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2025-03-30 06:25:34

这几天,齐社鼎的病情稳定了,谢庆芳就总在房间里东戳戳西捣捣。

谢庆芳爱整洁,只要有点空闲就收拾东西。

她收拾东西有点盲目性,常常毫无道理地把这件东西挪挪,把那件东西搬搬。

搬好以后,看看不合适,又把它们挪回了原处。

今天,她忽然想把连廊上的那盆死了好久的腊梅搬走。

三进的天井旁有一圈连廊,各家都放了一些杂物,连廊已经不连通了。

连廊下的天井边有两排石凳,那是过去放盆花的地方。

如今,靠齐家一边放着一个破花盆,里面种了几根葱,还有一盆就是那已经死了的腊梅。

腊梅没有放在石凳上,而是放在另外一块石板上。

现在,谢庆芳要把这盆腊梅搬走。

躺在屋中床上的齐社鼎透过窗户看到了,咿咿呀呀地叫了起来。

谢庆芳还以为他要大小便,急忙进到房间里问他,他却抬着一只手指着那盆枯死的腊梅。

谢庆芳不明白,急得满脸通红的齐社鼎以手指蘸水,在床头柜上写了两个字:别动。

谢庆芳还是不明白,问:什么别动?齐社鼎咿咿呀呀地用手指着那盆腊梅。

谢庆芳明白了,生气地骂:神经病!这盆腊梅不知道已经死了多久了,还放在那儿不让扔。

齐社鼎哭了。

他是个病人,谢庆芳只得依着他。

可谢庆芳不知道,这盆腊梅和腊梅下的那块石板,是齐社鼎的精神寄托。

在后花园假山里发现少爷和丫头梅香在一起时,齐太太这才猛醒,她一直没有注意到,儿子已经长大了。

这些年来,家道中落,老爷潦倒,刚刚和一个女戏子弄出一个女儿,她已经把这孩子收养了,取名社娟,对外只说是自己生的,想方设法把老爷圈住。

残破的齐府就要坍塌了,她纵有回天之术,也无法改变现状了。

于是,她把一切希望放在身边这个小儿子身上,希望由他来支撑齐府,重振家业。

虽然儿子在一天天长大,可在母亲的眼里,他依然是个孩子。

梅香一年来身体出现一些变化,她也注意到了,可她毕竟是个丫头。

现在才猛醒,让梅香和儿子日夜厮守,真的如同把火烛放到了干柴边。

不行,绝对不行。

小儿子是齐府的希望,现在才十八岁,要是和梅香弄出点事来,齐家就算全完了。

尽管梅香是自己的侄女,但她毕竟是丫头,齐家再不济,也不能让儿子娶一个丫头。

越是家道中落的人家,越是讲究尊卑地位,越是死要面子。

如果,齐府的少爷找了一个丫头,传出去又是丑闻。

祖上传下来的这个老宅子,已经有了太多的传闻了。

齐太太要尽最大的努力,捍卫齐府的未来。

她和张妈商量,决定共同努力把少爷和丫头分开。

张妈心疼少爷,她主张悄悄地、不动声色地进行,不要对少爷刺激太大,担心年轻人做出过火的事来。

太太接受了张妈的意见。

第二天,太太派人把少爷送回学校。

少爷走了以后,她把梅香叫到房里,声色俱厉地说:你收拾收拾东西回家吧。

梅香一听,眼泪就掉下来了,她不想回家。

乡下的家里有那么多的孩子,连饭都吃不饱,每年还要靠她的工钱接济家里。

现在回家,父母亲肯定逼她嫁人,和一个农民丈夫面朝黄土背朝天,生一堆儿女,再受穷。

梅香到了齐府就是脱离苦海了,再让她回到苦海里去,她的抗拒一定是强烈的。

最重要的是,如果回去了,就再也见不到少爷了。

少爷已经答应娶她,现在少爷还小,还不能自己做自己的主,但,少爷一定说话算话的。

梅香的心里存着一个奢望,她要等着少爷长大了娶她,所以她告诉少爷,明年她十八岁了。

少爷是齐府惟一的男丁,将来齐府一定会是少爷的,她可以耐心地等。

何况,昨夜,她已经是少爷的人了,现在下身还在疼呢,只是现在不能跟太太说。

一定不能走,当牛做马也不能走。

梅香两腿一软,跪了下来,哭着说:太太,让我留下来伺候您吧!其实,太太只是吓唬她,并不想赶她走,一是不想把这事弄大,二是怕对少爷刺激太大,三是自己身边也离不开人。

她想控制住梅香,不让她和少爷接触,都是小孩子,过一段时间他们自然慢慢地淡了。

但现在不能松口。

太太不松口,梅香就跪着不起来,太太就到三进的二楼看小社娟去了。

梅香竟直挺挺地整整跪了一天。

到了晚上,太太又和张妈商量,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张妈求太太留下梅香,太太这才松口。

