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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2025-03-30 06:25:34

那天晚上摔破了钱罐子,朱银娣心里一直忐忑不安。

第二天一早就去市场买了一个新罐子把钱装好,重新藏到了地板下,心里才稍稍安定一点。

当朱银娣一身浮尘从床底下爬出来,看见钱启富仍躺在床上,右眼贴着一张小纸片,就问:启富,你这是怎么了?钱启富闭着眼睛在养神,听到朱银娣喊,就睁开了眼。

由于右眼上贴着小纸片,睁眼时就一只眼大一只眼小,更显得不对称了。

钱启富眯着一只眼说:不知道怎么搞的,一早上右眼跳个不停。

又是一个不祥的预兆:左眼跳财,右眼跳祸!真要出什么事了?朱银娣又心神不宁起来。

想想,她挥了挥手,仿佛要挥去什么霉头一样,自己在心里劝着自己,别胡思乱想了。

她对钱启富说:启富,今天就在家里睡睡,别出去乱跑了。

钱启富把眼睛又闭上了,你上班去吧,没事,我躺会儿眼睛就不跳了。

走到一进的圆门时,只见程基泰站在前院抬头望天,天上有一群大雁正往南飞,院子里的天空毕竟很小,很快大雁就看不到了,程基泰还心有不甘地踮起了脚跟,好像心已经跟着大雁飞走了。

他知道,香港在宜市的南边。

咦,朱银娣心里在想,这小开还有这闲情?早先朱银娣是瞧不起程基泰的,碰到程基泰一般都是匆匆走过,不到万不得已不会主动跟程基泰打招呼。

如今她知道,钱启富的钱,虽然不是程基泰帮助赚的,但却是程基泰带来的财路,所以就站住,脸上堆出笑容,想跟程基泰打招呼。

没想到以往恭谦的程基泰看都不看她一眼,进了房间。

朱银娣没趣地匆匆走过,突然听到身后砰的一声重重的关门声,震得朱银娣头皮一麻:程基泰怎么有点心怀恨意似的?好像哪儿把他得罪了。

到店里以后,朱银娣的右眼也开始跳了,她跑到自来水龙头下,用冷水洗了洗脸,才感到好一点。

朱银娣一天心里都是慌慌的,总担心会有什么事发生。

摔破了钱罐子只是个兆头,担心的是那昨夜门外的响声。

是人,还是鬼?还是那个这段时间一直在老宅里闹腾着的狐仙?狐仙实际上就是鬼。

人多是怕鬼的,朱银娣也怕。

老宅里闹狐仙,飘狐臊,朱银娣心里都有些怕,这段时间晚上早早就关门睡觉了,睡不着也不让钱启富出去乱跑,担心天黑撞见鬼。

可现在朱银娣心里倒希望昨晚门外的响声,是鬼,是狐仙。

鬼不能去告发人,鬼也不能到处去说钱家有几罐子钱。

如果是人,就不同了,人什么事都能做出来,人更可怕。

如果是人,是谁呢?朱银娣琢磨了半天,也没个结果。

朱银娣整天都在为门响的事提心吊胆。

越是怕出事,还真的容易出事,今天一天只卖了一件毛线大衣,七十块钱,朱银娣本来还有点高兴,这件毛线大衣是去年积压的。

可下班时一盘账,朱银娣发现多找给顾客四十块钱,本来一件大衣七十块,人家给了一百块,应该找三十块,朱银娣心里有事,阴错阳差找了别人七十块,多找了四十块钱。

赔四十块钱,倒不是个大事,可别再发生自己赔不起的事啊!朱银娣自己安慰着自己:花钱消灾,花钱消灾,但心里那种不安的感觉挥之不去。

在忐忑不安中过了几天,没有再发生什么事情。

朱银娣和钱启富松了一口气。

这天晚上吃完晚饭,钱启富躺在床上,因为担心有人扒门缝,已经好几天没有点钱了,钱启富的点钱瘾又上来了,心里痒痒的。

想了想,先到门边去看了看,为防止有人扒门缝,朱银娣挂了一块旧门帘,钱启富把耳朵贴在门帘上听听外面的动静,没听到什么,还是不放心,突然把门打开,伸头看看门外,什么也没有,这才关上房门,要爬到床底下去搬钱罐子。

