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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2025-03-30 06:25:34

再过几天就是中秋节了,中秋节在民间是一个大节,往年,老宅里的节日气氛非常浓。

对物质财富还不富裕的老百姓来说,过节就是找一个理由大吃大喝一顿。

特别是孩子们,盼望的就是家中有一些好菜,无非也就是鸡啊,鱼啊,肉的,另外,再加上月饼。

不过,宜市中秋节的时候,家家都会有一道特色菜,那就是板栗烧子鸡。

这里靠南是古徽州,靠北有一部分紧挨大别山的余脉,山里盛产板栗,中秋时板栗正好成熟。

老宅家家都住得挤,加上嫁出去或搬出去的孩子们都要回家过节,人就更多,因此中秋节的晚上,很多人家都会把饭桌摆到厅堂里来吃饭。

每进只有一个厅堂,里面会摆上好几桌,厅堂里摆不下,就摆到天井里。

各家还会把自家的灯牵出来,使整个老宅灯火通明。

这一天,各家的女主人也要露一手,尽量做出一两道别人家没有的菜,这样就有了一种特别的景象,程家的人可以回头尝尝身后杜家的菜,张家主人举着酒杯,转身就跟钱家的男人碰碰杯。

孩子们也在各家饭桌之间穿来跑去,打打闹闹,还可以任意坐到任何一张桌子上。

这一天,整个老宅好像是一个大家族在过节,透着其乐融融的气氛。

这种和谐的氛围,一年当中也只有中秋这一次。

可今年的中秋节,天已经擦黑了,老宅里还是没什么动静。

虽然已经弄明白了臊味的来源,解除了人们心中的疑惑,但那个时隐时现的狐仙,仍然是大家心中的一道阴影。

齐家大先生还躺在床上,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曹老三那只切断了手指的手还吊在脖子上,提不起精神;孙拽子常常追着人问,你看到我们家铁姑了吗?问得人毛骨悚然;钱启富不知什么原因被公安局抓走了,朱银娣整天关着房门;赵大队长伸着一条绑着石膏的腿,坐在后院里半睡半醒的晒太阳……这段时间,老宅里发生了太多的怪事,大家心里都笼罩着疑惧,担心下一个倒霉的会是自己。

但,节还是要过的,就像日子再穷再难,也还是要活下去一样。

老宅里的人,在这样逼仄的房子里过了几十年,繁衍后代,人丁兴旺,靠的就是这种能屈能伸的生存意识。

只是把好日子当做一个盼头,一天一天地等着,相信它一定会到来。

今年过节也一样,只是过得不声张而已。

这天下了一阵小雨,气温明显下降,人人都添衣了,没有一家人家把过节的饭桌摆到厅堂里来吃,也就没有人把灯牵到外面来,老宅里黑黝黝的。

但是,有钱没钱回家过年,中秋节是个团圆的节日,各家门内,还是要团聚的,饭桌上还是摆上了丰盛的菜肴,家家照样少不了板栗烧子鸡这一道菜。

结婚成家在外的儿女们把孩子也带回来了,家家门内还是透着一股亲情和热闹,不时地传出欢声笑语。

当孩子们闹得厉害的时候,大人们就会制止,所以有时笑声戛然而止。

老宅里的这个节,过得比往年寂静多了。

这天老宅里只有一个人不想回家,那就是程小开程基泰。

自从托黄瀚浩给女儿程翠玲带去一封信以后,他就苦苦地等着女儿的回信。

黄瀚浩已经回去多日了,一直没有收到女儿的只言片语,他心急如焚。

如果女儿在内地的任何一个城市,他都会立即去把女儿接回来。

可女儿在香港,香港还没有回归,还是海外,海外是那么的遥远。

他突然痛恨起这海外关系来。

父母去海外,没有给自己带来一点好处,如今女儿去了海外,又给自己带来说不尽的担心。

虽然自己到处炫耀海外关系,可海外关系有什么好?还不如自己脚上这双旧皮鞋,虽破,但合脚。

联系不上女儿,也联系不上黄瀚浩,程基泰一急之下检举了钱启富,可是也把他自己牵扯进去了。

这几天,为钱启富的事进出公安局让他心力交瘁,虽然解放以后,他一直受海外关系的牵累,但从来没有进过公安局。

一股无名的痛恨,使他干了一件糊涂事。

而钱启富和黄瀚浩干的事,还真说不清楚。

虽然钱启富被关在里面,他自己被放出来了,但往深里查,还不知道结果如何。

害人也害了自己。

程基泰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焦虑过。

在老宅里,他还不能把焦虑放在脸上,平时说了那么多的大话,如果邻居们知道程翠玲在香港做妓女,自己暗中告了钱启富,这张又干又老的脸往哪儿搁?往年的中秋都是和女儿一块过的,现在女儿在香港,他感到特别孤单。

