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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2025-03-30 06:25:34

谢庆芳哭着哭着,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下半夜的时候又突然惊醒了。

这些年,谢庆芳心里总在琢磨财宝到底藏在哪里,又总在半夜里起来寻宝,落下了晚上睡不沉的毛病。

只要有个风吹草动,她都会惊醒。

此时,她睁眼一看,头皮一麻,床前站着一个穿一身白的女人!难道老宅里还有一个女鬼?谢庆芳吓得一激灵,一下子坐了起来,语不成句地问:你、你、你……你是谁?嫂子,是我。

白衣人轻轻地推了推谢庆芳说。

是社娟!只见她穿了一件白色的睡袍,一头黑色的长发松散地披在肩上,文静淡雅的齐社娟,比谢庆芳更像鬼。

谢庆芳离开房间后,齐社娟睡不着了。

本来她已心如止水,到了这个年龄,到了这个人生阶段,对什么事情都不会一惊一乍了,对一切都不会主动去争去斗。

房子拆迁这样的大事,她也是想,人家有,我就有,人家怎么还,我也会怎么还,犯不着费那个神,更犯不着跟在人们后面去鼓噪。

当成虎来和她谈房子拆迁偿还的事时,这才想到,此事还真不能不关心。

齐社娟怎么也没有想到,嫂子道出了一个天大的秘密,她都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家里还藏着浮财?听完嫂子的叙说,她感到深深的悲哀,老爷太太到死也没有把自己当做齐家的人。

他们病危时都是社娟照顾的,临终时她都在身边,但却从没跟她提过这些事情。

在她的记忆里,老爷病危时只是把二哥社鼎喊到身边,他们说了些什么,她一点也不知道。

从震惊中清醒过来以后,齐社娟走到南窗前,一动也不动地望着窗外。

透过窗户,是一排三间的厨房和曾经的柴房和库房,三间房的后面是后花园。

如今后花园早已没有一点花园的痕迹了。

数百年过去了,这齐府里到底藏了多少秘密?过去,齐社娟从来就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今晚听嫂子这么一说,现在看着窗外那数不清的鱼鳞一般的小瓦,她突然觉得一切都是可能的,自己的身世不就是齐府里的一个秘密吗?连齐府大小姐的出生都是个秘密,那藏有浮财的秘密怎么就不可能呢?齐社娟脑子突然一亮,也许那财宝就藏在这鱼鳞一样的小瓦下面。

解放前夕,齐府的房子已经卖的卖,租的租了,从一进到三进,都有外人住进来。

当时三进的东厢房里就已经住了邵家的几口人。

后院的佣人房,也有人住着,现在的张奶奶、当时的张妈,就住在那里。

只有这厨房、柴房和库房,还没有人住。

老爷太太如果要藏钱财,只有两个地方,一个是后花园,一个就是这个大厨房,包括柴房和库房。

齐社娟觉得钱财藏在后花园的可能性要比藏在厨房小。

后花园已经荒芜,到处都是枯树乱草残石,那些花重金买来的太湖石,都东倒西歪地躺在那儿。

她小时候多次听到老爷对太太说,将来如果有了钱,首先修整后花园。

如果把钱财藏在后花园里,不担心修整时被人发现吗?厨房当时还是由齐家人独用的,邵家是在解放后才到共用厨房里来烧饭的。

再后来张奶奶、曹老太和成虎家也到大厨房里来烧饭。

齐家人后来只剩下齐社鼎家和齐社娟,齐社娟基本不烧饭,谢庆芳不愿意和别人一起烧饭,她就把西连廊隔进一块,做了一个独立的厨房。

当年齐府的厨房,后来竟没有齐家人使用了。

如果藏在大厨房里,又会藏在哪儿呢?齐社娟想,有两个地方可能性大,一个是现在的共用厨房,一个是现在张奶奶住的地方。

想着想着,齐社娟实际上已经把自己绕进去了。

尽管她无法确定嫂子讲的是百分之百的事实,但这件事宁可信其有,不能信其无。

齐家还有一笔财产,而且就藏在老宅里。

作为齐家的女儿,自己理所当然有一份。

想到这儿,齐社娟心里有一股暖流直往上涌。

多少年了,自己早已经没有这种冲动了,没有这种充满期望的感觉了。

如果有这样一笔财产,就可以改变自己的清贫,改变目前的处境。

多年来,仅凭自己的那点工资,虽然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但也仅仅是维持着自己的基本生活需求。