可朱银娣反对,她蹲在床边对床下的钱启富说:你出来,出来!钱启富不愿出来,朱银娣就去拉钱启富的腿。

两个人正僵持着,突然听到对门的钟贵珍开门倒洗脚水,一盆水哗啦一声好像泼到一个人身上去了。

唉呀——有人叫了一声。

谁呀?接着是钟贵珍一声惊问。

我、我。

好像是程小开的声音。

老程啦,站在那儿干什么?把我吓一跳。

钟贵珍说。

没有,没有。

我有事经过这儿。

程基泰边解释着,边往前走。

只听见钟贵珍又说了一声:对不起啊,老程,泼你一身水。

程基泰已经到了一进了,远远地听见他说:不要紧,不要紧。

钱启富一骨碌从床下爬了出来,夫妻俩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这么晚了,程基泰跑到二进来干什么?朱银娣家窗户的响动,确实出自一个人,这个人就是程基泰。

当朱银娣窥视张和顺家的垃圾桶时,她却不知道有一个人在扒她们家的窗户。

程基泰扒朱银娣家的窗户,有一点偶然性。

程基泰穷,穷透了的人,就不怕鬼了。

老宅风传闹鬼,他一直将信将疑。

早先传的还不是狐仙,而是说夜里有穿一身白的女鬼。

程基泰不但不怕,还很有兴趣,有事没事,夜里常会在老宅里转转。

他没有正式工作,不用每天上班下班,晚上多晚睡觉都不担心第二天早上起不来,这是闲人的幸福。

程基泰这个人,没有掌握别人隐私的好奇心,他是从小就生活在爷爷奶奶的心窝里,衣食无忧,不会受到别人的攻击,也就没有攻击别人的必要。

他夜晚在老宅里转转,更像是散步。

转来转去,他感到这老房子里确有一股鬼气。

他扒钱启富家的窗户,是因为情况发生了变化。

在没有与黄瀚浩进行那次深谈之前,程基泰看到钱启富跟黄瀚浩来往那么密切,又在一些事情上有意回避自己,而且自己找黄瀚浩找得心力交瘁的时候,钱启富仍然不和自己说实话,心里就很不痛快。

当初,是他把钱启富介绍给黄瀚浩的,他们打得火热,程基泰也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是你不能故意对我隐瞒什么,更不能骗我【www.jartxt.com整理制作】,你过河了不能忘了搭桥的人。

当他发现钱启富和黄瀚浩都在回避他的时候,他就更不高兴了。

程基泰不懂古玩,开始,他以为钱启富只是在帮助黄瀚浩收集一些旧东西,后来见他们上山下乡忙得不亦乐乎,就感到这不是玩玩的事了。

再后来,他发现黄瀚浩根本不想在宜市寻找投资项目,他就觉得自己辜负了各级领导的期望,最后,黄瀚浩的谈话结果几乎摧毁了他的精神支撑。

他担心黄瀚浩会把程翠玲在香港的情况告诉钱启富,非常后悔当初把钱启富介绍给了黄瀚浩。

黄瀚浩不在宜市时,钱启富仍在忙活,他便感到他们在干着什么不愿意让别人知道的事,他开始注意钱启富的动静,这一注意就发现了异常,平常喜欢开着门吃饭的钱家,现在总关着门。

老宅里的门都是老式的,两扇对开,中间有一道门缝。

钱启富家门缝里的灯光,吸引了走过这里的程基泰,于是,就有了程基泰扒门缝后来又扒窗户的事。

看着钱家夫妻坐在床上,数着那一沓一沓的钱,程基泰纳闷:钱家虽然做着服装生意,可门面很小,看不出能赚大钱,这一沓一沓的钱,看上去可不少啊!发现了这个秘密,程基泰像着了魔似的,几乎天天晚上都来扒门缝,门缝看不清就扒窗户。