他不愿意自己一个人进门面对一盏孤灯,也挂牵着关在看守所里的钱启富。

他是一个小人物,但还不是一个小人,他是一个没有存心害过人的小人物。

他面对熟人,尤其是面对朱银娣时感到心虚,这也是他不愿意回老宅的一个原因。

天黑了,程基泰仍然在外面溜达。

小雨淋湿了他的衣服。

正是吃团圆饭的时候,街上的行人不多。

有几个姑娘在街头打闹追逐,一个和程翠玲差不多大的女孩拿着一把伞奔跑着,伞挡住了她的视线,竟一头撞到了程基泰的身上。

程基泰将她扶住,女孩朝着他嘻嘻地笑着,他的眼前立即浮现出女儿程翠玲的身影。

过去为女儿的叛逆伤透了脑筋,生气的时候,常常对着不愿回家的女儿说:你死在外面,别回来了。

这里说的死当然不是死亡,而是待在外面的意思。

可今天,突然感到家里没有女儿,家也就不是一个家了。

溜着溜着,不知不觉地溜到江边码头上来了,因为女儿是从这儿走的,他也希望女儿能从这儿回来。

江风吹着他身上的T恤衫,一抖一抖的,抖得他心里忽悠悠的没个底。

风很凉,吹得他浑身上下没有一点暖气,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感到孤单,生活中没有女儿,余生剩下来的日子还怎么过?码头上昏黄的灯光,把程基泰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

还有一家无法过节的就是朱银娣。

她把全部的钱都交给了公安局,包括她在服装店里赚的钱,满以为公安局会把钱启富放回来,结果,钱启富不但没有被放回来,反而从临时羁押室转到看守所去了。

她问过别人,这说明了什么,人家告诉她,这说明案情严重了。

关在临时羁押室可以随时放人,而看守所就不行了,要等到案件审结。

进了看守所的人,无罪释放的很少,一般都会判刑。

朱银娣感到大难临头了。

女儿让母亲到她家去过节,朱银娣不去,她不想见亲家母。

女儿要回来陪她过节,她也不让。

她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就是人家的人了,别影响了亲家一家中秋的团圆。

她把自己关在房里,火不起,灯也不开,别人都不知道她在不在家里。

对门张家本来就喜欢关着门吃饭,今天钟贵珍更连儿子大声一点说话都不让。

她说:对门出事了,不要让人家以为我们幸灾乐祸。

虽然住在一起有不少芥蒂,但别人家出事了,钟贵珍心里也没有什么高兴的。

她说,毕竟在一起住了几十年,朱银娣当柜组长时对自己也有过不少照顾,做人要凭良心,谁家没有难,谁家不会有点事。

今天是李家,明天可能就是王家,后天也许就是自己家了。

所以,吃饭前,她到朱银娣家门口喊了几声,表示自己的一份关心,屋里没人应答。

吃完晚饭,钟贵珍又不放心地到朱银娣家门口,叫了几声:朱妈妈,朱妈妈,在家吗?我看你一天没开火,给你送瓶开水。

门内仍然没声。

朱银娣听见了,她一个人昏昏地睡着,不想回答。

突然,住在一进东厢房里的吴家两口子吵起来了,吵架的声音一声比一声高。

吴富生是一个有三十多年党龄的老共产党员,在政治上很有上进心,他是在土改时因为表现突出入了党。

后来他进了供销社,从那以后,几十年只升了一级,从科员升为副股长。

他家里的简易书架上整整齐齐放着不少书,无一例外都是政治理论书籍,并且会随着党的中心工作的转移而变化。

党内路线斗争复杂化时,你可在书架上见到《国际共运史》《中国社会各阶级分析》《党内历次路线斗争概况》,到改革开放了,书架上就放了《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的文件汇编》《政治经济学》《中共中央关于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等。

