤独的孩子。

这种奇怪的感觉让我不由自住转过身朝那间屋子走了过去。

近到门前那扇紧闭着的门突然嘎地声开了,虽然只是开了道小小的缝,这让我吃了一惊。

赶紧朝后退,一边庆幸自己还没那么冲动。

这房子有点不对劲,直觉这么告诉我。

正准备不再去理会径自返回自己的房间,可是紧跟着一阵细细的铃音从屋子里传出,熟悉的音调让我几步上前一把将门推开。

不出所料,屋里那阵铃音来自我的手机,那只本该躺在荷风池的池底,用它最后一点电池吱吱冒出气泡的手机。

这会儿它却完完好好躺在屋里那张积满了灰尘的桌子上,看上去是干燥的,没有一点被水浸泡过的迹象。

一角的讯号灯闪闪烁烁,在那一串串欢快的铃音声里有节奏地跳动。

这是怎么回事……我狐疑着朝四周看了看。

周围没人,连鬼影都没有一只。

所有家具除了那张放着我手机的桌子外全都铺着层白布,这让屋里的一切都清晰而井井有条地呈现在我眼前。

从位置来看它和林绢那屋的摆设几乎没有任何两样,只是没人住,因此没人打扫,因此没有丝毫的人气。

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不一样的地方。

桌子上的铃声还在一遍遍响着,像是知道我就在不远的地方看着它似的。

离它不远躺着只木头小人,和窗台上那只很像,同样的古老简陋,同样的颜色班驳。

所不同的,它看上去是个女性,因为它胸脯上的特征。

它在铃声里微微震动着,这让它看起来像是有了生命一般。

铃声继续在响,我看了看头顶亮得让人眼睛有点发眩的天空,深吸口气,几步走进去把手机从桌子上拿了起来。

却在这时铃声嘎然而止。

片刻手心里一阵冰冷冷的湿。

赶紧拿开手机,我看到一行行细细的液体正从它的缝隙里流淌出来,沿着我的手心和手腕慢慢朝下淌,我听见一阵轻轻的咯咯声从我嘴里发了出来,是我的牙齿在打寒战。

嘎吱……嘎吱……嘎吱……不远处忽然响起阵木板摩擦的声音,我抬头看到前面靠近梳妆台的地方一只摇椅在兀自摇动。

奇怪就在刚才我还看到它上面蒙着白布的,包括那只梳妆台,但这会儿它们上面什么都没有,红木的表面在窗外透进来的光线里折着玻璃似的光,透过梳妆台上的铜镜,我看到里面一张有点模糊的脸。

