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府的大厨房横向一连三间,东西走向,最东边的一大间是灶间,中间也是一个厅堂,西边的一间是仓库。
穿过厨房的后面有一口水井,水井的旁边原来有一个凉亭,凉亭到后花园的中间曾有一间书房。
日本鬼子把老宅当做宪兵司令部的时候,不知为什么把凉亭和书房拆了,水井也填了。
解放后,一九五九年开始的房产所有权改造中有一条规定,凡大宅中的厅堂、天井、过道、回廊、厨房、凉亭、花园,包括花园里的花木都不再属于原房东,所有权收归国家,具体管理归地方房管所。
所以齐家的这三间厨房,东边的一间仍然是公共厨房,好几户人家在里面烧饭,中间的厅堂和西边的仓库都改为住房了。
库房里住着张奶奶和她的外孙二傻,厅堂里住着孙拽子一家五口。
孙拽子家人多,孩子也大了,就在朝后花园的门口,搭了一间小小的披屋做厨房。
白天做饭,晚上安一张床,给铁姑睡觉。
铁姑已经二十三岁了,是一个智障的姑娘,右腿还有残疾,走起路来,一颠一颠的。
铁姑长得像丘碧霞,皮肤黝黑,眉清目秀。
她总像吃不饱似的,而且吃相难看,像是怕别人抢她的似的,一口连着一口。
盛饭的时候,她会把自己碗里的饭压得结结实实的,丘碧霞常骂她前辈子是个饿鬼。
由于吃得多,腿又不方便,她就不爱动,吃完饭端个小板凳,靠墙角猫着晒太阳,半眯着眼睛一晒半天,越不动越胖,越胖越不愿动。
铁姑虽然有智障和残疾,却是干家务的一把好手。
父母亲白天出去干活,回到家时天都快黑了,两个弟弟年龄又小,做饭的事就落到铁姑的身上。
铁姑每天都会在父母亲回家前把饭做好,可不可口就另当别论了。
铁姑知道疼父母,特别是对父亲。
给父亲盛饭的时候,她也会用力压一压,吃饭的时候,一定得到父亲的许可才会动筷子。
所以,铁姑得到孙拽子的偏爱。
孙拽子不是宜市人,原籍是河南,大名叫孙家政。
他可不是个等闲之辈,黄浦军校毕业的,解放前是国民党军队的少校副团长。
他当营长的时候,在战斗中被炮弹炸掉了一只胳膊,伤好后升了官。
解放后肃清反革命时,他被判刑十五年,文革前夕才被放出来。
孙拽子后来说,自己的胳臂是在和日本人打仗时炸掉的,他是抗日英雄。
这既无法证实也无法证伪。
文革后,就将他头上历史反革命帽子拿掉了。
一九四八年他随溃军撤到了长江岸边的宜市,偶然地认识了当时随着母亲摆烟摊的丘碧霞。
在码头上卖烟的丘碧霞,躲不开国民党伤兵们的骚扰。
她有几分姿色,麻烦更大。
拿烟不给钱或少给钱,那是常事,丘碧霞能忍则忍,也不敢和妈妈说。
那天,丘碧霞在码头上叫卖香烟,感觉到一个伤兵老盯着她,就想躲开。
可刚一转身,那伤兵就和她撞上了。
啪的一声,一只小瓶子掉到地上,摔破了,瓶子里的水流了出来。
那伤兵叫了起来:赔,赔,这是盘尼西林。
盘尼西林就是青霉素,当时价格很贵,被称为软黄金。
丘碧霞吓傻了,慌乱中赶紧拿了一包前门烟递给伤兵。
那伤兵一挥手挡开了:拿一包烟来蒙人,你也不看看摔碎的是什么?丘碧霞哀求着:老总老总,我一个卖香烟的,哪里赔得起呀!伤兵梗着脖子说:赔不起?赔不起拿人顶。
丘碧霞一听,转身就跑。
那伤兵一把抓住她的胳臂:往哪儿跑?乖乖跟我走。
丘碧霞抢天呼地地哭了起来,那伤兵就是不放手。
孙拽子正好从码头经过,看见一个伤兵缠着一个正在哭的姑娘不依不饶。
本来他也不想管,可看着丘碧霞突然心里一动,这满脸是泪的姑娘,太惹人怜爱了,于是就挺身而出。
他捡起地上的碎玻璃说:咱们先拿到军医院去化验,如果是盘尼西林我来赔,如果不是咱们去宪兵部。
那伤兵听了看看他的断臂和军衔,想想只得灰溜溜地走了。
从此,孙拽子常常站在丘碧霞的烟摊边,俨然成了丘碧霞的护卫。
后来,一半软一半硬,就把丘碧霞强占了。
再后来,丘碧霞怀孕了,挺着肚子的丘碧霞不得不跟了他。
肚子里的小孩不足月就生了下来,没有养活。