我的妈吔,怎么天天晚上都在数钱,钱家到底有多少钱?程基泰不知道,钱家每天数的都是同一笔钱。

朱银娣和钱启富当然都不知道门外扒窗的人是程基泰。

但,门窗确实是响了,而且不止响一次,到底是人还是鬼?这个问题困惑着他们夫妻俩,尤其是朱银娣。

这天中午,朱银娣匆匆地回到家来给钱启富烧饭。

一进门看到钱启富仍躺在床上,眼睛上又贴着一张小纸片,还是右眼。

朱银娣问:眼睛又跳了?钱启富连眼睛都懒得睁,只是用鼻子嗯了一声。

朱银娣没有多说话,只要看到钱启富还躺在床上,心里就踏实了。

做妻子的都是这样,丈夫孩子都在身边,心里就踏实。

吃完中饭,朱银娣又洗了一点糯米,在里面加了一点粳米和几颗红枣,放到灶里的余火中煨上,然后对钱启富说:启富,晚上喝粥。

你下午在家没事,把菜坛子里的雪里蕻捞一棵起来洗洗,然后上街去买两个松花蛋、一瓶麻油,记住,要小磨的,现在那种机器磨的不香,贵就贵点。

自从钱启富拿了那么多钱回来以后,一直省吃俭用的朱银娣悄悄地改善起家里的伙食。

钱启富喝粥,喜欢两样小菜,一是酱麻油松花蛋,一是清炒雪里蕻。

清炒雪里蕻是朱银娣一绝,他们家的雪里蕻都是自己腌的,绿油油的,不烂叶,不发黄,洗净后切成一寸长左右的小段,放在油锅里炝一下就起锅,然后拌上红辣椒丝,淋上芝麻油,这是钱启富的最爱。

家境不好时,朱银娣没有伺候钱启富的心思,现在他突然间赚回来这么多钱,朱银娣才感到,这貌不惊人的丈夫,可能真的是个宝。

家中今后的生活都要靠他来改变了。

朱银娣的心思全都放到了丈夫身上。

店里下午生意很清淡,朱银娣就和雇来的那个小姑娘,一边嗑着瓜子,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闲扯。

忽然,住在自家下厢房的唐秋雁气喘吁吁地跑来了,两只手像鸭子似的往身后乱扑腾。

已经快五十岁的唐秋雁,虚胖,走路都气喘吁吁的。

她在罐头加工厂工作,是个临时工。

这段时间厂里加工出口罐头,任务紧,三班倒,这天唐秋雁上夜班,白天在家里睡觉。

她这个人,别人愁眉苦脸的时候多,她总是笑嘻嘻的,人家问她:你就没有犯愁的事?唐秋雁说:愁什么呀?现在生活比过去捡破烂住破庙的日子好多了。

愁,能让你过得好一点?有时间还不如去捡几根柴火,也比你发愁好。

朱妈妈!快回吧,你们家出事了,老钱被公安局带走了!唐秋雁这一喊,几乎整条街都听到了。

啊?!朱银娣耳边像炸响了一个雷,两腿一软,一屁股坐到地上,手上没有吃完的瓜子撒了一地。

唐秋雁赶紧上去扶她,朱银娣语不成句地说:你叫什么?你叫什么?老钱被带到哪儿去了?谁带走的?为什么?唐秋雁说:我也不知道,只看见是丁主任带来的人,你赶紧去问问丁主任吧!朱银娣拔腿就往居委会跑,像个被狗撵的鸭子似的。

吃完中饭以后,钱启富又在床上眯了一会儿,等到眼睛不怎么跳了,就从床上起来,按照朱银娣的吩咐,从窗外走廊上的腌菜坛子里捞了一棵雪里蕻出来,洗好后放在竹篮子里净净水,这就准备上街去了。

钱启富毕竟已经是六十岁的人了,前段时间又是上山又是下乡,和黄瀚浩在一起的时候,还有一种淘宝的兴奋,黄瀚浩走了以后,他全身感觉像散了架子似的累,眼睛也总是跳,总是在家里躺着的时候多,出去的时候少。

今天已经躺了半天,下午想上街走走,再去把松花蛋买回来。

认识这个港商黄瀚浩以后,比上班还忙还累,当然口袋里也从未有过的充实起来了。

没钱的时候,想钱想得累,有钱的时候,挣钱挣得也累。

钱启富平时进出老宅都是走前门,可这段时间钱启富总是从后门进出,哪怕绕一大圈,他也尽量走后门。

他不想遇上程基泰。

一到后院,钱启富就看到了孙拽子。

自从铁姑死后,孙拽子就不能工作了。

头发花白的孙拽子,靠墙根坐着晒太阳。

别人晒太阳的时候,都是背靠墙根,面朝太阳。

孙拽子却是面朝墙根,背朝太阳,而且两手合一插在两腿之间,低着头,弯着腰。

不知为什么,看到孙拽子,钱启富心里马上有一种阴沉的感觉。

平时他很少和孙拽子打交道,只知道他是个国民党军官,坐了十几年共产党的牢,最近他女儿又吃肉吃死了。

钱启富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在后门口又遇上了赵大队长,钱启富打了个招呼:赵大队长,在家呢?赵大队长嘴巴上回答着钱启富:老钱,出去?眼睛却看着院子里的孙拽子。

