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宅里,家家都在为重新测量的事烦心时,谢庆芳却在为另一件更大的事闹心。
这件事在她心里已经好多年了,是她的一个秘密,支撑着她全部的精神世界,甚至与老宅闹鬼都有关。
这几天,她总坐在床前絮絮叨叨地和齐社鼎说话,好像要把一肚子委屈说给丈夫听。
她一会儿很耐心地说,一会儿又很急躁地站起来在床前走来走去,有时贴在丈夫耳边轻轻地问,有时又激动得扳着齐社鼎的肩膀摇。
谢庆芳急得眼泪直往下掉,齐社鼎也急,急得满脸通红满头是汗。
这几天,齐社鼎的病情又有好转,他能听明白大家的话,也能简单地表达自己的意思,但仍然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谢庆芳束手无策地望着他,然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就去张罗齐社鼎的中饭了。
齐社鼎病了以后,谢庆芳的生活发生了根本的变化,全部精力都要围着齐社鼎转。
喂饭喂水,拉屎拉尿,擦身子,扑爽身粉。
齐社娟一再关照,每天一定要给二哥翻翻身,用温水擦擦身子,否则容易长褥疮,长期卧床的病人长了褥疮很难康复。
齐社鼎没有病倒时,每晚睡觉前有用热水泡脚的习惯。
社娟说这有助于全身血液循环,为了齐社鼎能尽快恢复,谢庆芳每天都用热水给他泡脚。
晚上睡觉前用热水泡泡脚,是齐社鼎从小养成的习惯,也是他惟一的养生之道,这种保养身体的方式还是父亲对他说的。
父亲有一套泡脚养生理论,他说,人,靠一股气支撑着,而气从脚底而起,脚驮着一个人的全身,所以保养脚相当重要。
小时候,父亲每晚都用一个杉木桶泡脚,有点头痛脑热,也不去找医生,就让张妈用晒干的艾叶煮水来泡脚,泡出一身汗,睡一觉,第二天就好了。
父亲泡脚的时候,也会把小社鼎抱来,将他的两只小脚放在桶里,父子俩一块泡。
小社鼎怕烫,就把脚放在父亲的脚背上,父亲就跷起脚趾挠他的脚心,父子俩欢笑着,享受着天伦之乐。
慢慢地,齐社鼎也养成了每天泡脚的习惯。
无论是春夏秋冬,无论是家里还是在学校,每晚睡觉前,都要泡脚。
一天不泡,第二天就浑身发酸要生病似的。
不知是不是每天泡脚的原因,齐社鼎确实很少感冒。
这天晚上,谢庆芳和琪文一道把齐社鼎扶到藤椅里坐下,给他泡脚。
谢庆芳怕齐社鼎坐不稳,在藤椅的周围塞上枕头,就叫琪文去睡觉了。
谢庆芳拿来一个小杉木桶,是齐社鼎病了以后,专门去订做的,直径正好宽松地放进两只脚,深约到膝盖。
谢庆芳倒下热水,试好水温,把齐社鼎的脚放进去,在他的膝盖上盖一床小棉被。
谢庆芳与齐社鼎结婚后,两人感情一直很淡,除了生孩子,很少有感情交流。
解放后,齐社鼎长期在郊区学校教书,就是周六回家,谢庆芳对齐社鼎的照顾也不多,她把精力都放在两个孩子的身上。
两人疏离得睡在一张床上甚至都有陌生感。
这次齐社鼎病倒以后,谢庆芳对齐社鼎的照顾非常尽心。
齐社鼎虽然半身不遂,但进食基本正常,只是吃得慢,她就慢慢地喂。
但排泄齐社鼎就不能自主了,有时他咿咿地叫,等到谢庆芳赶来了,已经拉在床上了。
这些都不能叫琪文帮忙,她一个没有结婚的姑娘,总不能叫她给父亲擦屎擦尿。
儿子只是每周回来几次,每次回来坐不了半个小时就走了。
谢庆芳只能自己做。
给齐社鼎泡完脚,额头上出了细汗。
谢庆芳蹲下来用干布擦他脚上的水,突然感到齐社鼎用那只能动的手在摸她的头,抬头一看,只见齐社鼎泪流满面,接着就呜呜地哭。
谢庆芳心里一酸,紧接着涌起一阵惊喜,从齐社鼎生病以来,还没有过这种自主的表情。
有了自主的表情,就证明他已经有了自主的思维。
她立即和他说:别难过,别难过。
