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园青坊老宅 > 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2025-03-30 06:25:34

月清在地上坐了好久,直到雨水浸透了她的裤子,才缓过神来。

她想,这事不能声张。

老宅里的人,一个个都疑神疑鬼的,自己再说鬼的事,人家一定会怀疑是自己在搞鬼,深更半夜里跑到厨房里搞什么?因为她过去多次自杀,老宅里已经有人说她半人半鬼了。

月清也像个女鬼一样,一飘一飘地回家去了。

由于月清长期害怕丈夫碰自己,每当邵长河回家她都会轻手轻脚地尽量不惊动他,走起路来就像怕踩死蚂蚁似的。

常常发生她站在人们身后开口说话时把人吓一跳的事情,人们听不到她的脚步声。

所以,老宅里有人说月清真像鬼一样的轻。

第二天早上月清醒来的时候,孩子们都上班去了。

她简单梳洗了一下,就朝厨房走去。

昨晚下了一夜雨,今天太阳一出来,气温又明显地上升了,在阳光下还会热辣辣的,但背阴处又升腾着凉凉的秋气。

经过雨廊的时候,太阳晒在身上,她感到暖烘烘的,进入厨房,太阳没有了,立马感到一股阴阴的凉气,月清瘦,最怕冷。

她在给儿子们做饭的时候,看到厨房的地上和墙角都有被棍子捅过的痕迹,自家堆在墙角的蜂窝煤有几个都被捅破了,这让她对昨晚看到的鬼有些怀疑了:鬼就是魂,魂是一股气,是可能看到但抓不到的一股气,昨夜自己确实是真真切切看到了,那女鬼从自己身边飘过的时候,她感到的就是一股冰凉冰凉的冷气。

但像一股气一样的鬼魂,怎么可能留下棍子捅过的痕迹?如果不是鬼,深更半夜里跑到厨房里来干什么?这里除了煤饼和柴火,什么也没有。

在这间厨房里,曾经死过一个女人,就是张奶奶的女儿红杏。

老宅里出现女鬼以后,大家都心照不宣地认为,那是红杏的鬼魂。

红杏的鬼魂已经很久没有出现了,现在突然出现,一定跟老宅要拆有关。

这么多年,红杏的鬼魂都没有散去?站在厨房里的月清不由自主地回头左看看右看看,看看厨房里还有什么异样。

月清的三个儿子,老大叫同年,老二叫同月,老三叫同日。

这是月清取的,既有小布尔乔亚的浪漫,又寓意着三个儿子要像一个人一样互相帮衬。

这三个同年同月同日出生的孩子个性却很不一样。

老大温和软弱像小弟,老三强悍,像大哥,却又为时常要保护大哥而耿耿于怀。

老三同日的暴力倾向表现得很特别。

在上小学的时候,有一段时间学校发动学生灭四害,那时孩子们小,就让他们去打苍蝇。

为了检验同学们灭四害的成绩,学校要求同学们把打死的苍蝇放在火柴盒里带到学校来检查。

同日带来的所有苍蝇都是身首异处,他把所有的苍蝇,都掐下了头。

月清最怕软体类动物,尤其是毛毛虫和蛇。

不要说见到,只要听人们说到她都会全身一麻。

上小学时,老大同年不知怎么喜欢上了养蚕。

这种小动物,在月清眼里和毛毛虫没有什么两样。

同年在同学那儿要了一些蚕卵,孵蚕卵的时候还是春暖乍寒的季节,把蚕卵孵出来需要加温。

月清家每天要烧一大锅饭,这一锅饭要从中午吃到晚上,月清每天中午烧好饭,就在被子里铺上报纸,然后把用棉垫子包着的饭锅放在被子里,这样到晚上,饭还是温温热,被窝里也是暖的。