张妈将跪了一天的梅香领到自己房间,让她和自己睡在一起。

这样,白天由太太盯着梅香,晚上就由张妈看着梅香了。

张妈吓唬梅香说:如果再让太太发现你和少爷在一起,就谁也保不了你了。

梅香直点头,心里却在想,反正少爷心里有我,等到少爷当家做主,谁也不用保我了。

周末,齐社鼎回来了,满世界找梅香,可梅香在太太房里就是不出来。

从礼拜六等到礼拜天,就要回学校了,还没有见到梅香。

他知道是母亲拦着梅香,可他又怕母亲,带着满心的失落回学校了。

这一周,齐社鼎在学校里苦熬着,整晚整晚地望着窗外的月亮,回味着后花园里的那一幕。

清晨起来,思念梅香更甚。

又到礼拜六了,齐社鼎一肚子心事回了家,渴望能见梅香一面,斗着胆子来到太太房间,太太正在念经,眼睛闭着也不看他,张妈立在一旁。

齐社鼎退了出来,满宅子找梅香,可连梅香的影子都没看到。

齐社鼎只好回到房间做作业,张妈进来了,他问:张妈,梅香呢?张妈说:你姐姐社玉生小孩,老爷去南京看她,把梅香带去伺候你姐姐月子了。

齐社鼎一听就急了:什么时候走的?怎么不告诉我?张妈说:你在学校,怎么告诉你?走了好几天了。

齐社鼎问:什么时候回来?张妈说:这得问太太。

她收拾着少爷带回来的脏衣服,又说:少爷,别总是惦记着梅香,专心你的学业,男子汉要成人,齐家全靠你了。

齐社鼎发泄着不满:靠我什么?我不想读书了,我也要去南京!张妈低声说:少爷,如果你一定要这样,梅香恐怕就回不来了,太太都要把梅香辞了,是我求的情。

齐社鼎一听,吓坏了:那我怎么才能把梅香留在家里?张妈说:好好读书,少爷就是少爷,丫头就是丫头。

只要太太安心了,梅香就会从南京回来。

说完,抱着一堆脏衣服出去了。

齐社鼎望着张妈的背影,心里想:只要梅香不走,我毕业后,一定向太太提出娶梅香。

现在,他只能暂时把梅香放下,他再也不敢打听梅香的消息了,他害怕失去梅香。

他知道,太太真的会辞了梅香。

梅香走了以后,齐府就没有丫头了,里里外外都是张妈一人。

这时最想梅香的不是少爷而是太太了,太太发现身边没有梅香,生活处处不方便。

她的痛风症又犯了。

刚从南京回来不久的老爷说:我再去南京把梅香接回来吧。

太太忍着痛说:让梅香把社玉的月子伺候完吧。

还没等社玉做完月子,老爷就把梅香接回来了,太太实在离不开她。

那天,齐社鼎从学校回来,看到梅香,眼睛一亮,她瘦了,脸色也不好。

一定是伺候姐姐辛苦了。

他心疼了,可又不敢靠近她。

晚上睡在床上,耳朵一直听着门外的脚步声。

梅香一直在太太的房里忙着,到夜深了才回张妈房间睡觉。

经过齐社鼎房间门口时,不由自主地将耳朵贴在门上,听少爷房里的动静,梅香想少爷也想得很苦。

门突然开了,少爷拉着她的手要她进来,她不敢,抗拒着和少爷拉了一会儿手。

齐社鼎感到梅香的手湿湿的,暖暖的。

早上,梅香在天井里刷牙,发现阴沟里往上泛着殷红的水。

那只老龟也出来了,拖着一身臭泥,在石板上爬出一溜湿痕,然后停下来扭头看着梅香。

天很闷热,秋老虎来了。

梅香突然感到一阵恶心,打了一个很响的嗝。

吃早饭的时候,她端着粥碗半天喝不下,又打了一个嗝,张妈抬头看着她。

她放下饭碗,一点胃口都没有。

张妈也放下碗,去了太太的房间。

她告诉太太:梅香回来,一直吃得很少,今早起来总打嗝,早饭也吃不下。