如今社会上有了那么多的万元户,杜媛媛可能就已经是万元户了,说话的口气都高人一等。

齐社娟没有太多的奢望,她只想住进一套明亮的公寓房。

现在这个住了差不多一辈子的西厢房,灰暗、潮湿,没有阳光,永远透着一股陈年的霉味。

这股霉味,让她这个有洁癖的人一进家门就周身不舒服。

晚上,睡在床上,总被用芦席隔成的天花上跑过的老鼠群惊醒,然后就整夜地睡不着。

尽管她用白纸将天花糊了一层又一层,可是时间长了纸还是会皲裂,仍然有老鼠屎从天花上漏下来,掉到她的床上。

而每当在床上发现一粒老鼠屎,她就无法上床,必须把床单被褥重新洗过,还要拿到医院洗衣房里去蒸煮消毒。

没有钱,要改变这一切连想都不敢想,久而久之,干脆也不想了。

如今,突然有钱了,而且可能还是大笔的钱,改变现状一下子变成了可能。

这笔飞来的横财,又催生了她很小就藏在心中的一个愿望:到英国去读书。

齐社娟是在教会学校读的书,解放初期,有好几个会说中文的英国修女在学校里当老师,她们喜欢水灵灵的社娟,常常跟她讲她们的祖国——英国。

说社娟英语学得好,可以到英国去上学。

后来,齐社娟一直渴望到英国去,那里还有自己从未见过面的大哥。

于是,她努力地学英语。

可还没等到中学毕业,一个又一个的运动就开始了,那几位英国修女也回国了。

今天,自己的出国梦又一次从心底被勾起。

想到这儿,没有多少钱也从来没有把钱看得太重的齐社娟,突然觉得钱真是个好东西,钱可以让自己干这么多的事,钱可以实现自己几十年都没有实现的梦,钱可以根本地改变自己的生活。

钱,可以让自己活得更舒服更体面更有尊严。

明白了钱的作用,另一个问题就是:怎样找到这笔钱?嫂子已经把这个秘密告诉了自己,而凭嫂子的力量是找不到这些财宝的。

这是齐家的财富,自己是齐家的人,应该帮助嫂子找。

时间不等人,老宅很快就要拆了,这是不可改变的事实,如果不在拆之前找到这笔钱财,那么它就永远不属于齐家了。

钱,真是奇妙的东西,仅仅是一个消息,就使心如止水的齐社娟发热发躁起来。

齐社娟就这样思前想后,先是站在窗前想,站累了,又坐在床边想,想累了,就躺下,迷迷糊糊地还在想。

以至于谢庆芳的哭声,她一点也没有听见。

到下半夜,不知道是突然清醒,还是更糊涂了,她突然翻身起床,从箱子里翻出那件已经很少穿的白色睡袍套上,换了一双布底鞋,临出门还没忘记把盘起来的头发散开披在肩上,然后夜游一般下了楼。

