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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2025-03-30 06:25:34

老宅的二进处在宅子的正中,过去一般是大少爷住的,一家之主老爷和太太住在三进。

也有人家人丁不旺,老爷太太住二进,少爷住一进,小姐住三进,呈轿子式,意思是儿女抬着老爷太太。

如果老爷太太住三进,那么小姐们就住在三进的楼上,所以三进的设计就比较注意私隐。

从大门到二进,除了有厅堂的隔栅门,几乎都是通的。

从二进到三进就不一样了,经过厅堂,绕过照壁,穿过虎皮门,进入一个小天井,三级台阶后又是一道门。

这道门很结实,黑色,铁门环,门边包着铁皮,从里面插上门闩,外面的人根本进不去。

但是这道门已经多年没有关过了,老宅里住了这么多人,如果关上,出出进进就很不方便。

进入这道门,是一个回字形的连廊,连廊的中间又是一个天井。

如今保存完好的徽式民居中,一般都没有连廊,只有大家族的祠堂里才有,因为祠堂比民居要大,汇集的人多。

可当年的齐府里就设计有连廊甚至有雨廊,连廊和雨廊是为了主人在雨天行走不淋雨而设计的。

西边连廊有一个楼梯,楼上住着的就是何惠芳。

这天,茉莉被成虎接回家,晚上和母亲何惠芳一块吃饭。

茉莉长大以后渐渐懂事了,理解母亲一个人带着她这个身有残疾的女儿很不易,每次回家都陪着母亲谈谈心。

这天吃饭的时候,茉莉突然问:妈,能和我谈谈我爸爸吗?总有同事问我,可我对爸爸一无所知。

何惠芳的筷子在半空中停住了,眼泪涌了上来。

她想了想,对女儿说:茉莉,你爸爸是个很特别的人,是文化大革命中出现的特别的人。

不是妈妈不告诉你爸爸是个什么人,而是担心你无法理解你的爸爸。

茉莉见母亲伤心了,说:妈,我已经长大了,会理解的。

何惠芳站起来,收拾着桌上的碗筷,边收拾边说:孩子,让妈妈再想想,想想怎么告诉你。

妈妈一定会告诉你的,好吗?何惠芳收拾好碗筷,拿到楼下去洗了。

茉莉回到自己房间,拿出一本琼瑶的小说在灯下读。

何惠芳在楼下洗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洗得长,明明已经洗干净了,可她又洗了一遍。

她是不愿意再回到楼上,看到女儿那清澈见底的眼睛。

她说不清刚才的落泪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死去的丈夫江堂发。

洗完碗,何惠芳在楼下厨房里站了很久,一个人默默地流泪,她感叹自己这一生太苦,她又害怕会影响到女儿的一生,越想越伤心。

曹老三到厨房里倒水,看见何惠芳一个人站在黑暗中,吓了一跳,问:怎么啦?何惠芳擤了擤鼻涕说:没什么。

转身上楼去了。

曹老三在背后轻声说:是不是茉莉又让你生气了?她是孩子,别往心里去。

何惠芳边往楼上去,边说:不是,不是孩子的事,也没事。

何惠芳回到楼上,走进自己的房间,插上了门。

她坐到桌前,拉开了抽屉,从里面翻出一张已经发黄的照片,照片上就是她的丈夫江堂发。

那时江堂发还很年轻,肩膀上扛着一只枪,不过是一只气枪。

她并不是在怀念江堂发,直到今天她甚至都有些恨他,她还是在伤感自己的命实在苦,照片上的这个男人害了自己一生,至今也没有结束。

何惠芳是在文化大革命中搬进老宅的。

当时的造反派组织从走资派手里夺取了政权,成立了革命委员会。

不久,造反派又分裂成两派,一派支持这个革命委员会,被称为支派。

另一派反对这个革命委员会,被称为反派。

江堂发原是港务局一艘拖轮上的水手,尽管从来没有去过大海,却称自己是海员工人,平时总爱穿那件洗旧了的蓝白条水兵衫。

他是反派一个组织的头头。

两派越斗越激烈,从文斗发展到武斗,从打棍子发展到开枪。

支派撤到城外,以农村包围城市之势,把整个城市给围起来了。

江堂发的家在城外的工人宿舍区,那里是支派的地盘,他没法回家,就住在城里。

这时他有了一个女人,就是何惠芳。

带着一个女人,要住在安全的地方,园青坊85号在城市的中心,除非支派占领全城,这里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江堂发带着何惠芳搬进了老宅,把三进靠北边的二楼连同西连廊,临时隔成房间住了下来。

