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杜媛媛夫妇俩一前一后,一人背着一个蛇皮袋回来了。
在街上看到背着这种蛇皮袋的人,不用问,都是做生意的个体户。
所谓蛇皮袋,是一种红蓝白条相间的塑料编织袋,这种塑料编织袋既便宜又结实,经拖耐磨,使用方便,被个体户广泛采用。
改革开放之初,经济搞活最大的特点就是倒爷满天飞,倒爷倒货,主要是从沿海地区往内地倒,倒得最多的就是服装,这种蛇皮袋就从沿海地区被连同它所包装的货一同到内地来了。
这段时间杜媛媛夫妇俩背着蛇皮袋,进进出出,神神秘秘。
今天,他们没有从老宅的大门进来。
杜媛媛母亲杜阿娇住的那间房曾经改做过店面,临街开了门,平时她们家不开这扇门,今天杜媛媛却是从这扇门悄悄地进的家。
杜媛媛和丈夫小郑的蛇皮袋里装的都是大阪西服。
工商局最近查得严,查到了,不仅西服要没收,还要罚款。
这些西服进价很低,利润可观,又是不合法的生意,在福建进货时就是一手钱,一手货。
运到宜市,批发者和零售者,也是一手钱一手货。
因此,西装到你的手上,卖掉卖不掉,货款都已经付出了,如果被没收,就血本无归。
还要罚款,有时候一次罚款把一个月赚的钱都罚光了。
老宅里住着工商局的张和顺,虽然他只是管菜市场的,杜媛媛还是要提防着他。
一进屋,杜媛媛就叫了一声:累死了!然后把那蛇皮袋往地下一扔,一头倒在床上,散了架似的躺在那儿一动不动。
小郑比杜媛媛晚几分钟进门,这是他们俩事先约好的,由于担心被工商管理人员同时查到,杜媛媛让小郑在任何时间都和她保持十几米的距离,万一一个人被查了,另一个还可以脱身,防止被工商人员一网打尽。
小郑小心翼翼地关上门,也把蛇皮袋放到地上,就去翻箱倒柜地找东西。
杜媛媛睁开眼睛问:找什么?小郑说:找消炎药膏。
杜媛媛又问:怎么啦?小郑边翻抽屉,边说:肩膀破皮了,背包背的。
杜媛媛一听,就从床上起来,边帮着小郑找药膏边说:你哟,真是个细皮嫩肉的。
杜媛媛帮小郑搽药,发现他的肩膀上真的被蛇皮袋的带子勒破皮了,叹了一口气说:唉,挣点钱也真是不容易。
咬咬牙,等把钱凑足了,我们买个大房子住。
小郑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是上海产的大前门牌,抽出一支,点上火,深深地吸了一口,可能是吸得太猛,被烟呛着了,立即咳了起来。
小郑的烟瘾并不大,他抽烟主要是讲派头追时髦,公开场合掏出一包锡纸包的红牡丹,给在场的人一人一支,全场扔一圈,你立即成了核心,好有面子。
小郑也是个上海人,在工厂时,他只是个小小的钳工,修织袜机的,技术一般,除了长着一张小白脸,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可以吸引姑娘们注意,他就特别讲派头,除了下班一身光鲜,戴了一块卡西欧日本电子表,就是抽锡纸包红牡丹香烟。
可现在杜媛媛把他抽的烟降级,变成了大前门。
他抱怨说:连烟都降级了,还有大房子住?杜媛媛说:别抱怨了,忍忍,等咱们成了万元户,别说‘牡丹’,就是‘大中华’,我也可着你抽。
现在,最重要的头等大事,就是攒钱买房子,去烧饭吧。
改革开放十来年了,在这个城市里,人们心理最大的变化,就是有了发财的欲望。
杜媛媛一直在做着万元户的美梦,并为此做出了许多牺牲。
辞去国营单位的公职,下海经商,就等于断了自己的退路,没有任何保障了,这是需要一定勇气的。
社会对个体户有很大的偏见,很多人认为个体户就是坑蒙拐骗,因此个体户得不到人们的尊重。
背着蛇皮袋满街跑,对于最爱面子的上海人杜媛媛来说,已经是经历了一个蜕变的过程。
改变她的动力当然主要是钱。
为了钱,杜媛媛精打细算,真的是到了一个铜板掰开当两个用了。
小郑的烟被她降了一级,而且数量也有控制。
小郑是个妻管严,家里一切基本上是杜媛媛说了算,他也乐得百事不管。
但降低了抽烟标准,小郑很不满,他边起身去烧饭,边嘟囔着:你也快变成钱启富了。
杜媛媛不解地问:什么意思?我怎么成了‘对眼’啦?小郑回头说:你现在不也是把一块钱看成两块钱吗?杜媛媛听后哈哈一笑,说:我呀,我是希望能把一块钱变成两块钱来花。
我知道你死要面子,行,如果你还要抽‘牡丹’,就少抽点,你如果还想一天一包烟,你就抽‘大前门’。
要面子就没有里子,要里子就别要面子。
为了控制小郑花钱,杜媛媛自己首先以身作则,最爱美的她,对自己心仪的服装和化装品也克制着,能不买就不买,生活当中能省则省,一心一意地、五元十元百元的积攒着钱。