还没等她伸手去推睡着了的嫂子,嫂子就醒了。

齐社娟在谢庆芳的耳边只说了一句:我和你一块去找。

谢庆芳一听,立即明白了。

她翻身起床,拉着齐社娟走到厨房里,掩上房门,姑嫂俩就坐在那儿悄声地商量着。

能找的地方,我几乎都找遍了,没有头绪。

现在要再好好想想,老爷和太太到底会把东西藏在哪儿。

谢庆芳说。

齐社娟说:我觉得,藏在大厨房里的可能性大。

接着,把自己的分析说给谢庆芳听。

说完自己的想法,就让谢庆芳把当年夜里听到老爷太太脚步声的情况再讲一遍。

谢庆芳就讲到那个叫堂把自己惊醒的事。

到底是哪一块‘叫堂’?齐社娟追问道,老宅里有好几块叫堂。

谢庆芳想想,她觉得像是从二进进入三进的那块叫堂。

齐社娟就提醒她,在三进到厨房的雨廊旁边,也有一块叫堂,因为那是从后花园进入齐府的必经之地。

谢庆芳一想,那块叫堂实际上就在自己房间后窗边的跨院和雨廊的边上,比从二进进入三进门前的那个叫堂离得近多了,惊醒自己的还是雨廊边的这个叫堂的可能性大。

也就是说,老爷太太藏东西的地方,还是在当年齐府大厨房里的可能性大,社娟分析得有道理。

谢庆芳说:社娟,那个地方我已经找了无数回了,所有地面我都用煤勾子捅过,一点迹象都没有。

我这才想到天花板,可又那么高,我一个人实在够不着。

明天白天我们再去细看看,你聪明,也许能看出什么头绪来。

齐社娟说:如果不在大厨房,还有一个地方,那就是现在张妈住的库房。

不过库房现在住了人,不太好找,我们还是先找厨房,实在找不着,再想办法。

好在张妈也算咱齐家半个人,家里除了她只有一个二傻子,实在不行,给她一点钱不就行了。

谢庆芳说:那好,现在睡觉,养好精神,白天我还有个死鬼要照顾呢。

两人都回到各自房间睡觉去了。

第二天一早,成虎准备去上班,刚一开门,就看见曹老四的老婆翠兰端着一个小板凳坐在门口。

其实,二楼的厅堂只有那么大,隔出一大部分作为成虎的家,留下的过道就很窄了。

翠兰家住二楼东厢房,成虎家的门偏向翠兰家一边,因此翠兰坐在门口,就像是守在成虎家的门口。

成虎跟翠兰点点头,感到翠兰好像有什么事情要问,他带上房门后就等着翠兰开口。

翠兰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话说出来了。

小成啊,听说开发公司要把连廊、过道算到各家的头上。

我们二楼没有连廊,只有这过道,你看该怎么算法?成虎扭头看看二楼的过道,这过道只有一米多宽,近四米长,三分之一的部分是楼梯口,剩下约有三平方米左右供三家人进出。

成虎家的门靠东开,和翠兰家的门紧挨着,因此必然和她家有利益冲突。

成虎说:共用过道,三家平均算吧。

没想到翠兰竟然说:我们家有五口人,三个孩子,两个还是儿子。

你和齐医生一家只有一个人,你们让点给我们家吧。

看着翠兰那粪勺子脸,成虎知道她一早就守在自己门口的用意了。

虽然他已经预料到,开发公司关于连廊过道算面积的意见,将会给老宅带来一场内讧。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么快就讧到自己身上了。