太太也发现梅香精神不好,昨晚在太太房间里就说恶心。

她问张妈:你问过她,这个月的月经来了吗?张妈说:今早我已经问过她了,她说,好长时间都没来了。

这孩子,什么都不懂。

太太明白了,叹了一口气:唉,这孩子——不知道说的是梅香,还是她的儿子。

这时,梅香正站在天井边,发出一声一声的干呕。

太太想了整整一天,心情非常复杂。

半夜了,她把张妈找来,说:先把梅香送到你乡下的家里,让你妹妹照看一段时间,等她到要生的时候,你再回去照顾她。

总之是我们齐家的血脉,我们一定要这孩子。

少爷马上要考大学了,现在不能让他知道这事,就说梅香又去了南京吧。

这件事要从长计议,张妈,现在家里也离不开你,请你们家的福贵送一下梅香吧,明天一早就送走。

福贵是张妈的丈夫。

太太给了张妈一点钱。

张妈回到自己的房间,把刚刚睡着的梅香叫起来,在她耳边说了很久,梅香听后就哭了。

一会儿太太也来了,她是来安抚梅香的。

听了太太的话,梅香不哭了。

怀了少爷的孩子,她内心是惊喜的,这就铁定了是少爷的人了。

可少爷要准备考大学,不能让他分心,所以她也只能接受这个决定去乡下生孩子了。

接下来,可以说梅香是怀着愉快的心情收拾她洗换的衣裳,扎了一个小包袱,跟着张妈走了。

出门的时候,张妈看见屋檐下晾着梅香昨晚洗的那件白底碎花的小褂,顺手收了下来,让梅香穿上。

张妈拉着梅香的手,从齐府后门悄悄地出去了。

齐府的后门是观音巷,因早先有一个小小的观音庵而得名,如今观音庵没了,只是一条幽静的巷子,全部是青石板铺成的路面。

张妈迈着一双缠过的脚,生怕梅香跑了似的,紧紧地拉着她来到了自己的家。

叫醒仍在睡梦中的丈夫福贵,让他一早送梅香去乡下。

天色已经蒙蒙亮了,是一个多云的天。

老实透顶的福贵,听了张妈的叮嘱,一句话也没有说,披衣起床,领着梅香往江边去了。

福贵原先是从长江里挑水沿街叫卖的水夫。

后来挑水的时候伤了腰,干不了水夫这行,就靠张妈在齐府当女佣生活。

张妈的家在长江南岸的青阳县,福贵领着梅香去江边搭民船过江。

宜市建在一片丘陵上,虽然不是山城,沿着江边却有不少高坡。

张妈站在家门口高坡上,可以清楚地听到江面上行驶的小火轮突突突的声音。

望着丈夫佝着腰,领着梅香消失在朦胧中,张妈叹了一口气,然后转身回齐府去烧早饭。

齐社鼎从学校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去看梅香,可跑遍了齐府也没有找到她。

他跑到母亲的房间,看见母亲又在念经,就悄悄退了出来。

他去问张妈,张妈支支吾吾的,还是叫他去问太太。

他又跑到母亲的房间,想打断母亲问一声,母亲狠狠瞪了他一眼,吓得他赶紧闭上了嘴。

齐社鼎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一天特别闷热。

浑身上下汗水不干,房间里的青砖地面也在冒汗。

那只乌龟爬进了他的房间,围着他的脚转,心烦的他一脚把它踢到桌子底下。

被踢得四脚朝天的乌龟,划拉了半天才翻过身来,躲在桌子底下看着他,再也不敢靠近。

齐社鼎不知道,那闷热天气其实是台风到来的前兆。

中饭前,天突然黑了,接着狂风大作。

