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医院回到家,已经过十二点了,琪文跟在成虎的身后慢慢地走着。
琪文是个文弱的姑娘,身材像其父,修长单薄,皮肤像其母,细嫩但显苍白。
平时话就不多,今天晚上家里突然出了这么大的事,她到现在也没有回过神来,一路上沉默不语。
从医院到园青坊大街,路并不远,走着走着,就看见了园青坊街口那个残破的大牌坊。
琪文突然忍不住啜泣起来,她拉着成虎的衣袖低声说:我爸爸怎么这么命苦呀,还有半年就要退休了。
上个礼拜六回家时还跟我说,退休后,要我陪他去一趟江南,怎么就……成虎宽慰琪文说:别着急,人总是要生病的,好在送医院及时。
再说你姑姑就是治你爸爸这种病的心血管科医生,他会好起来的。
琪文拽着成虎的衣袖往家里走。
琪文自小就是一个依赖别人的姑娘,她和成虎在老宅里一块长大,又楼上楼下地住了二十多年,所以比一般人家兄妹还要亲近。
小时候,老宅里的孩子们一块玩过家家,别的女孩都要争着当新娘,琪文却总是要当成虎的丫头,拉着成虎衣角不松手。
如今成年了,仍然长不大似的依赖成虎。
园青坊大街因街口的牌坊得名。
牌坊有门楼式和冲天式两类,门楼式的也称牌楼。
这个十几米高的大牌坊,是四柱三间三楼冲天式的结构,有四根并排的立柱,形成了一大两小三间门,牌坊之上,一层叠着一层,有三个楼式的顶。
中间两根正柱下,前后有四只高约三米倒趴着的石狮。
牌坊的月梁上,有精美古朴的浮雕,梁柱间,以石雕斗拱承托,两侧嵌以镂空花窗。
牌坊宽约十米,中间的门可以跑马车。
这个牌坊建于明代,是一位名叫齐园青的户部尚书回乡省亲时竖的功德牌坊,人称园青坊。
这条街也就被称为园青坊大街。
文化大革命中,牌坊被红卫兵当做四旧进行了破坏。
牌坊上所有的浮雕、花窗都被砸破,牌坊的二层三层横梁上刻的字,被红卫兵一一凿去,柱下那四个石狮子也难留全身。
成虎和琪文穿过牌坊,一条清一色青石板铺成的老街呈现在面前。
老街和大牌坊一样残破,两旁徽式民居风格的建筑都已经衰败,一幢幢像经过漫长人生跋涉的老人,颤颤巍巍地你扶着我,我搀着你,仿佛一个倒下,就会全体崩溃。
半夜,街面上人迹稀少,昏黄的路灯把成虎和琪文的身影一会儿拉长,一会儿缩短。
街心有一棵巨大的老槐树,树心空得可以藏进一个小孩,但仍然树荫如盖,仿佛想把整条老街纳其树荫之下。
成虎和琪文走到树下,路灯就照不到了,地面上也就没有了他们的影子。
琪文突然靠近成虎,耳语一般地问:小虎哥哥,老宅里真有鬼吗?成虎笑笑说:别自己吓自己了,哪有什么鬼!琪文又问:那我爸遇到什么了?成虎说:医生不是说,你爸是脑溢血吗?可他……琪文欲言又止。
成虎说:琪文,你是个有文化的青年,怎么也信鬼?古人都说过,世上本无鬼,鬼由心而生。
鬼是人们自己疑神疑鬼‘疑’出来的,你难道也要自己吓自己吗?别胡思乱想了。
琪文不说话了,默默地跟着成虎往家走。
说着就到了老宅的大门口了,突然看见门口的石礅上有一个黑影。
成虎头皮一麻,本能地把琪文护往身后。
谁呀?成虎压低了声音问。
那黑影却开口说话了:不要摔跤。
哦,是张奶奶的外孙二傻子。
只见他石雕一般坐在那个窄窄的石礅上,一动不动。
成虎虚惊一场,琪文已经吓出一身冷汗了。
成虎走到二傻子身边,说:这么晚了,你一个人坐在这儿干什么?二傻子说:保佑你们。