宜市解放,因为留恋新婚的妻子,孙拽子没有随国民党部队撤走,隐名埋姓留了下来。
后来,他成了历史反革命,判了十五年的徒刑。
孙拽子去坐牢的时候,丘碧霞生了一个女儿,就是铁姑。
那一年下大雪,雪后气温急降,满街的融雪结了冰。
天再冷,老百姓也要出门搞嘴,没有固定经济来源的丘碧霞一家更是这样。
已经怀孕快八个月的她,傍晚还是挎着个烟篮子出了门,准备到戏院门口去卖香烟。
刚刚迈出后门,哧溜一下就摔倒了。
街上没有一个人,她慢慢地爬起来,捡起摔得满地的香烟,仍然去卖烟了。
晚上回到家里,到下半夜就开始肚子痛,天亮的时候支持不住了,去了医院,早产了。
孩子生下来只有三斤半,小得跟个猫似的。
她出生后一声也不哭,全身乌紫,没有呼吸。
医生都以为她死了,护士用一床旧床单把她一裹,送到医院锅炉房。
那时医院里死了婴儿,都是送到锅炉房烧了。
值班的锅炉工是个酒鬼,正拿着一个酒瓶喝酒,看见护士送来一个死婴,就让她先放下。
护士随手把婴儿放在锅炉前的一把煤锹上,转身走了。
也许是锅炉前的温暖让婴儿活了过来,等到锅炉工准备将她抛进炉膛时,却看见婴儿在床单里动了一下。
锅炉工以为自己喝多了,再定神看看,婴儿又动了一下。
锅炉工抱起婴儿送到妇产科,冲着送死婴的护士就骂:你害我不是,啊?你怎么把活孩子送到我那儿了?啊,你以为我喝两口就糊涂啦?啊,你想让我背一条人命啦?我烧死孩子,不烧活的!那送孩子的护士吓得哭了起来。
于是,婴儿又被送回丘碧霞身边。
丘碧霞说这孩子命硬,于是取了个名字叫铁姑。
丘碧霞奶水特别足,铁姑小时候长得胖,再加上像母亲一样有一双又大又黑的眼睛,非常讨人喜欢。
但是铁姑只长身体不长心眼,开始学走路的时候发现她手脚也不那么方便,她是一个有残疾的孩子。
孙拽子出狱后,也许是良心不安,所以对铁姑特别疼爱。
他在狱中憋了多年,出狱没几年便一鼓作气生了两个儿子,如今这两个儿子一个十七岁一个十六岁。
孙拽子依然疼爱铁姑,有好吃的都先给铁姑吃。
孙拽子出狱后找不到工作,就帮妻子拉板车。
孙拽子身体好,有力气,很快就独自一人拉一部板车,妻子又去拉了另一部。
两个儿子渐渐长大,在父母板车的旁边,套一个背绳,也帮着父母拉车。
拉板车是多劳多得,孙拽子家有两部板车,经济收入比一般人家好。
有了一点钱,首先要改变的是家里的饭菜,还要保证孙拽子每天都能喝上一点小酒。
所谓饭菜好,就是饭桌上要有肉。
孙拽子一家都干重体力活,饭菜不能油水太少。
他们家最爱吃的是粉蒸肉,他们家的粉蒸肉切得又宽又厚,孙拽子说,不这样,吃起来就不过瘾。
由于家里住房太小,除了寒冬腊月和刮风下雨,孙拽子一家人吃饭都在院子里。
那天收工回家,一家人围坐在院子里,铁姑端上粉蒸肉,孙拽子先夹了一大块,大家就狼吞虎咽地吃起来,边吃饭就边谈起了闹狐仙的事。
丘碧霞说:今天碰到曹老四,说老三上班了。
孙拽子喝了一口酒,问:他上班了吗?在码头上我怎么没看到他。
孙拽子对曹老三一直有成见。
他坐牢以前,曹老三总在后院练武,练得最盛的时候,能把那石锁玩出花样来。
练完石锁,又噼里啪啦打拳。
丘碧霞总夸曹老三一身好武艺,孙拽子就生气。
他也有一副好身体,又是黄埔军校的毕业生,哪把曹老三这种混混儿放在眼里。
无奈变天了,他又只有一只胳臂,心里有气,却不敢出声,只把丘碧霞往家里拉。
后来,他去坐牢,每一次丘碧霞探监,他总要叮咛丘碧霞几句,不许和曹老三来往。
他担心自己不在家,曹老三会占丘碧霞的便宜。
如今,摘了帽子的孙拽子,说话口气也开始大了起来,特别是在喝了几口小酒以后。
他听到曹老三遇到狐仙切了手的事,就不以为然,说:扯淡,什么狐仙,几口猫尿喝糊涂了,把自己的手切了,硬说是遇上狐仙了,丢人!丘碧霞说:别胡说,还有何惠芳也看见了。
孙拽子几杯酒下肚,用筷子指着前院说:看见什么了?看见狐仙,她指给我看看。