这些书吴富生是不是每本都看了,不知道,但他家的书架上的书确实在不断地变。

在单位,吴富生的办公桌总是擦得一尘不染。

别人的玻璃板下放照片的多,吴富生的玻璃板下,总是工工整整抄着一段格言或语录。

格言都是革命的格言,语录当然是领袖的语录。

有时候是雷锋的对待同志要像春天般的温暖,有时候是焦裕禄的越是困难的地方,越能锻炼人的意志,培养人的革命品格,革命者要在困难面前逞英雄,有时候是毛泽东的为人民服务。

邓小平重新上台后,他还抄录过不管白猫黑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

这些格言和语录,一般都是吴富生自己用隶书抄写。

他写得一手好字,特别善写隶书,写得跟刀刻的一样。

单位的黑板报,所有文章标题,都是吴富生写的。

吴富生的办公桌上,还整整齐齐地放着一排书,这些书也是随着政治中心工作的变化而变化。

有一次,听说供销社正在酝酿提拔干部,他也在备选名单中,因为考虑到他的党龄和工龄,领导觉得也该提拔他一下了。

正巧这时市里调整了供销总社主要领导,新领导上任后,要到各个办公室走一走,走到吴富生的办公室,就看出他的办公桌和别人的不同,吴富生昨天得知新领导要来的消息,连夜把自己的办公桌和玻璃板下都做了重新布置,以博得新领导的好感。

没想到,新领导看了看他的办公桌,头是点了点,可心里却把他否定了。

后来,在公布提拔的干部名单里没有吴富生。

从此,吴富生总感到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阻挡着自己进步,他的苦干,他的认真读书和勤写体会,常常得到领导的表扬,就是提拔无望。

吴富生想来想去想不通。

中秋节的下午,吴富生正在为一件事生闷气。

几天前,单位选拔几个人到省里去学习,明显带有培养的意味,本来吴富生以为会有自己,可中秋节那天通知时又落空了。

他已经五十出头了,这时培养干部已经明确提出四化的条件,其中对吴富生最大的压力就是年轻化。

他感到再不提拔,这辈子可能就戴着副股长这顶帽子盖棺论定了。

早知这样,不如把自己的年龄改小几岁。

一股莫名的悲哀从心底涌上来,绝望的感觉像冰冷的海水一样,把他淹没了,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心灰意冷。

他心里涌上了一股强烈的不满,自己努力工作了一辈子,却在原地踏步了一辈子。

他想反抗,想对领导和同事表现出他的不满,可想来想去也想不出该怎么表现,最后只想到了消极怠工。

中秋节这天下午,他平生第一次提早下班了,本想不跟任何人请假,理直气壮地走出办公室,就是要向大家表示自己的不满。

可走到办公室门口,看到股长坐在那儿,还是找了一个理由,说自己头痛,想去医院。

股长好像一切都明白似的,点了点头,没有出声。

走出单位大门,他回了一下头,忽然发现工字形的办公楼像一个巨大的卧兽,冷冰冰地趴在那儿,并不友好地瞪着他。

供销社办公楼外就是宜市的中心商业街,拐过街口,是一个小百货市场,沿街都是店面,到处都在以跳楼价甩卖积压商品。

朱银娣的服装店也在这条街上,门前挂着一个牌子:关门清仓。

朱银娣雇的那个小姑娘在店门口摆了一个货摊,减价卖那些花花绿绿的毛线大衣。

吴富生记得,这些毛线大衣刚上市的时候,被朱银娣像工艺品一样陈列在柜台里。

吴富生那个喜欢赶时髦的女儿,为了要买一件,和她妈妈哭吵了好几次。

现在那些昔日尊贵的大衣堆在货摊上,每件只卖五十元了,还被过往的人们像在菜场里买剩下来的小白菜一样,挑来捡去,多数仍被甩回到货摊上。

突然,吴富生感到自己也像那过气的大衣一样,减价都没有人要,他只能回家了。

回到家里,吴富生将那只拎了十几年的黑色提包扔在椅子上,把自己像过气的货物一样扔在床上。

他瘫软如泥,几十年的疲劳一下子袭上心头,他紧紧地闭上眼睛,真想从此再也不用起来。

躺了半天,又睁开眼睛想,自己这一生,对党是忠心的,对领导是敬重的,对工作是勤勉的,对同志是和蔼的,可为什么自己就不能进步呢?为什么一辈子只能当一个副股长呢?越想越不明白,越想不明白就越不舒服,他又从床上爬起来了。