模糊,但并不妨碍它勾勒出她年轻细致的五官,这张铜镜里的脸有种画里人般倾国倾城的美丽和高贵。

但很苍白。

被摇椅一前一后轻轻摇动着,那张脸鬓角边的步摇颤颤巍巍。

一双细长的眼静静注视着镜子里的自己就像我在桌子边一动不动注视着她,片刻轻轻一声叹息,她道:来就来了,鬼鬼祟祟在那边做什么。

我心里咯噔一下。

一度以为她是在说我,恰好这时身后有道声音响起,听上去像是个十多岁的小女孩:主子,听老佛爷身边的公公们说,皇上已经有人选了。

我立刻回头朝后看。

随即看到身后一个穿得跟剧组里演员们差不多的小姑娘在门口站着,垂着头,脸圆圆的,看上去有点眼熟。

但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是么,迟早的事儿。

摇椅上的人说话声听上去有种懒洋洋的漠然,就像她镜子里那张脸。

主子不高兴么?那是好事呢。

你懂什么。

可是……出去吧。

摇椅内一只手伸出摆了摆。

手很细很白,上面套着的镯子在光线里闪着道青冷冷的光。

身后那女孩头一低朝外退了出去。

由始至终,她和摇椅上的女人都没有朝我的方向看过一眼。

我轻着脚步跟了出去,跑到外面却没看到那个女孩子,她就像阵烟似的凭空消失了,像她凭空出现时那样突然。

再返回屋里,那角落里红木的梳妆台和摇椅重新蒙上了白布,安安静静在那里搁着,从未有人在那里躺过、对着那张镜子照过般。

连我放在桌子上那只手机也不见了,桌子上依旧一层薄薄的灰,角落里依旧躺着那只女性的木头偶人。

而曾经摆放过我手机的迹象却一点都没有,我甚至在那张桌子上到不到曾经被我抓出来过的指纹。

意识到这点我低头朝手上看了看,手是干的,上面一滴水都没有。

宝珠?身后突然响起的话音把我惊得一震。

回过神看到林绢从门外进来,一边打量着屋子里的摆设,一边朝我看看:到处找你呢,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我的经历。

所幸林绢对此也并不在意,她手里提着我和她的行李箱,一边朝我招了招手,看上去有点紧张:走吧我们路上再说。

本新伯说周铭的大伯他们今天会来,应该就快到了,我们快走吧,我叫了出租车在外面等着呢。

是啊是啊,快,快走。

这真是横空而来的坏消息。

原本以为铁定不会出现的周铭的家人,竟然会在我们到易园的第二天就一起赶回来了,这实在太见鬼了。

当下没多废话我接过行李跟着林绢就朝外跑,可还是迟了一步,快到门口时周家长辈亲戚们的车已经在门口停着了,一行人在我们绕过内影壁的时候迎头朝我们方向走了过来,正所谓狭路相逢。

那一刻的尴尬场面不是用简单的三言两语就可以去形容的。

我得说那是我毕生所能遭受的最难受的尴尬局面之一,因为那几个人里不单单包括了周鸣的亲戚,竟然还有周铭的妻子,那个曾经把林绢打得鼻青眼肿的女人。

早就听说她因为林绢和她丈夫的事所以一直分居着,没想到她居然也回来了,而且来得那么突然。

连一个回避的机会都没有留给我们。

似乎存了心的就是想同林绢正面见上一见的,这个无论姿色和品位都不比林绢逊色,并且更优秀的女人,一身干净素雅的着装优雅地伴在一个年逾六旬的男人身旁,无声无息望着匆匆从中门里走出的林绢,像只高贵的天鹅。