钱启富也顺着赵大队长的目光,回头看了看孙拽子,说:这老孙怎么背着晒太阳?这你就不懂了,这是在监狱里养成的习惯。

赵大队长说。

赵大队长一句话,让钱启富恍然大悟。

哦,坐牢是这样的,心中那种阴阴的感觉又升了起来。

他看了看孙拽子,逃也似的走出了后门,直走到观音巷,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太阳已经西斜了,钱启富感到踩着自己的影子走在小巷的青石板上。

本来想在街上逛一逛的钱启富,因为遇上了孙拽子,突然失去了兴致。

他匆匆地买了两个松花蛋,又忘了买麻油,就往回走。

他不想再遇上孙拽子,就绕到前门。

刚走进大门,看到居委会丁主任带着两个穿警察制服的人正从老宅里走出来。

看到钱启富,丁主任马上对警察说:这就是钱启富。

警察一听,加快脚步走到钱启富的面前问:你就是钱启富吗?钱启富看见警察就有点怯,回答的时候语言也不流畅:你们找谁?钱启富?我就是,我就是。

警察说:那好,跟我们走一趟。

钱启富更怯了:走一趟?去哪儿?为什么要跟你们走?警察说:去公安局。

为什么?去了就知道了。

两位警察一边一个夹住了钱启富,拉着他就走。

钱启富这时明白事情严重了,他两腿发软,像找救命稻草一样,回头望着丁主任说:丁主任,你给我做证,我可是个好人啦!我从来没有干过坏事!看到这种架势,丁主任心里也生出一分同情来,她说:同志,你们不要太为难老钱了。