一句话,把成虎和琪文都说笑了。
成虎拉拉他说:走,回家去,你奶奶看不见你又要着急了。
二傻子年龄比成虎还大,出生时由于难产,留下后遗症,时清楚,时糊涂,智力停留在孩子阶段,但有时说出的话,大人都要想半天。
今晚,他挤在人群中看到齐社鼎摔倒的样子后,手机电子书www.jartxt.cOM就坐在大门口的石礅上,对每一个进门的人说不要摔跤,一直坐到现在。
听了成虎的话,他就一蹦一跳地往后院家中跑去,一会儿就没有了影子。
齐社鼎家住的这间西厢房,孩子们大了以后,谢庆芳就将它隔成一明一暗两间,明的一间夫妻俩住,床后隔成一间小的,给孩子们住。
现在,老大琪正已经结婚,单位分了一间房。
琪文在染织厂工作,做三班,有时就住在厂里的集体宿舍。
成虎将琪文送进家门后,转身准备回家睡觉,琪文突然怯怯地喊住了他:小虎哥哥,你陪我一会儿好吗?成虎看琪文一个人坐在那里,一副怯怯的样子,只好又坐下来了。
琪文看着空空的家,又想哭。
成虎就劝她:琪文,早点睡,明早还要去替你妈妈呢。
琪文还是怕。
成虎想,自己也不能这样一夜陪着琪文呀,他想到了张奶奶。
张奶奶是琪文父亲齐社鼎的奶妈,后来一直在齐家做女佣,直到解放,因此也住在老宅里。
于是,成虎起身到后院喊来了张奶奶陪琪文。
成虎的家就住在三进的二楼,也就是齐社鼎家的楼上,由厅堂隔成的一间房。
成虎出生不久长江发大水,全家是逃水灾从城外搬进老宅里来的。
当时只是临时住一住,就将三进二楼的厅堂隔成了一间房。
水灾过去以后,成虎家在城外的房子塌了,再也没有能力把它盖起来,于是在老宅里一住就是几十年。
前几年成虎父亲单位盖了宿舍,全家都搬去了,只有成虎一人还住在老宅里。
躺在床上的成虎也无法入睡,虽然刚才宽慰了琪文,其实他脑子里也有一个挥之不去的念头:老宅里又出怪事了。
成虎自小就是一个充满好奇心的孩子,喜欢对事情穷追究竟。
小时候遇到的一些事,让他对老宅的历史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成虎最初对老宅的兴趣是从他在后花园里捡到的一个宝贝开始的。
童年的时候,后花园是孩子们的天堂,成虎常在这里和小伙伴们玩玻璃弹子。
有一次,一颗玻璃弹子滚进了假山旁的小洞里,成虎想把它掏出来,掏着掏着,弹子没掏出来,却掏出一块蝴蝶形的白石头。
放在水里洗干净以后,这块镂空的扁扁的石蝴蝶,立即栩栩如生。
对着阳光一照,石头还是通透的,连蝴蝶翅膀的纹理都刻得清清楚楚。
玩了几天,石头就变得很油润,仿佛涂了一层油脂一样。
他拿着这块石蝴蝶去问邻居钱启富,钱启富家旧社会是开古玩店的,解放后他在旧货商店里工作。
他拿着这块石蝴蝶端详了半天,告诉成虎:这叫扇坠,是玉的,过去有钱人家的小姐系在绢扇柄下做装饰品的。
钱启富拿了几块糖要跟成虎换,说:小孩子家不懂玩这种东西,这玉一摔就碎了,而且这东西是‘四旧’。
成虎说:蝴蝶有什么‘四旧’不‘四旧’的,你骗我。
钱启富以为成虎嫌糖少,又买了一袋上海大白兔奶糖来换。
那时候上海大白兔奶糖是稀罕物,孩子得到几块都会兴奋几天,何况是一整袋,可成虎还是不愿换。
在老宅里的孩子们中,成虎是个有主见有自制力的孩子。
成虎把这块玉蝴蝶珍藏了起来,没有人的时候才拿出来琢磨。
这件原先系在小姐绢扇下的玉坠,给他带来许多遐想。