同年盛饭的时候,见被窝是暖的,灵机一动就把蚕卵放在暖被窝里孵。

蚕孵出来了,爬得满被子里都是,晚上,月清拉开被子睡觉,睡到夜里,感觉到脖子上,肚子上,大腿上都痒痒的。

开灯一看,满被子里都是蚂蚁一样的小小毛毛虫,她惨叫了一声,就昏过去了。

吓得长河半夜背起月清送医院,回来看见三兄弟正在打着电筒满被子里抓小蚕,气得把他们一顿好打。

第二年,仨孩子就把母亲吓晕过去的事情忘了。

那年春天,老二同月每个周六都陪一个要好的同学和他姐姐到郊外去采桑叶喂蚕,他那位同学和他姐姐一起养了好多蚕。

同学的妈妈在医院注射室当护士,拿回来好多装葡萄糖针剂的纸盒子,姐弟俩在纸盒盖上扎几个洞,把蚕放在里面养,一盒一盒的特别诱人。

对于养蚕这种细活,同月是没有多少兴趣的,他有兴趣的是同学那漂亮的姐姐。

同月陪同学和他姐姐一同到郊外去采桑叶时,心情特别愉快。

同学之所以总邀同月前往,是因为同月会爬树,再高的树也难不倒他。

同月最大的愉快就是在同学姐姐的面前飞快地爬上树,采下一把一把的桑叶扔下来,同学和他姐姐在下面捡。

当桑农来赶时,他就飞快地下树,一手拉着同学,一手拉着同学的姐姐逃跑。

捏着同学姐姐软软的暖暖的汗津津的小手,是同月最大的快乐。

同学姐姐为了感谢他,就送了十几条一寸多长的蚕宝宝给他,并说,蚕长到这样大,肚子亮晶晶时,就很快要结茧了,而且告诉同月,送给他的蚕宝宝将会结最漂亮的黄颜色的茧。

同月如获至宝地将蚕宝宝带回家,怕给妈妈看到,他就把蚕宝宝藏在衣橱里。

他不懂,要结茧的蚕宝宝都有一种本能,会去寻找一种能帮助它结茧的环境。

他的十几条蚕本能地爬得满衣橱里都是,它们要利用衣服的褶皱来结茧。

那天,月清正好要出门办事,想找一件好一点的衣服穿,打开衣橱,将一件平时舍不得穿的紫色春秋衫拿出来。

穿上后到衣镜前一照,正好有一只白白胖胖亮晶晶的蚕爬在衣领上,可怜的月清再一次吓晕过去了,仰面朝天地摔倒在地板上,人事不知。

第三次被儿子吓晕,是好几年以后的事了。

是同日买回来的一个玩具引起的,而且后果更严重。

那天,同日在放学回家的路上,看到一个农村来的老篾匠,在老宅的后门口用竹子做玩具,他将几节竹子穿成一串,做成一条蛇,轻轻一晃,蛇就能蠕动。

同日觉得好玩,就花一角钱买了一个。

他一直拿在手上玩着回家,一路上还吓唬小姑娘,吓得那些小女孩一个个嗷嗷叫。

他带着兴奋的心情进了家门,看见母亲在房间里低头补衣服,就将那条竹蛇顶着月清的后脑勺,嘴里说:妈,你看这是什么?他一高兴就忘了,母亲最怕的正是蛇。

月清回过头来,后脑勺上那条蛇,一下戳在她脸上。

月清脑子里轰的一下,妈呀——她惊叫着一头栽到了桌子的角上,血,立即流了一地。

月清冒着生命危险生下的这三个儿子,就是这样折磨着她。

加上生活的重重压力,她那虚弱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她总觉得自己要死在邵长河的前面。

可事实正好相反,弯弯的扁担折不断,她一直熬到了最后一刻。

邵长河没来得及看到第三代的出生。

他在街道机械厂干了一段时间,工厂因为不景气倒闭了。

街道工厂是集体所有制,倒闭后连遣散费都没有,邵长河只得操起了旧业,重新把他的修车铺开了起来。

邵长河是个实诚的人,埋头干活少言寡语,修车技术又好,所以生意一天比一天好。

但是那几年的物价像坐了直升机,让你看了都心里发慌。

三个儿子学习费用和生活费用都很高,买任何东西都要买三份,还有两个女儿。

邵长河没日没夜地苦干,仍然捉襟见肘,家里穷得除了那两张大床,什么都没有了。

就在这时候,邵长河得了一种致命的怪病:肌肉萎缩症。

首先是两手无力,然后肌肉萎缩,手臂一天比一天细,细到只见骨头不见肉。

这样的手怎么修车?连扳手都拿不动。

接着,腿部肌肉也开始萎缩,到最后几乎不能行走了。

邵家的天,塌了。

躺在床上的邵长河连用手捶床板的劲都没有。

大女儿素兰刚结婚,男方家境也很一般,结婚的费用有一部分都是跟亲友借的,根本无力帮助邵家。

二女儿素梅还有半年才师专毕业,毕业后就可能有教书的工作,当然不能叫她半途而废。

于是月清对三个刚进高一的儿子说:你们三个,学习最好的留下继续读书,成绩一般的休学回家把修车铺挑起来。

你爸爸变成这样,家里总要吃饭啊。

学习最好的是老大同年,正好老二老三也不怎么想读书了,他俩就决定休学。

两兄弟子承父业,这是邵家的第四代修车铺。

可这两个孩子,不仅修车技术不行,对顾客也没个好态度,甚至和客户因为修车费的事情打架,打了一个,就把其他客户吓跑了,修车铺的生意一天比一天差。

邵长河也撑不下去了,在一个滴水成冰的冬日里,他把三个儿子叫到床前,几次张开嘴想说话,但就是没有说出一句话来,邵长河死在他结婚的那张床上。

丈夫死后,月清的头发一下子花白了,每天操持三个儿子一个女儿的生活,仅仅那三餐饭和儿子们的洗换衣服,就让这个老妈子从早忙到黑也干不完。

当年那个手捧一本《少年维特之烦恼》的女中学生,如今消瘦得几乎前胸贴着后背,完全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虽然两个女儿已经工作了,减轻了家里一部分经济负担,但继承邵家香火的三个儿子却像没心没肺似的拒绝长大成人,一点都不能为母亲解愁分忧。

素梅虽然每个月都将工资交给母亲,但她一早上班,一晚回家,连话都很少跟母亲说。

可怜一个月清,这辈子好像就是为了受苦受难而来到这个人世的,眼前没有一点希望的光亮。

老宅闹鬼的事,三兄弟当然也知道,但态度却各不相同。

老大同年不太关心,他觉得那是大人们胡扯,毕竟比两个弟弟多读了几年书,他自觉是有文化的人,不信有鬼。

老二老三自小听多了曹老三讲的《聊斋》故事,有点将信将疑。

老三同日还异想天开地问同年:真有狐仙?会不会是个美女?两兄弟还曾想夜里起来找找看,但他们白天在修车铺里忙了一天,晚上倒下,一觉就睡到了天亮。

那天,三兄弟一回家,母亲就告诉他们,后院的铁姑死了。

同日听了一愣,还没有缓过神来,同年抬抬头说:哦,那个女傻子呀!同日心里不是个滋味,他冲着同年说:别人在你面前都是傻子,就你聪明!聪明不也是靠出力气挣钱吗?这是说同年也没有考上大学。