过去,杜媛媛对风险太大的生意不敢做,现在只要能赚钱,也敢冒险了。
她托人从福建贩来大阪西服,然后送给别人去卖,卖完了再收钱。
这样,利润空间要大一些,但承担的风险也大。
杜媛媛拼命挣钱和拼命省钱,是为了在老宅拆除后,将来还房子时能多买一点面积,实现自己十几年来的梦想。
每天中午,她都和小郑赶回家来吃中饭,就是为了节省一点在外面吃饭的费用。
小郑赶快进厨房烧饭,今天早晨夫妇俩都没吃饭,到现在还是空着肚子,他也饿了。
杜家住的是轿子间,没有厨房,如今烧饭的地方,是在前院靠他们家后窗的地方,接的一小间披屋,然后把后窗打开变成门。
厨房里放了一个煤炉,一个老式的碗柜和一堆煤饼。
小郑把封住的煤炉捅开,把锅坐上,把水壶里的热水倒进锅里,水烧沸以后,把昨天的剩饭倒进去,然后把一盆青菜也倒进去,他在做泡饭。
上海人吃剩饭一般都是做泡饭。
最简单的泡饭就是直接用开水泡,如果用火再煮一煮,再把没有吃完的青菜倒进去,就叫菜泡饭。
菜泡饭是长江下游一带的特色主食,它最初却是贫穷人家吃剩饭吃出来的。
烧泡饭既简单又快,一会儿,小郑就端着一碗泡饭送到房间里来了。
看见杜媛媛睡着了,他不忍心喊醒她,又退回厨房,把泡饭倒进了锅里,然后回到房间,找一床毛巾被给杜媛媛盖上了。
他看着熟睡中的杜媛媛,发现早先水灵灵的她,现在有点像脱水的感觉了。
唉,都是为了房子,快要把一朵鲜花变成干花了。
小郑下意识地从口袋里掏出香烟,抽出一支,想想又放回去了。
杜媛媛为了房子几乎到了呕心沥血的程度。
为什么?因为房子改变了她的命运。
杜媛媛的母亲杜阿娇,是六十年代初从上海支援内地来到宜市的。
杜媛媛在宜市出生,在宜市长大,却一直有着上海人的优越感。
除了喜欢说阿拉、阿拉的上海话,生活习惯,衣着服饰,包括家里用的东西都喜欢用上海产的,处处证明我是上海人。
杜媛媛长得很洋气,再加上衣着鲜艳时髦,即便不说上海话,人们也猜得出她是上海人。
杜媛媛自小就像个出身高贵的小公主,其实,她的父母以及她父母的父母,在上海都是普通的小市民,没有值得自豪的优越经济条件。
母亲杜阿娇在上海初中毕业以后就一直没有工作,是个社会青年,那时候还没有号召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万般无奈的情况下,被上海里弄干部动员来支持内地。
当时宜市新开办了一家袜厂,全部是机械织袜机,这在当时是很现代化的工厂了。
袜厂是国营单位,由上海援建的,所以从上海招了一批工人。
就这样,杜阿娇来到了宜市。
后来,杜阿娇和一位从上海来的钳工结了婚,这位钳工也姓杜。
结婚的时候阿娇的肚子里已经有了杜媛媛。
后来杜媛媛的父亲得癌症去世了,那时杜媛媛才三岁。
杜阿娇一直没有再婚,也是因为没有找到合适的上海人,又不愿下嫁外地人,慢慢地年纪就大了。
后来由于总做夜班,得了个胃下垂的毛病,身体不好,就死了再嫁这份心。
杜媛媛长大以后,一直想回上海,但她是宜市户口,回上海比登天还难。
那时候,户口既是身份,也是命运。
其实,真正改变杜媛媛命运的不是小地方——宜市,而是大上海的房子。
杜阿娇自从死了丈夫以后,一心想把女儿送回上海。
杜媛媛长到六岁,杜阿娇就和母亲商量,让女儿到上海读书。
杜阿娇的母亲见女儿一个人在外地,女婿又不在世了,也愿意把外孙女接到上海来帮着带。
那年的夏天,杜阿娇请了探亲假,把杜媛媛送回上海。
那时杜媛媛已经懂事了,听说要跟着母亲回上海,就在上海读书不回来了,高兴得又蹦又跳。
然后自己收拾衣物,而且逢人就讲:阿拉要回上海了,阿拉要回上海了,不回来了,就在上海读书了。
她们从宜市乘船,顺长江而下,经过二十多个小时的航行,在上海十六铺码头下船。
一路上杜媛媛对什么都好奇,虽然不是第一次回上海,但以前由于年龄太小,印象不深。
再说,那时每次到上海来都住在父亲家,父亲家在浦东,也就是上海的乡下。
外婆家在浦西,母亲跟她说,浦西才是真正的上海,上海人宁要浦西一张床,不要浦东一间房。
住在浦西,才是真正享受大都市的生活,杜阿娇的娘家就在浦西的卢湾区。
小媛媛跟着母亲坐上无轨电车,电车穿过上海的繁华地区,马路上的小朋友穿得五彩缤纷,她兴奋得叽叽喳喳的见到什么问什么,对什么都好奇,对什么都喜欢。
下了电车,小媛媛跟着母亲,走过一条弄堂又一条弄堂,越走越僻静,越走离繁华市区越远。
母亲告诉她,到了。
她却看见眼前的房子里,一大排烧水的炉子,不停地有人提着水瓶来打水。
原来外婆家是烧老虎灶的。