他们家住的三进二楼,听老人们说过去是小姐们住的。
夏夜,成虎睡在竹床上,手握着这块玉坠,望着窗前的一轮明月,心里想:当年这位大户人家的小姐,可能也和我现在一样躺在床上,轻轻地摇着绢扇,这块玉坠就在绢扇下摇来摆去吧。
那小姐漂亮吗?玉坠又怎么掉到后花园的假山里了?是不是小姐在和公子私会的时候,把这玉坠当成他们的定情物?成虎这样遐想着,把故事一个一个编下去。
越编越觉得真,因为手中有一个实实在在的玉坠,所以总能给自己的故事找到依据。
毕竟是孩子,玩了一阵子他就把这块玉坠藏了起来。
接着就是升高中考大学,慢慢就把这块玉坠忘记了。
上大学时有位教历史的老师,对古玉很有研究,在上课时讲到中国特有的玉文化对历史和人的影响,成虎听得津津有味。
暑假回家时翻箱倒柜把玉蝴蝶找了出来,开学后带到学校给老师看。
老师琢磨良久后告诉他:这是一块上等的新疆和田羊脂玉,是中国软玉中的极品,从琢玉的技巧来看,像是明朝的东西。
用这样玉坠的,一定是有钱的大户人家。
成虎恍然大悟,难怪钱启富一心用奶糖和他换,他是知道这块玉坠的价值的。
那以后,成虎更是将玉坠像宝贝一样地珍藏着。
成虎对老宅历史的兴趣,并不仅仅源自这块玉坠。
后来又发生了一件事,使成虎把对玉坠的兴趣转移到对老宅历史的探究上,这就不仅仅是出于好奇心了。
那年,老宅里的人准备在后院盖一个厕所。
老宅里虽然住了十几户人家,但一直没有公共厕所。
那时候家家基本上都是用马桶,每天早上有从郊区来的农民收集粪便。
农民把粪车停在后院门口,倒马桶,便成了老宅里每天清晨家家开门的第一件事。
后来,农民进城拉粪给城市卫生带来一些麻烦,渐渐地受到政府的限制,最后就不让农民随意进城拉粪了。
这样,老宅里的人每天早上只好到较远的公共厕所去倒马桶。
那年冬天,下了雪,天冷路滑,张奶奶在倒马桶时滑倒了,摔断了手。
人们这才想到应该在后院盖一个厕所。
天晴以后,就动工了。
在挖坑时,挖出一截骨头,这截骨头像是人的一条胳臂,大家一惊一乍地就报案了。
公安局派人来,像电影中勘查杀人现场一样,把那个坑细细地检查了一遍。
围观的人把老宅后院围了里三层外三层,最后,公安局的技术人员把那节骨头带回去鉴定了。
后来鉴定出这确实是人的一条左臂,从骨头的断面来看是被利器砍断的,已经年代久远,可以肯定是解放前的,甚至更早。
解放前的案件,公安局无法破,这件事就不了了之了。
老宅里的人再也没有心思盖厕所了。
很长的一段时间,孩子们晚上都不敢到后院去玩,老宅的神秘也更添了三分。
成虎开始琢磨老宅里那斑剥的牌匾楹联和残破的砖雕木刻,观察那些糟朽的木栏花窗、倒塌的假山和被尘土掩埋的奇石。
他发现后院有一棵梅树,已经死了多年,枯槁的枝干上没有一片树叶,但一年大雪后,树枝上竟绽放出几朵黄色的小花,而且奇香袭人。
老宅里还有个活物,让成虎惊奇不已。
每到梅雨季节,老宅里的阴沟总不太畅通,雨下大了就往上翻水,积在天井里,天井积满了就往厅堂里漫。
大人们说这是因为阴沟被淤泥堵住了,于是,常常打开阴沟上面的石板淘淤泥。
一次,成虎站在一旁看淘阴沟,忽然发现堆在一边的淤泥动了起来,慢慢地从里面爬出一只巴掌大的乌龟,全身长满了青绿的毛。
成虎想抓它,可它一转眼又钻进了阴沟里,没了踪影。