同日对铁姑有一点特别的感觉,这是他的一个绝对隐私。

同日长到二十二岁,真正碰过的女人就是铁姑。

当然谈不上有多么深的感情,但确有一种特别的感觉,这毕竟是他触摸过的惟一的女人。

铁姑虽然有些弱智,但她的身体仍然和健康的女人一样,正常地发育成熟起来,她也有自己的情感。

在家里,她每天为一家人做饭洗衣,从早忙到晚,可一家人谁也没有把铁姑当个女人。

只是每个月那几天里,母亲丘碧霞会给她买几刀草纸。

铁姑每天做好饭,就会端一个小板凳坐在傍晚的夕阳下,看着老宅里放学回家的孩子们。

邵家三兄弟一同上学一同放学,铁姑就喜欢这三个男孩,常常逗他们。

三兄弟中,同年同月都不愿和铁姑多嗦,同日有时回头看她一眼,那是好奇。

弱智的人是实心眼,铁姑看到同日对她好一点,就专门惹同日。

同日当然不会对铁姑有兴趣,但铁姑胖胖的,他也不反感。

后来,同日和同月休学后,看到铁姑的时间就少了。

而铁姑从来不会到前进来,那条一人小巷,好像是铁姑的边境线。

她曾经到前进来玩时,被前进的孩子们戏弄过,以后铁姑就再也不来了。

慢慢地,同日把铁姑忘得差不多了。

一天,同日突然看到铁姑出现在修车铺门口,原来,她是拉着家里的板车来找同日修。

后来,铁姑家的两部板车都会到同日的修车铺来修,铁姑看着同日给板车补车胎、调钢丝、上机油、换钢珠。

同日修车的时候,铁姑喜欢站在他身后。

同日叫她站远一点,免得身上弄了机油。

铁姑说:不行,我要看着你会不会偷懒。

说完,又是傻傻的笑。

这时候,铁姑其实一点都不傻。

一次,同日调好钢丝以后起身,一下子撞在身后弯着腰看他干活的铁姑身上,他感到有一股弹性。

转身一看,铁姑胸前露着白白的一块,原来是她那对丰满的奶子,几乎把同日给弹回去了。

那时,同日十七岁还没满,铁姑比他大几岁。

碰上铁姑的胸,是同日第一次接触女人的身体,虽然家里有三个女性,但他没觉得她们是女人。

无意中撞了铁姑的胸,同日的心跳突然加快了,铁姑也兴奋得满脸通红,对着他傻傻地笑。

同日不愿看铁姑那傻笑的脸,却喜欢看她胸前那白白的两块坠肉。

从那天开始,同日从铁姑身边经过时,就故意用肩膀去撞那鼓鼓的胸。

有一次撞重了,大概有些疼,铁姑突然眼含泪花地说:撞得我生疼的,你给我揉揉。

说着,往同日面前跨了一步。

弱智者吐真言,同日怎么会再装糊涂。

好,我给你揉揉。

说着,就拉着铁姑进到修车铺放零件的小库房里。

掩上门,把手放在铁姑那挺挺的胸前揉,揉着揉着,觉得不过瘾,又把手从铁姑的领口伸了进去。

原来,里面与外面是两重天地,里面是那样的温暖,那样的柔软,那样的滑润,那样的富有弹性,那样的有吸引力。

摸了是那样的舒服,摸了还想摸。

同日眼睛闭上,这样,感觉都集中到了手上,他不愿看铁姑的脸。

铁姑也不反抗,非常顺从地任由同日摸,只是傻傻地笑。

慢慢地,同日得寸进尺,摸多了胸觉得不过瘾,就从上面伸到了下面。

铁姑依然任其摆弄,只是摸到下面的时候,铁姑不再笑,而是轻轻地哼。

从那以后,铁姑总是找由头来到修车铺,今天带来一个红通通的西红柿,明天带来一节嫩嫩的黄瓜,都是洗得干干净净的。

天冷以后,西红柿和黄瓜都没有了,铁姑每天中午烧完饭后,就在锅灶的热灰里窝一个红薯,到了下午三四点钟,红薯熟了,她把这个仍然很烫的红薯包在衣服下面,一路小跑着送到修车铺来。

后来,这事被同月发现了,他感到这事不好。

铁姑是她父亲孙拽子的心头肉,如果被这河南侉子发现了,是要出人命的。

另外,铁姑毕竟是弱智,他怕同日会进一步发展,就坚决制止了同日的行为。

同日也从沉迷中醒来,对自己的行为感到后怕。

他在同月的监视下,像戒烟瘾一样戒掉了自己这荒唐的行为。

铁姑后来又来了多次,都是同月接待她,帮她修车,她好像比明白人还要明白似的,什么也不说,默默地接受了这个现实。

这件事就变成同日同月和铁姑三人之间的秘密,谁也不再提起。

但同日就是不愿意别人在铁姑的名字前面加一个傻字,他说:铁姑不傻,心里明白。

现在铁姑说死了就死了,同日感到心里很堵。

见同日说话很冲,同年一脸不与他一般见识的神情,没有再说话。

吃饭的时候,大家都没有什么话说。

同日低着头一口一口地往嘴里扒饭,心事很重似的。

同月知道他心里难受,又不好去宽慰他。

月清以为兄弟间又吵架了,只好给这个夹菜,给那个添饭,来缓和气氛。

饭桌上只听见筷子碰碗的声音。

同日第一个放下碗,他今天吃得比以往少。

他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又一个挺身起来走出了房门,不由自主地往后院走去。

天已经完全黑了,铁姑家里亮着灯。

铁姑已经从医院直接送到火葬场了,只听见铁姑的母亲丘碧霞在家里哭,有邻居们在一旁劝慰她。

孙拽子坐在门口的石板上,那里灯光照不到,黑暗中只看到一个弓着背的人影,有一点红火一闪一闪的,那是孙拽子在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同日闷闷不乐地回到家里,倒头就睡了。