上海的老虎灶,在宜市叫茶水炉子,专门卖开水的。
外婆家楼下就是老虎灶的门面,门面里有一个很大的灶,灶上有六个锅,那种锅是专门烧开水用的,直筒,上下差不多一般粗,锅的后面有一个一米见方的大烟囱,烟囱的后面堆着从米厂买来的砻糠,即稻子脱了米后的稻壳,用来烧水。
砻糠不耐烧,但燃火快,因此店里堆了很多,小山一样。
这样的老虎灶有两个特点,一是灰尘大,二是温度高。
外婆的家就在老虎灶的楼上。
小媛媛跟着母亲进了屋,立即感到全身暖烘烘的,还没有上二楼就开始出汗了。
到了二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房间中央有一个四方的大柱子,原来是楼下的那个大烟囱,穿过楼上房间伸出屋顶。
想像一下,房间的正中央有一个一米的大烟囱,这还是个家吗?不仅如此,楼下的老虎灶,从天不亮就开始烧,一直要烧到晚上十点钟,大烟囱就一直在发热,使杜家长年的温度,都维持在四十多度。
还有那砻糠带来的灰尘,使家里所有的厨柜、桌面、地面,长年累月覆盖着一层白白的灰。
小媛媛在上海对什么都适应,语言、饮食,包括上海那漂白粉味道很浓的自来水。
跟着外婆一起生活,基本上没有问题。
问题出在住房上,具体说,就是出在那个大烟囱上。
盛夏的房间里,那每天由烟囱带来的四十多度的高温,无论外婆家那台旧华生牌电风扇怎样吹,吹出来都是暖烘烘的风。
虽然每天晚上十点后,老虎灶就不烧了,但烟囱的温度要到下半夜才能降下来。
刚睡不了几个小时,早晨五点,老虎灶又要生火了。
小媛媛热得日夜无法入睡,长了一身的热疮。
是热疮而不是热痱子,热痱子是一粒一粒的,热疮是一块一块的,最后严重到全身都肿了,又痒又痛。
小孩子忍不住就用手去抓,把皮肤抓破了,又不停地出汗,汗水不仅让伤口又疼又辣,而且又发炎了。
小媛媛日夜哭,越哭越燥,越燥热疮越严重。
最后出现了脱水症状,送到医院去输液补水。
杜阿娇明白了,如果还坚持要女儿住在上海,这孩子恐怕命都保不住,只得带着女儿逃也似的回到宜市。
轮船顺着黄浦江进入长江往宜市开,江风吹在小媛媛身上,使她十几天来第一次睡得那样的香。
回到宜市后,老宅里阴气重,只要有一点微风,房间里就是阴凉阴凉的,小媛媛身上的热疮很快就好了。
杜阿娇想,再也不能送女儿回上海读书了。
那时杜媛媛虽然还小,但上海家中的房子却在她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那粗大的烟囱,她一想起就害怕。
后来,她进母亲的袜厂工作,厂里也有一个高大的烟囱,杜媛媛从来都是绕开走。
她到厂里后曾经喜欢上一个小伙子,高高大大的,非常英俊,长得有点像日本影星高仓健,但就是因为他在锅炉房工作,杜媛媛一想就害怕,不得不分手了。
杜媛媛失去了在上海受教育的机会,这让她遗憾一生,她想如果在上海读书,自己绝对不会落得个当个体户的结局。
后来杜媛媛的一生追求,就是在上海能有一间房,哪怕是个亭子间。
一套房那是杜媛媛做梦都不敢想的。
在宜市,虽然杜家的住房远比在上海的大,但住在这个陈旧的老宅里,能舒心吗?如今,老宅要拆,杜媛媛简直可以说是欢欣鼓舞,因此,每天都在打听老宅拆迁进展的情况,每天都在计划着老宅拆了以后,分新房的事,连梦里都是这个事。
如今,杜媛媛口袋里已经有了几个钱。
杜媛媛是改革开放最早的受益者。
杜媛媛最初下海,也是被逼出来了。
初中毕业后,没有回成上海的杜媛媛连宜市都呆不下去了,那时已开始号召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虽然叫号召,实际上不去是不行的。
跟当年母亲在上海一样,也是街道居委会的老妈妈们来动员。
老妈妈每天都要登门,甚至一天几次,叫你吃不下饭,睡不好觉。
你要是坚决不走,老妈妈们也有办法,她们会拿几个破锣破鼓,每天到你家门口来敲锣打鼓,美其名曰欢送,还会打着一条横幅: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杜媛媛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去了农村插队,当了一名知青。
在农村,杜媛媛吃了大苦,晒黑了,长胖了。
不好好劳动不行,招工上调是要表现好的,现在不咬咬牙吃点苦,回不了城,就要变成村姑了。
向来杜媛媛比小郑能吃苦,跟她在农村几年的锻炼有关。
几年后,杜阿娇所在的袜厂到农村知青点去招工,杜媛媛因表现好,又是本厂职工子弟,就被招回城了。