成虎找来一根铁棍朝阴沟里捅,信佛的张奶奶看见了,说: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这么大的乌龟,一定活得很久了,说不定都成精了,你别去惹它。
成虎问张奶奶:阴沟里怎么会有乌龟?张奶奶说:后花园里原来有一个莲花池,里面养了老根莲花。
这老宅的主人信佛,每年都往池里放生,这只乌龟可能就是当年齐家主人放的生。
这只乌龟成没成精,成虎不知道,但这只乌龟会很久很久不见踪影,却又常常在老宅出事的时候突然出现。
后来,成虎怀疑,老宅里可能有不止一只乌龟。
自从老师给他讲了那枚玉坠的历史后,成虎对老宅历史的兴趣就更大了。
为了弄清85号大院的历史,他利用各种机会,查阅了大量史料,查阅了县志、府志和房产局的历史档案。
大学毕业后,他分配到市里报社当记者,虽然工作很忙,他还是继续走访熟悉情况的老人,请教建筑方面的专家。
还利用出差的机会,在南京图书馆查到了一些资料,这些资料不仅让他基本弄清楚了老宅的历史,还有了一个惊人的发现,这个发现联系到了近代史上两位著名的人物:陈玉成和曾国藩。
这让他很兴奋。
齐社鼎出事的那天晚上,他正在家里研究那些资料。
这段时间,他研究的恰好是齐家的历史,齐家发生的事情,他当然会充满兴趣。
齐社鼎被送进医院,经过抢救脱离了危险。
第二天早晨,他在一阵隐约的铃声中醒来。
这是医院马路对面一所学校的上课铃声,他习惯地想爬起来去上课,可是无法动弹。
过去他发烧三十九度,也支撑着身体起来去上课,他不能让学生们等着。
可现在他无法挪动自己的身体,手脚都不听他的使唤。
他睁开眼,一切都是白色的,接着又模糊了。
他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可记忆也是模糊的。
这时,他感到小腹奇胀,实在憋不住了,一股发烫的液体畅畅快快地排了出来。
他感到周身轻松了,记忆也慢慢清晰起来。
昨天的事情像望远镜镜头里的远山,渐渐地被拉到眼前。
下午刚下课,有同事喊他到校长办公室去一趟,说有人找他谈话。
谈话?!齐社鼎心里立即条件反射一般怦怦乱跳,周身不自在,两条腿陡然沉重起来,神情也有些恍惚。
齐社鼎教了一辈子书,教的是地理。
他对地理熟悉的程度让人惊叹,上课时挂一张世界地图在黑板上,他面朝着学生讲课,从不看身后的地图。
那时中国和阿尔巴尼亚非常友好,在讲中阿友谊时,他用教鞭朝身后一戳说:这里是亚得里亚海,这里是阿尔巴尼亚。
亚德里亚海在世界地图上还有那么一小块,阿尔巴尼亚就只有一点点了,看着指也会指歪了,可齐社鼎从来不会戳错。
齐社鼎在生活中是个迂夫子。
因多年受家庭出身和海外、台湾兄姐的牵连,历次运动他总被抖落出来。
陪斗、陪站、陪交待、陪检讨,养成了一种战战兢兢心事重重的性格。
平时少言寡语,内心却极为敏感,稍有风吹草动,他就觉得又要搞运动了。
他也算一个老运动员了,不过只是一个以陪练为主的运动员。
齐社鼎最怕有人找他谈话,在那些日子里,只要一谈话,不是交待历史,就是接受外调,接着就是写不完的社会关系和印象模糊的身在海外、台湾的大哥和大姐情况的书面材料。
文化大革命结束以后,已经有好多年没人找他谈话了。
他也努力将过去淡忘,一心只想教好书,多送几个学生去考大学。
可是几十年的影响是根深蒂固的,尽管时代已经变了,他内心深处的阴影并未完全消散。