你看,你看,这次住院,前后花了好几千,家里有多少积蓄你是知道的。
今后还要给你治病,这钱从哪儿来?说着,谢庆芳伏下身子在齐社鼎的耳边轻声说着什么,显然她不想让琪文听到。
可齐社鼎仍然是咿咿呀呀地哭,咕哝着谢庆芳听不明白的话。
谢庆芳直起身子,望着齐社鼎,深深地叹了口气说:死鬼,你什么时候才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这房子要拆了,再不说,就来不及了。
说完,把齐社鼎扶上了床。
谢庆芳把洗脚水拎到天井里倒了,又到厨房里把煤炉封上,把齐社鼎换下来的衣服捡到一起,泡在一只木盆里,准备明天上午洗,又把房间收拾了一下。
谢庆芳是个爱整洁的人,爱整洁的人就要比别人多做一些,家里有一个病人,要做的事就更多了。
生活把这个一心想做大户人家阔太太的谢庆芳,变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家庭主妇。
但她想做阔太太的心,一直没有死。
做完这些,自己洗了洗。
每天到这个时候就该上床睡觉了,可今天她把解开的衣服又扣好了,坐在桌子旁边发呆,一副坐卧不宁的样子。
想想,谢庆芳又轻轻拉开房门出去了。
谢庆芳上了二楼,径直朝齐社娟房间走去。
齐社娟四十八岁了,仍然单身,她的房间收拾得一尘不染。
虽然和齐社鼎是亲兄妹,或许是因为同父异母,两人长得一点也不像。
据说齐社娟的亲生母亲生她那年才十九岁,艺名叫玉堂红,小名就叫小红。
齐太太花钱买平安,给了她一笔钱。
其实这笔钱并没有落到小红的口袋里。
黄梅戏班子的老板知道,如果齐衡君娶了小红,戏班子就少了台柱子。
于是,他收了齐太太的钱,带着小红和他的戏班子离开了这个城市,到别的地方跑码头去了。
把社娟抱回来的那天,齐太太把全家人招到一起,当着老爷的面发毒誓说:社娟抱回来了,就是我的女儿,如果有人把社娟的事说出去,或者说给今后的社娟听,无论他是谁,都要赶出家门!信佛的齐太太在后来的生活中,对社娟也确实视同己出,当做自己的女儿一样。
社娟后来在教会学校读书,解放后又上了护士学校。
长大后,她觉得自己和兄姐们长得一点也不像,慢慢地也有了一些疑心。
但问谁也问不出结果。
后来她也想明白了,就是问出结果又能怎么样?读书的时候,社娟成了基督徒。
她不再去追问到底自己是谁生的,反正都是上帝的子民。
齐社娟平时很安静,每天早出晚归没有一点声音。
社娟就住在谢庆芳的楼上,她再安静,回家总要走动,一走动,薄薄的楼板就会有声音。
谢庆芳是听到楼上的脚步声,上楼来的。
谢庆芳上到二楼,听到齐社娟房里有人说话,好像是成虎。
她想想,转身又下去了。
成虎上班的时候,接到了一个电话,是同事汪平请他晚上一块吃饭,说有好消息。
成虎觉得自己一直在麻烦汪平,就说:我来请。
汪平说:不用,有人请。
成虎问:谁?汪平说:见面就知道了,你们认识。
成虎问:去哪儿?汪平说:迎江宾馆。
成虎心里一愣,谁呀?在这种高级的地方请他吃饭。
成虎到了迎江宾馆,汪平已经在大堂等他。
两人一块去了餐厅,是一间雅间,临江的。
推门一看,雅间里坐着新地房地产公司的汪副总经理和那位汪胖子,成虎心里就明白了。
汪副总经理迎了上来,热情地打着招呼:成大记者,久闻大名,只是以前未曾谋面。
你在市报上发表的那些文章,大部分我都看过,非常喜欢,特别是那两篇获奖散文《窗台上的亮色》和《量杯里的泥鳅》,给我留下了难忘的印象。
汪副总经理像个老朋友一样,握着成虎的手摇了又摇。
然后递给成虎一张名片,名片上印着:宜市新地房地产开发总公司副总经理汪松和。
成虎在桌前坐了下来,知道这个汪松和今天约自己来,绝对不是谈文章,而是谈房子的。