我倒是真的见过狐仙,不仅见过,还跟狐仙睡过觉了!哈哈哈……接着,他就绘声绘色地讲起他在抗战时经历的一件事。
一九四二年,抗战最艰苦。
当时他在冀中,日本鬼子大扫荡,搞三光政策。
部队给养供不上,士兵们缺吃少穿,老百姓也很苦,家家都缺粮。
后来就把部队分成小分队,化整为零,各自解决粮食和冬衣问题。
他当时是副连长,带着勤务兵和一个向导冒着大雪去另一个部队借粮。
走到半路,雪太大,就进了一个破庙。
向导不愿进去,说这个破庙里闹狐仙。
孙拽子不信,硬是拉着向导进了破庙,他们在破庙里清出一块地方,就躺了下来,饥肠辘辘昏昏欲睡。
孙拽子刚刚迷糊一下,就感到有人在推他,是向导。
睁开眼,只见香案背后白影一闪。
孙拽子头皮一麻:真有狐仙?!孙拽子掏出手枪,起身悄悄地朝香案背后摸过去。
没有看见什么,却在地上看到一排人的脚印。
他心里已经明白了一半,顺着脚印跟了过去。
脚印一直延伸进后面的二殿,果然看到那个白影轻手轻脚地走到二殿的香案前,伸手把香案上的供品,全部抱到怀里。
白影转身要走时,却撞到跟在后面的孙拽子身上,吓得惊叫一声。
孙拽子一把抱住了这白影,原来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
这女人想逃,无奈被紧紧抱住,不得动弹。
眼见逃不了,双腿一软跪了下来,像捣蒜一样地磕头,双手仍然抱着那几个干瘪的供果不放。
那女人说:我男人死了,家里有两个孩子和一个婆婆,没有一点吃的,我只能装鬼,靠庙里的一点供品度日。
求老总放过我,我什么都可以答应你。
孙拽子认真地瞧一瞧这女人,长得还很端正。
心想,能想出这么个点子度饥荒的女人,也不是个一般的村妇。
正在孙拽子动了恻隐之心时,这女人往香案旁的地上仰面一躺,腾出一只手,拉下了自己的裤子,闭上了眼睛……这故事孙拽子已经说过好多次,当着儿女们的面,他只能说到这里了。
以下的事情,孙拽子曾经说过几个版本,没喝酒的时候,说自己是正人君子,放了那个女人。
喝了酒的时候,就说自己当时随手把那个女人给办了。
今天又讲起此事,他在故事的结尾说的是:如果我们这儿闹狐仙,我也照样把她‘办’了。
说完,吱地吸了一口老酒。
意外就在这时候发生了。
孙拽子手中的酒杯还没放下,坐在他对面的铁姑,突然抱着脖子站了起来,满脸乌紫,喘不过气来,站在原地上下地蹦。
原来,孙拽子讲狐仙故事时,铁姑一边聚精会神地听,一边也没忘记吃粉蒸肉。
大约是听得太专心了,竟把一块肉含在嘴里忘了嚼。
正听得入神,突然看到窗台上闪过一道白影,嗞溜一下就上了房梁,她吓得一下子把嘴里的肉咽下去了。
孙家的粉蒸肉切得特别大,铁姑吞进去以后,就梗在了喉管里。
她死命地往里吞,吞不下去,又想往外吐,也吐不出来,肉块堵住了呼吸道,她憋得站了起来,又蹦又跳。
孙拽子一急,使起了蛮劲。
他用那只健全的手朝铁姑腰间一抄,然后把她头朝下,接连上下揣了几次,肉还是没吐出来。
又揣了几个来回,铁姑已经没有气了。
孙拽子只好将她放下来,只见她眼睛盯着房梁。
孙拽子下意识地朝房梁上望去,一道白影一闪,不见了。
铁姑被送到医院里,医生说,已经晚了,粉蒸肉堵住了气管。
人被肉噎死,像个天方夜谭,却真实地发生了,就发生在老宅里,发生在出现狐仙以后。
铁姑死了,孙拽子一夜之间头发全白了,人也迅速老去,步履蹒跚拉不了板车了。
孙拽子死了女儿,可老宅里的人不同情他,他们说,这是因为孙拽子亵渎了狐仙,遭到了报应。
曹老三也是因为亵渎了狐仙才切了手,都是报应。
丘碧霞虽是个女人,承受打击的能力却比坐过牢的孙拽子还要强。
她操办完女儿的丧事,就在家里供了一尊观音,每天早晚奉香。
然后,又出去拉板车,孙拽子不能拉了。
本来生活已经宽松一些的丘碧霞,女儿铁姑一死,就好像人生又走了一个轮回,重新背起了板车的背带,带着两个未成年的儿子,用那架板车来承载全家的生活。