他边往校长室走,心里边嘀咕:怎么又有人找谈话呢?走进校长室,校长不在,办公室里坐着两个不认识的人,一高一矮,一胖一瘦,矮胖的约五十多岁,平头,穿一双圆口布鞋。
瘦高的戴一副无边眼镜,很年轻,看上去只有二十多岁,腋下夹着一只黑色的公文包,一看就是办公事的干部。
齐社鼎看到这种黑色的公文包心里就发怵,以往每一次谈话,调查者都先从这种黑色的皮包里拿出一叠材料,谈话就是从这些材料开始,最后自己的交待材料也是被塞进这种皮包带走。
他总感到自己的命运就装在这种黑色的公文包里。
一看到这种黑色的公文包,他的感觉立即就回到了十几年前,立刻微微低下头,轻手轻脚地跨进门内,转身将门掩上,然后坐在来人对面的一把椅子上,只坐半个屁股,两手平放在膝盖上。
是齐老师吗?胖的先开口。
是。
齐社鼎的声音不高,只能保证房间里的人听得见,仍然低垂着头。
来人立即站了起来,满面热情,尤其是那胖子,端着一张弥勒佛似的笑脸,向他伸出手来。
这倒使齐社鼎感到意外,过去找他谈话的人都绷着一张阶级斗争的脸,今天这两人又是满面笑容,又是热情握手。
齐社鼎被吓着了似的,往后退了退,下意识地扶扶眼镜,手上的粉笔灰沾到了脸上。
面对着两位热情的来客,只好伸出手去迎接,看到手上满是粉笔灰,又赶紧缩了回来。
三个人都哈哈笑了起来。
胖子又说:我姓袁,大家都喜欢叫我袁胖子。
哈哈,他姓乔,乔老爷的乔,就叫他小乔吧。
我们是市里老城改造办公室的。
老城改造办公室?齐社鼎扶了扶滑到鼻梁上的眼镜,脸上又蹭了一些粉笔灰。
简称‘老城办’,负责老城区改造与拆迁安置的。
袁胖子说。
‘老城办’找我干什么?齐社鼎开始松弛下来。
小乔开了口,说话声音很细,像小开水瓶倒水,正好与袁胖子又粗又厚的声音相反:市里要进行老城区改造,今年要拓宽园青坊一条街,你住的85号大院在拆迁之列。
这幢老宅一部分房子是你们家私房,另外,我们也想了解一下85号大院里的情况,你是房东,所以先来找你。
[万卷书库·手机电子书-wWw.jaRtxt.cOm]拆老宅?齐社鼎瞪大了眼睛,眼镜一下滑到鼻翼上,皱起的抬头纹像风化了的山石。
据成虎考证,现在称为园青坊大街85号的老宅,最初就是由那位明代的户部尚书齐园青所建,距今已有四百多年的历史。
齐园青回乡省亲时,为光宗耀祖,除了在街口竖了那座大理石牌坊,还在这里造了一处三进三堂的徽式风格大宅,给他在故乡当乡贤的父母亲及家人居住。
三进为三个天井,三堂为三个厅堂,另有前院和后花园,合起来有五进,称得上为深宅大院了。
宅子造好以后,齐园青手书匾额齐庆堂,悬于正堂之上。
乡绅们则习惯称为齐府。
齐府虽为徽式建筑,但跟典型的徽式民居的结构装饰有所不同。
因为齐园青在京为官,而且还是二品尚书,因此,齐府的门楼、跨院、围墙、花园,吸收了一些官吏府邸的风格,威严幽深,尊卑有序,内外有别。
当年建房选址时,齐园青特意选了一处高坡,所以齐府一进比一进深,一堂比一堂高。
这是齐园青寄寓后代高于前辈,一代更比一代好。
徽式民居的防火墙修得比屋面高,这种防火墙俗称马头墙,也是徽式建筑在外形上的一个特征。
马头墙的墙头朝上翘起,分为官印形和朝笏形两种,官印形,顾名思义就是墙头像颗官印。
朝笏是古代大臣上朝时手上拿着的那种手板,朝笏形状的马头墙墙头向上挑得更高,远远望去更像朝前奔跑的马。
由于地势的原因,齐府一堂高似一堂的建筑,层层叠叠,似群马奔腾,显示出与其他民居不同的气势和威严。