他想,我得保持清醒。
但是,这个汪松和,却一直在谈文学。
命运不济,命运不济啊,我从小就做着作家梦,在学校时最喜欢的就是文学,作文也是全班最好的。
上中学的时候,曾把《唐诗三百首》抄过三遍。
我至今还能熟背唐诗。
不信,成记者你随便点一位唐朝诗人的名字,我背一首他的诗给你听。
不等成虎说话,汪平说:李白。
汪松和马上背了一首: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汪平又说:杜甫。
汪又背: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白云良家子,零落依草木。
汪平又笑着说:王维。
汪松和已经是得意地背了:艳色天下重,西施宁久微,朝为越溪女,暮作吴宫妃。
汪平鼓起掌来,成虎只得跟着鼓掌。
成虎笑了笑说:我也抄过《唐诗三百首》,除了你说的熟读唐诗的原因,还有我上小学时,还是‘文革’后期,根本买不到《唐诗三百首》,于是就抄,边抄边背,很受用。
汪松和接着叹了一口气,我们不像你们城里人,不愁吃穿,可以安心读书。
我家在农村,家里穷,孩子多,我是老大,寒冬腊月连鞋都没得穿。
记得上学的时候,门前的湖面冻结实了,我趿着一双旧胶鞋走在湖面上,就跟光脚走在冰上一样。
脚后跟裂得像小孩子的嘴巴,一个冬天都长不合。
唉,不说这了,不说这了,影响大家胃口,点菜,点菜。
说着就叫服务员点菜。
服务员上来的时候,汪松和把菜单递给成虎,请成虎点。
成虎是第一次到这种高级的地方来吃饭,就说:我不会点,你们点吧。
把菜单递给汪平。
汪平说:还是汪总来点吧。
又把菜单递回给汪松和。
汪松和就说:那好,我来点,不满意,大家再来加。
然后就跟相声里报菜名一样,非常熟练地报了一串菜名,最后还礼貌地问大家行不行。
成虎望着他,心想,这就是那个连鞋都没得穿的穷孩子?汪松和好像明白成虎的心事一样,说:我初中没毕业就退学了,然后就在城里做泥瓦工,你看看,我这双粗手。
说着,把自己的一双手伸了出来。
成虎看见是一双皮肤粗糙的手,手上布满老茧,掌心和虎口都有伤疤。
当然也可以看出,这双手早已退休,养尊处优了。
汪平又套了一次近乎,说:哟,这是一双劳动模范的手嘛。
成虎也开了一句玩笑:这双手,现在恐怕只签单,不会再抄唐诗了吧?汪松和哈哈一笑:现在要抄唐诗,恐怕得我儿子去抄了。
如果还是我去抄,第一,我儿子恐怕要和我一样去当泥瓦工了;第二,肯定不能坐在这儿和成大记者一块吃饭。
哈哈哈——说着,冷盘已经上来了,大家开始吃饭。
成虎想,你约我来不会就是谈文学的吧?成虎一直等他进入主题,可他就是没有说一句老宅拆迁的事。
坐在一旁的汪胖子,好像和汪松和事先有约定一样,只埋头吃饭,也不提拆迁的事。
一直把饭吃完,谁也没提拆迁的事,连汪平也没提。
分手的时候,汪松和和成虎握手道别,突然朝前倾出身子,在成虎耳边轻轻地说:你房子的事,我都知道了。
放心,绝对不会让你吃亏。
现在先把其他人的事解决完。
说完就打着哈哈分手了,没有给成虎留下表示任何意思的时间。
汪平和成虎分手的时候对成虎说:成虎,你托我的事,已经给你办到了,等到你搬新房时,再请我吃饭吧。
听完这些,成虎心里却没有喜悦。
他觉得,这顿饭吃得不是滋味。
他们的目的是堵他的嘴,叫他不要再参与老宅拆迁的事,不要再与开发公司作对。
成虎骑着自行车往家里走,他内心很矛盾,如果不再参与老宅人与开发公司的谈判了,有点出卖自己的感觉。
老宅人眼巴巴地望着他,成虎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责任,他觉得心里沉甸甸的。
进大门的时候,又看到杜媛媛在等他。