更让成虎心里感到不舒服的是,前段时间整个老宅人都把他当做主心骨,大事小事都来向他请教,他也为大家尽心尽力。

连廊过道算面积,就是他争取来的。

可没有想到,自己为大家争来了利益,现在却有人以赤裸裸的方式跟他争利益了。

成虎望着翠兰,对这样的人你无法再和她细谈,敷衍说:再商量吧,也不能我一个人说了算,还要听听齐姨的意见。

可翠兰竟不识相地追着问:那你的意见呢?成虎不高兴了,边下楼边说:我现在没考虑好。

说完,人已经到了楼下,没听清楚翠兰在后面又说了一句什么。

昨天与汪松和吃完那顿饭后,成虎心里就一直不安,觉得别人给自己一点好处,自己就退出,实际上是把老宅里的人对自己的尊重作价卖了。

自己退出了,就把大家的事扔在一边,不能为维护老宅人的利益出力了,成虎觉得有点说不过去。

出于这样的考虑,昨天在汪松和面前他什么也没说。

可今天一早翠兰的言行让他觉得,自己在想着大家的利益时,大家并没有想着他。

成虎推着自行车往大门口走,刚一过三进的那道门,就听到二进的厅堂里唐秋雁和朱银娣在吵架。

唐秋雁住的是二进东边的下厢房,朱银娣住的是二进的东厢房,也就是上厢房。

下厢房和上厢房之间,有一个小小的过道,大概两平方左右。

唐秋雁在过道靠自家一边,放着一个大竹筐,把捡回来的东西随手就放在竹筐里,能卖钱的卖钱,不能卖钱的,就当柴火烧。

朱银娣家的那一边一直空着。

开发公司说过道可以算面积以后,唐秋雁就打起了主意。

昨晚她又捡回来一个破筐,试探性地放在朱银娣家一边,把小小的过道全占了。

今天一早,朱银娣看见这个破筐,马上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她故意装着不知道,拿起破筐就喊:这个破筐是谁家的?怎么放到我家的地方来了。

唐秋雁今天没有上班,也没出去捡破烂,听到朱银娣叫,知道自己的企图被人识破了,就从房里出来,满脸堆着笑说:朱妈妈,朱妈妈,是我放的。

我看那块地方你家从来不用,我们家房子太小,还没有你们家一半大,就想放在那儿。

反正这么多年,这地方也一直是我们家用。

唐秋雁这话可是做着套的。

她不说那地方你们家这么多年都空着,而是说这地方一直是我们家用,就是在说,这地方应该算成我们家的。

朱银娣哪会上套,她把破筐放回唐秋雁家一边,说:怎么讲?怎么讲?这地方一直是你们家用?这地方一直是我们两家各一半,你堆着东西,我不捡破烂没堆东西而已。

是呀,是呀,一直是我们在用,你们家一直没有用嘛。

我没有说错呀。

唐秋雁强词夺理。

我们家没用,也是我们家的一半!你别打如意算盘了。

朱银娣干脆利落地将唐秋雁的口封住。

见朱银娣翻脸了,唐秋雁也把脸拉了下来,说:你们家狠是吗?那厅堂你们家已经占用了,这小小的过道就不能让给我吗?我也住在二进,厅堂也有我一份。

唐秋雁想把水搅浑。

朱银娣家的门开在厅堂里,平时与对门的钟贵珍两家共用着二进厅堂。

两家人都要在这个厅堂里进出,夏天有时也在厅堂里吃饭。

但这也不能说两家完全占用了厅堂,厅堂还是整个老宅的过道,住在二进往后的人家还得从厅堂里进出。

钟贵珍听到她们两人吵架,本不想插话,也不想劝架,反正她们争的这地方跟自己没关系。

在钟贵珍家的一边,没有朱银娣和唐秋雁吵架的这个问题,因为西边的上下厢房都是钟贵珍一家的,怎么算,也是她们家的面积。

可听到唐秋雁说厅堂也有她一份的时候,这就分明是想来争面积了,钟贵珍忍不住插话了:本来我不想说什么,我也不想在你们的那过道上插足。

但是,刚才你说厅堂也有你的份,这就不讲理了,你住在东边的下厢房里,怎么有厅堂的份呢,你们家靠天井,不靠厅堂,你这不是抢别人家的地方嘛!唐秋雁说:我怎么是抢别人的地方,你们两家都住那么大,不但房子大,厅堂还大。