我无法想象这样一个女人会动手打人,并且打人的时候还能冷静得像个神。

这是林绢形容给我听的。

当时说这些话的时候,她是嬉笑着的,毫无所谓的样子,因为那时候她赢了,虽然挨打,但打她的那个女人之后没多久就搬出了周铭的房子。

而这会儿我明显感觉得到林绢的手臂抖了一下,尽管她那张脸看上去是嚣张的,无视一切的嚣张。

可我知道她在害怕。

她怕那个高贵的女人,那个高贵,但一点都不担心打人会脏了自己手的冷静犀利的女人。

有那么片刻我们两边谁都没吭声,只有几个不知究竟的周家人有点茫然地两头看。

虽然这沉默维持的时间并不久,虽然我也并不是当事人,可是手心还是很快被汗湿了,这种僵持气氛压抑得叫人难以忍受。

直到不久之后突然间被一阵凄厉的尖叫声给打破。

叫声是从内院里传出来的,我心知是在拍戏,不过还是装着很吃了一惊的样子,和那几个进来的周家人一起回头朝身后看。

紧接着又一声尖叫,这一次连始终淡漠着张脸的周铭的妻子程舫也不由自主眼神为之一闪。

可就在我以为他们会因为这叫声而赶进内院,并且暂时把我们两个人给忘记的时候,偏偏这时本新伯突然从里面走了出来。

我就知道那要坏事了。

果然,还没等走近,他已经大声嚷嚷了起来:二爷三爷回来了!呦!大少奶奶也回来了啊,快进来快进来,别担心里头的声音,是上次跟您们说起过的那家剧组,拍戏,拍戏呢。

听他这么一说程舫的目光再次扫向了林绢,我在她眼里读出了某种野兽行将攻击的讯号。

早就听说程舫家是有来头的,她是香港人,祖父很长一段时间都是黑社会的,直到香港回归。

而她本身却是修的法律,从事律政近十年,却为了一个男人不惜扯下脸面出手打人。

就是这样一个女人,面对面同林绢隔着几步远的距离互相看着对方,我从没感觉过林绢像今天这么弱势过。

却不知道她会发出怎样的攻击。

她斜睨着林绢,像看着一个完全在自己掌控之下的猎物。

而林绢呢,她这会儿到底是种什么样的心情?我感觉不太出来。

除了刚才那一阵颤抖之后,她平静得就跟平时没什么两样了,我暗暗期望她能有平时那样的急智和能力,好让我们顺利从周家这道古老的大门坎里跨出去。

就在这时突然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从内院传了出来。

很急的步子,伴着几声听上去仓皇得有点变调的叫:本新伯?本新伯?????这叫声让在场所有人不约而同朝那方向看了过去。

不一会儿就看到几个剧组里的人踉踉跄跄奔了出来,一个个脸色惨白惨白的,活像身后跟着只鬼。

见到我们一大票子人站在这里,里头一个女孩哇的声就哭了出来:快去报警!!!里面出事了!出事了!!!第十一个故事 青花瓷素和家的瓷,画鱼能观鱼游,绘草能见草动。

当真是色如凝脂,触如婴肌。

皇上相中他家那双手了。

宣,素和甄入宫觐见。

不好了!窑失火了!窑失火了!家里有只青花瓷,约莫半人多高,蓝碎花的。

正面一幅仕女图,背面三尾鱼,锈红色的,环状盘在腹部圆形的凹口里。

它是姥姥那些乱七八糟的收藏品之一。

姥姥在世时,那些经常来家里走动的亲戚朋友们都叫它宣德瓷,起先我以为那是它的名字,后来网上查了查,才知道那是因为它制成在明宣德年,那一年代从官窑里烧制成的青花瓷统称宣德瓷。

刚知道那会儿颇为兴奋了一阵子。

网上说,宣青制作距今近六百年,能完整保留下来的很少,物以稀为贵,以我这样的俗人的价值观来衡量,它必然价钱不菲。

不过这种兴奋和得意不久之后就荡然无存。

一位住在附近常来我家店里买点心的老教授,似乎是教历史的,一向对古董有着很强的兴趣。

在听说我家有只宣德瓷后,他特意跑到我家客厅看了这只瓷器。

之后鉴定再三,本来信心满满等他估摸出一个大致的价值,结果他却相当遗憾地告诉我,这只宣德瓷是假的,是一只清末期间照着那样子仿造出来的赝品。

赝品造得几可乱真,但胎土和釉水还是暴露了它的真假身份。

这真是让我非常失望,就好象以为自己捧到了一堆金子,结果却发现那仅仅只是堆镀了层金粉的铜而已。

虽然老教授后来又跟我说,说是赝品,但也好歹这件也算是只赝品里的极品,无论是色泽还是质地,都可见模仿者功力的深厚。

况且距今也有百多年历史,不失为一只有价值的收藏品。

自然,我并没有因此就高兴多少,因为知道他那是安慰我。

历来无论如何相象,赝品就是赝品,即使是只有了百年岁数的老赝品,它还是只赝品。

赝品永远取代不了真品。

所以现在,它被摆在我家客厅靠近楼梯间的地方,和饮水机一起靠墙站着,被狐狸充当鸡毛掸子的插口,一度还成为过杰杰的窝。

有那么两三天时间我一直没在楼上找到过那只胖猫,后来才发现它在这只青花瓷瓶里打胡噜,似乎猫科动物对这种深深的圆圆的地方总是特别感兴趣,对杰杰这种什么地方都能睡的生物来说尤其。