杜媛媛看到成虎就像看到主心骨似的,说:小成啦,正等你呢,今天那个汪胖子来找我啦。
接着把汪胖子跟她说的话和开发公司通知的事,一五一十地跟成虎说了一遍。
成虎一听,知道老宅里又要热闹起来了,这次可是自己人跟自己人闹了,谁也没有能力制止,没有人会听你的。
杜媛媛见成虎精神不好,摸了摸成虎的额头,小成,今天不舒服?是不是太累了?成虎正好就此下台,说:是的,今天很累。
杜媛媛说:那就早点休息。
成虎正转身走,杜媛媛又喊住他:小成,你推着车先走,我马上给你送两瓶开水,用热水泡泡脚,泡脚解乏。
成虎走到三进楼下,刚把自行车架好,杜媛媛已经赶来了,一手拎着一个开水瓶,左腋窝下还夹着一个圆形的铁罐。
她示意成虎先拿着她腋下的铁罐,接着靠着成虎很近地说:这是上海产的‘麦乳精’,挺好的,泡完脚后,冲一杯喝着睡觉。
三进厅堂里没有灯,黑黑的,只有从齐家和月清家门缝里漏出来的一点光亮,因此,只能看见一个人的轮廓。
杜媛媛说话的时候,气息就喷在成虎的脸上,成虎又闻到了她身上花露水的味道,心里就有一种痒痒的感觉。
不知怎么,成虎并不觉得杜媛媛是自己理想的女人,但看到她,就唤起一个男人对女人本能的感觉,尤其在心里烦、累、苦闷的时候,总会想到她。
杜媛媛把开水瓶递给成虎,双手突然捧住了成虎的脸,说:这段日子,你为大家操了太多的心,是累了,今晚好好休息。
成虎啊,得找个姑娘来照顾你的生活了,看到你这样,我真心疼。
说着,左右看看没有人,竟在成虎的额头上亲了一下,说:小郑在家等我,我就不上去了。
说完,又轻轻拍拍成虎的脸。
这些亲昵的动作,既像母亲,又像姐姐,也像情人。
杜媛媛就是这样一个女人精,她的这几个小动作让成虎感到心里很舒服,特别是那额头的一吻,让他觉得暖暖的直达心里,立即缓解了他的累和烦。
成虎提着水瓶上楼,脚步都变得轻松多了。
他看见齐社娟家亮着灯,突然想起,上次与开发公司见面的时候,齐社娟没有去。
成虎是齐社娟看着长大的,她喜欢成虎超过自己的侄儿侄女。
成虎小时候经常往齐社娟屋里跑,大学毕业以后才来得少了。
成虎记得,小的时候看见齐社娟的房间里挂着基督的像,后来文革了,就再也不敢挂了。
齐社娟总能把自己的房子点出一些亮色来,这些亮色就是种上一些小植物,文竹、吊兰之类,冬天的时候,就是水仙。
齐社娟不太欢迎别人到她的房间里去,只有成虎是个例外。
记得有一年的冬天,很冷很冷,文革还没有结束,齐社娟在单位受到审查,回家的时候,左边肩膀戴着一个白袖章。
成虎问妈妈:妈,你看,你看,人家都戴红袖章,为什么齐姨戴了白的?妈妈对成虎说:小孩子不懂别多问,你不要到齐姨的房间里去问,知道吗?成虎充满着好奇心,越是不让问,他越是想弄明白。
乘妈妈上班去了,成虎钻进了齐社娟的房间。
只见齐社娟坐在窗边,手托着腮帮望着窗外的天。
窗台上有一个白色的盘子,里面盛着一点清水,清水中立着一棵约有三寸高,长着几片碧绿叶瓣的植物,鲜嫩嫩水灵灵的。
那是一棵白菜,一棵白菜心。
宜市没有供暖设施,徽式民居的小砖小瓦更是保暖性差,屋外的寒风会顺着鱼鳞一般覆盖在屋顶的小瓦缝里钻进室内,一到冬天家里家外一样冷。
那碟子里的清水上面,有一层薄薄的浮冰。
成虎走到窗台边,看了看那棵白菜心,说:齐姨,真好看,我也要养一棵。
齐社娟伸手摸了摸成虎的头,说:小虎子,就送你吧。
成虎感到齐姨的手像冰一样的凉。
成虎高高兴兴地把那棵白菜心连同碟子端回了家,宝贝一样养护着。
过两天寒流来了,天地间阴沉沉的。
成虎冻得睡不着,外婆将棉衣棉袄都压在被子上,他还是觉得被窝里没有一点暖气。
第二天早上起床,成虎看见那棵白菜变得晶莹剔透。
原来,成虎每晚临睡前,都给它浇水,突然大幅降温,这些水都结冰了,连白菜一起冻成了一个冰砣子,冰砣融化以后,白菜就烂了。