家里很静,张翠霞操劳她承包的那个水果店去了,孩子们上学去了,空空的家里冷飕飕的,他就打开房门走到天井里来了。

吴富生站在天井里,抬头看着那一方天。

此时太阳西下,吴富生看见一抹残阳留在屋顶上的封火墙上。

封火墙已经残破了,给人一种穷途末路的感觉。

他恍然大悟:自己一辈子不得志,是因为住家的风水不好。

从风水的角度讲,住家的门应该是坐北朝南,可自家住在东厢房,门朝西开,每天面对着夕阳。

另外,自家的东厢房,实际上只是下厢房,只是比一般的下厢房大。

下厢房是偏房,偏房有谁能坐大,一般大户人家,偏房里住的不是二奶三奶,就是贴身的丫头和老妈子,哪有老爷太太住在偏房里的?吴富生一下子仿佛明白了自己永远只能当个副的原因。

吴富生有这些怪想法一点也不奇怪,他非常迷信。

过年吃饭摆筷子,如果摆完剩下一只单的,他都会觉得不吉利。

张翠霞喜欢吃酸梨,有一次买了几个,是本地产的那种粗梨,个大却很酸。

吃梨的时候,张翠霞顺手递给吴富生一个。

吴富生不知道是酸梨就咬了一口,立即酸得连眉毛都皱到一起了。

儿子看他酸成这样,就说:爸,给我吧,我和姐分着吃。

吴富生却说:梨怎么可以分着吃呢?那不就分梨(离)了吗!我慢慢吃,我慢慢吃。

吴富生咬着牙,一口一口地吃着,酸得他像牙痛一样,满脸皱得像个枣,连不怕酸的张翠霞都看着他流青口水。

张翠霞却从不迷信,而且快人快语。

她说:我小时候跟着妈妈到庙里拜菩萨,不知烧了多少香,家里平时吃菜都没有一点油星,却把省下来的菜油供到庙里去点佛灯。

但菩萨并没有开眼,穷的还是穷,富的还是富。

过年的时候,当吴富生因为筷子摆单了要重新摆的时候,她却要孩子们快吃,嘴里不停地催着:快吃,快吃,早吃早完。

把个吴富生气得眼睛都绿了:手机电子书-J\'a\'r\'t\'x\'t\'.c\'o\'m大过年的,你说早吃早完的,这不是触大霉头吗?!两口子常为此吵架。

这天,吴富生认定自己一生不顺跟住这破房子有关,要想改变只有搬家。

搬家可不是件小事,别说自己只是个小小的副股长,就是科长、主任想搬家,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但是现在好了,老宅要拆了,搬家是迟早的事,这是不是自己要转运了?想到这儿,吴富生的心境才稍稍明亮起来。

又一细想,想搬家的意愿还不能明显地表现出来,还有一个多要房子的问题。

只有表示我不想搬,是你要我搬,才好提出多要房子的要求。

自己下一步应该为以后分房埋好伏笔。

吴富生想了一阵,又回到房里躺下了。

一会儿,张翠霞火急火燎地回来了,今天是中秋节,她要早点赶回来烧饭。

大女儿已经工作了,还有两个儿子,一个今年十七岁,刚上高三,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一个十三岁,还在上小学六年级。

