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2025-03-30 06:25:34

一连多日,齐社鼎的病情一直不稳定,有时很烦躁,在病床上翻来覆去的,有时又整天安静地躺着一动也不动;有时好像清楚一点,咿咿呀呀地想说什么,有时又很糊涂,大小便都拉在床上。

这天,谢庆芳掀开他的被子,发现他又尿床了,就撤去了垫在他屁股下的床单,换上一块旧布,然后用热毛巾给他擦了擦屁股。

谢庆芳轻声问他:社鼎,社鼎,听得见我说话吗?齐社鼎翻了翻眼睛好像听见了。

谢庆芳说:社鼎,我说,你听着,知道你就点点头。

齐社鼎仍然翻了翻眼睛。

老宅马上要拆了,你知道吗?齐社鼎又翻了翻眼睛。

老太太在临死前有没有跟你交代过什么?有没有留下什么东西,藏在哪儿了?齐社鼎把眼睛闭上了,没有表示。

谢庆芳又问:社鼎,你听见了吗?齐社鼎一点反应也没有了。

谢庆芳急了:你再不说,老宅一拆就来不及了。

齐社鼎还是没有反应。

谢庆芳想了想,又问:那天晚上,你到底看到什么了?这时,齐社鼎的喉管里突然发出一阵呼啦呼啦的声音。

谢庆芳用手推了推齐社鼎说:你真的遇上鬼啦!齐社鼎猛然咳嗽起来,咳了两声又被什么堵住了,呼吸变得急促,一会儿,脸和脖子都红了,接着憋得发紫。

谢庆芳害怕了,跑出病房在走廊里叫:医生!医生!快来呀!不好了!快来人呀!值班医生和护士都跑来了,用吸痰器把积在齐社鼎喉管里的痰吸了出来,齐社鼎又恢复了平静。

惊魂未定的谢庆芳站在床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唉——,真不知道你遇到了什么鬼哟?齐社鼎住院的这段日子,谢庆芳失魂落魄地医院家中两边跑。

平时,齐社鼎每周才回家一天,家中好像有他没他无所谓。

可他突然中风住院,谢庆芳就感到心里的顶梁柱倒了。

特别是他在茶几上写的那两个奇怪的字,她百思不得其解,只盼着齐社鼎早点醒过来,好问个明白。

齐社娟每次来查房的时候,都交代谢庆芳要多和二哥说说话,帮助他恢复说话的功能。

其实谢庆芳比谁都急,因为她有重要的事要问他,所以,只要齐社鼎动一动,她就会趴在耳边问:社鼎,社鼎,听得见我说话吗?可齐社鼎一直没有说话。

这时,齐社鼎睡在干爽的床单上,感觉舒服多了,他时清楚时糊涂的脑子里,蒙蒙胧胧中,一个念头浮来浮去:是谁在这样伺候我?是梅香?齐社鼎和谢庆芳,两个人在一张床上睡了几十年,心却隔着十万八千里。

谢家早年是开茶庄的,到齐府提亲的时候,家道早已中落,只在城里留下一间小茶叶店。

谢庆芳的个性也和齐社鼎差着十万八千里。

齐社鼎成长的时候,虽然齐府已经一年不如一年,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基本上是在衣食无忧的环境里长大的,他木讷寡言,与世无争。

谢庆芳却不同,她是家里的长女,成年的时候家境还不错,因此谢小姐对自己今后的生活充满了期待。

后来她看着家境一年比一年差,才知道钱在生活中是多么重要,要想今后生活好只有靠嫁人了。

这时,听说齐府二儿子提亲,还没等父母亲表态,谢庆芳就点头同意了。

说她看中了齐社鼎,不如说是她看中了齐府的大宅子。

当她还很小的时候,就知道齐府是本城的望族,每次路过齐府的门口,都要多看几眼那深宅大院。

那时候她就有一个强烈的感觉,如果能嫁进这样的人家,就是人上之人了。

可真的嫁到齐府以后,心就冷了半截,偌大的一个老宅,其实早已内空了。

齐府人丁不旺,大少爷大小姐都没有住在家中,空空荡荡的。

嫁到齐府的第一夜,就让谢庆芳刻骨铭心,一辈子都无法忘记。

她是那年腊月初八嫁过去的,婚礼在一进的大厅堂里举行,拜过天地以后,由张妈引着她进了设在三进西厢房里的洞房。

那天是个阴天,刮着西北风,天很冷,张妈在洞房里生了一个火盆,房间里暖洋洋的。

很晚了,新郎送完客人回到洞房,宽衣的时候,谢庆芳才发现齐社鼎是这样的瘦。

他说了一句:睡吧。

就掀开被子钻到被窝里。

宜市一九三六年就有了火力发电厂,当然是有钱人家才用得起电,齐府里已经有了电灯。

谢庆芳毕竟是个姑娘,不好意思在齐社鼎面前脱衣,她关了灯,才脱衣上床。

两人都没有说话,谢庆芳躺在那儿等待齐社鼎把她变成他的媳妇。

嫁过来前,谢庆芳对怎样做女人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那天母亲把她叫到自己的房间,指着一个箱子对她说:这是你的陪嫁。