走了一圈,还是回到原地,女承母业,当了一名织袜工。
好景不长,后来尼龙袜子盛行,杜媛媛她们生产的那种花花绿绿的线袜市场越来越小,只能在农村销售,再后来,农村的青年也不穿了。
袜厂连工资都发不出来,工厂只好从各车间抽调年轻灵活的女工出去推销袜子。
杜媛媛虽然在厂里人缘并不太好,但长得漂亮,人又灵活,自然在被挑选的人员中。
本来就不安心待在织袜机前的杜媛媛,没想到从此走进了商海。
由于推销袜子,她接触了市场,后来就干脆离职当起了个体户,自己销袜子。
袜子的市场越来越小,她就转行卖服装。
最近,发现卖大阪西服很有赚头,她又把其他的服装生意停了,专门卖大阪西服。
现在工商部门严格查处大阪西服,杜媛媛这个生意,恐怕也好景不长。
老宅里大部分人家中午都会回来烧饭、吃饭。
如果在外面吃饭,就要多一笔生活开支。
住在老宅里的人,都是生活在温饱线边缘的小市民,只有处处节俭点,才会有一点小节余,如果大手大脚,就会入不敷出。
中午在外面吃饭,对于老宅里的人来说,那就是大手大脚了。
大人们回来了,孩子们当然也都放学回家吃饭,孩子们一回来,整个宅子里就人声鼎沸了,昨夜还阴沉沉的老宅,充满了人气和阳光。
杜媛媛被孩子们上学的吵闹声弄醒了,一睁眼,看见小郑也在旁边躺着,她推了推小郑问:我睡了多长时间?小郑连忙坐起来,看看表说:一个多小时吧。
杜媛媛埋怨道:怎么不叫醒我?快吃饭,下午不是约好了给李全城店里送货,顺便把钱结回来吗?李全城是个卖服装的个体户。
小郑心疼地说:媛媛,这钱挣得太辛苦了。
杜媛媛用手拢了拢头发,说:不苦,等有了新房子,我们就把吃的苦补回来。
突然,一阵很急的敲门声,吓得杜媛媛本能地把那蛇皮袋塞到床下去了。
门外一个人在叫:小郑啦!你们家什么东西烧糊了,当心火星啦!喊叫的人是住在一进东厢房的张翠霞。
她与杜媛媛家中间只隔着一个前院,杜家烧糊了东西,糊味首先就飘到他们家,张翠霞是个直性子,有什么事马上就大嗓门喊出来了。
小郑一听张翠霞叫,马上跑进了厨房,原来他把菜泡饭倒回到锅里用余火热着,结果他自己也睡着了,锅里的泡饭就糊了。
小郑说:张妈妈,对不起,是我把饭烧糊了。
张翠霞说:小郑,要当心啦,烧糊饭是小事,弄出火来了,可就不得了啦,一起火,跑都跑不出去的。
张翠霞是一个口无遮拦的人,说话从来不忌讳,而她的丈夫吴富生又特别怕犯忌讳,所以两人几乎每天都争吵。
杜媛媛走进厨房,掀开锅盖,一股焦糊的白烟冒了出来,一锅菜泡饭已经不能吃了。
小郑抱歉地说:我马上再烧,我马上再烧,很快的。
你知道我烧饭的技术。
杜媛媛并没生气,自己累,小郑也和自己一样累,今天连肩膀皮都磨破了。
想想,杜媛媛反而心里有点过意不去,算了,不吃了,我们上街随便买点吃的,下午约好去李全城那儿结账,这人信誉不好,去晚了找不到他又结不成账了。
走吧。
说着,两口子又背起蛇皮袋,一前一后出了门。
李全城果然不在,账没有结成,只好又去其他地方送货结账,一忙就忙到下午快五点了,这才想起吃饭的事。
杜媛媛看看表,望着小郑说:算了吧,再过一会儿就吃晚饭了,咱们还是回家自己烧吧。
小郑知道杜媛媛还是不想多花那几个钱。
回到家,杜媛媛已经浑身上下都没有一点力气了,一下子就瘫倒在床上,小郑立即进了厨房。
天色逐渐地暗了下来,如同鸟儿归巢一样,老宅里的人,从这个城市的四面八方,带着一身的疲惫,纷纷回到老宅的家中。
张翠霞今天很烦,她是市供销社下面果品公司一间水果店的门市部主任,大小也是个官,总共管着六个人。
今天她心烦的是,水果店已承包了,自己是承包人,不是自己要求承包的,而是上面要求必须承包。
今天一个月的生意盘下来,发现又亏了。
如今的水果生意越来越难做了。
早先水果生意基本上是果品公司垄断的,每年派业务员到水果产区去采购,烟台的国光、青帅苹果,安徽砀山的酥梨,广东的香蕉,新疆的哈密瓜等等。
别人只能做做本地产的一些质次的水果,如桃、西瓜、粗梨等。
改革开放以后,产地的果农变聪明了,市场决定价格,他们不再会把水果以一个价卖给国营公司,谁出的价高,他们就卖给谁。
还有的果农直接把水果拉到销售地点卖,不仅价格低,还新鲜一些。
多少年来一直躺在国营公司身上做生意的水果门市部,就很难了。
于是上级公司就要求各门市部承包,好像一承包就可以解决经营中的百病。
可是谁也不愿出头,所以只能由张翠霞来接手,因为她本来就是门市部主任。
张翠霞哪有能力改变这个已经根本改变了的市场?承包后这几个月一直都在亏本,大家的收入也在下降,门市部里的几个人,不满情绪一直都挂在脸上。