这一切深深地印在成虎的脑海里,以至于多年以后,还写了一篇散文《窗台上的亮色》。
成虎敲了敲齐社娟的房门。
进来,小虎子。
齐社娟还是习惯像小时候那样叫小虎子。
她也知道敲门的是成虎,因为只有成虎会这样有礼貌地敲门。
老宅里的人,没有敲门的习惯,不是推门即入,就是站在门口大声地喊。
齐姨,还没有休息?齐社娟正坐在床前看书,没呢,我在卫校兼了课,正备课呢,你才回来?老宅里家家都不宽敞,串门时,都会坐在人家的床上。
成虎知道,齐姨最不喜欢别人坐她的床。
齐社娟有洁癖,口袋里总有一个装酒精棉球的小铁盒,平时总是不停地擦手,走到哪儿擦到哪儿。
甚至和别人谈事时,手上也拿酒精棉球不停地擦。
成虎住在齐姨隔壁,是经常被她擦的一个人。
有一次,成虎玩完玻璃弹子被妈妈喊回来做作业。
齐社娟下班回来看见成虎手上有泥,立即从口袋里掏出那个小铁盒,拿出酒精棉球擦成虎的手。
擦着擦着,发现成虎的脖子上也有泥,又拿出一个酒精棉球来擦成虎的脖子。
酒精棉球是凉的,擦得成虎嗷嗷直叫,她也不放手。
成虎问:齐姨,那天与开发公司见面,你怎么没去呀?齐社娟说:我不想去,闹哄哄的。
大家怎样,我就怎样,难道还能把我一人漏了?成虎说:不是这样的,开发公司都是铁算盘,我们要维护自己的利益,不然会吃亏的。
齐社娟指了指对面一张椅子,叫成虎坐。
成虎看见她手上拿着一团酒精棉球,就跟她开玩笑:齐姨,你别又拿酒精棉球来擦我。
齐社娟笑了起来,露出细细的白牙:怎么?还怕我擦你。
别以为现在你长大了,要是不爱干净,我照样擦你。
两人哈哈一笑,感觉一下就回到了从前。
成虎说:齐姨,拆迁的事,你还是要关心一下,毕竟是大事。
我们这个大院情况复杂,弄不好要吃大亏的。
房子这个东西,不像吃的穿的,不好吃,扔了,不好穿,不要了,房子如果没有选择好,一辈子都很难调换。
您有您的具体问题,比如您是要单独住,还是和齐叔叔家合一个大套?这些您都要有一个主意。
齐社娟看着成虎,还是小虎子关心我,那我就考虑考虑。
那好,您歇着,我走了。
成虎说着转身离去。
齐社娟对着成虎的背影说:小虎子,谢谢你!成虎走了以后,齐社娟就看不进书了。
她发了一会儿呆,就起身下楼去看看二哥,顺便就房子的事问问嫂子的意见。
二哥家的门是虚掩着的,一推就进去了。
二哥在床上躺着,已经睡着了,睡得很沉。
她给二哥探了探体温,体温正常,呼吸也正常,看到床前那个药瓶盖子里的药也吃完了,这是她每天给齐社鼎配的。
嫂子不在,她就掩上房门准备上楼睡觉了。
走到楼梯口,齐社娟突然感到后面的共用厨房里好像有人。
谁这么晚还在厨房里,又没有灯?转身就朝后面走去。
刚转过那个雨廊,就看见一个白影像壁虎一样趴在厨房窗台上,一只手伸向天花板。
老宅里早已传说有个穿一身白的女鬼,可齐社娟从来没有见过,今天一下活生生地出现在自己面前,她吓得浑身一麻,紧张地叫了一声:谁?!那白影一惊,从窗台上掉了下来。
只听唉哟一声,好像是嫂子谢庆芳。
她赶紧上前把她扶起来,只见谢庆芳穿一件宽大的白色睡衣,披散着头发,不要说远看像个鬼,就是近看也像个鬼。
齐社娟问:嫂子,你在这儿干什么?摔重了吗?谢庆芳揉着自己的屁股,轻声说:别,别在这儿问了。
走,走,到你房间去。
齐社娟扶着谢庆芳一瘸一瘸地上了二楼。
进了齐社娟的房间,谢庆芳一屁股坐在床上,又弹了起来。
她想起来了,社娟最反对别人坐她的床。
她走到桌子的另一边,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
屁股上的灰,清楚地留在床单上。
齐社娟立即拿了一把扫床的棕刷,当着谢庆芳的面,把她刚才坐过的地方刷了又刷。