发现瓶子上有裂缝,是最近几天的事。

那天天下着毛毛细雨,很阴,并且闷热潮湿得让人浑身很不舒服。

从早上坐到下午,生意一直很清淡,狐狸出门采购去了,没有他在的房子里静得让人想打瞌睡。

闲着没事,我提早打了烊,开始打扫我那间整整大半年没搞过大扫除的屋子。

当然这可不是因为我懒,说起来,家里有只狐狸到底还是有点好处的,他总是得意洋洋地把自己的尾巴当扫帚拖把而不自知。

那会儿铘坐在楼梯台阶上看着我,漫不经心的样子,有一口没一口吸着烟。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学会抽这个的,没准是在术士家,那个黑眼圈小子没事总喜欢一支烟在嘴里叼着,年纪不大,但比老烟鬼抽得还凶。

不过麒麟抽烟的方式和那个小烟鬼不太一样,甚至和所有人抽烟都不太一样。

别人抽烟是吸的,铘抽烟从来不吸,把烟朝嘴里一塞烟头就着了,然后那些红色的烟丝慢慢扩散到整个烟身,水似的把它浸透,却又不急着让它化成灰烬,就那么不紧不慢地燃烧着,像他朝下俯瞰我的那种眼神。

奇怪的是通常只有狐狸不在时才能见到他这样的眼神,它让我全身觉得不安,可是又有种很莫名的熟悉感,似乎很久以前就见到过,似曾相识,可再往深了想,却又什么都想不起来。

这种感觉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包括狐狸。

可铘似乎知道。

每次我一产生这样的感觉,一抬头,总能看到他站在不远处似笑非笑望着我,有时候会慢慢踱到我身边,在我试图回避开的时候,并且问我:我带你走好么。

不像是商量的口吻,倒像是在问我取走身上某一样东西。

而每每这时总能把我的魂灵惊得一激灵。

那样一种不知道是开玩笑还是认真说出来的话,换了旁人,我听了只会感觉是跟我逗乐子。

而从麒麟嘴里说出来,我会害怕。

短短几个字,听在我耳朵里就好象是在说:宝珠,让我吃了你好么……于是快快躲开他的目光,装做什么也没看到一样忙忙碌碌着,也就是在那时,我发现了那只瓷瓶的异样。

最初我只是留意到蹲在瓶口瞪着我的杰杰,它就像个趾高气扬的工头,高高在上看着我来回忙碌,感觉好得很。

大大的尾巴一下一下扫在瓶子上,最后一次尾巴扫开,我发觉沿着瓶口到侍女图的地方,那块光洁的釉面上有一道细细的黑线。

本来以为是什么脏东西,细看却是一条裂痕,这让我不由自主朝它多看了几眼。

其实本来也没什么。

大凡这样岁数的瓷瓶,有裂痕总是难免的,但这条裂缝和那种随着岁月自然形成在瓷器内的裂痕不一样。

它很细,但很深,烙在青花瓷光洁的表面上就像条非常突兀刮滑在婴儿皮肤上一道细细的伤疤。

它看上去就好象是从内部朝外迸裂开来的。

于是没理会杰杰的抗议,我把它拉开朝瓶口里摸了摸。

瓶子里很光滑,就着光也看不出里头有什么地方开裂,于是又把它重新摆了回去。

这件事过后不多久就被我忘了,抽屉里翻出来的被杰杰咬坏的一堆烂袜子比起瓶子开裂似乎更让人觉得事态严重。

毕竟那本身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瓶子不值几个钱,它上面多条缝就跟老太太脸上多条皱纹一样没什么了不起。