江堂发和何惠芳搬进老宅的情景,至今谢庆芳还记得一清二楚。

江堂发挎着一只驳壳枪,身后跟着背枪的警卫员,杀气腾腾的,老宅里的人,一个个都不敢出声。

当时何惠芳只有二十多岁,很有几分姿色。

宜市水土好,姑娘们都有水灵灵的肤色,何惠芳就是一个典型的白里透红的姑娘,她原先在商场当营业员,后来到造反派组织里当话务员,认识了江堂发。

江堂发在宜市是一个传奇人物,只是今天人们早已把他遗忘了。

江堂发喜欢枪,文革前,他就把自己准备结婚的钱,买了一支气枪,没日没夜地练枪法。

江堂发练枪法和别人不同,他有自己的办法。

他在一块木板上贴着靶纸,靶纸是自己画的,靶心先是一个黄豆那么大的点,然后是芝麻那么大的点,最后就用一根针刺出一个点。

打十枪不能有十个枪孔,只能有一个,然后数靶纸后面的铅弹头有多少。

夜晚看不见靶纸,就在靶纸前点燃一支烟,打那红红的烟头,后来又改用一根点燃的香。

练得多,消耗的铅弹也多,为了省钱,他做了一个木盒子,里面装满锯末,放在靶纸后面,铅弹穿透靶纸,落在盒子里,打完后把锯末里的铅弹筛出来再用。

江堂发就是这样把枪法练得出奇的好。

江堂发出名,是在全民除四害的时候。

江堂发对其他三害没有兴趣,只喜欢打麻雀。

他可以在五十米内,一枪一只,弹无虚发,打下麻雀不计其数。

政府要奖励他,他只要气枪子弹。

神枪手江堂发就这样出名了。

首先出在市报上,江堂发的事迹占了半个版,接着省报记者下来了,江堂发扛着气枪的英姿又出现在省报上。

宜市没有人不知道神枪手江堂发的。

三年自然灾害期间,江堂发家不缺吃的。

他把打下来的麻雀拔毛开膛,用盐腌了,一串一串挂在那儿风干。

自家吃不完就送人,于是结交了不少朋友。

文化大革命给他这等人展开了大舞台。

武斗开始了,江堂发成了反派的一宝,神枪手江堂发简直就是令对手胆寒的名字。

走到哪里,都有人跟着看热闹,他就是战无不胜的象征。

何惠芳就是在这个时候认识江堂发的。

一个两派武斗打得很激烈的晚上,枪声大作像过年放鞭炮一样。

有情报说,支派有好几支武装小分队摸进了城里,反派司令部里气氛很紧张,电话特别多。

江堂发要的一个前沿阵地的电话,何惠芳接了几次都没接通,已经有了司令头衔的江堂发火了,把电话给扣下了。

一会儿,总机房的门咚的一声被人踢开了,一个黑黑的汉子直闯进总机房,冲着何惠芳叫喊:你怎么搞的?连一个电话都接不通,赶快给我接,误了战事我毙了你!说完又跑出去了。

何惠芳又气又怕,哭了。

同事告诉他,这就是江司令。

终于,何惠芳把江堂发的电话接通了,她嘘了一口气,倒不是担心会被江堂发枪毙,而是害怕他又会闯进总机房里来骂人。

枪声平息了,电话也少了,何惠芳的精神也放松了,靠在椅子上休息。

突然听到有人在敲门,由于害怕江堂发再来,何惠芳把总机房的门插上了。

何惠芳问:谁?我。

江堂发的声音。

何惠芳又紧张了,胆怯地问:江司令,您还有事吗?江堂发说:你开开门。

何惠芳说:现在就我一个人值班,您要电话我马上给您接。

何惠芳害怕开门。

江堂发说:你开开门。

快点。

何惠芳不敢不开了,她把门打开一条缝,只见江堂发肩上扛着一个白色的口袋,他将口袋放在何惠芳面前:这是慰问你的,辛苦了。

说完,转身走了。

何惠芳一看,是一袋绵白糖!那时砂糖还要凭票供应,一人一个月才半斤,像面一样细的绵白糖是很稀罕的东西。