第二天,同日买了几刀草纸,在修车铺的后面烧了,边烧边说:铁姑,来领钱吧。

你前世是不是个饿鬼呀?吃肉为什么就不能吃慢一点呢?我给你送点钱,你要是饿了,就拿去买东西吃。

市里最后还是决定,将园青坊大街的改造交给民营房地产公司,执行市里统一规划,按市场化运作。

关于对拆迁户的拆迁补偿,也执行市里制定的拆迁补偿政策,由市老城办配合。

市长要求,既要保证老城改造成功,也要保证拆迁户的基本利益。

接手开发的新地房地产开发总公司,已经开发了周边好几个房地产项目。

与市里签完协议后,立即着手进行老宅丈量和拆迁户返还摸底。

测量队轰轰烈烈地开进了老宅,由一个姓汪的经理带队,听说是总经理的哥哥。

这个汪经理大大的啤酒肚,见人就笑,像个弥勒佛似的,比那老城办的老袁还要和气。

他带的测量队员们也非常热情,对大家彬彬有礼。

房管员小林仍然陪同,在这种气氛下,她的态度也有了明显好转。

对老宅里的人来说,这是一件天大的事。

丈量面积即决定今后返还的房子有多大,所以家家都有人跟着测量队员后面,有的帮着拉皮尺,有的跟着指指点点,有时跟着的人比测量队员还多,老宅里像过年一样热闹。

老宅这种房子,并不是每家都是方方正正的,在丈量时,住户们对于家中角角落落非常计较,一会儿指着一个拐弯的墙角说应该算面积,一会儿指着一根柱子的后面说也应该算面积。

三进二楼上早先有一圈回廊,回廊朝北的方向有一排靠椅。

由于三进比二进高,这里不但可以看到二进的厅堂,还可以观看外面更远的世界。

过去是供小姐和女眷们观风景的,小姐相亲的时候,也是小姐和女眷们偷看未来夫婿的地方,这排靠椅就叫美人靠。

三进二楼上被隔成房间住了人家后,回廊被从中隔断了,美人靠被隔进了何惠芳的家。

测量时,从地板开始量,何惠芳马上提醒测量队员,那伸出去的约二十公分宽的靠椅面积也应该算进来。

测量时,家家都在斤斤计较,经常面红耳赤地吵起来,最终都要找汪经理来评理,只有汪经理能最后定夺。

弥勒佛似的汪经理前前后后跑得满头大汗。

汪经理出奇的好说话,也善解人意。

他听听争吵的原因,量量争议的焦点,再看看小林手上的住户租赁一览表,最后总是对住户让步,当然也就是一两个平方米。

解决以后,他就要让屋主人在最后测量的结果上签字,他说:你们签了字,我回去就是想做手脚也做不了。

测量人员,特别是汪经理,给大家留下了很好的印象,老宅里的人都非常高兴地议论,民营公司和国营公司就是不一样,不以势压人,实事求是,而且效率也高。

量完月清家后,汪经理让月清在表上签了字。

这天老大同年正好在家调休,他见测量人员要离开了,就追上去问:我们家这么多人,能还给几套房?测量人员笑笑,把测量的结果拿给同年看,说:你妈妈刚才已经签过字了,你们家总面积是四十九平方,汪经理说退让一个平方,一共五十平方,五十平方可以返还一套中户。

同年叫起来了:才一套房?比现在还小,我们家光兄弟就有三个,那怎么住得下呀?这时,老城办的老袁过来了,他见同年满脸涨得通红,怕引起冲突,就笑嘻嘻地说:如果结婚成家了,市里有照顾政策,不用急,不用急,小同志。