我住小老婆的下厢房,不但房子小,连这么屌屌大的一点过道,还来跟我抢。

我也不是小老婆,我为什么不能在你们大老婆的地方要一点呢?唐秋雁简直有点耍无赖了,三个人就吵成了一锅粥。

正好成虎走到这儿,三人都要成虎评理。

成虎已经被翠兰搞坏了心情,实在不想再当断家务事的清官了,他连自己住的过道怎么算都说不清,哪里还能说得清别人的,他支支吾吾逃也似的离开了老宅。

晚上成虎下班回来,刚进大门,就听到张翠霞跟杜媛媛在吵架。

不用问,肯定是因为两家接壤的厨房。

果然如此。

吃完晚饭,张翠霞找到小郑说:小郑啦,我跟你商量一件事,你们家盖的这个厨房占了我们家的地方,我早就有意见啦。

但过去就过去了,我们也不再翻旧账。

不过这次算面积时,你们家可得让一点平方出来。

小郑还没有开口说话,杜媛媛就从房间里冲了出来。

从她还是孩子的时候,这个厨房就盖了,几十年都没意见,今天突然有意见了,还要让平方给她,欺人太甚。

你是不是想房子想黄了脸啦!我出世的时候就有这个厨房了,几十年没有见你放一个屁,今天说什么不翻旧账了。

翻什么旧账?翻旧账,这里也是我们家的!成虎想,老宅里的战争开始了,而且是一场混战。

几天后,后院的赵大队长家与孙拽子家打起来了,原因仍是孙拽子家的两部板车几乎把整个后院都占了。

赵家人说,后院难道只是你孙拽子一家的吗?先是争吵,争不出个所以然来,就开始骂了。

这骂架,赵家人就不是对手了,孙拽子家可是有两个重量级的队员,一个是丘碧霞,一个是丘碧霞的妈。

母女俩一齐上阵,骂得天昏地暗,手机电子书www.jartxt.cOM赵家人还口的声音都被丘碧霞母女俩的骂声淹没了。

孙家虽然会骂,可他们忘了,赵家是有几个儿子的,儿子有拳头。

孙家儿子小,打起来不是赵家的对手。

孙拽子那个叫黑头的大儿子,整整比赵大成矮半个头。

赵大成一开始并不想真打,毕竟在一个院子里住着,两人自小一块长大的。

他只是发挥自己长手长脚的优势,伸直着手卡着黑头的脖子,让黑头够不着他。

没想到,黑头跳起来,用脚去踢赵大成的下身,直奔要害而来,还一下就踢着了。

赵大成唉哟一声弯下了腰,又被黑头乘机一拳打在脸上。

上下受袭的赵大成,一股怒火直冲头顶,他两只手一把抓住黑头的肩膀,转身把他拎起来朝后甩去,一个背挎狠狠地摔在地上。

黑头从地上爬起来,又扑了上来,又被赵大成摔在地上。

摔了几次以后,黑头已经面色发紫,口吐白沫,坐在地上直喘气,半天爬不起来了。

赵大成以为把黑头打怕了,就收了手。

他整了整被黑头抓皱了的衬衣,弹弹裤子上的灰尘,正准备回家,头突然被人猛击了一下,眼前金星一冒,血,慢慢地从发际间流了下来。

原来,黑头见自己不是赵大成的对手,就以罢手的假象迷惑了一下赵大成。

当赵大成一转身,他迅速从地上爬起来,抓起空的酒瓶子,朝他头上砰的就是一下子。

流血了,战争升级了。

赵大成被人送到了医院,黑头被派出所带走了。

成虎被赵姨叫去了。

赵大队长脚上的石膏还没有拆,仍窝在那个破藤椅里。

赵大成已经从医院回来,头上缠着绷带,血渗了出来,像个伤兵。

赵大成咬牙切齿地说:老子明天去找几个朋友,把孙拽子家抄了。

成虎说:抄了又怎么样?孙拽子那两个儿子虽然还小,却是敢拼命的,那你们两家就没完没了地打吧。

怕事的赵姨一个劲地劝儿子:忍一忍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马上不就要搬家了吗?赵大成不听劝:搬家?搬了家,我也要收拾他。

赵大队长也气得脸色发白:他妈的,这国民党太嚣张了。

赵大成接过话头说:别国民党共产党的,这一套现在没用了。

你革命了这么多年又怎么样,国民党的后代不照样敢打你共产党的后代?叫你去找找老同事老战友,你就是碍着面子不愿求人,一个共产党的老干部家庭,还不是被国民党残兵败将欺负?大成,别难为你爸了。