江堂发一送就是一包,一包是二十斤,这是非常重的礼物。

江堂发用送绵白糖的方式,既向何惠芳道歉,又向她传达了一种爱意。

江堂发不是个粗人。

那天晚上,何惠芳被江堂发的气势震住了。

他穿了一件旧军装,胸前交叉地背着一只枪和一个皮的公文包,真像苏联电影《列宁在1918》中的红军指挥员。

出身于一个贫穷的家庭,虚荣心又很强的何惠芳,她的心深深地被江堂发吸引住了。

每次转接江堂发的电话时,都会问一声:是江司令吗?你好!我是何惠芳。

何惠芳的声音听起来很像著名黄梅戏演员严凤英。

跟自己心仪的人说话,更有一种软软的,甜甜的,勾魂的味道。

江堂发一开始还不敢和何惠芳套得太近,因为他毕竟是一个有老婆有孩子的人,只是不停地用小恩小惠吸引着何惠芳。

那段时间是两派武斗打得最激烈的时候,由于交通被封锁,物资供应匮乏,生活非常艰难,什么都买不到。

可那段时间何惠芳家吃的用的都很丰富,全部来自江堂发的馈赠。

那段时间也是江堂发最紧张的时候,他的好枪法给支派造成很大的压力,支派制定了一个斩蛇计划,派出多支武装小分队,深夜摸进城里,要抓江堂发,抓不住就刺杀他。

一连多日,宜市的夜空都充满着枪声,支派小分队多次摸进反派阵地,抓走了很多人,弄得他们十分紧张。

江堂发日夜呆在武装组织司令部里,神经高度紧张,何惠芳看见他眼睛通红通红,布满血丝,很心疼他。

紧张了一段时间,又平静了下来,听说支派放弃了斩蛇计划,江堂发也轻松多了,总找理由往总机房跑,和何惠芳有一句没一句地说闲话。

那天,何惠芳夜班,夜里电话很少,她把话务员耳机戴在头上,迷迷糊糊睡着了。

突然被一声站住!口令?惊醒,楼下的岗哨发现了情况,没等声音落下来,一阵枪声响起[万卷书库·手机电子书-wWw.jaRtxt.cOm]。

原来,支派见反派放松了警惕,就派出一支精干的小分队,深夜摸到了反派司令部。

这场战斗打得很激烈,总机房的玻璃都被打破了。

这时,何惠芳的耳机里传来江堂发的声音,他要她接通别的武斗组织的电话,命令他们火速支援。

支派小分队打得十分顽强,攻进了楼内,逐层往上打。

总机房和江堂发的办公室都在三楼,何惠芳想,今天死定了。

躲在总机的后面直发抖。

这时,江堂发手持双枪冲了进来,首先朝着配电盘连开了几枪,造成电源短路,整个大楼立即一片漆黑,然后推倒总机房的两个更衣柜,把何惠芳拉到更衣柜的后面,紧紧地抱着何惠芳。

支派攻上了三楼,有人踢开了总机房的门,用电筒朝里照了照,朝床上开了一枪,又朝倒在墙边的更衣柜开了一枪,那一枪就打在何惠芳的头顶上方,江堂发一把捂住何惠芳的嘴,防止她叫出来。

过了一会儿,外面突然变得死一般的静,好像支派小分队撤走了。

但是,情况不明,江堂发也不敢轻举妄动,只能躲在衣柜后面等着天亮。

何惠芳被江堂发抱得满身是汗,江堂发清晰地感觉到何惠芳那丰满的胸脯一起一伏,闻到何惠芳头发上香波的味道。

何惠芳粗重的呼吸就吹在他的脸上,痒丝丝的。

江堂发一下子冲动了,他用嘴巴去找何惠芳的脸,再接着找何惠芳的唇,一下就把舌头伸进了何惠芳的嘴巴里。

何惠芳抓着江堂发的手慢慢地松了,全身都软了下来,江堂发迅速地进入了何惠芳的身体,只听到何惠芳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强壮剽悍的江堂发,在那个仅容两人藏身的衣柜后面,把何惠芳一同带上了高潮,使何惠芳感到今生今世也离不开江堂发了。