齐府还吸收了北京民居简洁明快的外部造型。
一般徽式民居门与山墙平齐,墙上盖有门罩,因风水的讲究大门不一定居于建筑正中,而齐府门楼修在建筑群的中轴线上。
如果打开各堂之间相隔的中堂门,你站在三进的厅堂之上,可一目了然地望到大门外街道上的人来客往。
门楼是内凹式,门外五级台阶,门楣上数根鱼尾撑支着一排精美的瓦当,四只飞檐直指蓝天。
门楼并不豪华,可能是齐园青怕招人非议,但却气派不凡。
人们俗称这种门楼为轿子门楼,不知是说它形状像轿子,还是说为主人进出乘轿子方便。
因为这样的门楼,轿子停在门口,可以一半门里一半门外,上轿下轿不招风不淋雨不晒太阳。
大门两边的抱鼓石今天虽然已经不复存在,但据成虎的考察,根据当时的习俗,文官为镜,武官为鼓。
齐园青是文官,因此大门两边应该不是石鼓而是石镜。
其实石鼓和石镜的外形是一样的,区别仅仅在于石鼓的沿边雕有一个一个的鼓钉,而石镜没有。
齐府的大门依地势而建,坐南朝北。
按照中国的五行学说,北方属水,兵家属火,水能克火,兵家打了败仗叫败北,因此武官府邸的大门忌朝北。
文官不忌北方,又因水为财,商家也不忌北方。
说明那时齐家的人已开始经商了。
齐府的大门外墙上嵌着一排系马石,显示着主人家高朋满座。
但门坎很高,说明齐府的门也不是好进的。
齐园青官运亨通,后任刑部尚书并加封太子少保,以后又把其父接去京城共享荣华,此宅交其弟齐园明居住。
齐园明受其兄荫护,经营盐与大米,家境豪富。
齐园明的儿孙世袭经商,除了开盐号、米行,后又陆续开了绸庄、布店、茶叶行并经营南北货,几乎当时所有赚钱的生意都有涉足,家业越来越大。
而当时经商有前店后坊的传统,当然齐家做的都不是后坊生产前店售货的生意,可为了聚集人气,所开商铺都集中在一起,逐渐,园青坊一条街,变成了这个城市主要的商业街,繁华热闹,沿街店面几乎都姓齐。
成虎查清的这些历史,连现在居住在老宅里的齐家后人都不是很清楚。
齐家人仅仅知道上两辈的事,也就是到齐社鼎的父亲。
即便是这两辈人的历史,齐家人也是讳莫如深,不愿意多说。
成虎最近在南京图书馆里找的新资料,是一本康熙年间修编的县志和民国初期本市一位落魄秀才记录的这个城市一些风土人情、人文景观、传说典故,其中有一章专门写的是齐府。
就是在这本书里提到了中国近代史上两个著名的人物,说的是太平天国的英王陈玉成和清朝的两江总督曾国藩都曾住过齐府。
成虎抚摸着这两本已经发黄发脆的线装书,把众多支离破碎的记载拼出了一个完整的轮廓,渐渐地一个问题困扰了他。
历史上,齐家一下子兴旺起来,又一下子沉寂了,沉没在历史的烟波浩渺之中。
齐园青迁居京城,病故于京城,被皇上谕赐祭葬。
县志记载至此,再未见任何文字史料记述齐家情况。
他在北京的子孙无声无息,消逝了一般。
任成虎绞尽脑汁多方查询,翻破故纸,未见半点踪迹。
留在故乡的齐园明后代,算起来至今应有数十代子孙,可齐家虽家大业大,人丁似乎并不兴旺。
现在只有齐社鼎一家,和他的妹妹齐社娟仍住在85号大院里。
根据史料,成虎分析,齐家跨经明、清、民国三个朝代,逐渐破败,历史上能查出一些脉络的,都与兵乱有关。
清兵入关,多尔衮灭了明朝,虽然开始时采取了一些招抚政策,但毕竟是改朝换代了。
齐园青是明朝的大官,清朝建都北京虽然已经是一百多年后的事,但他的后人仍然受到冲击。
然后是太平天国时期。