张翠霞心情很不好,回到家也一脑门子心事。
唉,人人都有烦心事。
由于心情不好,张翠霞关门时劲就使大了一点,只听唉哟一声,门撞到了一个人的身上,张翠霞转身一看,大门又被推开了,进来的是唐秋雁。
看来撞得不重,她脸上还是笑嘻嘻的。
只见她胳臂上挎着一个竹篮子,竹篮子上盖了一条旧毛巾,沉甸甸的,好像在外面捡了什么便宜回来似的。
张翠霞心情不好,说话就不好听:唐妈妈,笑什么?又捡钱啦!别看唐秋雁笑嘻嘻的,很少跟人顶撞,但也是个不吃亏的人。
她知道张翠霞在笑话她,马上回了一句:捡了,捡了,拾了几个烂梨。
这话是讽刺张翠霞是个卖烂梨的。
说完,也不管张翠霞什么反应,匆匆往自己家里走。
唐秋雁在老宅里是个不被人注意的人,她不出现,人们很难想起她。
她从来是只顾自己过日子,不管别人闲事,也不管别人怎么看她。
正好和杜媛媛相反,她是个只要里子不在乎面子的人。
唐秋雁的老家在宜市对江的东至县,父母在旧社会是拾荒的,宜市人叫捡破烂。
唐秋雁小时候跟着父母捡破烂,一直捡到十几岁。
成年后嫁了一个比自己大二十多岁云游四方的篾匠。
唐秋雁的丈夫姓罗,叫罗平安,常年挑着一个竹担子,走村串巷为人补箩筐、补篮子、补凉席。
罗平安是手艺人,虽然荒年饿不死手艺人,但也是吃了今天,不知明天的饭在哪里。
由于穷,又由于云游四方,居无定所,到四十岁了也没结婚。
一天,他挑着篾匠担子走到东至的一座破庙边,忽然变天了,接着下起了雨,他跑到这座破庙边躲雨。
没想到,雨下得没完没了,而且越下越大,从上午一直下到下午,一点都没停下来的意思。
他又饿又渴,就进到破庙里讨一口水喝。
破庙里住着一家捡破烂的,整个庙里都堆着捡来的破烂,一家人正在那里把捡来的破烂分类。
唐秋雁给他倒了碗水,还给他一个冷红薯。
他喝完水,吃完红薯后,就想酬谢人家一下,正好看到床上的凉席都破了,其实那凉席也是捡来的,就说:我帮你们补补吧。
唐秋雁母亲说:将就着睡吧,我们哪有钱补凉席。
罗平安说:不用给钱,补好睡,免得被凉席破杈扎了。
补凉席的时候,他有一句没一句地和唐秋雁父母聊天。
相互知道了根底。
唐秋雁母亲对他很有好感,就悄悄跟丈夫说:荒年饿不死手艺人,有这么一门好手艺,秋雁跟着他不会挨饿的。
于是跟罗平安说了他们的意思,他一听喜出望外,把身上所有的钱都留给唐秋雁的父母,带着唐秋雁来到自己的老家宜市。
结婚后,唐秋雁为他生下三个孩子,一个在襁褓里就夭折了,留下一儿一女。
解放后,唐秋雁一家就租了齐府二进的一间下厢房,与朱银娣家为邻。
三年自然灾害期间,罗平安患浮肿病死了,荒年还是饿死了这个手艺人。
唐秋雁一个人靠捡破烂,含辛茹苦地把两个孩子养大了。
生活上的长期拮据,再加上唐秋雁过去有捡破烂的经历,使她养成一个习惯,出门时总带着一个竹篮子,走路时也是低着头,看见她认为有用或者可以变钱的东西,都会捡起来。
家家户户都改烧煤炉了,唐秋雁家还在烧柴灶,因为每天唐秋雁下班回家都会带回来一篮子柴火。
这些可以烧饭的柴火,并不一定都是捡的,有些是顺回来的,顺就有偷拿的意思了,为此,唐秋雁还被建筑工地上管场子的人抓住过,也被送到派出所受过教育。
唐秋雁改不了这种习惯,她说自己从小就靠捡破烂活下来的,丈夫死后,要不是靠着捡破烂,两个孩子能养大吗?她在老宅里是最勤快的女人,把自家的事做完了,还喜欢帮别人家倒垃圾,看见谁家门口的垃圾满了,都会帮人家去倒。
刚开始大家还不好意思地常谢谢她,她也不当一回事地说:不用谢,我也是顺手。
后来大家都不愿意让她帮着倒垃圾了,因为唐秋雁在倒垃圾前,总把人家的垃圾翻个底朝天。
垃圾虽然是要扔的,但让别人翻来翻去心里也不舒服。
唐秋雁做事还挺坚决,你不让她倒,她就每天早一点起来,乘别人还没有起床的时候,把各家放在门口的垃圾拿去倒了。
弄得家家都在前一天的晚上把装垃圾的簸箕藏到家里,不让唐秋雁去倒。
其实,唐秋雁虽然喜欢占小便宜,却没有害人之心,更不会想到在垃圾里翻别人家的隐私,她只是在捡破烂。
后来,儿女都反对她这么干,特别是爱面子的儿子唐大龙,几乎和她翻了脸,说:如果再翻人家的垃圾,我就再也不回来了。
你把我们的脸丢尽了。
唐秋雁说:丢什么脸?既没偷,也没抢,你不就是靠我捡垃圾养大的?现在长大了,有女朋友了,嫌你这个捡垃圾的妈妈了?唐大龙听了,捡了几件洗换衣服转身就走了,真的半年住在厂里没有回来。
唐秋雁最终还是听了儿女的话,再也没有去翻邻居的垃圾。
她发现再这样下去,老宅里家家都要把她当贼防了。