谢庆芳也是一个爱干净的人,平常总把家里收拾得整整齐齐的。
好在谢庆芳跟这个小姑子生活了几十年,太了解齐社娟了,她不计较齐社娟当着她的面扫床,此时又有重要的话和齐社娟说,也就顾不上那么多了。
你二哥这病叫人怎么办哟!齐社娟刚知道二哥的病情已经稳定,就劝谢庆芳说:嫂子,别急,二哥的病已经稳定了,下一步就帮助他多活动,争取能恢复到下床走路。
谢庆芳说:病是基本稳定了,恢复需要时间,这些我都知道,可钱呢?治病的钱在哪里?已经花了这么多了。
齐社娟知道,嫂子一贯把钱看得重,这和她没有工作有关。
自从和二哥结婚后,就一直在家里做太太,解放后,也没有外出工作。
她从自己的手提包里拿出一个小钱包,掏出二百元钱递给谢庆芳说:嫂子,钱的事,不要着急,慢慢想办法。
好在孩子们都工作了,可以帮帮家里。
谢庆芳伸手推开齐社娟递过来的钱说:你误会了,我不是来借钱的,是想和你一起商量商量。
齐社娟说:嫂子,有什么事你说吧。
平时齐社娟不怎么和嫂子说话,一是因为工作忙,在医院里常常值班,回到家里谢庆芳已经睡了;二是姑嫂俩也不怎么合拍。
但她与世无争,更不会和嫂子计较甚至吵架,几十年倒也相安无事。
谢庆芳起身去把房门插了起来。
又回到桌前,只把半个屁股搁在椅子上,身子朝齐社娟那边伸过去,声音很小地说:社娟,你知道我刚才在厨房里干什么吗?没等齐社娟回答,谢庆芳又神秘地朝门的方向看了看,好像再次确定一下门外有没有人,然后问:你还记得解放前夕,大姐从南京回家来搬东西时的情景吗?谢庆芳道出了齐家历史上最后一件悬疑的事儿。
一九四九年三月的一天,齐社玉匆匆地从南京回来了。
淮海战役刚刚结束不久,国民党大势已去,解放军直逼长江,南京政府已经紧锣密鼓地进行着撤退前的准备。
齐社玉的丈夫在南京国民党政府国防部担任参谋,自然了解大局走向,已经开始了向台湾撤退的行动,而他也被派往台湾。
接到这个指令后,他知道此一去,不知道哪一年才能重回大陆,就让太太回一趟宜市老家,把存放在家中的细软金银取出来带往台湾。
回到齐府的齐社玉神情慌张,行踪也很诡秘,和太太关在房里悄悄地说话,见到弟媳妇谢庆芳也只是客套几句。
谢庆芳的精明使她知道大姐这次回来肯定有事。
这时,宜市已经能听到解放军的炮声,她最大的担心就是齐社玉把家中值钱的东西都带走。
在齐社玉回家的几天里,谢庆芳一直悄悄地关注着她的行踪。
当晚就偷听到了齐社玉和太太的谈话。
那天停电了,老宅里一片漆黑,齐太太点起煤油灯,也就没有注意到谢庆芳悄悄地藏在窗外。
母女俩对着油灯说话,尽管声音很小,谢庆芳还是听见齐社玉说:妈,共军就要打过来了,家中该藏的东西要藏好。
后面讲话的声音就听不清楚了。
听到这句话后,谢庆芳日夜寝食不安,连睡觉都睁着眼睛。
嫁到齐府就是图齐府的富有,可进了齐府才发现已经是一个空架,但瘦骆驼比马大,这么大一个家族,就是扫扫箱底的钱,也会是很大的一笔。
可是她根本不知道家里到底还有多少家财。
太太死死地把持着管家的权力一直不放,使谢庆芳根本就接触不到这个家庭的财产,更不知道家里的金银细软房契地契放在哪里?如今,齐社玉叫太太把东西藏好,不就是指的钱财吗?谢庆芳的算盘打得很精明。
齐家的大哥已经在英国,二姐就要去台湾,小妹社娟非齐太太所生,家里的财产那就明摆着应该给老二社鼎的。
可齐社鼎书呆子一个,从不关心家里的财产。
有时,谢庆芳跟他稍稍提一提,他还很反感地叫妻子少管这些事。
如今,大姐社玉叫太太藏东西,谢庆芳一定要知道藏些什么,藏在哪里。
那几天她无论做什么事,心都在太太身上,始终瞄着老宅里的一动一静。
太太一切如故。
齐社玉走后,解放军的炮声就越来越近了,驻扎在宜市的国民党部队开始撤退。