贞操被男人夺走以后,人也就是人家的了,何惠芳不顾家人反对,一心要嫁给江堂发,这时她才知道,江堂发已经结婚了而且还有孩子。

也就在这时,何惠芳发现自己怀孕了。

江堂发说:等安定下来,我就去离婚,我们先找房子住下来。

于是,何惠芳也就住进园青坊大街85号大院里,等待着江堂发离婚,等待着孩子的出生。

可是,没有等到离婚,江堂发就死了,一颗流弹击中了他。

何惠芳成了一个没有结过婚的寡妇。

多年来,何惠芳虽然有点恨江堂发,但对他的死,是心存内疚的。

她认为江堂发的死跟自己有关,因为自己太虚荣了。

何惠芳出生在一个多子女家庭,母亲一连生了五个女儿,何惠芳最小。

父亲是个做水果生意的小业主,辛劳了一辈子,就是希望有一笔小小的积蓄,生几个儿子,哪怕有一个也行,使自己老有所倚。

对一个每天靠一斤两斤地卖水果维持生活的人来说,他想到的就是老了以后怎么办。

生了这么一堆女儿,一堆赔钱货,他整天是郁郁寡欢对孩子对妻子漠不关心。

何惠芳的母亲总生不出儿子,得了产后忧郁症,整个家庭几乎就像地狱一般了。

父亲心情不好的时候,不是打老婆,就是打孩子。

何惠芳差不多就是在家庭暴力中长大的。

小时候看惯了母亲被打,母亲被父亲打了以后,没处出气就骂孩子。

后来,几个姐姐都长大了,一旦父亲脾气上来了,立即一个个撒开脚丫就跑了。

小女儿何惠芳跑不动,挨打最多的就是她。

在父亲的拳头下和母亲的骂声中,何惠芳长大了。

何惠芳自小就没有安全感。

因此,当她见孔武有力一身戎装的江堂发,就动心了,就是最后江堂发粗暴地占有了她,也使她有一种被征服的愉悦感。

这种愉悦感,一直贯穿在她和江堂发的性生活中。

在江堂发重重的压力下和近乎暴力的发泄后,她有一种淋漓尽致的痛快感。

何惠芳得不到江堂发的明媒正娶,心理上就寻求一种补偿。

她怀孕后,一直要求孩子所用的一切都要最好的。

这个最好的就是上海产的奶粉和童装。

江堂发对于美人儿的何惠芳当然宠爱有加,心里也一直有歉疚,所以尽量满足何惠芳的要求。

正是因为这,他把自己的命送掉了。

那一天,两个人云雨以后,何惠芳哭了,说孩子还有几个月就要出世了,现在还什么都没有。

江堂发的心被何惠芳哭软了,他说他们正在和支派争夺一条街巷的控制权,因为在这条街上,有一个市百货公司的仓库,双方都想占有仓库里的物资,已经打了好几天了。

江堂发答应今天晚上带几个人摸进去,先弄点奶粉和童装出来。

那天晚上江堂发真的带了几个人摸进去了。

进去的时候还顺利,出来时,由于大家都背着大包小包的,被支派发现了,立即引来一阵枪声。

江堂发开枪还击,就把自己暴露了,所有的火力都集中到他所藏身的地方,打得他一动都不能动。

江堂发死得很窝囊,一颗流弹打在他身旁的水泥电线杆上,然后比瞄准还要准地反弹到他的脑门上。

他连叫一声都没有来得及,头一歪,倒在那儿了。

江堂发被流弹打死,他的同伙都没有发现,天亮后才发现司令不见了。

想回去找,但支派封锁了这条街,坚决不让反派把江堂发的尸体弄走。

可怜江堂发窝在电线杆下,背上是一包婴儿用品。

正是酷暑八月,几天后就闻到尸臭了,到后来简直就是臭不可闻了。

后来,不知是哪一派的人,把一个自制的汽油弹扔到江堂发的尸体旁,江堂发就在燃烧的汽油中火葬了。

何惠芳那些日子天天以泪洗面。

后来,茉莉出生了。

茉莉出生的那一天,何惠芳种的一盆茉莉开花了,满屋子都是沁人肺腑的清香,何惠芳就给女儿取了这么一个有点伤感的名字。

法律上,何惠芳和江堂发没有关系。

江堂发死后,他的老婆到老宅来取江堂发的东西,带了十几个娘家的人,把屋子里抄了个底朝天。

江堂发老婆边抄东西边骂何惠芳:你这个臭婊子!你这个骚货!害死了我男人!骂着骂着竟恶狠狠地打了何惠芳两个嘴巴。

何惠芳怀里抱着茉莉,连挡架的手都腾不出来,茉莉吓得大哭起来。

这时,曹老三从围观的人群中跳出来,大喝一声:住手!一把抓住了江堂发老婆的手。

江堂发老婆娘家人竟一轰而上,要打曹老三。

成虎的妈妈也挺身而出了,她大声地喊着:干什么?干什么?你们不要仗着人多势众,到我们老宅来撒野,没有王法了?说着从何惠芳的怀里把茉莉抱过来,交给了成虎,自己就挡在何惠芳的前面。

住在三进的月清,也声音响亮地叫着:你们不要这样欺负人家孤儿寡母!抢了人家的东西,还动手打人!江堂发的老婆冲到月清面前,唾沫横飞地说:谁抢东西了?我来取我丈夫的东西!说着,还推了一把月清。