齐府所在的宜市是南京的咽喉,战略重镇,太平军翼王石达开率兵占领宜市,齐府举家外逃,园青坊沿街店面纷纷关门闭店,偌大的宅邸变得空空荡荡,被太平军征用为王府。
后来,占领宜市的换成英王陈玉成的部队,英王府也曾设在齐府。
后英王府迁走,齐府仍是太平军做次一级首领的官府。
曾国藩的弟弟曾国荃率领湘军攻占宜市,在齐府里有一场惨烈的厮杀,死者不计其数。
一位落魄秀才记录当时的情况说,后院水井里全是血,后来齐家人不得不把这个水井填了。
半年后,一遇下雨,阴沟里冒上来的水,还是殷红的。
成虎想到了后院盖厕所时挖出的那节人骨,他怀疑可能与此有关。
经过这次劫难,齐家大伤元气,园青坊大街上的店铺也关了一半。
据说齐家迁回来之前,曾国藩还曾在齐府小住数月。
他那流传后世著名的家书,有几封就在齐府写的。
再一次大的打击是抗日战争时期。
日本人攻占南京后,沿江而上,于一九三八年占领宜市。
齐家再次外出逃命,当时叫跑反。
这时,齐家虽已家道中落,但在园青坊大街上仍有几爿米行和绸庄,还有后来新开的鱼行和一家真正是前店后坊的点心店,所做的苏式点心,远近闻名。
日本人进城后,立即把齐府征为司令部,后来又改为宪兵队驻地。
一占就是七年,齐府变得阴森森的,不知道有多少冤鬼孤魂死在里面。
抗战胜利后,齐府后代已经天南海北,各自一方,回到宜市的只有逃到乡下没有走远的一房。
历史沧桑,日历翻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仍然住在齐府里的齐社鼎一家,只知道老宅是祖上留下来的,他们的父亲叫齐衡君。
齐衡君生有二男二女。
长男齐社稷原在上海外国洋行当学徒,后来跟英国老板去了香港,太平洋战争爆发后迁至英国,现在后代都在英国。
长女齐社玉,嫁给一个国民党军官,随夫去了台湾。
次男齐社鼎,小女齐社娟,几乎一辈子没有离开过齐府。
经过历史的变迁和兵荒战乱,以及解放后的历次运动,齐府早已不属于齐家了。
只有现在齐社鼎和齐社娟住的几间房,总共加起来也不过一百平方米,是在他们名下,还有一些走廊、天井、厅堂等权属不清的地方。
齐衡君是个接受了新文化新思想的人,并不重男轻女,他生前将齐府按照三进三堂结构,分给了儿女。
一进分给了长女社玉,二进分给了长男社稷,三进分给了次男社鼎和小女社娟。
三进是两层楼,面积最大,社鼎分到楼下,楼上分给了小女社娟。
解放后,一进属于社玉的部分,被政府没收。
社稷的房屋因其解放后一直未归,部分出典,部分出租;社鼎的房屋,也因生活困难出租了一部分。
社娟也将楼上的两间厢房让出一间出租,后来连楼上的厅堂也隔成房间住了人。
因此,齐府里住进了众多非齐氏家族的人家,而且公房私房混杂在一起情形十分复杂。
这天是星期五,不是齐社鼎回家的日子,可他从校长办公室出来后就匆匆赶到了汽车站,他急着想回家,和妻子孩子商量老宅拆迁的事。
上了车,齐社鼎的神情又恍惚起来。
他生于老宅,长于老宅,一辈子都没有离开过祖上传下来的老宅,儿子女儿也都生于老宅。
他的一生,悲欢愁苦喜怒哀乐,老宅一本全知,他已与老宅糅为一体了。
如今老宅要拆了,要变成一堆碎石烂瓦,夷为平地,要建起那让人眩晕的积木一样的高楼。
老宅将不复存在。
尽管老宅并没有给他带来欢乐,但是已经与老宅糅为一体的齐社鼎也有一种走向末日的感觉。