同年本来指望这次能多分一套房子,现在看来恐怕不现实了。

那一天里他都闷闷不乐的。

同年是三兄弟中较为文气的一个,他不像同月同日那样争强好胜,文质彬彬的话也不多,心眼也小。

虽然读书比两个弟弟好,但也没有考取大学,上了一所职业学校,学的是建筑工程预算,毕业后,分在一家建筑公司当施工员。

这是一家区属建筑公司,规模不大,虽然是建房子的,同样也没有房子可分,单位只有几人住一间的集体宿舍。

同年虽然是大哥,但他没有兄长的感觉,他觉得自己比弟弟们也就大几分钟而已。

再说,他毕竟读了中专,每天和一身机油味的弟弟们同睡一床,真也受不了。

最重要的是,他恋爱了,和一位叫时美琴的公司女出纳员相处越来越近。

时美琴家在农村,财会学校毕业后分到公司的。

时美琴已经暗示他,只要有一套房子,她可以考虑嫁给同年。

这事,他还没有告诉母亲月清,当然也没有告诉同月同日和姐姐素梅。

晚上吃完饭,月清突然感到自己全身跟散了架一样,没有一点力气,在床上似睡似醒地躺着。

这种感觉已经有好长时间了,每当有这种感觉时,就会想起丈夫当年躺在床上不能动弹的情景。

她真担心自己会跟丈夫生一样的病,那么这个家就彻底跨了,三个儿子将来怎么办?同时,她心里也一直装着那个出现在厨房里的女鬼,她不知道这个女鬼的出现预示着什么。

月清住的这个东厢房,有一个窗朝着厨房,躺在床上的月清注意力一直在厨房里,想着想着,意识就有点模糊了。

月清刚刚闭上眼睛,过厢里突然打了起来,打得地动山摇,几乎把屋顶都要掀翻了。

她吓得连鞋都没来得及穿,飞快地跑到三个儿子的房间里。

只见同年同日互相掐着对方的脖子,谁也不示弱。

同日的头上在流血,同年的头上也有一个血包。

这时,素梅带学生上晚自习去了,同月不在,月清连一个帮手都找不到,只得自己冲上去拉同日。

拉开了,同年又掐上了,再去拉同年,同日又掐上了。

平时很少打架的同年,今天不知怎么变得特别凶,拼命追着同日打。

要论打架同年并不是同日的对手,可今天同年竟然把同日打得招架不住了。

原来,这天晚上,同月吃完晚饭就出去了。

修车铺生意不好,同月一直在想其他的生财之道。

今天,后院的赵大成碰到他们兄弟俩,就推销他的大阪西服。

同月说自己每天修车一身油腻,哪有机会穿西装。

赵大成递了一支烟给同月说:修摩托车能赚几个钱,卖摩托车才能赚大钱。

同日没有理会赵大成,他不喜欢赵大成这个人,觉得这个人没什么本事就一张嘴,只会在女人堆里混。

看到赵大成今天挽一个小妞,明天又换一个小姑娘,同日心里多少有一种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心理。

可同月却很感兴趣,凑上来说:卖摩托车,那可是要大本钱的,我们这小修车铺哪里有那么大的资金?赵大成吐了一个烟圈说:你们脑子不活,信息不通,现在没有大资金也可以赚大钱的。

赵大成将刚学到的一个新名词信息用上了,还故意在那个也字上加重语气。

同月不解地问:信息?赵大成接着说:就是消息,别人不知道或者知道不多的消息,你知道了,你就有赚钱的资本了。

比如我,我也没有大资本,却可以做大生意,你看,一车一车地从福建往家里倒货。

赵大成的话,一半真的一半玄的。

同月回给赵大成一支烟:大成,你有什么消息,可以让我们跟着赚点?赵大成就着同月点着的火,把烟吸着了才说:有,告诉你,有机会我们一起做。

他低头在同月的耳边悄悄说:福建有渔民从海上走私日本摩托车,由于不用打税,比市场上的价格要便宜一半。

旧车就更便宜,那些旧车可都是七八成新的。

同月也轻声问:那怎么做?赵大成说:跟我倒旧西装一样,先找人把货收到,然后装车运回来。

同月问:那要先付多少钱?说到这儿,赵大成也说不清楚了,今天本来是即兴吹牛,没有想到已经说到这么具体了,于是只得打住:我今天还有事,找时间我们再聊。

说完,就离开了。

大成的吹牛,同月却当真了。

晚上吃完晚饭,他就到后院找赵大成去了,想进一步了解摩托车的情况。

同月知道市场上摩托车很紧俏,特别是进口的,如果能进一批,肯定能赚一大笔,日本旧摩托车赚头就更大了。

大成说那真正是生财之道,这话不假。

同年同日吃完晚饭,就回到他们的房间里。

今天,同年要想办法告诉弟弟,自己已经有女朋友了,要让弟弟们主动把房子让出来。

他想,让两个弟弟搬到修车铺去住。

其实,修车铺并没有多余的房,只是一间约四十多平方的临街的店铺。

只要有多几部车来修,兄弟俩就只好把车停在人行道上。

除了那个装零配件的小库房,邵长河在世时,在铺面的天花板上隔了一个小阁楼,堆放东西。

那阁楼很矮,人在上面进出都要弯着腰,夏天热气能把人蒸透,冬天寒风能把人冻僵。

同年想了半天也不知道从何说起。

他突然问同日:同日,你有女朋友了吗?同日正躺在床上,闭着眼睛,他还在为铁姑的事跟同年呕气,不想和同年说话。

这时,突然听到同年问自己有没有女朋友,于是睁开眼望着同年,没有回话。

同年拿出一张照片,是公司团支部组织郊游活动时,同年偷偷地给时美琴照的。

同日拿着照片,左看看,右看看,觉得时美琴长得实在不怎么样,就递回给同年,问:这是谁呀?同年反问:怎么样?什么怎么样?长得怎么样?同日将同年手上的照片拿过来再看看,说:不怎么样。

这是谁?我们公司的同事。

不会是你们在谈对象?同年郑重地说:我们是在谈对象。

同日说:啊?同年,你是不是想老婆想疯了,随便从街上捡一个就是了!这句话对同年有点刺激,他不高兴地说:除了家在县里,本市没房子,其他都不错呀。

同日没有兴趣跟同年讨论这件事,又将照片还给同年,说:哦,你觉得不错,你留着吧。

同年把话深入了一步:她说,有房子就结婚。

同日已经把眼睛闭上了:那你就找房子结婚吧。

同年睁大了眼睛瞪着同日说:我到哪里去找房子?同日这才明白了同年的意思,他直盯着同年问:你不是叫我们给你让房子吧?长兄当父嘛,你们应该考虑一下。

同年这话说得就有点太自私了。

同日不屑地说:什么长兄当父,不就是比我早生几分钟嘛。

要是我在下面,也许我先出世,那我就是长兄了。

同年也觉得自己的话说得不妥,就改口说:像我们这样的家庭,找一个女朋友不容易,你们要体谅我。

这时,同日拿起仍然放在枕头上的照片,抖了抖,说:这样的女人,长得还不如铁姑实在,随手可以抓一把,什么容易不容易的。

说着,他想把时美琴的照片扔到枕头上,谁知扔重了一点,照片从枕头上滑到地上去了。

同年震怒了,他本来坐在床边的一张凳子上,这时噌的一下站了起来,直指着同日喝道:你给我捡起来!同日从来没有见过同年生这么大的气,他觉得这事根本不值生这么大的气,三兄弟过去在一起谈女人的话比这损多了,也没见谁生气过。