她除了买上一些过节的菜,还特意给大儿子买了一只子公鸡。

每年中秋节的时候,当年养的小鸡正好长大了,农民们要留着母鸡下蛋,公鸡正好在中秋的时候上市。

公鸡长到现在还没有打鸣,人们叫它子公鸡,也叫童子鸡。

宜市人认为,没有打鸣的童子鸡,对正在长身体的男孩子是大补的。

所以一般人家都会在中秋的时候买一只童子鸡,给正在发育的男孩子补身体。

张翠霞的大儿子正是需要补一补的年龄。

今天买童子鸡的人比较多,童子鸡也就比平时贵,张翠霞多花了几块钱才买到一只,回家的时候就有些生气。

她一边匆匆忙忙地杀鸡褪毛,切肉洗菜,一边唠唠叨叨地数说着市面上的物价一天一个样,就是水果的价格涨得不多。

儿子们还没有放学,那个贪玩的女儿也没有回来,张翠霞就喊吴富生帮帮手。

吴富生是个大男人,从来不愿做家务,今天心情又不好,躺在床上不想起来。

张翠霞伸头一看,就知道丈夫今天在单位上不开心,想想就算了,自己低头做饭,毕竟几十年的夫妻了,早已经忍让过来了。

这种童子鸡的烧法有一定讲究,一是要整只烧,除了褪毛剖肚清除内脏,其他一点不能少,二是要用本地产的一种土糖红烧,三是烧好以后男孩子要连头连脚整只吃下去,一定要整只吃,别人不能和他分享,这样才能完全吸收童子鸡的精气。

张翠霞认真地做,一丝不苟地做。

儿子们一会儿放学回家了,大儿子叫大顺,不但学习好,而且知道心疼妈妈,放下书包就帮着妈妈干活。

张翠霞不让他干,叫他去做作业。

大顺说:在学校已经做完了。

小儿子叫小顺,回到家就趴到桌上去做作业。

饭快烧好的时候,女儿回来了。

她一进门就先进了厨房,锅里正在烧那只童子鸡,女儿掀开锅用筷子夹了起来,然后叫着说:妈,这只鸡怎么也不切开,叫人怎么吃呀?张翠霞正往房间里端菜,听到女儿的叫声,像被开水烫了似的叫起来:唉,别动!说着冲进厨房里,看到女儿正用筷子夹着那只童子鸡,上前一巴掌把它打到锅里去了,然后急喘喘地说:这是给你吃的吗?这是给你弟弟的。

说着,把锅盖又盖上了。

女儿被她一巴掌打得眼泪花花的,然后就扯着嗓子叫了起来:你就是重男轻女,我不是你的孩子吗?你眼里只有儿子。

这时,吴富生已经起来了,正在房间里摆筷子。

他听到女儿在厨房里和妈妈吵,就进来了。

做父亲的有点护着女儿,他做好人地说:唉呀,什么大不了的事!算了算了,吃饭吧,吃饭吧,桌上有板栗烧鸡,也是童子鸡。

一家人坐到饭桌上吃饭,时间已经不早了,老宅里大部分人家都吃完饭了。

张翠霞守着大儿子,看着他把那只整鸡吃完。

大顺要分一点给弟弟,张翠霞不让:不行,这是你一个人的,明年考上大学后,你弟弟就有得吃了。

小顺有点不高兴,张翠霞就哄他说:你快吃,吃完,分月饼。

吴富生正在喝着小酒,此时抬起头来嘟囔了一句:月饼怎么能分?张翠霞没有理他。

晚上,成虎在妈妈家吃完饭回来了。

当他推开那扇斑驳的大门,大门一如既往地发出呀——的一声叫唤,这叫唤已经听了很多年了,成虎心里有一种依依不舍的感觉。

这两天听到确切消息,市长办公会已经决定,园青坊一定要改造,也就是说老宅是一定要拆了,因为它严重地影响了市容,也影响了旧城改造和市里整体规划建设。

现在就是几个问题还没有最后决定。

一是规划的最后确定,未来园青坊大街总体定位为商业中心,但落实到规划上还有一些地方需要调整。

二是由谁来开发,市长办公会上有两种意见,一种是由市建筑总公司来开发,开发后的房子,小部分作为原住户返回房,大部分作为商品房出售,收回资金,用作市政设施建设;还有一种意见想干脆交给民营的房地产公司来开发,这样的好处是市里无需拿出资金,完全由市场化操作,市里从地价上收回资金,用于市政设施建设,不用承担任何风险。