那风竟然把梅香最喜爱的一盆梅花,从石凳上吹到地下,摔得粉碎。

接着就是暴雨,像天漏了一样的暴雨。

齐社鼎长这么大也没有见过这样的大雨,齐府中所有的天井都积了水,像一个一个水塘似的。

风刮了半夜,雨却下了一宿。

第二天有人从江边回来说,昨天长江里有好几只民船被台风刮翻了。

张妈听后像疯了般往江边跑,跑到江边什么也没问到又回来了,一头扎进太太的房间里直哭。

太太听后也急得上了火,跪在观音像前,口中不停念着:观音菩萨保佑,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保佑。

下午,太太的嘴角就起了泡。

福贵送梅香回乡下,乘的就是民船,而走的时间正是台风到来之前,不知道这只民船是不是也被台风刮翻了。

太太赶紧叫老爷雇了一只小船顺江而下到下游去打听。

第三天,派出去的人回来了,被吹翻的民船在下游五十多里路外一处防洪林里找到了。

太太听到消息后,立即让张妈带人赶往现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张妈走出齐府,看见少爷跟在后面,就让他回去,他坚决不从。

张妈只好让他上了车。

车子沿着江堤,走了半天,远远看到江堤外有一片茂密的柳林。

这时,柳林里人们已经把倾覆的民船拖了上来,船舱里有几具尸体。

福贵的尸体卡在两块仓板之间。

张妈见到了,大叫一声:我的死鬼呀!……就晕过去了。

但是船舱里没有梅香。

齐社鼎站在江边,号啕大哭,齐太太叫人把他架到车上拉回齐府。

齐太太派人往长江下游找了几百里,也没有找到梅香的尸体。

齐太太请和尚为福贵做了超度,给梅香的家人送去了一笔钱,从此齐府里再也没有人提起梅香,梅香这个人蒸发了。

梅香留给齐社鼎最后的印象,是那双温暖湿润的手。

由于一直没有找到梅香的尸体,齐社鼎总觉得梅香没有死,她躲在什么地方,不愿见他,不愿见齐府的人。

因为是他害了梅香,是齐府的人害了梅香。

从江边回来后,他就大病了一场,病好后,人变得木讷讷的,以后只长个子不长肉,也不长心眼。

直到成了亲,生了孩子,特别是女儿琪文出生后,他才一天天地好起来。

人们常常看到,齐社鼎长时间的站在后花园那棵腊梅树下。

特别是下雪天,更是会冒着雪站在那儿。

他还写了一副对联,贴在自己房间的门上:竹开霜后翠,梅动雪前香。

后花园被填平以后,那棵腊梅树也被挖了。

他就在花盆里种腊梅,他想从那儿看到梅香的影子。

那盆已经死了的腊梅,就是齐社鼎种的,他怎么能让谢庆芳扔了呢。

这段时间,老宅里最忙碌的人要算程基泰。

那天,他听到钱启富回来了,当晚就跑到迎江宾馆去了,他等黄瀚浩已经等得心急如焚了。

迎江宾馆是涉外宾馆访客都要登记,程基泰没有证件,无法登记,就在门口往黄瀚浩的房间打电话,却一直没人接。

这时,黄先生正在宾馆的院子里,乐得一步一颠地散步呢。

第二天上午,程基泰又赶到迎江宾馆,往黄瀚浩房间打电话,仍然没人接,程基泰心里就有点发毛了。

找到总服务台,一查,总服务台的小姐说:黄先生今天一早结账走了。

啊?程基泰这一次确实是蒙了,他脑子浮出的第一个问题是:怎么向各级领导交待?程基泰火急火燎地往回走,他要去找钱启富问问,黄先生怎么丢了?程基泰走到钱启富的家里,钱启富正在喝粥。