本来,老宅人对何惠芳并没有好感,但这时都看不下去了,朱银娣、钟贵珍、唐秋雁,甚至书呆子齐社鼎都出来了,他们把江堂发老婆一群人赶出了老宅,程基泰还把大门关上了。

从那以后,江堂发老婆再也不敢来老宅了。

可武斗结束后,清理武斗组织,到后来清理文革中的血债,何惠芳又被牵扯进去。

江堂发死了,死无对证了,造反派参加武斗人员就把武斗中的一些血债推到江堂发身上,虽然法律上不能叫何惠芳承担责任,但每一次清查,都找她了解情况。

最长的一次,她被讯问了七天。

她在老宅的家,又被抄了好多次,主要是找枪。

跟出了鬼似的,江堂发在武斗中几乎不离身的那支驳壳枪后来不见了,怎么也找不到,后来清理的重点就是找那支枪,枪失踪了,不是一件小事,所以家被抄了好多次,那支江堂发心爱的气枪也被抄走了,可就是没有找到那支驳壳枪。

这么多年来,何惠芳像一条受伤的狗,只能躲在房间里,自己舔自己的伤口。

今天女儿突然问起父亲。

这些乱麻一样的往事,怎样才能和女儿说清楚呢。

看着手中江堂发的照片,何惠芳泪流不止,说不清是哭江堂发还是哭自己。

这时茉莉撑着拐杖推门进来了,何惠芳连忙擦干眼泪,她不想在女儿面前哭。

茉莉穿一件粉红的睡衣,是她们厂里的产品,出口转内销的,带着蕾丝花边,看上去茉莉就像是一个洋娃娃。

面对着这个美得叫人心颤、纯洁得通体透明的女儿,何惠芳决定不将江堂发的事告诉她,不能伤害她。

茉莉很懂事地,用手擦擦妈妈的脸,轻声说:妈,别伤心了,我不问了。

程基泰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脑子里变成了一锅糨糊,糊涂了。

当初第一次去迎江宾馆,踩在那厚厚的地毯上,就觉得像是踩在棉花上一般不实在,今天不知道是踩在云里,还是踩在雾里,一个疑问始终在脑子里翻来覆去:难道这是一场梦?走着走着,看见了一幢小洋楼,自己非常熟悉的小洋楼。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真的是梦吗?摸了一手的油汗,这时吹来一阵风,程基泰打了一个寒噤,身上最后一点热度,全让这阵风给带走了。

程基泰突然出现幻觉,女儿程翠玲就站在身边,自己指着面前这幢小洋楼对女儿说:这幢小洋楼就是当年我和你太爷爷的家,当时在这个城市里,除了教会的洋房就数它最好了。

如今,你爷爷在香港,是开大轮船公司的,只要你学好,将来可以到香港去。

那时候,程翠玲一直不学好,程基泰想尽了办法也唤不回这个浪女。

于是,就把她带到这幢小洋楼面前,跟她数说自家当年的风光。

尽管程基泰说这些话时,自己心里都底气不足,但为了让女儿学好,不得不画这个饼来充饥。

看着这个早已不属于他的小洋楼,眼前出现的全是当年当小开的日子,他不无感慨地说:我,你爸爸是在这楼里长大的,只要你好好读书,将来出息了,还会住上这种小洋楼。

今天,程基泰站在秋天的寒风中,面对着当年的风光岁月,不知道是身上那薄薄的香港衫在抖,还是他人在发抖。

怎么也想不到呀,日盼夜盼的港商黄瀚浩,给自己带来的竟是这样致命的一击。

程翠玲对读书不感兴趣,对花花绿绿的香港感兴趣。

她认识了一个朋友,这个朋友去过香港,看程翠玲长得小巧秀丽,就想引诱程翠玲去香港赚钱。

听到程翠玲说她爷爷在香港开大轮船公司,两人一拍即合。

程翠玲就跟着这个朋友走了。

她们坐船到了武汉,再从武汉乘火车到衡阳。

在那里,朋友花了一百元钱找了一位在铁路上工作的人,是给货车编组的,知道哪节车厢哪些货是到香港。

一天夜里,朋友带着程翠玲来到衡阳火车站编组站,一条条铁轨上停着好多好多的火车车厢,她们等来了一个人,什么也不说,打了个手势叫她们跟他走,七拐八拐把她们带到一节货车车厢边,然后拧开了车厢门的封铅,叫她们上去,就把门关了。