无论哪种办法,老宅是一定要拆了。

所以,成虎听到这大门一如既往的叫声,会觉得依依不舍。

老宅要拆成虎的心情是矛盾的。

他在老宅里长大,这里的一切都和他的成长有关,老宅记下了他的成长历程,也留下很多美好的记忆。

同时,这样阴暗潮湿的老宅里住了二十几年,让他在小学时害怕老师家访,成年后不愿意带自己喜欢的女同学回家,这些心情甚至都影响了他的个性发展,潜意识中有些自卑。

想着这些问题,成虎一步一步地往里走,走上前院那五级台阶的时候,他脚下突然踩着一样东西,他跳了起来,连人带车摔倒在台阶下,他以为自己踩着了蛇。

爬起来一看,结果是一截粗绳子。

成虎自小就怕蛇,别说踩到蛇,就是看到蛇都会头皮发麻。

这也与老宅有关。

老宅里什么样的蛇虫蚂蚁都有,成虎小时候就亲眼见过生吞了一只鸡的青蛇。

那还是上小学的时候,一个暑假的午后,大人们都上班去了,成虎在三进后面的小院子里玩,院子里还有外婆为了给成虎增加营养养的几只鸡在觅食。

成虎蹲在地上,聚精会神地练着玻璃弹子,突然一条青蛇从一个墙洞里伸出头来,缓缓地顺着屋角往前游,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几只鸡。

这时成虎弹出的玻璃弹子滚到了墙角,成虎捡弹子时发现了这条蛇。

这条蛇足有一米多长,跟成虎小腿肚子一般粗,成虎被吓得愣愣地站在那儿不能动。

突然,那条蛇箭一般地朝着离它最近的那只鸡冲去,一下就叼住了它。

被叼住的鸡一声惨叫,就再也叫不出来了。

其他的鸡立即炸了窝,惊跳起来,有两只鸡竟然飞上了屋顶。

被吓呆了的成虎,眼睁睁地看着那条青蛇叼着鸡飞速地游回屋角的墙洞里。

当天晚上成虎就病了,发高烧,还说胡话。

外婆说成虎被吓得丢了魂,要为他招魂。

她端来一碗凉水,三根竹筷,把盛着凉水的碗放在窗台上,将三根竹筷并在一起,蘸上凉水,轻点成虎的额头,然后手持竹筷像奉着一炷香一样朝着窗外夜空拜了三拜,口中念念有词:成虎啊——回来呀——成虎啊——回来呀——再将竹筷插在碗里的水中,淋上水,看看竹筷能不能在碗中立起来。