张翠霞就曾把她当个贼,唐秋雁也为此事一直耿耿于怀,所以两人见面就没有好言语说话,因为这段过节太深。
那已经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由于捡破烂,唐秋雁练得眼神特别好,你和她并排走路,你没有看见地上有东西,她远远就看见了,不仅捡到破烂,也常常捡到钱,当然绝大部分是一分两分硬币,偶尔也会捡到纸币,最多的一次是捡了一个钱包。
那天天蒙蒙亮,唐秋雁出去做工,一出大门口就隐隐约约地看到台阶下有一个东西,立即条件反射般地小跑几步把它捡起来了,是一个褐黄色的人造革钱包。
打开一看,里面有六十多块钱。
六十多块呀!把唐秋雁高兴得一拍屁股回家了,今天不去做工了,捡了六十多块钱,相当于两个月的工资,可以歇一天了。
果然是一个人的工资。
谁的?张翠霞的丈夫吴富生,吴富生是市供销总社的一个副股长。
那天一早,张翠霞叫吴富生去买早点,他睡得迷迷瞪瞪地起来了,拿了个钢精锅就出了门,到大门口时下意识地摸了摸屁股兜里的钱包,再塞进去时没塞进裤袋,掉到地上了。
等到了早点店,掏钱的时候,屁股兜里空了!他的汗一下冒出来了,立即往回找。
这时钱包早已在唐秋雁的口袋里了。
虽然只是一个副股长,但由于工龄长,吴富生拿着科长级的工资。
那天发工资后,还没来得及交给张翠霞,一个月的工资都放在那个旧钱包里。
一下子掉了六十块钱,在当时是一件天大的事了。
吴富生回到家里,呆坐在那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张翠霞见他空着手回来,一个劲地问,问出原因后,疯了似的往外跑,沿着吴富生买早点的路去找。
当然没找到,张翠霞回来就哭,边哭边骂吴富生,那哭骂的声音几乎整个老宅里的人都听到了。
躺在床上正想美滋滋地睡个回头觉的唐秋雁被哭声惊醒了。
捡来的钱毕竟不是赚来的钱,就是想睡也睡不踏实。
她从张翠霞的哭骂声中听明白了,自己捡的钱包是吴富生掉的。
她几次想拿出来,但又不甘心,好不容易捡着了,说交出去就交出去?唐秋雁舍不得,心里又一直矛盾着,她坐卧不宁,在房间里兜一会儿圈子,又一屁股坐在桌旁的凳子上。
想把钱包交出去,毕竟是别人家一场大祸呢,可屁股好像和凳子粘到一块了,站不起来。
一整天,唐秋雁在家里都没有出来,她好像做了亏心事,又怕出去以后一伸手就把钱包交了。
六十多块呀,自己要捡多少破烂才值这么多?!她把自己关在家里,一天没有生火,一天也没有吃饭。
张翠霞和吴富生也在家里盼了一天,指望着奇迹出现,会有人捡着了还回来。
吴富生躺在床上,一双眼睛却没有闭上,总盯着房门,指望着有人拿着钱包进来。
门市部离不开人,张翠霞去上班了,但心却一直在家里。
好在上班的水果店离家只有七八分钟的路,她上趟厕所都溜回家看看有没有人捡着钱包送回来了。
到了晚上,张翠霞下班回到家里,钱包仍然没有着落,她忍不住了,又把吴富生骂了一阵,就转而骂捡钱的人了。
唐秋雁真真切切地听到了耳朵里,这时,就是想交,她也交不出去了。
那几天,吴富生像被霜打的秧子一样,人一下子都瘦脱形了。
张翠霞天天骂,一会儿骂吴富生,一会儿骂捡钱的人:捡去买药吃啦!吃了药还是要暴死啦!那几天,唐秋雁的心也一直没有平静,钱攥在手里一分也没敢用。
将心比心,吴家一下掉了一个月的工资,恐怕要省吃俭用一年才补得上这个亏空,自己用了别人的钱,心里也不安。
两家只隔着一个过道,天天见面,她心里一直发毛。
那天早上去上班,经过老宅大门口,跨过门坎时,她竟然腿一软,一跤从门里摔到门外,不但把两个膝盖摔破了,还一个狗啃泥,把脸也蹭破了。
唐秋雁想,遭报应了,以为自己捡钱,人不知鬼不觉,现在看来人可能不知,但是鬼察觉了,要不然怎么就摔在捡钱的地方呢?嘴啃泥的地方就是钱包掉的地方呀。
经过痛苦的内心煎熬,唐秋雁最后还是将钱包交出来了,她在夜里悄悄地将钱包扔到吴家装垃圾的簸箕下面,她知道每天早上张翠霞在上班前都会去倒垃圾。
没想到,她放钱包时还是被人看见了。
她一直不明白,深更半夜,有谁会看见呢?但确实有人告诉了张翠霞。
张翠霞想,既然唐秋雁已经把钱包交出来了,而且一分钱没少,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但大家都心照不宣地知道是怎么回事,直到今天张翠霞还会对唐秋雁话中有话。
唐秋雁想,我是捡的,又不是偷的,捡的不犯法。
就这一点,就让她理直气壮。
所以,无论是张翠霞还是吴富生的冷嘲热讽,她从来都毫不含糊地挡回去。