关上门以后,隔着门缝关照她们说:呆在里面别动,一天一夜就到香港了。

车厢里装的全是干货,一箱一箱地码在那儿,她们找了一个缝隙坐了下来。

朋友很有经验地拿出一袋食品,还有几瓶矿泉水和一扎空的塑料袋。

食品和水是为了路上吃的,可带那空塑料袋干什么?程翠玲不解,也没问,她是一个不愿动脑的孩子。

当晚货车没有动,第二天白天也没动,这就让她们受罪了,首先是热,密不透风的货车车厢跟大蒸笼似的,程翠玲热得只穿一件小裤衩。

接着是渴,好在有几瓶水,但朋友不让多喝,她说不知道还要熬几天呢,这水到时候会救命的。

再就是大小便,人总要排泄,这时候程翠玲才知道朋友带空塑料袋是干什么用的。

程翠玲受不了了,她要出去,她要回家。

她不顾朋友的阻拦去拉车厢的门,门纹丝不动,它不仅关上了,还用铁丝铅砣封上了。

程翠玲绝望地叫喊,朋友拼命捂住她的嘴,把她几乎捂昏了,她软软地躺在车厢地上,连哭都没有眼泪了。

第二天夜里,车厢终于动了,先是被编到一列火车上,第三天早上才开走。

她们在车上闷了四天四夜才到香港,她们几乎是奄奄一息了。

香港火车站的搬运工从车厢里把她们抬出来了,喝了些水,恢复了一点体力。

这时,听到一个人在打电话,朋友听得懂香港话,她知道是在报警。

马上示意程翠玲跟她一块儿跑。

于是,两人从货场里跑了出来。

程翠玲就这样到了香港。

在迎江宾馆黄瀚浩的房间里,程基泰知道了女儿到香港的艰辛,现在又担心她在香港的生活,便问:那,她在香港靠什么生活?黄瀚浩笑笑说:她在香港做小姐。

程基泰被黄瀚浩的话弄蒙了,也不明白什么叫小姐,就问:她本来就是小姐,还要去做小姐吗?哈哈哈……黄瀚浩大笑起来。

程基泰被笑得莫名其妙:你笑什么?黄瀚浩解释说:程先生,小姐就是‘鸡’。

程基泰不解:鸡?黄瀚浩说:程先生听过香港的‘一楼一凤’吗?‘鸡’就是‘一楼一凤’。

程基泰有点着急:一会儿‘鸡’,一会儿‘凤’,到底是什么意思?黄瀚浩看程基泰确实不懂,想了想,干脆用最直接的方式告诉程基泰:在香港,‘鸡’就是暗娼。

程基泰终于明白了。

他脸色苍白,深陷在沙发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突然,程基泰神经质地一跃而起,走到门口,听听外边有没有动静,又打开房门,看看外面有没有人。