坊间传说国民党已经准备放弃守城,要把部队撤到长江以南,以便集中兵力和解放军决一死战。
一天夜里,谢庆芳突然被惊醒。
惊醒谢庆芳的是三进门前的那块叫堂。
什么叫叫堂?这是过去有钱人家的深宅大院里最原始的防盗机关。
听起来很神秘,其实很简单。
为了防止盗贼深夜溜进来偷盗,除了高墙重门,还在进出关键通道上,铺了几块青石板。
这几块青石板与众不同,下面是空的,或者是阴沟,或者故意挖空,并且故意不垫平。
这样,人一踩上去,石板就会发出嗵的一声响。
由于下面是空的,响声更大,这样就会提醒了屋主人。
这几块石板有个很雅致的名字——叫堂。
三进雨廊门前就有一块叫堂。
谢庆芳被这块叫堂的响声惊醒了,再一听,老爷和太太经过她的房间往二进厅堂方向去了。
她马上起床,悄悄跟上,看见老爷和太太边走边拍打身上的尘土,进了他们的房间。
接着,太太给老爷打来一盆水,两人洗了洗,就关灯睡觉了。
谢庆芳转身就去了后花园。
虽然那天有个大月亮,把后花园照得白白的,但也看不出哪儿有被挖过的痕迹。
第二天天一亮,谢庆芳装着到后花园去收拾花草,把花园里拐拐角角都搜寻了一遍,也没有发现有被翻动过的地方和挖出来的新土。
她再把目标转到花园与三进厢房之间的厨房和库房,也就是今天住着孙拽子和张奶奶的那几间房。
但那里那么大,除了齐府每天烧饭所需要的油盐酱醋,还放着酱缸、咸菜缸和几口大水缸。
柴房里堆满了柴火,库房里还装着许多一时用不上又舍不得扔的杂物,找了很久,谢庆芳也没有发现一点蛛丝马迹。
谢庆芳转念一想,也不急,现在就是找出来,老爷和太太都在,你也拿不到手。
反正只要藏在齐府,没有被社玉带走,不就等于仍放在家里吗?她把这个秘密深深地藏在心底,静待时机。
一九四九年四月,解放军进城了,很快征用了齐府的一部分房子,住进了很多穿军装的人。
那时解放军忙于备战渡江,打到南京去,齐府做了一个师的司令部,全副武装的军人在齐府里像走马灯一样进进出出,谢庆芳连想都不敢想再去找了。
部队刚一离开,谢庆芳就想乘着打扫房子时赶紧找。
但还没有等她来得及动手,又搬进来一些接收地方政权的军代表。
后来军代表到市政府去办公了,他们的家属很长时间还住在齐府里。
当然政府是付租的,租金以大米计算。
赵大队长一家就是那时搬进来的。
齐家也并不是被迫的,他们那时需要靠租金来维持生活。
后来老爷太太都去世了,在台湾的二姐也石沉大海,而那个远在英国的大哥更是杳无音信。
然后,一连串的运动一个接着一个,而那时他们家已经全靠租金过生活了,这种日子一直维持到私房改造,偌大的一个齐府已经不完全属于齐家了。
时光就是这样一天天地过去了,孩子也一个个出生了,长大了。
那些可能藏着齐家浮财的地方已经住进了别人,寻宝就更困难了。
每当日子太平一点,谢庆芳就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出来寻找。
为了防止被人发现,她只有装鬼,穿一身白,拿一个电筒藏在白衣服里,一发现有人,就把电筒打开,让人感觉好像是飘在半空中的鬼。
找啊找啊,谢庆芳找了几十年,她一直不想告诉跟木头一样的丈夫。
好在后来齐社鼎到郊区中学去教书,每周只回来一天,谢庆芳半夜外出,他也不知道。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些年,就是这个天大的秘密支撑着谢庆芳的生活。
也是这个天大的秘密,让谢庆芳半人半鬼地活着。
白天是人,夜晚是鬼,有时候她夜里外出,简直有点梦游的感觉,寻找的地方就那么大,每次寻找都是在重复一个过程,渐渐地,寻找的意义超过了寻找的目的,只要没找到,就等于财宝还在哪儿安全地藏着,谢庆芳的希望就仍然存在。