同日这些年收敛多了,很少与人争斗,见到难说话的顾客也能忍则忍。

他瞪着同年没有动。

同年一下扑到同日身上,扭着他的脖子要他捡。

同日不愿意,两个人缠在一块打了起来。

同年不是同日的对手,他拿起一根支窗户的棍子,朝着同日头上就是一下,同日的头流血了。

同日抄起旧皮鞋朝同年头上砸去,同年的头上也隆起了一个包。

同年当然不依不饶,他伸手掐着同日的脖子,掐得同日脸都变成猪肝色了。

同日也回手掐着同年的脖子,掐得同年喘不过气来。

这时候,月清进来了。

见两个儿子缠在一起打成这样,月清急了,上去拉,拉不动。

同年已经失去了理智,像发了疯一样,两只手死死地掐着同日的脖子。

月清甩手打了同年的后脑勺,同年以为是同日在打他,于是腾出一只手,挥起来打了同日一个嘴巴,立即在同日的脸上留下五个红印子。

同日不干了,朝着同年的肚子就踹了一脚,两人扭来扭去,把个骨瘦如柴的月清一会儿甩到这边,一会儿甩到那边。

月清脸都白了,怕两个儿子没轻没重地打坏了,吓得直叫。

一急,嗓子突然失声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说不出话的月清拉不住同年,又转过身来去拉同日,她也同样拉不动打急了的同日,只好从后面抱着他,不让他再打下去。

在月清抱住同日时,同年腾出一只手,又抓住了那根棍子,朝着同日的头就是一下。

同日一偏头让开了,只听砰的一声闷响,棍子打在了同日身后月清的头上,棍子断成两截。

月清两眼金星直冒,眼前一片漆黑,抱着同日的手软了下来。

气急败坏的同日还没有感觉到母亲被打了,他怒火万丈地甩开抱着他的月清,伸手去抓同年。

已经软下来的月清被同日一下子甩了出去,重重地摔在门坎上,失去了知觉。

两兄弟这才发现把母亲打倒了,赶紧停了手,过来拉母亲。

月清已经口吐白沫,满脸是血,人事不知了。

两个人赶紧背着月清往医院跑。

那张掉在地上的照片,已经被蹂躏得不成样子了。

月清在医院里昏死了三天。

医生说,是严重的脑震荡,加上她那虚弱的身体,要不是送得快,她的呼吸可能就上不来了。

呼吸上不来了,那不是一条命就没了吗?素兰和素梅都赶到医院来了,同月听说后也赶来了,大家都一筹莫展。

同年和同日吓得躲在一旁不敢上前探头。

第二天,月清病情加重了,呼吸急促,全身发紫。

医生一边进行抢救,一边就开了病危通知书,要家人签字。

可五个孩子一个都不敢签,只是哭成一团,最后还是大姐素兰说:要签,我们五个人一起签。

医生看到同年、同月、同日三个名字,怀疑地问:这是你们的真名字吗?我们是三兄弟。

同月说。

三兄弟把母亲弄成这样?同月说:是他们俩,不是我。

这样的儿子要了有什么用?医生转身离去,边走还直摇头。

第三天月清的病情才慢慢稳定下来。

五个孩子一个也不敢离开病床边,担心随时会有意外发生。

旁边病床上住了一位大娘,她看见月清的病床前围满了孩子,羡慕地说:老妹有福气啊!有这么多孝顺的孩子。

三天后,月清醒来了,她想睁开眼看看自己在什么地方,但是眼前一片天旋地转,脑子中一下浮现出当年怀这三个儿子所遭的罪,如今这感觉又出来了。

孩子们都围在床前,素梅一连声喊妈,月清这才知道自己是在医院里。

医生让她服了几片药,她又昏昏地睡去了。

第四天,月清再次醒来。

尽管头痛欲裂,但她坚持要出院,她心疼住院费。

月清留下了严重的脑震荡后遗症,一觉醒来,睁开眼即是天旋地转,要在闭上眼躺好久,才好一些。

回到家里,月清仍然起不了床。

素梅要给学生上课不能请假,素兰请假来伺候母亲。

她把孩子带回家了,孩子小又顽皮,满屋子又蹦又跳,闹得月清心里一阵一阵发慌,更不敢睁开眼了。

素兰基本上是在照顾自己的孩子,最后还是以自家事多为由,带着孩子回去了,把月清一个人留在床上。

同年自知自己闯了大祸,搬到公司集体宿舍去住了,连吃饭都不敢回来。

同日也觉得把母亲摔成这样,无脸相见,晚上就在修车铺里搭一个铺睡。

只有同月还回家,但他这段时间整天和赵大成混在一起,回来很晚。

他跟月清说:妈,你歇着,我有大事要办。

晚上在家陪月清的只有素梅。

可素梅也是低头批阅作业,除了端个茶递个水,和母亲没有几句话说。

自从生下第一个孩子开始,这几十年,月清像一个一直旋转着的陀螺,现在突然停下来了,月清感到心里像是被掏空了一样,从未有过的孤单。

陀螺一旦停止旋转,就要倒下。

那一天,月清叫素梅把同年喊回家,问了原由。

同年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和母亲说了一遍,月清不停地流眼泪,直流得同年也跟着掉眼泪。