老化,损坏,报废,再正常不过的过程,正常到我不会在它身上花更多的关注,如果不是因为那个人出现的话。

就在发现瓶子裂痕的当天,店里来了位有点特别的客人。

那时天快黑了,细细密密的雨把还没打开路灯的街罩得迷迷蒙蒙。

狐狸还没回家,我不得不冒雨把从家里整理出来的那堆垃圾扔去垃圾桶。

返回家的时候意外地看到店门口有人站着,低头慢慢徘徊,又时不时朝店门看看。

身上的衣服都被雨给打得湿透了,他却并没有离开的意思,似乎很想进店,但店门上那块歇业的牌子很醒目。

本已经伸手去推门,想了想,我还是回过头去出声提醒了他一句:先生,已经关门了。

他闻声将头转向我。

那一瞬我以为他原来是个女人,他有张比狐狸还要妩媚的脸。

所幸他的声音证实了我的判断,在短暂的沉默之后,他道:你是店主?我点点头。

他朝门上看了看:牌子上写的是晚十点打烊。

但现在还不到九点。

本已经把手搭到门上,听他这么一说,我忍不住停下再次回头扫了他一眼。

他以为我没听清楚,于是又重复了一遍:现在还不到九点。

我知道,不过今天提早关门,牌子都已经挂出来了。

老板娘是要出门么。

不是。

那不妨再多接待一个客人。

话是请求的话,但口吻却不是请求的口吻,这句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淡淡的就好象一个简单直接的要求。

我忍不住皱眉,因为从没见过这样任性的人:不好意思,今天我累了。

开个灯开扇门很难么。

这一次口气变成了质问。

我有点不痛快起来:往前走左转有家茶室。

我只要进你这家。

不好意思,关门了。

可你还在不是么。

我无语。

突然不明白自己在这里浪费时间跟他搭话是为了什么。

也许他是存心找茬的,也许他纯粹吃饱了没事做,正常人谁会像他这样?想到这里门一推我朝屋里跨了进去,反手正要把门关上,他突然扬声叫住了我:老板娘,一杯茶什么价。

清茶五十,奶茶一百。

我不假思索。

本想草草打发了他,谁知道他接茬得倒也快:老板娘开的是黑店?你可以去别家。

快速丢下这几个字,正准备关门大吉,不料头一转一眼瞅见边上店门内一道光从里头透出,斜斜打在门外那个男人的脸上。

男人笑了,一朵花似的妩媚:老板来开门了?因为见到了那个打开店门的人。

他是铘。

似乎得意我脸上的惊讶,男人明明已经进了店,又退出来朝我欠了欠身:打搅了,老板娘。

而他脸上哪有打搅到别人的表情。

这样,我出五百买你一杯清茶,直起身后他又道,一边在铘的目光下慢慢踱进了店:够不够呢老板娘。

这里已经关门了。

没理会他,我径直望着铘。

不明白一向不理会我店里事的他怎么会突然给这么个陌生男人打开了店门,可他似乎对我的目光视而不见,只是一转身走进了柜台,随手拿出一只杯子:想喝什么。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男人在靠窗的位置坐了下来,手刚要搁到桌子上,又嫌脏似的收了回来:你是知道的。

宝珠,拿铁观音来。

铘的目光终于转向我。

而我来不及质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男人突然轻轻掸了掸桌子:我不要。

不要,那么你想喝什么。

铁观音。

我让她拿的就是铁观音。

她的铁观音是垃圾。

那谁的铁观音不是垃圾?没等铘开口,我冷冷插了一句。

这当口杰杰从厨房门口探头出来,本想跳上柜台,被我瞥了一眼后突然掉头跑开了,我不知道自己当时那一眼是什么神情,只看到它离开时那蓬尾巴是竖着的。

哦呀……就在空气因我这句话而僵滞了住那么一小片刻工夫,突然门铃一声响,狐狸从外面抖着伞跑了进来。

还没关门呐小白……一边唧唧喳喳叫着一边把手里大包小包东西朝地上扔,突然手一顿,他抬头朝我看了一眼。

而就在离他不远处,那张靠窗的桌子前一阵轻笑声响起:他的。

他的铁观音不垃圾。

有那么瞬间,狐狸正对着我的那双眼里有什么东西闪了闪,仔细看时却又弯成了道细细的月牙儿,就像他刚进门时那副屁颠屁颠的神情。

转身尾巴一甩,他妖妖娆娆走到那张桌子前:雨露秋霜,甄官儿好品位。

男人笑得和狐狸一样妖娆:也只有在你这里才可以挑剔挑剔,狐狸。

今年想要什么瓷?随你。

甄官儿为难狐狸呢。

倒是也得能为难得住才有乐趣。

哦呀……永乐云烟釉里红。

甄官儿果然在为难狐狸。

哎,男人轻轻一声叹,眼梢轻闪:狐狸,叫我如何能不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