他们家从此再不吃粉蒸肉,连提也不提一句。
在孙拽子家忙着操办铁姑丧事的时候,老宅里还有两个人也忙得不亦乐乎,一个是程基泰,一个是钱启富。
程基泰在忙着找港商黄瀚浩,市里、区里、街道上,都在跟他要人呢!丁主任成天盯着他问:你程基泰说得那么有板有眼,怎么人都不见啦?程基泰说:是呀,黄先生分明说是来找投资项目的,翠玲信上也是这样说的,现在项目还没着落,怎么说走就走了?也没有留下任何联系方式。
为了证明自己说的不是假话,程基泰还把女儿的来信拿出来给丁主任看。
不看程翠玲的信还好点,丁主任一看那写得歪歪扭扭错字百出的信,心里就更没底了,她怎么能相信这个当初的重点帮教对象的话呢?但她也不希望这是一场乌龙,因为程基泰是她介绍给区领导的,只好一个劲地催着程基泰早点和港商联系上。
程基泰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整天往迎江宾馆跑,打听港商黄瀚浩来了没有,每次都失望而归。
一天,他离开宾馆总服务台的时候,听到那位女服务员不耐烦地跟另一位服务员讲:怎么总有人打听这个黄先生,刚才还有一个姓钱的来打听过。
程基泰知道,这个姓钱的一定是钱启富。
他突然想起来,钱启富也许和黄瀚浩有什么约定,否则为什么也来宾馆找。
于是,他就去找钱启富。
过去,钱启富没事的时候,总喜欢在床上躺着。
看到邻居张和顺总出去散步,很不以为然地说,站着不如坐着,坐着不如躺着。
现在他没事却喜欢在街上转悠,程基泰在街上找到了他:老钱,我请你陪黄先生去徽州玩玩,怎么回来后,黄先生连声招呼也不打,就一个人走了呢?钱启富把程基泰拉到一个茶馆里坐下来,要了一壶茶。
他说:是呀,我也不知道。
那天分手的时候,他也没有说要走啊。
程基泰焦急地说:这是怎么回事呢?翠玲信上说,黄先生是来找投资项目的,要我帮忙。
项目我已经给他找着了,怎么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走了呢?钱启富一听就明白了,他知道黄瀚浩找的投资项目是什么,但他不能告诉程基泰。
看着蒙在鼓里一无所知的程基泰,心里有点不忍,毕竟是程基泰介绍黄瀚浩和他认识的,自己又得了这么多的好处。
现在程基泰急成这样,虽然帮不上忙,但,也应宽慰他一下,就说:黄先生还会来的,很快就会来。
哦!程基泰急着又问,什么时候?什么时候还会回来?钱启富说:我想很快的,因为他跟我说,他在宜市还有事情要做,我今天也到宾馆去打听了一下。
程基泰马上很警惕地问:什么事?什么事还要做?钱启富知道不能再多说了:这我就不知道了,黄先生没有跟我说。
他只是说,再来,还要邀我去徽州。
啊?还要去徽州?程基泰心里很是不明白,徽州去玩一次就行了,还要去?程基泰想,我每天都去迎江宾馆守着,宜市只有这一家涉外宾馆,看你来不来。
钱启富虽然有点同情程基泰,但他有自己的重要事情做。
黄瀚浩请他当掌眼,掌眼必须要掌到东西。
可东西在哪里呢?需要自己去找。
今天,钱启富突然想起,文革中抄家时,抄出过很多东西,这些东西一部分被破坏了,一部分被放在当时公检法联合办公楼的一间仓库里。
后来军代表进驻,对这些东西进行过一次清理。
负责清理工作的是一位副团长,文化不高觉悟高,在清理中一再强调要遵守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把那些带点金色银色的饰品都送到银行里去了,书画作品每幅都打开来看,如果画的是才子佳人,就当做四旧烧了,如果画的是山水花鸟,就送给了文化局,还有一些文房四宝之类的东西,负责的军代表既不懂,也不感兴趣,就说:都是旧货,送旧货商店吧。
几个士兵就抬着东西来到旧货商店,旧货商店主任不想收,因为这些东西都卖不出去。