她想,老爷太太已经死了,只有我知道这个秘密,只要没有被别人发现,就慢慢地找好了。
现在老宅马上就要拆了,不能慢慢地找了。
如果再找不到,财宝有可能在拆房子的时候被人发现,即使不被发现,也会永远被埋在新房子的下面,那就永远拿不到了。
这就是这些日子她心急如焚的原因。
她认为财宝不是藏在后花园的那些假山里,就是藏在老厨房里。
是埋在厨房的地下,还是放在墙洞里,还是塞进了柴房的天花里,这就很难说了。
如果财宝放在天花里,谢庆芳一个妇道人家怎么爬上房顶去找呢?寻找了多少年,多少个夜晚,不可能一次都不被人发现,被看见了只能装鬼吓人,然后迅速躲开。
那次被四斤儿发现,情急中她用手上的铁锹砸了四斤儿的脑袋一下,这才脱身。
她急啊,想啊,想到太太在临死前一定告诉了她的儿子,她不会把这个秘密带进坟墓。
过去,她一直没有问过齐社鼎,她怕齐社鼎打破她的希望。
当风闻老宅要拆,她下决心要问齐社鼎的时候,齐社鼎出事了,无法开口说话了。
这难道是天意?那次,医生下了齐社鼎的病危通知书,她一接到眼泪立即就下来了,那眼泪与其说是为齐社鼎流的,不如说是为自己流的,心里喊着一句话:天啦!难道你也和你母亲一样,要把这个秘密带到坟墓里去?经过抢救,齐社鼎活过来了,可又失语了,说话咿咿呀呀谁也听不懂,谢庆芳只能把全部的希望放在齐社鼎的康复上。
但,时间不等人啦,老宅要拆的日子越来越近,也不知道齐社鼎什么时候才能说清楚话。
谢庆芳等待着奇迹发生,她每天在喂完饭时,都会伏在齐社鼎耳边悄悄问他这个事情。
她说:社鼎,开口说话吧,打个手势也行。
老爷太太临死的时候,一定告诉你了。
你瞒了这么多年,我也不怪你,可如今房子要拆了,再不把它们找出来,这些东西就是别人的啦!但齐社鼎像个孩子一样,咿咿呀呀说着什么,谢庆芳一句也听不清,真是心急如焚啦!今天晚上又是如此,绝望中的她决定来找小姑子社娟帮忙。
这个世界上,也只有社娟可靠了,她是医生,不知道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让齐社鼎说话,哪怕是下猛药。
谢庆芳把事情原由说了一遍后,问:不知道那天夜里父母都藏了什么,藏在哪里。
你是父亲最喜欢的小女儿,父亲生前跟你说过吗?如果现在还不把它找出来,就是别人的啦!另外,你二哥到什么时候才能说得清楚话,有没有重药可以用的?听了嫂子这番话,齐社娟像听到天方夜谭一样,睁大眼睛望着谢庆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过了半天,齐社娟才说一句话:嫂子,你在说什么呀?听到小姑子这么说,谢庆芳像掉进冰窟窿一样的冷。
她想,是小姑子不想告诉我?还是她真的不知道?或者是她不想帮忙?难道,自己做了一个几十年都没有醒的梦?谢庆芳慢慢直起身子,平静地对齐社娟说:好,就当我什么也没有说,全当我在说胡话。
转身朝门口走去,走到门口,又像是说给自己听:就当我做了一个梦。
那天晚上,谢庆芳压抑着自己的哭声,哭了一夜。
哭声似有似无,像扯布一般半天一声,半天一声的。
成虎被哭声惊醒,断断续续地听到:娘啊,我好苦啊,今后叫我怎么活?一堆没用的儿女,一个半死的废人……成虎以为发生了什么事,就披衣起床,推开房门走了出来,看见齐社娟的门缝里也漏出微弱的灯光,再看看手上的表,已经夜里快两点了:齐姨还没有睡?成虎下了楼,楼下漆黑一片。
谢庆芳的哭声,像是被人从喉管里挤出来的,黑夜里听着很恐怖。
成虎也翻来覆去睡不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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