这跟共产党国民党没有关系。

忍一忍吧,毕竟一个大院子里住了这么多年,低头不见抬头见,别火上加油了。

你不是也把人家打了吗?好了,将来分了新房子,大家各奔东西,不见不烦了。

成虎对赵大成说。

分新房子?就是为了分新房子的事,他们家想独占大院子。

成虎说:知道,知道,他说独占就独占了吗?还不是要协商嘛。

怕事的赵姨说:小成,你可要想想办法。

家家都这么吵,这么闹,下一步怎么办啊?是啊,下一步怎么办呢?成虎也不知道。

现在就是把大家召集起来商议一下的可能性都很小,人人都有自己的一本账,但凡相邻的就有矛盾,说不到一块去,用曹老四的话说:尿不到一个壶里。

成虎也束手无策。

他怎么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样一个地步。

这时,地段户籍警老段来了,一进门就说:赵大队长,您看怎么处理,黑头还在派出所关着呢。

赵大队长仍然在生气,说: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

老段说:所长讲,征求一下您的意见。

从严点,可以定为行凶伤人;不过,这小子还不到十六岁,年龄太小,不好处理,再加上后果不十分严重,是否让他们家承担医药费,再付一点营养费,让本人写个认错书,晚上就让他回家算了。

所长让你们家派个人跟我去一下派出所。

反正,人不能关在派出所里过夜。

赵大队长还没有说话,赵大成抢着说:治安拘留,至少关他几天。

国民党的后代,行凶报复。

赵大队长低头抽着烟,赵姨说话了:算了吧,认个错就算了,把医药费认了,放他回家吧,都在一个大院子里住着。

赵大成说:不行,狗日的下手这么狠,我不会放过他。

老段见这样,就说:那你们家派个人,跟我一块去派出所,所长等着呢。

赵大队长腿上还绑着石膏不能动,赵大成去一定又会冲突起来,赵姨胆小没主见就望着成虎。

成虎就说:赵姨,我陪你去吧。

在派出所里,成虎看到了黑头,黑头靠墙蹲着,看见赵姨和成虎进来,眼睛中一点悔意都没有,目光冷冷的,充满了敌意。

成虎看到这双眼睛,手机电子书-J\'a\'r\'t\'x\'t\'.c\'o\'m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

心里想,这个黑头不属于阳光世界,如果这次对黑头处理重了,他一定会报复赵家人的,怨怨相报何时了?于是,他悄悄跟赵姨说:赵姨,让黑头家承担医药费后就算了,不要把这个怨结大了,对两家人都不好。

赵姨说:小成,你说了算,你说了算。

你的话,老赵和大成都听得进去。

成虎让赵姨先回去,他想再劝黑头几句,化解一下矛盾。

黑头,回去要到赵家认个错。

你把大成头都打破了,人家赵姨还保你出来,否则,派出所还得关你几天的。

没想到,黑头一点都不领这个情,恶狠狠地说:等我再长两年,花花公子的赵大成,看他是不是我的对手。

把黑头送回家,成虎忽然想到,这几天怎么不见张奶奶的影子?今天赵家和孙家争吵的后院,跟张奶奶也有关,张奶奶的房门也是朝后院开的。

张奶奶祖孙俩与世无争,她家门前已经被孙拽子家挤得只有一条窄窄的过道。

赵家和孙家争的利益里,应该也有张奶奶的一份。

如果是平时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张奶奶肯定会来找成虎讨主意,今天怎么没见她露面呢?不仅张奶奶没见到,二傻子也没见。

每当老宅里有人吵架或打架,二傻子都会在一旁看热闹,拉都拉不走的。

成虎想去张奶奶家看看。

门是关着的,里面有微弱的灯光。

成虎敲了敲房门,没有人应答,再推推,门开了。

房间里黑黢黢的,虽然房梁上吊着一盏电灯,但张奶奶为了节省电费点着煤油灯,难怪灯光是那样的微弱。

走进张奶奶的家,好像整个世界都没有改变,依然是几十年前的样子。

屋子里的一切,几乎都是齐府过去的旧东西。

房间的正中靠西边的墙放着半张圆桌,这原来是齐府一进大厅堂里的桌子,可以围坐十二个人吃饭。

由于桌子太大,就分成两个半圆形合在一起,也叫合欢桌,这是其中的半张,还有半张已经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旁边放着两张不同风格的太师椅,一把有扶手,一把没有,没有扶手的一把好像是红木的。