好多天没有喝老婆用小瓦罐熬的粥了,就着老婆腌的咸菜,他喝得一身舒坦。

程基泰几乎是冲进来的,一脚踩在地板上,咚的一声响,兜头就是一句:老钱,黄先生人呢?钱启富一愣,说:在宾馆呀。

程基泰说:我刚从宾馆回来,黄先生走了。

钱启富一听,就说:哦?走了?他还会回来的。

程基泰问:你怎么知道?他跟你怎么说的?钱启富当然不能把黄瀚浩请他当掌眼的事告诉程基泰,就说:黄先生在宜市还有业务。

程基泰松了一口气,问:什么业务?钱启富说:黄先生不是要在宜市投资吗?就是投资的业务。

程基泰这才把那颗悬着的心放进肚子里。

他转了话题,话中有话地说:老钱,你们在徽州玩的时间可不短啦。

钱启富说:是呀,主要是黄先生玩兴浓。

哦,我们在徽州,给你买了一点茶叶,是上好的黄山毛峰。

说着,钱启富就去拿茶叶,他要拿在那位老农家买的茶叶送个顺水人情,毕竟是程基泰介绍他认识黄瀚浩的。

钱启富转身找茶叶的时候,程基泰一双眼睛在屋子里乱转,好像要看出什么秘密似的。

这天,成虎正在报社赶稿,总写不下去。

他想去看一个人,一个他放心不下的姑娘,何惠芳的女儿茉莉。

茉莉今年十九岁了,中专毕业以后,在一家工艺绣品厂做设计员。

这家工艺绣品厂生产的花边、蕾丝等,基本上都是供出口的。

成虎有两个妹妹,可茉莉跟他比亲妹妹还亲。

小时候,他每天都推着茉莉上学,茉莉对他的依赖胜过对自己的母亲。

开始时,成虎推茉莉上学,是学校号召学雷锋,老师要求每一位同学都要做一件好事。

成虎是班长,当然要带头,于是就想到推茉莉上学。

那时茉莉虽然已经九岁了,但由于发育迟缓,看上去只有六七岁。

除了她家天井上那一小片天,她很少看到老宅以外的世界,所以成虎每天推她上学的时候,是她一天中最愉快的时刻。

学校离家并不远,学校门前的一条路叫登云坡,从名字上就可以得知,这是一个高坡。

每天上学成虎把她推上这个高坡,放学的时候,就从坡上滑下来。

茉莉喜欢刺激,叫成虎推着她往坡下冲,她在滑行中高声尖叫着,把一串银铃般的笑声摔碎在老街里。

一次,茉莉突然对成虎说:小虎哥哥,你就这样一直推到我死好吗?这句话,把成虎的心猛地撞了一下,对当时还是一个中学生的成虎来说,死亡是那样的陌生、遥远与悲伤,可是竟被茉莉这样轻轻松松说了出来。