今天,她没有心情和张翠霞斗嘴,要急着赶回家烧饭。
老宅里又是锅碗瓢勺响起来的时候,家家都在做饭。
晚餐一般比中餐要丰富一点,锅碗瓢勺的声音也会更响一点。
回到家中的人们,各自带回来一天的感受,有高兴的,有沮丧的,还有一堆新闻。
改革开放以后,新闻多了,有身边的,有远处的,北京的,深圳的,深圳是改革开放的特区,新闻最多。
人们最关注的,当然是赚到钱的新闻,还有一直在飞涨的物价。
家家都是一边烧饭,一边议论,这是老宅里最热闹的时候。
小郑在厨房里忙着,本来他就会烧饭,何况当初向漂亮的杜媛媛求婚时,就有过承诺,家务他全包,其中包括烧饭。
婚后,杜媛媛虽然也做家务,特别在小郑做得她不满意的时候,她就亲手做。
但一般是杜媛媛收拾家务,小郑烧饭。
杜媛媛躺在床上,却没有像中午那样睡着,她在盘算着,这一批服装出手后,能赚多少钱。
算着算着,睁开眼,见满屋子挂的都是大阪西服心里就犯愁。
这些大阪西服从福建运回来时,都是用蛇皮袋打成包的,拆包后,你要把它全部摊开,按新旧和破损程度不同,进行分拣,然后清洗熨烫,才能批发出去。
虽然赵大成已经帮她挑选了一次,但仍要她重新熨烫。
没有批出前,只好挂在家里,如今家中挂的这些大阪西服透着一股霉味。
杜媛媛有点担心把全部的生意都押在这批大阪西服上,风险有点大。
吃饭——小郑,做饭是把好手,不一会儿就将晚饭弄好了:一碗西红柿炒蛋,一碗黄瓜肉片汤,一碟切得薄薄的红肠。
看着这一桌饭菜,杜媛媛心情好起来了。
说实话,当初杜媛媛嫁给小郑,就跟小郑这手有关。
杜媛媛这样的大美人,厂里追的人很多,有上海人,也有宜市人。
宜市人,再好杜媛媛也不考虑,自己回不了上海,将来孩子还是要想法回上海。
如果嫁给宜市人,那就在这儿落根了,她的心仍然向往着大上海。
厂里上海人虽不少,但能看上眼的屈指可数。
小白脸多,能干的,有男人气的少。
杜媛媛特别留心的是,这些追自己的上海人在上海有没有房子,结果却是每每失望。
想嫁人的杜媛媛,与其说是想嫁人,不如说是想嫁房子,但上海家中有宽敞房子的男人太难找了。
最后,细心的、会做饭的小郑进入了杜媛媛的视野,嫁不了有房的,嫁一个会照顾自己的吧,杜媛媛退而求其次,嫁给了小郑。
可小郑除了会做饭,其他一无是处,他没有主见,也不愿承担压力,家中一切都是杜媛媛做主,每次征求他的意见,他就会说:你说吧,你说了算。
想躺在家里靠小郑照顾的杜媛媛,最后还得自己挑着家中的大梁。
杜媛媛坐下来,小郑先盛了一碗汤,送到她的手上。
知夫莫如妻,和小郑在一起生活了三年多的杜媛媛,知道小郑有事要求她,就故意不说话,等着他开口。
汤的味道怎么样?虽然只是简单的黄瓜肉片汤,但小郑把它做得透着一股浓浓的黄瓜的清香,肉片在其中只是一道调味。
小郑认为,做菜,功夫不在调料上,而在放入的比例和时间上,他最拿手的黄瓜肉片汤和西红柿蛋汤,关键的讲究是黄瓜和西红柿什么时间放下去,肉片和蛋放下去后烧多长时间,盐、味精、胡椒粉除了要掌握放的分量,最重要的也是要掌握放下去的时间,这些是汤鲜美的关键。
杜媛媛心里明白,故意说:还不是和以往一样。
今天我在汤里加了小虾米,你没有吃出来?味道更鲜。
杜媛媛在汤里捞了捞,果然发现有小虾米,就笑了笑。
小郑自己喝了一口,夸张地说:嗯,真鲜。
然后像随口说道:媛媛,什么时候,我们该要个小囡了。
杜媛媛结婚后,一直不想要孩子。
她曾经怀过一个,因为生活不稳定,一点钱都没赚到,要孩子太早,她就说服了小郑,把孩子流掉了。
以后,就一直避孕。
这以后,杜媛媛一门心思想多挣一些钱,根本就没有想到生孩子的事,最近每天为了生意奔波,累得每天晚上回到家只想睡觉,连和小郑过性生活的次数都少了。
杜媛媛明白小郑想和她说什么,小郑在上海的奶奶已经八十多岁了,小郑又是家中惟一的孙子,老奶奶想见到重孙,见到四世同堂。
杜媛媛说:生孩子?现在能生吗?生下来放在哪里养?这房子能养孩子吗?养老鼠还差不多。
怎么不能养,你不就出生在这房子里吗?一听这话,杜媛媛来了火:我就是因为出生在这样的房子里,才像今天这样受累,才嫁给你这样的男人。
话一出口,她感到说重了。
小郑的自尊心受刺激了,他把碗往桌上一放,提高了声音:嫁给我怎么啦?现在改革开放了,深圳、广州有不少港商包二奶,你去啊,那可是吃香的喝辣的,还不用受累。
虽然知道自己说重了,可听小郑这样说,杜媛媛的气更大了:广州、深圳的阔太太们,也欢迎小白脸呀!吵起架来,饭当然也吃不下去了,两人都生气地坐在那儿不说话。
最后,还是小郑先下台阶,他把桌上的汤端到厨房里热了热,又端了上来,每次吵架,一般都是小郑先下台阶。