又对钱启富说:老钱啦,别紧张,到了公安局把事情说清楚。

钱启富像哭一样对丁主任说:丁主任,麻烦你告诉我老婆一声,我走了噢。

走了几步,又回头对丁主任说:丁主任,还有一件事麻烦你一下。

从口袋里掏出两个松花蛋,递给丁主任,请你将这两个松花蛋交给我老婆。

朱银娣掉了魂似的往回跑,跑到居委会,丁主任不在。

朱银娣就在居委会里等,等了很久也不见丁主任回来,居委会下班了,天也快黑了,她只好回家去。

一进门,就看到钱启富洗好的雪里蕻还放在竹篮子里。

和钱启富结婚几十年,朱银娣今天第一次感到,家里没有钱启富就是塌天了。

她也没有心思做饭,这才想起,那瓦罐熬粥还在炉灶里,她将瓦罐从炉灶里拿出来,粥还咕噜咕噜地冒着气泡,白白的糯米粥上浮着几颗红枣。

就着雪里蕻松花蛋喝粥,钱启富今天吃不成了。

家里只有朱银娣一个人,想把事情告诉女儿,又担心亲家母笑话,两家并不和睦。

朱银娣突然感到自己是这样的孤单,她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

这时,听到有人敲门,还没等她去开门,丁主任自己推门进来了。

原来,两位警察来找丁主任,说钱启富牵涉到一桩案子,具体是什么案子没有说,只是来找钱启富到公安局去说清楚。

丁主任是个认真的人,她负责的居委会内有人被公安局带走了,而且还是自己领着警察去的,她当然要把事情弄明白。

当年程翠玲仅仅是个问题青年都让她操碎了心,今天一个平时在自己面前循规蹈矩的人被警察带走了,不弄清楚她觉得是自己的失职。

钱启富被带走后,她一个下午都在到处打听钱启富的事,最后才打听到跟一个什么港商,还有文物有关。

丁主任就觉得事出有因了,钱启富旧社会就是开古玩店的。

她连晚饭都没吃就来到老宅,把情况告诉朱银娣。

没等朱银娣开口,丁主任就说:你们家老钱是怎么回事,听说是倒卖文物?朱银娣一听就明白了,她马上想到这段时间钱启富带回来的钱,想到床下那两个钱罐子。

朱银娣问:丁主任,我家启富现在关在哪儿?我可以去看看他吗?丁主任说:好像还在市局。

你是家属,去问问办案人员让不让你们见面。

朱银娣马上就去了市公安局。

公安局机关里的人早已下班了,灯火通明的地方是治安大队和刑警大队。

带走钱启富的警察既不是治安大队的,也不是刑警大队,而是经保科的。

经保科办案的方式和刑警大队不同,他们办案没有侦破刑事案件那样急,何况带钱启富是协查案件。

钱启富的事还没有弄明白,不能关到看守所里去,就临时关在刑警大队的羁押室里。

朱银娣在传达室里打听钱启富关在哪儿。

值班的是个退休警察,看上去像一个进城打工的农民。

他戴着一副老花镜,在登记簿上翻了半天,也没有找到一个叫钱启富的,于是就告诉朱银娣没有这个人。

朱银娣不甘心,乘人不注意就朝着灯火通明的地方去找。

刑警大队的临时羁押室就在公安局院子的旁边,那儿也灯火通明,这时正好抓了几个斗殴的人,送往临时羁押室。

朱银娣跟在后面走到羁押室的门口,一眼就看到钱启富靠在羁押室的大铁门旁边,眼睛苦巴巴地望着外面,满脸都是油汗。

这个情景让朱银娣受到很大的刺激。

她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的家,躺在床上,整夜无法入眠。

没有钱的时候,虽然全家受穷,但日子过得还太平,如今刚有了一点钱,钱启富就去坐牢了。

钱,有什么用?朱银娣流着眼泪在心里说,我不要钱,我要丈夫,我要过太平的日子。

这时,朱银娣又听见门响了一下。

她没有起床,而是抄起一只扫床的扫帚,猛地朝着门扔去。

天刚麻麻亮,一夜没睡的朱银娣起床了。

她也不开灯,第一件事就是摸黑钻到床下,把地板下那两个钱罐子搬了上来,把里面的钱全部倒在床上,一五一十地数起来,数完一遍再数一遍,没错,两次的结果都是八千七百二十九元一角二分,还有一部分押在货款上了。

朱银娣心算了一下,大概总共有一万五千多元,她从孩子们的旧作业本上,撕下一页纸,把余款七千元,写了一张欠条,然后连同床上的钱,全部结结实实塞到两个罐子里。

然后,她认真地梳洗一下,就坐在床前等天明。

时钟终于指向七点半,朱银娣出门了,怀里一左一右抱着两个钱罐子。

朱银娣又来到公安局,她朝那个临时羁押室走去,在门口被那个传达室的退休警察拦住了:喂喂,又是你呀,昨天晚上不是已经来过了,我说了没有你要找的人。

朱银娣头也不回地说:有,有,就关在前面那个房子里。

传达一听关在临时羁押室,更不让她进去了,等等,等等,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想进去就进去?朱银娣站住了,回头说:什么地方?我怎么不知道,公安局,关着我丈夫钱启富,我当然要进去,我去自首!经保科的一位副科长这时正好经过,听到钱启富三个字,又听到自首,马上就喊住了朱银娣:喂喂喂,你是钱启富什么人?朱银娣扭头一看,是一个穿着警服的人,有警徽,戴警帽,就说:我是钱启富的老婆,我叫朱银娣。

你来自首什么?交待什么问题?副科长问。

朱银娣听这口气像是个负责的,就问:您是……副科长说:我是负责钱启富案子的。

朱银娣舒了一口气,她将怀里两个瓦罐朝经保科副科长怀里一塞,说:来,都给你。

副科长不知道瓦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本能地往后一让,两个瓦罐就落空了,掉在传达室门口的水泥地上。

啪!啪!两声,瓦罐摔得粉碎,瓦罐里的钱撒了一地。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使钱启富成为万元户的是程基泰,让钱启富一夜间变为阶下囚,所有的钱都化为乌有的也是程基泰。

听到黄瀚浩讲了女儿在香港的真实经历,程基泰既对女儿牵肠挂肚,又产生一股莫名的怨恨,但又不知道怨恨谁。

怨恨黄瀚浩?没道理,不是黄瀚浩害了女儿,只是他说出了真相。

当然,说出真相,有时也是很残酷的。

黄瀚浩走后,女儿一直没有消息,又联系不上,程基泰心中的焦虑,变成了更大的怨恨。

就在这时,他发现了钱启富有那么多的钱。

一个刚退休的对眼,哪来的那么多钱?一堆一堆的,天天都在数!难怪钱启富和黄瀚浩缠在一起,偷偷摸摸的总在回避自己,原来是他们之间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这钱,准是黄瀚浩给的,但为什么黄瀚浩给他那么多的钱,而没有给我程基泰一分钱?程基泰把头都想疼了:黄瀚浩是个商人,而且通过几次接触,感觉到他还是个精明的商人,绝不是一个慈善家,不会无缘无故地给钱启富钱。