看着这个瘦小的永远站不起来的茉莉,成虎心里突然很难受。

这种难受的感觉让他滋生出一种责任,要让茉莉活得更愉快一些。

成虎以一种与他年龄不相称的严肃,双手捧起茉莉那张苍白的娃娃脸,认真地说:茉莉,你听好了,我一直要把你推到长大。

对于成虎来说,这是一句庄严的承诺。

为实现这句承诺,成虎表现出特别的顽强。

一天早上起来,天下着大雨,成虎按时在何惠芳的楼下等。

何惠芳见雨下得太大,就不想让茉莉去上学了。

可是茉莉还想去,就在楼上哭。

成虎对何惠芳说:何姨,不要紧,我来背。

茉莉说:不行,背着我爬登云坡,会很累的。

成虎说:不要紧,试试看。

说着把书包挂在脖子上,弯腰背起了茉莉。

这是成虎第一次背茉莉,感觉茉莉是这样的轻。

茉莉在成虎的背上很安静,雨下得很大,在茉莉撑着的伞上敲出一片遗珠落地的声音。

成虎双手兜着茉莉的两条腿,那两条细长的残肢无力地垂着。

茉莉把脸贴在成虎的背上,轻声地说:小虎哥哥,你要是一直这样背着我就好了。

成虎觉得背上的茉莉越来越重。

其实,每天推着茉莉上学放学,成虎真的很累,也占用了他很多的玩乐时间。

有时成虎真想打退堂鼓。

一次,成虎到部队军训一周,回家的时候,看到茉莉趴在二楼的窗栏上发呆。

成虎问母亲:妈,茉莉怎么没上学?母亲告诉他:自从你军训去,茉莉就没有上学了,好像都没下过楼。

成虎一听,放下背包就去了茉莉家。

茉莉看到成虎,先是发愣,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泪水在眼睛里聚集,接着如断了线的珍珠似的滚下。