杜媛媛想想,也是自己话说重了,于是又重新端起碗,准备吃饭。
忽然,一股浓浓的臊味飘了进来,直钻进了杜媛媛的鼻子。
又是狐臊!已经好多天没有出现的那股臊味又窜出来了,它先是似有似无的在你的鼻子边游动,当你捕捉它时,它好像又溜了,等你耸耸鼻子,它又出现在你的面前。
接着,它和以往一样,像液体一样慢慢地把老宅浸透了。
杜媛媛对味道是最敏感的,加上今天心情不好,只见她眉头一皱,将碗往桌上重重的一放:还要不要人吃饭了?说着起身打开了房门。
老宅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没有一个人出来望动静,没有一个人出来议论,家家房门紧闭,有人家甚至关上窗户又拉上窗帘,只想着不让臊味进入门内,而不管门外的世界发生了什么。
杜媛媛生气了,站在前院大声叫了起来:哪家的臊味,还让不让人活了!前段日子老宅里人寻找臊味源头的时候,她不在家,一点也不知道。
第二次出现臊味的时候,她在家,但那天太累了,她躺到床上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她听小郑说了几句,但臊味已退去了,只是闻到一点点。
她想,一定是哪家在烧臭咸菜。
有人家腌咸菜腌变了质而发出臭味,有人就喜欢吃这种臭咸菜,烧这种臭咸菜也会臭了整个老宅。
但今天不是臭咸菜的味道,这是一种臊味,杜媛媛闻了,头都发晕。
杜媛媛见叫了几声没人应,就嗅着味道,寻找臊味是从哪家传出来的。
她从前院往后找,在一家一家的门口闻。
闻着闻着,闻出名堂来了,这股臊味是从二进东边上下厢房之间传出来的。
二进处在老宅的正中,这儿的臊味可以往前往后很快传到整个老宅。
二进的东西厢房分上厢房和下厢房,上厢房大,下厢房小。
当年住在二进的主人,如果有妻有妾,妻住上厢房,妾住下厢房,如果没妾,下厢房可以做主人的起居室,相当于今天小型客厅的功能。
二进的东厢房上厢房住着朱银娣,下厢房住着唐秋雁。
朱银娣家的门关着,没有开灯,不知道家中有没有人,至少没有人在烧饭。
下厢房的唐秋雁家,此时门也关着,但灯却亮着。
杜媛媛闻到这儿,发现那臊味一阵一阵是从唐秋雁家传出来的。
她一手捂着鼻子,一手推开了唐秋雁家的门。
厢房里没有人,但满屋子里都是臊味,杜媛媛又一把推开了厨房的门,抬头看见唐秋雁正聚精会神地站在炉子旁烧着什么,一股浓浓的臊味扑面而来,杜媛媛马上就想呕。
臊味的根源在这儿!原来,唐秋雁在罐头厂打零工,最近一段时间生产的罐头品种叫红烧鸭块。
唐秋雁的工作就是把杀好褪完毛的鸭子切块。
在切鸭块时,要把尖尖的鸭子屁股剜下来。
在鸭子屁股尖的两边,有两个像淋巴结一样的东西,俗称鸭臊,如果混进了罐头里,那罐头就会有一股臊味。
唐秋雁见那么多鸭屁股都白白扔了,觉得太可惜,想捡东西的毛病又犯了,乘人不注意就悄悄地顺手抓了一把,混在当福利分给员工的鸭脚里一块带回家。
此时,她正聚精会神地烧鸭屁股,拿着一双筷子不停地伸到锅里夹起鸭屁股尝味道。
突然看到杜媛媛进来了,吓了她一跳。
杜媛媛问:唐妈妈,你烧什么呀?唐秋雁有点尴尬地笑着说:鸭屁股,我把它红烧,你别看闻着有点味,吃起来味道不错。
不信你尝尝,你尝尝。
说着夹起一块鸭屁股就朝杜媛媛嘴边送。
已经要吐出来的杜媛媛一把推开唐秋雁,转身逃也似的跑了。
杜媛媛揭开了老宅的臊味之谜,大家都纷纷从家里走出来,围在唐秋雁家门口,你一句我一句地数说着她的不是,把一股怨气撒出来了。
唐秋雁有点发慌,毕竟是遭到众人谴责,但呆在家里就是不开门,站在房子里面对大家说:我在自己家里烧,也没有到你们家里去烧。
我自己吃,也没有叫你们吃。
这时,唐大龙下班回来了,也闻到了那股臊味。
大龙是一个非常要面子的人,加上最近正在谈恋爱,看见这么多人围在自家的门口,赶紧问明原因,得知是因为母亲占小便宜,弄得整个老宅里都起民愤了,感到非常难堪。
他重重地敲开房门,进到屋里,一句话不说,冲进厨房,端起那一锅还咕噜咕噜冒着气泡的鸭屁股,一气倒到后街观音巷的公共厕所里,并向大家保证今后再不会有下次了。
唐秋雁觉得很可惜,第二天见到曹老三还说:别看那鸭屁股臊,味道还真不错,是一道下酒的好菜。
用那样的鸭屁股下酒,酒都臊了。
曹老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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