如果他是慈善家,应先给我呀,我家里的经济状况比钱启富家差多了,何况,是我女儿介绍黄瀚浩来宜市的。

黄瀚浩会无缘无故地给钱启富钱,而且给那么多,这里一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程基泰突然想到,黄瀚浩是做古玩生意的,钱启富旧社会是开古玩店的。

程基泰脑袋一大:他们莫不是在悄悄倒卖文物?这还不是程基泰要告发钱启富的原因。

程基泰首先想到的是,倒卖文物是犯罪。

如果案发了,钱启富认识黄瀚浩是我介绍的,必然会把自己牵连进去,到那时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

经过几天的苦思冥想,程基泰觉得自己只有一条路可选择,那就是报案。

由公安局去查,查出来是,自己可以撇清责任;查出来不是,自己也好放心。

女儿在香港,总要回来,自己不出事,女儿回来还有一个窝,自己出事了,女儿可能就永远不回来了。

程基泰在公安局门口徘徊了很久。

每一次鼓足了勇气朝公安局大门走去,走到旁边就莫名其妙地拐了个弯,又走回来。

想了半天,再朝公安局大门走去,走近了,又绕开了。

程基泰最后决定,还是写一封检举信,当然是匿名的。

检举信转到了经保科,尽管信中检举的内容写得清楚明白:倒卖文物。

如果属实,当然是一桩重要的案件。

但,检举人是匿名的,也没有提供人证物证,只说怀疑。

改革开放如火如荼,经济领域里很多事情的界线变得模糊起来,以内部经济保卫工作为职责的经保科,也弄得焦头烂额。

这封检举信并没有引起他们特别的重视,只是决定先了解一下情况,他们从迎江宾馆保卫科了解到,港商黄瀚浩已经走了多日。

找不到港商黄瀚浩,就找一下钱启富吧,到园青坊居委会一找丁主任,丁主任就直接领着警察到了钱启富的家,把钱启富带走了。

本来,公安局并不了解多少事实,只是处在初步调查阶段,加上那天已经到了下班时间,都没有认真地讯问,就把钱启富放到临时羁押室,准备第二天再向他了解情况。

结果,第二天一上班,朱银娣抱着两个钱罐子来了,这就让钱启富的事变得复杂了。

一个退休职工,一个只开着一间小服装店的个体户,哪来一万多块钱?钱启富没事也有事了,从临时羁押变成正式收审了。

公安局留下朱银娣进行了差不多一天的审问。

反反复复地了解港商黄瀚浩的情况,还有这笔钱是怎么来的。

虽然朱银娣差不多每天都在数钱,但,她确实说不清黄瀚浩的情况,也说不清这些钱是怎么来的。

她只知道,黄瀚浩是程基泰介绍给钱启富认识的,钱启富和他下了两次乡,买了什么,她不知道,钱,是钱启富每次回家带回来的。

至于钱启富和黄瀚浩在一起干了什么,朱银娣说,她真的不知道。

程基泰匿名告发别人,结果把自己也弄进去了,经保科要他明明白白地讲清楚,他是怎么认识黄瀚浩的?黄瀚浩是什么人?程基泰也说不清黄瀚浩,只说是女儿介绍他来宜市的。

于是,公安局怀疑这是一个文物走私集团,而且把程翠玲也牵扯进来了。

公安局也把程基泰关在临时羁押室了。

傍晚,公安局把朱银娣放了。

朱银娣像做梦一样,深一脚浅一脚回到了老宅,正是家家吃晚饭的时候。

走到二进家门口,看到张和顺家开着门,张家一团和气地围坐在饭桌前,热气腾腾地吃着晚饭,朱银娣突然感到这比什么万元户都幸福。

没有那些钱,没有那些钱罐子,她和钱启富两人在家喝粥,多好。

打开房门,朱银娣没有开灯,更没劲烧饭,躺到床上感到全身都散架了。

这时,住在下厢房的唐秋雁推门进来了:朱妈妈,没烧饭?朱银娣没有兴趣,也没有力气回答唐秋雁的话。

唐秋雁又问:朱妈妈,我帮你烧点什么吃的吧?朱银娣有气无力地说:谢谢你,我已经吃过了,想睡一会儿。

唐秋雁就知趣地出去了,从外面把朱银娣家的门带上了。

在公安局折腾了一天,朱银娣真的累了。

一会儿,像昏过去一样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突然听到一声尖叫:还让不让人活啦!好像是杜媛媛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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