桌前还有两个凳子,一个圆的,一个方的,分明是从不同的厅堂里捡来的。

张奶奶的房间里没有箱子也没有柜,现在装东西的柜,是过去齐府的米柜,柜盖上还能看见一个大大的齐字。

房间里没有床,靠北边的窗户边,用几块木板搭了一张床。

这间房通风和采光,一是靠北边的窗,再是靠南边的这个门,南边的这个门原来也是一个窗。

可是,北边的窗被张奶奶封死了,南边的门不能总开着,所以,张奶奶的房间里混合着一股霉味和尿臊味,那尿臊味可能跟二傻子有时尿床有关。

成虎看见二傻子躺在床上昏昏地睡着,头上敷着湿毛巾。

张奶奶站在床前,床前的圆凳上放着一碗清水,她正努力地将三根竹筷立到碗中的清水里。

成虎一看就知道,这是张奶奶在给二傻子招魂。

成虎小时候被蛇吓着的时候,外婆也用这个方法给他招过魂。

看见成虎进来了,张奶奶马上起身,做了一辈人佣人的张奶奶,见人就立刻起立、垂手、弯腰。

成虎马上扶她坐下。

成虎摸了摸二傻子的头,还烫着呢,问:病了?找医生看过没有?张奶奶说:不用,不是病,是吓着的。

吓着的?张奶奶说:这孩子总用手指着屋顶说一个字,怕。

好像是被什么东西吓着了。

成虎说:张奶奶,别耽误了,还是送到医院去看看。

我用自行车驮着他。

张奶奶说:不用了,我已经把他的魂给招回来了,你看那筷子立住了。

说着,用手指了指凳子上的那碗清水,清水里果然立着三根筷子。

张奶奶的话音刚落,那三根筷子突然倒下了,张奶奶捡起筷子,又是弯腰又是作揖,重新开始招魂。

当老宅里家家都在为了那些连廊和过道寸土必争的时候,谢庆芳和齐社娟也在分秒必争地寻宝。

那天夜里两人商量后,第二天,齐社娟谎称自己身体不舒服,破天荒地请假没有去上班,又是多少年来第一次来到共用厨房。

齐社娟很小的时候进过大厨房。

有一年的除夕,佣人们正在准备年夜饭。

那时,虽然齐家已经家道中落,但年夜饭还是准备得很精心的,太太在努力地支撑着齐府的外面光。

齐府的规矩,年夜饭一定要从头年的年尾吃到新年的年头,即一定要吃过夜里十二点,因此,年夜饭就吃得比较晚。

天已经黑了,太太在厨房里指挥着,厨房里人来人往,热气腾腾。

按宜市的传统,年前一定要炸元宝。

所谓元宝就是肉圆子或素圆子。

齐府的元宝品种很多,有猪肉的,牛肉的,莲藕的,糯米的。

小社娟跑到大厨房里来玩。

佣人们正在忙着炸圆子,因为炸的圆子太多,时间也长,油锅里的油就很热,有时油会潽出来,很容易引起火灾。

张妈就准备了几片菜叶,一旦油潽出来,就把菜叶放到油锅里,潽出来的油就降下去了。

小社娟想吃那刚出锅的圆子,又怕烫手,就把旁边张妈准备的几片黄芽白菜叶,拿过来包着那圆子。

谁料想,一会儿锅里的油就潽上来了,张妈找不到菜叶,热油一下到锅台上,又淋到灶口,把灶口的柴火点燃了。

张妈一慌,用脚去踩那火苗,火苗立即蹿到张妈的裤腿上,把她的棉裤烧着了,张妈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那一年社玉刚结婚,正好带着她的军人丈夫回家过年,毕竟是军人,关键时刻他跑过来,拿起一条空麻袋,盖在张妈的腿上,把火压灭了。

小社娟嘴里含着半个圆子,吓得半天哭不出来。

从此,老爷再也不许小社娟去厨房。

今天,齐社娟走进厨房,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如果当年那把火烧起来了,还会有今天的老宅吗?她把整个厨房仔细地观察了一遍,想尽量找出嫂子没有找到的漏洞。