故土难离,故居难迁啊!走进园青坊大街时天色已晚,天空飘起似有似无的细雨,脚下的青石板经过岁月磨砺,变得圆润滑溜。
街上的路灯大都坏了,也许因为马上要拓宽,市政部门没有派人来修,因此,园青坊显得十分幽暗。
但齐社鼎不怕黑,这条路他走了五十多年了,闭着眼睛也能摸到家,每一步踏下去,他几乎都知道是踩在哪一块青石板上。
此时,他抬头看看那已看过千百遍的牌坊。
这座十几米高的牌坊,三层飞檐,大理石雕刻,古朴典雅。
岁月风霜的侵蚀,白色的大理石已变成灰绿色。
牌坊是残破的,当年的红卫兵用大锤砸去了牌坊上的雕刻,牌坊依然立在那里。
齐社鼎叹了一口气,道路要拓宽,房子都要拆了,祖上的这个牌坊也一定会拆去的,因为它挡着这条即将拓宽的路。
齐家留在这块土地上的最后一个印记,就要彻底消失了。
当年四人抬的轿子可以直进直出的老宅大门,因年久失修油漆斑驳,画在上面的门神早已经缺胳臂少腿肢体残破。
齐社鼎用力推开大门,吱——呀——沉重的大门痛苦地呻吟着,齐社鼎听来,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大门后一团漆黑,这里原来有一盏路灯,可由于电费的问题,老宅里的人意见不一,后来就拆了。
只有从旁边人家的窗户里漏出的一点灯光引路。
齐社鼎抬起沉重的腿,因为大门下是一道门坎,早年齐社鼎进出这个门坎是轻松自如的。
这几年不同了,他已年近花甲,虽极瘦,却患高血压多年了,跨这样高的门坎就体会到,自家的门也不好进了,他不得不用手去帮忙。
刚将一条脚搬进门内,忽然,听到一种很细微但很清楚的声音,像一个人在自己耳边悄悄说话,抬头一看,架在鼻梁上的眼镜像是被人摘去似的掉了下来,就在眼镜滑下的瞬间,他看见一道白光从眼前闪过,并且射到门后面的梁柱上,从梁的右边射到左边,似乎还在梁上停了一会儿,然后消失在屋檐上。
轰——被惊吓的齐社鼎只感到脑子一炸,眼前金花直冒,接着一片漆黑,一头栽倒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到齐社鼎醒来,已经躺在自家床上,妻子、儿子、女儿,还有许多邻居都围在床前,大家都急切地望着他。
他想开口说话,却感到嘴巴不听使唤,呀呀地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半边身体麻木了,想动一下都困难,他不知道这是怎么了。
妻子谢庆芳急得哭了,连声问:社鼎,怎么回事?社鼎,你说话呀!邻居们也都望着他,希望他能说出事因来。
此时齐社鼎意识好像还是清楚的。
老宅里有一个穿一身白的女鬼,这个传说他听到很久了,他觉得自己今天遇上了,不过不是女鬼而是狐仙,他要把自己这个发现告诉家人,可就是说不出话来。
他伸出那只还能动的手,手指伸进女儿送来的茶杯里,在红木床头柜上,写下两个字:狐仙。
写完以后,他又什么都不知道了。
齐社鼎一会儿清楚,一会儿糊涂断断续续地回想着。
忽然感到有人在搬动自己,抽去了屁股下面尿湿的床单,抱怨说:你们齐家前世造了什么孽哟,让你变成这样!他听得出来,这是谢庆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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