她对同年说:孩子,婚是要结的,妈妈来想办法,你还是要回家来住。

你住在集体宿舍里,人家怎么会跟你成家呀?当天晚上,月清翻来覆去地想了一夜,快到天明的时候才合上眼睛。

第二天早上九点多钟,月清才醒来,这么多年第一次睡到这么晚。

她睁开眼睛,又是一阵眩晕,只得又闭上眼睛,等待着眩晕过去。

眩晕,使她感到自己是躺在一叶孤舟上,孤舟在江面上飘荡,没根没底的。

过了一会儿,月清再慢慢睁开眼睛,觉得家里特别的静。

素梅已经上班去了,同月也去了修车铺,逼仄的家,突然变得空空荡荡的。

月清望着床顶,床顶挂着一张已经发黄的蚊帐。

这床蚊帐差不多已经用了十年,还是丈夫长河买的,如今蚊帐上大洞小洞补了无数。

她想起了自己结婚的日子,清楚地记得,那一天是挂了一床红色的带有围幔的蚊帐,满房喜气。

而当年躺在这张床上的情窦未开的女中学生,如今却成了一个未老先衰的女人,转眼差不多一辈子已经过去了。

这一辈子自己过的都是什么样的生活呀,月清潸然泪下,泪水顺着眼角流进了耳朵里,滚烫滚烫的。

月清挣扎着慢慢地从床上爬起来,又是一阵眩晕。

她坐在床沿上,两手撑着床板,垂着头,又闭了一会儿眼睛。

眩晕过去以后,双脚在床前找鞋子,找了半天没找到。

老式的木架床都有一个高高的床沿,坐在床沿上脚是够不着地的,因此床前会有一个长长的踏板,鞋就放在踏板上。

月清看到鞋掉到踏板下面去了,就弯腰伸手去拿,眼前一黑,从床上一头栽到地上。

栽倒在地上的月清,没有力气爬起来,她无助地躺在地上,感到自己真的是一个无用之人了。

她又想到患肌肉萎缩症,成天躺在床上的丈夫长河,也是这样每天无助地望着床顶,就是想死都没有结束自己生命的力量。

她还清楚地记得,有一天,孩子们都去上学以后,长河让她坐在床沿上,平静地对她说:跟你商量件事。

我现在人不人,鬼不鬼的,这种病也没有治好的可能。

这样躺在床上就是个活死人,我遭罪不说,真是苦了你了。

你要照顾几个孩子,还要照顾我,我连下床小便都站不起来,全靠你,这样,不等我死,你也拖得差不多了。

求求你,让我走吧,帮我买一瓶安眠药,不要对孩子们讲,一人解脱全家都解脱了。

没有等长河把话讲完,月清就开始流泪,边流泪,边摇头。

后来,她就痛哭失声了。

长河越是苦苦地哀求她,她越是哭得伤心。

最后她说了一句:你解脱了,我怎么办?这个家怎么办?说完,挣脱了长河的手,跑了出去。

月清跑到长江边,在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

还在当少女的时候,月清就喜欢来到江边,那时父母病重,为了防止被传染,家人一直不让月清回家。

她想家的时候,就来到江边,望着东去的江水,默默地流泪。

如今几十年过去,世间已是物是人非了。

月清望着江水和江上行驶的轮船,任江风吹散她一头乱发。

张奶奶到江边来洗衣,看到月清坐在石头上发呆。

她知道月清家的难处,劝她说:想开点,日子就是这么过的,十家就有九家难。

当年我家那死鬼走的时候,我也想和他去,但还不是过来了吗?后来红杏生孩子死了,我不也过来了吗?如今外孙尽管有残疾,我不也是把他带大了吗?一人一个命,一人一个活法。

你还有两个女儿三个儿子,将来自有儿孙福的,往远处看吧。

看着满头白发历经沧桑的张奶奶,月清心里一下豁然了。

她想起婆婆在世时,经常给她讲的一句话:人家骑马我骑驴,回头看见推车汉。

你骑着驴的时候,看见前面骑马的跑得快,可是你回头一看,还有老汉在后面一步一步地推着车呢。

看着眼前的张奶奶,中年丧夫,老年丧子,外孙还是个二傻子,人家不也好好活着吗?我有三个儿子,三个儿子呀,还愁什么呢?咬咬牙,只要儿子长大了,就可以享儿子们的福了。

想到这儿,月清心境亮堂了。

三个儿子支撑着月清度过最困难的时期,三个儿子是月清的精神支柱。

如今儿子们长大了,自己不仅没有享到儿子们的福,却变成了儿子们的负担了!月清在地上躺了好久,家里没有人,她只能等待着体力的恢复,也在此时把昨天一夜想过的事又想了再想。

然后,她慢慢地扶着床前的一张椅子爬了起来,走到条桌旁坐下,从抽屉里摸出一支铅笔,一张纸,开始写起来。

多年没拿过笔了,月清感到笔很重,一下就把纸给戳破了。

她苦笑笑,当年成绩优秀的女中学生,如今连字都不会写了。

她又从条桌肚子里摸出一本书垫在纸下面,是那本她曾经最心爱的《少年维特之烦恼》。

月清在写一封信,留给自己三个儿子的信。

她用生命的最后力量,一笔一画地写着:同年同月同日而生的吾儿:当年母亲生下你们,是希望你们能成才,为了邵家也为金家争光争气。

如今却因家境不好,房子太小,使你们同室操戈,我很痛心。

我想了几天,觉得办法还是有的。

老房子拆了以后,政府肯定要还给我们新房子,虽然不能指望能分给我们家两套房,但我们家有五口人,四个成年的孩子,将来还给一套三室的房子是可能的。

这样,让二姐素梅搬到学校去住,你们三兄弟就一人有了一间房,也基本可以满足你们结婚的需要了。

我已经老了,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现在又得了这么一个头晕的毛病,整天躺在床上,连为你们烧饭都不行,活着就是一个累赘了。