看来看去,她都觉得放在天花板的可能性大。

只有那儿还保持着原貌。

但天花板比较高,别说谢庆芳一个人无法够得着,就是她俩一块也够不着。

最后齐社娟想了一个点子,她借了一架梯子,白天就放在雨廊旁边那个跨院里,说是找人来修自己房间的窗台。

晚上,再拿到厨房里来。

第三天的夜里,齐社娟先起床,穿了那件白色的睡袍,散着一头的黑发来到楼下,轻轻地敲了一下谢庆芳的房门。

谢庆芳立即翻身起床,熟练地摸黑从床头柜抽屉里拿出电筒,然后穿上软底的布鞋,从厨房里拿了根捅煤炉的铁钩就出了门。

齐社娟跟在她的身后,两个穿白衣的人都踮着脚,走路几乎没有声音,远远看去,就像两个鬼。

她们穿过三进的厅堂,经过那道雨廊,姑嫂俩悄悄地先后进入了跨院,准备搬白天放在那儿的梯子。

这时,突然发现厨房里有动静。

两人定神一看,是张妈!齐社娟和谢庆芳都习惯叫张奶奶张妈。

张妈的丈夫福贵因为送梅香被淹死以后,齐太太就把张妈当做自家人了。

张妈只有一个女儿,后来也来到齐府当了丫头。

虽然齐家人不把张妈当外人,但张妈始终知道自己是佣人。

那时,太太为了摆大户人家的架子,出门总要带着丫头,这时齐府也只有一个丫头,就是张妈的女儿红杏了。

红杏自小在城里长大,人情世故都明白,世面也见得多,跟着太太到哪儿都落落大方的。

红杏长得白净净的,又从未经过风吹日晒,水灵灵的。

但是,红杏心大,不满足在齐府里当丫头,总想着出人头地,这也是后来出事的原因。

话还得从老爷泡的那个女戏子说起。

女戏子怀孕后,总得有一个传话、送钱、照应的人。

红杏就被派上了用场。

女戏子怀孕期间不能登台,都是红杏在身边陪着。

这一陪,出事了。

等到女戏子生完孩子,拿到一笔钱,又跟着剧团去跑码头了。

这时,齐府才发现红杏也不见了。

张妈哭得昏天黑地。

几年后,红杏突然回来了。

她大着肚子,都快临盆了。

张妈问红杏,孩子是谁的。

红杏说,我也不知道。

这下糟了,死要面子的张妈就把红杏锁在库房里,不让任何人知道,自己一日三餐送饭进去。

不久,红杏临盆了,张妈决定自己给女儿接生。

没有想到孩子太大,难产。

生了一夜,孩子就是出不来,大人孩子都危险。

最后,张妈一咬牙,把剪刀放在油灯上烧了烧,再放到凉水里降降温,就剪开了红杏的产道,硬把孩子拽出来了。

孩子的脑袋被严重夹伤,又呛了羊水,虽然活了,却成了一个二傻子,口角流着口水,智力永远停留在七八岁的水平上。

而可怜的红杏,生下孩子不几天就死了。

如今的张妈已经满头白发,成了张奶奶了。

解放后,她一直住在老宅,她是住在老宅里时间最长的人,比齐社鼎时间还要长。

因为在外面家里已经没有亲人了,张妈也只能把齐府当做自己的家。

可和齐家的关系随着老爷太太的去世,越来越疏远了。

虽然齐社鼎是吃她的奶水长大的,随着齐家的经济条件一天不如一天,慢慢地谢庆芳就断了对张妈的接济,也只是在过年过节,给张妈送点东西。

齐社鼎总是在自己有了多余的零钱后,悄悄地塞几个给张妈。

现在,张奶奶已经七十多岁了,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她对人说:我倒是不怕死,只是死了以后,这孩子怎么办?死也闭不上眼睛哟。

她放不下二傻子。

此时,张奶奶在厨房里干什么呢?她在烧香求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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