成虎忙掏出手绢给她擦眼泪,茉莉一把抱着他轻声地说:小虎哥哥,快背背我,你再不回来我就要死了。

茉莉又说到死,成虎捂住了茉莉的嘴。

这时,何惠芳出现在门口。

茉莉看到她就不说话了,也不哭了。

成虎觉得这母女俩好像在闹别扭。

突然茉莉说:我要出去,我要出去。

小虎哥哥背我出去。

成虎就背起茉莉,感觉她更轻了。

出门的时候,何惠芳塞给成虎五毛钱,说:这丫头,好多天都不好好吃饭了,小虎你带她去吃一碗汤圆。

成虎背着茉莉出了门,茉莉像关在笼里太久的鸟,飞到蓝天里来了,特别兴奋。

成虎带她到老字号汤圆店万江春,买了一碗鲜肉馅的汤圆,这是茉莉最喜欢吃的汤圆。

宜市的这种汤圆,一个有鸭蛋那么大,一碗只有四个。

成虎怕烫着茉莉,就先嘬着嘴把汤圆咬一个小口,让汤汁流到匙里,吹吹凉,再喂茉莉吃。

茉莉要成虎一起吃,否则她就不吃,成虎就只好吃了半个。

茉莉像是很久没吃东西似的,吃完一碗,又要了一碗。

吃完汤圆,成虎把茉莉背到街口大槐树下。

正是五月槐花香的季节,满树开着一串一串白色的槐花,发出一阵一阵甜甜的清香。

成虎摘下一串槐花,剥去花瓣,摘出花芯,给茉莉吃。

槐花的芯甜甜的,茉莉伸出小手,捧着那小小的槐花芯,舍不得吃似的,半天才拿起一个放到嘴里,品山珍海味似的慢慢嚼着。

她望着街口的大牌坊,又说:小虎哥哥,要不是等你回来,我早死了。

成虎弄不明白,茉莉为什么总是一口一个死的,他认真地对茉莉说:茉莉,你要是再在我面前说一个‘死’字,我就永远不理你了。

听见了吗?我说到做到。

茉莉瞪着一双大眼睛,望着成虎,泪水又在眼睛里聚集。

成虎指着茉莉说:不许哭,不许哭,要坚强。

答应我,答应我好吗?一串泪珠还是从茉莉眼睛里滚出来了,但她坚定地点了点头。

成虎不知道,在他离开的这一周,茉莉有了一次地狱般的经历,她发现母亲夜里去了楼下曹老三的房间。

这个敏感的女孩子,朦朦胧胧地觉得很羞耻。

她不吃饭,无论何惠芳怎么劝,就是不吃。

何惠芳急得要跪下求她了,突然想到了成虎,就说:小虎哥哥再有几天就要回来了。

茉莉听到这话,才开口吃饭,但吃得很少。

成虎知道,如果自己不送茉莉去上学,茉莉可能就要辍学,像她这样身有残疾的人,不读书今后怎么办。

就这样,他一直坚持到自己考上大学,天天送茉莉上学。

茉莉也慢慢地长大了。

在大学里,成虎每周都能收到茉莉的信,有时一封信写得很长,像是流水账,记着她这一周做的事情。

有时只有一句话:又想你了。

学习再忙,成虎都坚持给茉莉回信。

后来,茉莉的信中经常写老宅里发生的事情,所以,成虎虽然在外地上大学,老宅里所有发生的事情,他几乎都知道。

他每一次放假回家,茉莉都长大了一点,等他大学毕业回到宜市,茉莉已经长成一个玉洁冰清的姑娘,但心理仿佛还停留在孩提时代,她还想要成虎背。

成虎笑着说:茉莉,大姑娘了,自己走。

然后递过曹老三给她做的拐杖。

后来,茉莉工作了,住在厂里,周末才回来。

只要有时间,成虎还是去接她。

这天,他写不下去稿子,骑上自行车去了绣品厂。

这家绣品厂是一家福利工厂,大部分工人都是残疾人。

绣品厂也是设在一幢旧宅子里,经过一个回廊,再进一道月门,成虎看见茉莉坐在院子里,正用一根钩针钩花边。

茉莉穿着一件绣花的白衬衫,衬衫的领口缀着白色的蕾丝,一条黑色的裙子,脚上是一双玫瑰红的塑料拖鞋,如果不是放在一边的拐杖和垂着的残腿,坐在那儿的茉莉像一座雕塑一样的美。