我也活够了,不能总这样躺在床上,像你们父亲那样让人来伺候,让我和你们的父亲相会去吧。

我走了,不要去找我。

古人说:青山处处埋忠骨,我一介妇人哪儿不能长眠?这样,也可节省一笔丧葬费。

现在家里还剩有两千零十五元,五元缴这个月的电费,剩下两千零十元你们三兄弟平分,我算了一下,一人可分六百七十元。

孩子们,母亲最后只有一个愿望,不要忘了你们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同胞兄弟,相亲相帮最重要,切切。

不用悲伤,我走得很快活。

母亲月清亲笔月清把一张纸上写得满满的,写的时候很平静。

月清写得一手秀丽的小楷,虽然多年没有写过字了,但当年习字的功底还在,纸上的每一个字都笔透纸背像刀刻的一般,深深地印在下面的书上。

月清想尽善尽美地表现她的文字功力,连最后一个句号也画得很圆。

此刻,她又回到了几十年前,那个穿着学生服坐在窗前习字的女中学生。

写完信,她从枕头套里掏出一个旧信封,把信封里的钱又数了一遍,又从自己裤子口袋里掏出那十五元钱,然后将它们分成三份,连同那封遗书一起放在自己的枕头上面,让孩子们回来一眼就可以看见。

做完这一切,月清打开衣橱想找一件像样的衣服穿上出门。

可找了半天,竟然找不到一件没有补丁的衣服。

最后还是穿上了那件紫色的春秋衫,当年爬了蚕以后,她就不敢再穿,只有它还没有破。

然后又梳梳头,由于多日睡在床上没有梳过头,头发已经打结了,竟把那塑料的梳子别断了。

月清把满头灰白的头发抹抹顺,就出门了。

拿定主意想死以后,这几天月清就一直在想怎么死法。

喝腌菜的卤水不行,卤水死得慢,容易被家人发现。

服毒也不行,谁能保证街上卖的老鼠药是真的?上吊,只有上吊这一种办法了,想想还是不行。

自己死在家里,孩子们还怎么在这个家里住?最好死得干干净净的,不拖累孩子们,不让孩子们多花钱。

于是,月清想到了长江。

长江每年要收多少冤魂,也不在乎多她一个。

顺着长江可以一直流到东海,到了东海,孩子们就找不到她了,她也算干干净净地走了。

月清为找到了最好的死法,感到一阵欣慰。

跨出家门,她转身把门锁上,然后又从门缝里把钥匙塞进去。

孩子们都有家里的钥匙,回家会自己开门,然后看到她留下的遗书。

经过厅堂,穿过那道自己每天要经过无数次的门,进入雨廊,经过厨房,穿过那一人小巷,进入后院,看见孙拽子和绑着绷带的赵大队长在下棋。

月清好像看见铁姑坐在孙拽子旁边。

经过他们身边时,赵大队长还抬头和月清打了一个招呼:出去呀?但也只是客套一句,接着又低头聚精会神地下他的棋。

月清回答了一句:是,出去了。

也只是一句,月清跨出了老宅后院的门,然后朝着江边头也不回地走去。

江风吹乱了她刚刚梳顺的头发。

月清失踪了。

邵家的三兄弟满世界找,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

两个女儿天天哭,哭她们对不起自己苦命的妈。

素梅抱着母亲的枕头,哭诉着说:妈,要是知道你有这个想法,我就不上班了,在家陪你,女儿对不起你。

你命再苦,也不应是这个结局呀,苦命的妈妈——三兄弟顺着江堤往下游找,郊区的江堤旁种满了防洪柳,三兄弟在柳树丛里一棵一棵地找,希望能找到自己的母亲。

那一声声呼唤母亲的声音,让人听了心寒。

找了多日,仍然没有找到月清,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月清可能真去了东海。

几个儿子虽然平时谈不上多孝顺,月清失踪后,儿子们可是尽心尽孝了。

这天,户籍警老段来了。

他在月清家里坐了一会儿,安慰了几句,把一杯茶喝干了,对同年说:人死不能复生,想开一点。

找个时间去把户口销了吧。

同年冷冷地问:谁死了?老段睁大了眼睛:你妈妈……同年没让老段把话说完,我妈妈是失踪了,人没找到怎么说就是死了呢?嗯?老段语塞了。

同年把老段往门外送,边走边说:段叔叔,谢谢你的关心。

你是公安人员,最懂得讲究证据,没有找到一个人的尸体,怎么能断定她死了?我妈妈没有死,她只是失踪了。

说不定哪天又回来了,怎么能去销户口呢?同年的一席话说得老段一头雾水,以为这几个孩子因为母亲自杀悲伤过度,没再说什么就转身走了。

其实,邵家的几个儿子心里都明白,母亲是必死无疑了,但他们异口同声地不承认月清死了,当然,月清那封遗书,也绝对不会向外透露。

他们想,只要不承认母亲死了,将来还房子的时候,就要考虑他们还有一个母亲,还多了一代人,总不能让母亲和儿子睡在一间房里吧?在这一点上,三个儿子空前的一致。

·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