副团长把手一挥,说:行了,看来是一些没用的东西,就送给你们吧。
把东西往那儿一放,就走人了。
话是这么说,军代表送来的,谁敢拿回去。
于是,旧货商店主任就叫钱启富把它们放在阁楼上的仓库里。
这么多年,始终没有人再想起这件事。
钱启富突然想起这事,觉得其中一定有好东西。
于是,他来到旧货商店。
如今的旧货商店一天不如一天,真的到了门可罗雀的境地,大家都在追求新鲜时髦的东西,哪还有人来买旧货。
柜台里放着一块块旧手表,无人问津。
店铺上挂着一件件旧皮衣旧裘皮,发出一股霉变的味道,一位店员正往一件黑色的皮夹克上上油,那种鞋油的味道充斥着整个店面。
他走到商店后面的办公室,看见秋主任正在那儿打算盘,就问了一声:秋主任,好哇?秋主任把架在鼻子上的老花镜往下拉拉,看见是钱启富就苦着脸说:好什么呀,这个月的工资还不知道怎么发呢!钱启富关心地问:我的退休工资不受影响吧?秋主任又低头算他的账:怎么不受影响,不都在一个锅里。
钱启富想想,就说:那你忙,你忙。
秋主任头也没抬就问:有事吗?钱启富回答说:没事,在家里闷得慌,出来走走。
边说边上了楼。
这是一个木楼,当年开古玩店时,二楼是住家的,公私合营后钱启富一家住在店里不合适了,才搬进了老宅。
后来,二楼就成了堆放东西的仓库。
钱启富上了二楼,在一个角落里看到了当年军代表送来的那个旧木箱,从上面积着厚厚的灰尘就知道,这个箱子从来没有人动过,箱子上还挂着一个锈迹斑斑的老式铁锁。
他回到一楼,正欲开口和秋主任说,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要再想想,三思而后行不会坏事的,还要和黄先生商量商量。
一转身,钱启富背着手走了。
就在这天,程基泰终于在迎江宾馆门口把黄瀚浩等回来了。
他坐在宾馆门口,看见一辆小车上下来一个人,像是黄瀚浩。
走近一看,果然没错。
程基泰像吃了兴奋剂一样,远远地就叫了起来:黄先生!黄先生!把宾馆大厅里的人吓了一跳。
黄瀚浩一回头,见是程基泰,也有点惊讶:程先生,是你?程基泰兴奋得语无伦次:唉呀,黄先生可把你等回来了,可把你等回来了。
黄瀚浩仍然是莫名其妙地:等我?程基泰说:是呀,等您。
不仅仅是我等您呀,市里,区里,街道办都在等您,等不到您,我都无法交待了。
一席话更让黄瀚浩莫名其妙了,他办好入住手续,拉着程基泰进了房间。
在黄瀚浩的房间里,程基泰把这段时间找投资项目的情况,一一地向黄瀚浩说来。
他说得很急,本来就夹生的普通话里冒出来许多宜市方言,黄瀚浩听得似懂非懂。
最后,程基泰把市里、区里领导对他说的话,又重复给黄瀚浩听:现在国家改革开放,正在大搞经济建设,市里、区里都有项目等您选择。
您看各级领导对您多重视。
黄瀚浩这才听明白了,他哈哈大笑起来,说:我对投资没有兴趣。
现在轮到程基泰惊讶了,他眉毛鼻子都挤到了一起,问:您没有投资兴趣,来宜市干什么?黄瀚浩说:我听程小姐说,宜市历史上是徽商云集的地方,我对古玩有兴趣。
程基泰不解:都说玩物丧志啊,为人不能不务正业,我就是一生都没有务正业,所以才身无一技之长。
黄瀚浩笑了:这就是我的正业。
程基泰有点生气了,他说:您这样,也对不起介绍您来的我女儿程小姐呀!黄瀚浩听到这儿,眯着眼睛看着程基泰,想了想说:您真的不知道,程小姐在香港干什么?程基泰说:她不是在学做生意吗?黄瀚浩把门关上,放低了声音对程基泰说:我还是明了告诉您吧,程小姐是偷渡去的香港。
偷渡,你懂吗?就是非法进入香港,她在香港没有合法身份,随时都会被警察抓住遣送回来的。
啊?偷渡?遣送……程基泰一下子掉到云里雾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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