黄瀚浩安慰他说:程先生,你放心,我是程小姐的朋友,一定会替你保密。

你也不要太在意,香港这个地方,是笑贫不笑娼的。

这样安慰的话,听了比不听还难受。

程基泰死死地盯着黄瀚浩,直盯得黄瀚浩头皮发麻,然后打开房门,一个人离开了宾馆。

走在街头,什么样的噪音他都听不见,满脑子只有一个字:鸡、鸡、鸡。

程翠玲到香港找了一个多月也没找到爷爷,她死心了。

这段时间她吃的用的都是朋友的,朋友要收钱了,就要她出去找工作挣钱。

她是偷渡客,没有地方肯雇用她,最后只能做了一楼一凤。

黄瀚浩开始就是程翠玲的客人,后来成了她的常客。

在每次肉体交易完后,他都喜欢在程翠玲那儿睡一觉,当然需要另外付钱,有时程翠玲就跟他讲自己的家乡宜市。

这位黄瀚浩是做古玩生意的,正在考虑开辟开放以后的大陆市场,以扩大货源的事,听到程翠玲的介绍,知道历史上宜市和周边出过很多大商人,在民间一定散落着不少古玩。

他到宜市人生地不熟,就通过程翠玲找到了程基泰。

程基泰回到家里倒头就睡,这一睡竟然睡了一天一夜。

等他醒来,就关着门在家里写信,丁主任来敲了好几次门,他都不开。

写好信,就去迎江宾馆找黄瀚浩,谁知黄瀚浩又和钱启富下乡去了。

三天后,当他们从乡下回来时,程基泰堵着黄瀚浩交给他一封厚厚的信,请他回香港后一定亲手交给程翠玲。

信中反复强调的就是一个意思:回家来,粗茶淡饭保平安。

黄瀚浩走了。

程基泰面对着四壁空空的家,想,女儿回来,回来怎么住啊!他只盼望着老宅赶快拆,拆了就要还给他新房子。

有了新房子,女儿回来不仅有地方住,也不会乱跑了。

有了新房子,就可能留住女儿的心,他就可以和女儿在一起享受天伦之乐了,哪怕是粗茶淡饭,过的是平安的日子呀!程基泰心灰意冷,钱启富却干得更卖劲了。

买了那个假印章后,钱启富接受了教训,第一,不懂的东西坚决不碰;第二,还是要亲力亲为以免上当受骗;第三,要尽快把那亏损补回来。

于是,他又领着黄瀚浩下乡了。

在乡下,钱启富充分发挥自己掌眼的能力,和黄瀚浩配合得非常默契。

每收到一件东西黄瀚浩都交给钱启富看,特别是玉器,由钱启富做鉴定,然后黄瀚浩来定价。

钱启富毕竟多年没有干这一行了,也不知道海外的古玩行情,他悄悄注意着黄瀚浩的定价,准备着一旦黄先生离开,自己独自收货。

分手时,黄先生又给了他一笔佣金。

这次给的都是人民币,回到家里钱启富就交给了朱银娣。

这段时间朱银娣心情可好了,她忙得不亦乐乎,先要把那些外汇券换成人民币。

这玩艺儿只有外国人和华侨、港澳同胞才能用,抓着一大把外汇券,中看不中吃,朱银娣和钱启富都着急。

后来钱启富告诉朱银娣有专门的人在炒外汇券,这些人就聚在宾馆门口,看到外国人特别是华侨,就上来问。

朱银娣就拿着外汇券到宾馆门口去找这些人,先是五十一百地换,后来,就把所有的外汇券都换成了人民币,现在这笔钱已经有一万多块了,放在哪儿都是一堆。

朱银娣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钱,虽然知道是丈夫钱启富挣来的,但不知道这笔钱是不是合法,就不敢存银行。

不存银行放哪儿呢?她买了好几个瓦罐,把钱塞在里面,把床下一块地板撬起来,把罐子放在地板下面藏着。

那时,一万块钱对于普通老百姓来说,是相当大的一笔钱。

那些日子朱银娣六神无主的,干什么都不踏实,有一种飘起来的感觉。

万元户是社会公认富起来的人,她们家突然有了这么多钱,变成了万元户,朱银娣老是在心里问自己:我富起来了吗?真的富了,钱家反而不摆富了。

原先喜欢在厅堂里吃肉的钱家,也像张家一样关门吃饭了。

这笔钱,让早先倒头就睡的朱银娣得了一种病,每晚如果不将所有的钱数一遍,就睡不着觉。

两个女儿都嫁出去了,小儿子也考取了大学,在合肥读书。

家里一下空了起来,每天晚上吃完晚饭后,朱银娣都会插上房门,爬到床底下,撬开地板,把几个装着钱的罐子一一抱到床上,把昨晚已经数过的钱再数一遍。

有些钞票是从银行里拿出来的,一沓一沓捆好用纸条封着,朱银娣还是要蘸着口水,一五一十地再数一遍。

朱银娣一进入点钱状态,就如同进入无人之境,旁边打雷恐怕都不会惊动她,让钱启富看着都有点害怕。

钱启富也有一个毛病。

解放前,他跟着父亲下乡收货,都是现金交易,现金就放在背褡子里,白天不离身,晚上睡觉的时候,就放在枕头下面。

要是放错了地方,他就睡不着觉。

后来又养成每晚睡觉,不管有没有钱,都要把钱包放在枕头下的习惯。

有一次,跟着黄先生到乡下去收货,晚上住在县招待所。

白天走了那么多山路,人已经很累了,可钱启富怎么也睡不着。

到了半夜才想起,他的钱包放在裤子口袋里,他马上爬起来,把钱包放到枕头下面以后,才睡踏实了。

朱银娣的病直到认识了一位福建做服装生意的商人后,才好一些。

这位商人来商场推销一种毛线织的大衣,很新颖,受年轻姑娘们欢迎。

朱银娣有本钱了,就想留职停薪,自己开一间服装店,专门经销这种样式新颖的毛线大衣。

朱银娣离职了,租了店面,开了一间服装店。

虽然赚头不大,但还是有钱赚的。

做生意每天有钱进,心境就好。

开了服装店以后,朱银娣每天都要点营业款,或缴银行,或付给供货商,或临时带回家,还要缴纳工商税务房租电费等各种费用,点钱的机会大大增加了。

只是从自己手里经过的钱,并不一定就是自己的,点钱的瘾就没有那么大了。

虽然只是经营着一家小服装店,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要操心的事太多,每天回到家里都疲惫不堪了,渐渐地她就不每天点家里的钱了。