跨过月门,成虎悄悄地走到茉莉身后,伸手捂住了茉莉的眼睛,说:猜,我是谁?茉莉头都不抬,说:还要我猜什么,一摸那手我就知道是小虎哥哥。

成虎就把手拿开了,茉莉仍然低着头钩她的花边,成虎觉得茉莉有心事,难怪自己心里也不踏实。

茉莉,心里有什么事,可以告诉我吗?茉莉抬起头,望着成虎。

成虎从她那黑眸子中看到自己。

小虎哥,我的心事你怎么总知道。

都挂在脸上了,我还不知道?不是的。

今天也不是星期六,你怎么来了?茉莉心里有什么事,我都有感觉。

说吧,看小虎哥哥能不能帮你。

茉莉就伸手去拿她的拐杖,成虎马上取了过来,递给她。

茉莉撑着拐杖说:咱们进房间里去。

成虎就扶着茉莉进了她的宿舍。

宿舍里一共有四张床,现在人都不在。

茉莉的床是那样的整洁,她坐下后,拍拍床沿叫成虎坐在她的旁边。

然后望着成虎说:小虎哥哥,你教我接吻好吗?啊?!成虎瞠目结舌,不知说什么好。

想了半天,看着茉莉笑了起来,说:茉莉,你已经长大了,不是什么小虎哥哥都能教你的。

又点了一下茉莉的头说:茉莉学坏了。

茉莉一脸严肃地说:不是学坏,我恋爱了。

原来,厂里的一位技术员喜欢上了茉莉,这位技术员是健全人,他长得特别像成虎。

慢慢地茉莉也喜欢上了他,允许他像成虎一样背她。

最近,这男孩又喜欢上了另一位姑娘,茉莉问他为什么,他说:你连接吻都不会,让人怎么喜欢你?天真的茉莉,竟然信以为真。

听完茉莉的叙述,成虎严肃地说:茉莉,这男孩跟你不合适。

茉莉望着成虎:怎么不合适?当初他那么喜欢我。

成虎说:跟小虎哥哥回家,我慢慢地告诉你。

茉莉只要坐上成虎的自行车,心情就好了一半。

成虎骑上车,茉莉抱着成虎的腰。

一路上,成虎故意不停地打铃,又把车骑得扭来扭去,一会儿就听到茉莉那银铃般的笑声,小虎哥哥,你好坏,你好坏。

成虎嘘了一口气,他知道茉莉太敏感,又脆弱,受不得太大的刺激。

但,茉莉很天真,不高兴的事,忘得也快。

傍晚,曹老四下班回家了,他拎着一个酒瓶,怀里有两个荷叶包,不用问,里面肯定是在街口买的猪头肉和花生米。

他一摇一摆地走到曹老三的房门口,说:老三,喝两口吧,住院憋了这么多天,今天咱哥儿俩补补。

曹老三仍然躺在床上,中午的饭是翠兰送来的。

毕竟是一家人,翠兰再不讲理,也知道曹老三出了这样大的事,她不能不管不问。

所以今天她没有跟曹老四一块出车,而是买了肉骨头给曹老三熬汤。

看见曹老四拎着酒来了,在医院闻了好多天酒精味的曹老三,立即来了精神。

两兄弟在天井里支起小桌,把荷叶里的猪头肉和花生米打开,就开始喝起来。

曹老三说:今天少喝一点。

可喝起来以后,就控制不住自己了,尤其是曹老四。

这时,有两个人在着急。

一个是翠兰,一个是何惠芳。

何惠芳担心曹老三的身体,翠兰怕曹老四喝多了会出事,因为曹老四喝酒不节制。

两兄弟一会儿就将一瓶酒喝了一半,翠兰忍不住了,走到曹老四身后,一伸手就将剩余的酒拿走了。

曹老三已经喝得差不多了,就回他的楼梯间睡觉去了,曹老四还没喝好,就坐在那儿生闷气。

这时候住在一进的四斤儿的儿子小三子,从旁边经过,叫了曹老四一声:老黑,没喝酒啊?我爸爸在家喝酒呢!平时,大家叫曹老四老黑,他并不计较。

但今天他酒没有喝好,听到有人叫他老黑,就不高兴了,尤其听到四斤儿在家喝酒,他一下站了起来,黑着脸冲着小三子吼:老黑是你叫的吗?啊!小三子吓得就往家跑,他不依不饶地一直追到四斤儿家门口,喊道:老黑是你叫的吗?没大没小的,叫你老子出来说理!四斤儿的老婆七妹从屋里出来,一看是曹老四,就拉过儿子叫他道歉。

小三子是个犟种,死活不吭声。

曹老四就不走,一遍一遍地说:老黑,是你叫的吗?啊?这时候,四斤儿倒了满满一杯酒,走到门口,指着儿子骂:是啊,没大没小的!我喊老黑大哥,你应该叫老黑伯伯。

快,叫老黑伯伯。

把酒端到曹老四的面前:来,老黑,喝一杯。

曹老四倒有点不好意思,说:不喝,不喝,我喝过了。

四斤儿将酒杯塞到他的手上:你是什么酒量我还不知道,你品品,我这大曲怎么样?曹老四一副盛情难却的样子,接过酒杯,先是浅浅地抿了一口,在嘴里细细品味着,接着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说:这酒还可以,还能喝,还能喝。

其实,曹老四是真正的嗜酒,除了特别差的红薯干酒,他说喝了头痛,其他的酒他根本品不出好坏。

喝完酒,他好像忘了到四斤儿家是来干什么的,对四斤儿说:你慢慢喝,你慢慢喝,我到后院去看看我的车胎气够不够,明天还要起早。

曹老四喝得再多,有一件事是不会忘记的,那就是每天晚上睡觉前,一定要到后院检查一下他的板车车胎。

拉板车的,最怕爆胎,也怕车胎跑慢气,哪怕是一颗小石子,一枚圆钉或一根大头针,把车胎扎了一个细小的孔,车胎就会一丝一丝地跑气,一夜下来,车胎就瘪了,所以每天都要检查,用手按按车胎,用口水试试气门嘴漏不漏气。

车胎一定要在晚上睡觉前检查好,如果到第二天早上再检查,就耽误了一天的工作。

有时候,曹老四实在喝多了,翠兰就要去帮他检查一下,反正每天这件事不能省。

曹老四一摇一摇地往后院走,穿过三进的厅堂,再穿过雨廊和通往后院的小巷,就进入了后院。

他走到放板车的地方,正弯腰想检查气门嘴,突然板车动了起来,喝得有点多的曹老四大叫:谁?谁呀?出鬼了啦?有一个黑影正在推他的大板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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