竹筷没有立住,外婆又将刚才的动作重复了一次,朝窗外拜了三拜,再往竹筷上淋水,这一次三根竹筷终于立住了。

外婆舒了一口气,说成虎的魂被招回来了。

高烧中的成虎,几次被沾上凉水点了额头,清醒了。

他至今还清楚地记得,睁开眼时,看见窗外一排马头墙,墙头挑着半轮明月,月光下是那只放在窗台上的碗,碗里立着三根竹筷。

从那时起,成虎只要看见蛇,就浑身发麻手脚冰凉。

有一次他放学回家,从后门进了院子。

院子里拉着晒衣服的绳子。

突然一阵狂风把绳子刮断了,正巧落在成虎的脖子上,成虎以为又是蛇,吓得惊叫起来。

晚上,又发烧了。

病好后,成虎问外婆为什么不把蛇都打死。

外婆说,老房子都会有蛇,这是家蛇。

家蛇不能打,它是房子的守护神,打了它会不吉利。

在老宅里好多人都看到过蛇,夜里还常听到屋梁上被蛇追得乱窜的老鼠的吱吱声。

老宅里的老鼠很多,夜里经常爬上饭桌觅食。

蛇是老鼠的天敌,如果老宅里没有蛇,那么老鼠更会泛滥成灾了。

反过来,也许正是因为老鼠多,才会引来蛇。

现在,成虎被一截绳子吓了一跳,额头上甚至都出了细汗。

他想起老人说的一句话,在老宅里发生任何事情都是不奇怪的。

他觉得这句话说得深刻。

吴家吃完饭,撤去了碗筷,张翠霞把从店里带回来的几样水果摆上了桌子,有石榴,有苹果,也有梨。

吴富生一把将水果刀抓在手里说:其他水果都可以分着吃,只是梨不要分。

说着,吴富生就切石榴,一刀四开,鲜红的石榴籽就露了出来,几个孩子吃得很开心。

这时,张翠霞从厨房端出一只大碟子,里面放着月饼。

她把月饼往桌上一放,吴富生就叫了起来:你怎么真的把月饼分了?!张翠霞觉得孩子们刚刚吃完饭,一人也吃不下一个月饼,就在厨房里选了几种不同馅的月饼切成一块一块的。

吴富生看着一盘子切开的月饼都是碎的,心里很不舒服,他生气地对老婆说:中秋吃月饼,讲究一个团圆,你怎么把它们都切开了。

张翠霞不在乎地说:什么方的圆的,不都是吃。

吴富生说:不都是吃?猪也是吃,狗也是吃,吃和吃一样吗?为什么要在中秋节吃月饼?张翠霞和吴富生永远都是你说生姜,我就说不辣。

她说:猪啊狗啊,和人一样,吃都是为了填饱肚子。

只是人比猪狗会吃,挑着吃,猪狗不挑食。

别看张翠霞文化并不高,可她和吴富生吵架时,常常说得吴富生这个高中毕业的又爱学习的国家干部,无言以对,目瞪口呆。

吴富生气得指着张翠霞说:你、你,你这个人就是没文化!张翠霞说:你有文化?有文化的人还这样迷信?两口子你一句,我一句,谁也不让谁,声音越吵越高,吵得老宅里的人都能听见。

不过大家都习以为常了。

孩子们也习惯了父母亲的吵架,哪一天不吵架,孩子们回家后就会奇怪地问:咦,家里怎么这样安静?因此,现在谁也不来劝,该干什么还干什么。

吵着吵着,突然听到厨房里啪——的一声响,把大家吓了一跳,两人吵架声也戛然而止。

吴富生坐的位置离厨房近,他先起身进了厨房看,张翠霞也朝厨房走去。

张翠霞看见吴富生走到厨房的门口,突然僵在那儿,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

她不知是怎么回事,急走了一步往厨房里一望:妈吔!只见一道白影从厨房的案桌顺着窗棂直上了房梁。

狐仙又出现了?!细心的大顺看见父母都站在厨房门口不说话,就问:妈,厨房里有什么?说着也往厨房走来。

吴富生怕吓着儿子,说:没,没什么,是只野猫找吃的,把盘子弄到地上去了。

张翠霞也反应过来了,接着丈夫的话音说:这该死的猫,又来了!吴富生一把捂住老婆的嘴,轻声地说:你别骂她该死呀!她是大仙,你招祸呀!从无顾忌的张翠霞今天也害怕了。

她走进厨房,朝着那道白影消失的房梁直作揖,嘴里说:罪过,罪过。

大仙,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大人不记小人过。

今后你需要什么,我给你上供,我一定给你上供。

第二天,张翠霞没有上班,从不相信鬼神的她在厨房里悄悄地设了一个神龛,神龛正中立了一个牌位,牌位上由吴富生用他那正楷隶书,工工整整地写着:大仙之位。

从那以后,每天张翠霞都给大仙上供,供品有水果、糕点和一只褪了毛的半熟的鸡或一块半熟的方肉。

一早一晚还按时给大仙敬香,口中朗朗祷告:大仙,我们家是善良之家,有毒的不吃,违法的不做,祖祖辈辈渔樵耕读,只做善事。

有什么错,都是我,我平时口无遮拦,冒犯了大仙,请惩罚我。

只是请千万放了我的儿子,特别是大顺,他已经到了考大学的时候。

他是个心地善良的孩子,孝顺父母,尊敬长者,好做善事,望大仙一定不要惊吓他,请大仙保佑,请大仙保佑。

张翠霞一边祷告,一边直作揖,虔诚之极。

神奇的是,她的供品常常见少,神龛前,也常常有糕点碎末。

这段日子,张翠霞只想多做善事,免除灾祸,生怕影响到她的儿子。

她把圆门台阶那里不平的地方垫平,每天把前院和小天井扫干净,给后院的张奶奶送吃的,弄得张奶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这天吃完晚饭后,给大仙敬完香,督促孩子们做完作业,张翠霞就上床了,可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总想找件事做做,否则心里老是定不下来。

于是,她把白天从店里拿回来的几个苹果装在篮子里,给后院的张奶奶送去。

外面下着蒙蒙细雨,夜色像一盆浓墨浸泡着老宅,人们都已经入睡了。

张翠霞往后院走,快到三进的时候,突然看见一个人影站在三进的厅堂里,然后一步一步走过雨廊,朝后面的厨房走去。

从走路的样子来看,这个黑影是个女人。

张翠霞突然想到老宅里出现过的那个女鬼,吓得悄悄退回到自己家里,一夜未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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