朱银娣的毛病好了,钱启富又病了。

不看着朱银娣点钱,他又睡不踏实了。

几天下来,熬得脸色发青。

于是每天晚上换成他来数钱,先是帮着朱银娣把带回来的营业款复一遍数,然后就点罐子里的钱。

点完了现金,还要点一遍存折。

朱银娣只点钱,不算账,钱启富点完钱后,还要噼里啪啦拨拉一阵算盘珠子,才伸伸懒腰上床睡觉。

这时,朱银娣早已鼾声不断了。

钱启富慢慢在点钱中体会了一种满足,一种过瘾的舒坦,这种满足和舒坦跟朱银娣的完全不同。

解放后,钱启富一直在旧货商店里当店员,虽然没有受过太大的冲击,但总是不能直着腰做人。

旧社会的古玩店老板,在新社会里,总是低人一等的。

虽然地主、富农、反革命、坏分子、右派这五类分子他都挨不上,但似乎又都靠得很近,好像是后备的第六类分子,他不得不低着头做人。

不仅如此,还有不断受穷。

没有过过富日子的人,扛穷的能力比较强,一碗米饭可以过一天,没有米饭一碗玉米糊也可以过一天。

哪天没吃的了,靠在墙根晒晒太阳,也可以撑一天。

而钱启富是过过富日子的人,山珍海味鱼翅燕窝都吃过,现在却是:吃一次鱼,都要把鱼刺嘬半天,这种生活,让他对钱有着刻骨铭心的体验,其中的痛苦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对老婆朱银娣说:钱,决定着让你直着腰做人,还是弯着腰做鬼。

如今,他手上又有了一沓沓钱,成千上万的,他又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钱启富对钱的多少,有一种形象的体会:当他手上有了一千元,他感到自己像是旧货商店的主任;有了五千元时,他就像是主管单位百货公司的总经理了;当有了整整一沓一万元的人民币时,他觉得自己就是商业局长了。

钱启富每天就是这样体验着金钱的美妙感觉。

过了六十岁以后,他已经基本没有性生活了,如今有了点钱,又唤醒了他的性需求,经常在点完钱以后,意犹未尽地找朱银娣的麻烦,他对朱银娣说:钱,真是个好东西。

跟你结婚一辈子,我也没有体会过这样的高潮。

弄得朱银娣哭笑不得,骂他老不正经。

朱银娣却有点担心他的身体,又不好不答应他,她害怕钱启富到外面乱搞,听说现在暗娼又复活了。

钱启富对朱银娣说:不用担心,我年轻的时候吃得好,身体底子好。

解放前有钱人家的老爷七八十岁还能生儿子呢!朱银娣有了钱,监视对面张家垃圾桶的嗜好却没有变,每天早出晚归的时候,她仍然要看一眼张家的垃圾桶,张家吃什么,她一目了然。

她窥视张家的秘密,却并没有告发张和顺的想法,告什么?告人家每天吃肉?但,望着钟贵珍,她的笑容中分明在说:别看你们家有一个所长,你们家的事,我全知道,哼!朱银娣这有点像猫戏老鼠,觉得自己像一切都知道的神仙,心里很舒坦。

这天晚上,朱银娣点完当天的货款,又把钱交给钱启富再点一遍。

钱启富把朱银娣交给他的钱点完以后,又爬到床底下,把那几个罐子抱出来,把钱倒在床上,像点大洋一样,一五一十地点起来。

正点在兴头上,忽然,好多天没有出现的那股臊味又飘过来了。

朱银娣先闻到的,她下意识地说了一句:那狐臊又来了!钱启富也抬起头来,闻了闻说:是那狐臊味!两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耸耸鼻子皱着眉头对视着:臊味太重了!这时,窗户响了一下,朱银娣神经质地问了一声:谁?像是害怕有人来抢似的,夫妻俩把床上那堆钱一下子抱在怀里,注意着门,门当然是关着的。

窗外有人踮着脚迅速离开的声音。

朱银娣家的房间采光通气都不好,因此就在门边上,朝天井方向开了一个窗,这是一个花隔栅窗,上面嵌着玻璃,窗外就是连廊。

朱银娣冲过去打开了房门,门外什么也没有,黑漆漆的。

对面张家的门也是关着的,门缝里露出几丝微弱的灯光。

这时,那浓浓的臊味扑面而来,把朱银娣熏得透不过气来,她赶紧把门关上。

夫妇俩,一个站在门后,一个坐在床上,四目相视,手足无措。

关上了房门,仍然抵挡不住那股臊味。

突然,吊在天花板下的那盏二十五瓦的白炽灯光闪了起来。

闪着闪着,灭了。

灯泡坏了。

房间里一片漆黑。

钱启富起身去找蜡烛,只听啪的一声,一只装钱的罐子被他从床上碰掉到地上,摔得粉碎。

那罐子在地板上摔碎的声音,像爆炸了一般仿佛整个老宅都能听见。

坏了,钱罐子摔碎了,不是个好兆头。

朱银娣想。

·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