箱子是个旧箱子,谢庆芳知道自己的家境,但觉得母亲给这样一个旧箱子也太寒碜了。

母亲知道女儿心思,就说:庆芳,这是母亲当年的陪嫁。

说着,打开了箱盖,箱子里是空的,空空的箱底由瓷片镶着一幅幅画,用白描手法画着各种男女交媾的姿势。

谢庆芳看了一眼,脸就红了,说:妈,这是干什么?母亲说:庆芳,你就要结婚了,要懂得怎样做女人。

做女人一要丈夫喜欢你,二要会生儿育女,懂得男女之间的事很重要。

我结婚的时候,你外婆就是让我看这春宫图去了解男女之间是怎么一回事,你也好好看看这图吧。

母亲让人把这个箱子搬进了谢庆芳房间,谢庆芳插上房门,真是认认真真地琢磨了好多天。

现在这个箱子就放在床后,躺在床上的谢庆芳在等待着自己的新郎来耕耘自己,她甚至在齐社鼎没有进来前,就已经悄悄地把一条白色的丝手绢放在枕头下,准备用来接自己的处女红。

可是齐社鼎直直地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谢庆芳只能耐心地等待着。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火盆里的木炭一点一点地燃尽,房间里温度一点一点地下降,齐社鼎却一点动静也没有。

谢庆芳感觉到他也没睡着,却直挺挺地躺在那儿一动也不动。

谢庆芳装着翻身的样子,朝齐社鼎的那一边伸过去一只脚,立即像被烫了似的缩回来了,齐社鼎的身体像冰一样的凉。

谢庆芳一夜也没睡着,门外,风在空荡的齐府里穿过,发出鬼叫一般的嘶鸣,让人毛骨悚然。

这就是谢庆芳的初夜。

齐社鼎是这样一个人,齐府里的生活更让谢庆芳失望。

齐家老爷基本上不管家事,太太虽吃斋敬佛,却把家中财权紧紧地捏在手中。

谢庆芳只能忍气吞声,耐心地静等时机。

后来虽然谢庆芳和齐社鼎生了一儿一女,但齐社鼎心思并不在她的身上,尽管她不仅漂亮而且丰满,还能迎合男人的需求。

齐社鼎除了会按照程序把那事做完,根本不解风情,而且总是神不守舍,常常是谢庆芳的感觉还没有上来,他那里已经结束了。

谢庆芳也只能把齐社鼎当成一个迂夫子。

他们结婚不到两年就解放了,齐府彻底垮了。

老爷太太先后去世,齐府在后来的私房改造中,变成了现在这种大杂院的状态。

为了养家,齐少爷齐社鼎不得不到远郊一所中学去教书。

谢庆芳的梦,也就彻底破灭了。

齐社鼎心里深藏着一个秘密,他和谢庆芳同床异梦,就是因为这个秘密。

说迂夫子齐社鼎不解风情,恰恰错了,他心中一直装着一个人,一个姑娘。

几十年,齐社鼎痴情不变。

这个姑娘叫梅香。

一九三八年日本人占领宜市的时候,齐社鼎八岁,父母带着他沿着长江往上游跑反。

在他童年的记忆中,跑反就是不停地坐船,一会儿是小火轮,一会儿是民船。

小火轮是铁船,突突突冒着白烟。

民船是木帆船,比小火轮要慢很多。

过了九江、武汉到宜昌,坐的船更小了,过三峡的时候就要靠纤夫往上拉。

到了三峡中的一个小山城叫丰都,全家都跑不动了,就决定暂时住下来。

老爷齐衡君想,日本鬼子大概不会进到这个偏僻的小山城来。

可是,不久日本人的飞机就来了,这些飞机并不是来轰炸丰都的,而是去轰炸国民党的战时陪都重庆,但成群的飞机从头上飞过,让人们心里发慌。

有一次,一架日本飞机在丰都的上空盘旋,还俯冲下来用机枪扫射。

心里发慌的齐衡君决定继续往上游跑,于是经万县到重庆,一直跑到了当时日本人还没有到达的贵阳,这才停下来。

可跑到贵阳的达官贵人太多,房子和生活必需品都非常匮乏,住在那儿很不容易,带去的银元都花光了,不得不到当铺去当细软。

那时的细软也值不到几个钱,撑了两年,齐衡君想,看来三年五载打不走日本人。

全家长此下去,生计无保障。

又决定冒险回宜市。

从贵阳回来,一路上走走停停,经过千辛万苦,用了一个多月,最后在九江乘了一艘小木船才到了宜市码头。

齐衡君让全家仍然等在船上,他进城去探探情况。

走到城门口,齐衡君看到城门上挂着日本人的膏药旗,城门口一左一右站着两个持枪的日本兵。

他们对进出城门的老百姓并没有怎么限制,齐衡君便硬着头皮进了城。

到了园青坊大街,远远地就看见齐府门口也有日军的哨兵,而进出齐府的都是一些日本军人和宪兵。

齐衡君知道,家是回不去了。

于是,全家又折到了离宜市六十多里的齐家岗,这里是齐家的祖居地,住着齐家的一些远亲。

齐社鼎跟着父母亲,在这儿一直住到日本人投降。

日本鬼子投降以后,齐社鼎跟着父母亲从乡下回到宜市。

当时国民党一位接收大员住在齐府,他特别喜欢这座宅子,一直想以伪产和敌产的名义,把齐府没收。

但查来查去,齐家没有一个人跟日本人有关系,再加上齐社玉丈夫的国民党军官身份,最后还是将齐府交还给了齐衡君。

抗战前刚刚经过一次大修的齐府,就被日本人占用,虽然日本人没有对齐府进行破坏,但很多地方都改变了用途,一进二进的一些房间被当做办公室,房间里原先的家具堆在后进的连廊上,搬进了一些日式的家具和办公桌、沙发。

厨房旁边的库房,被改为临时关押犯人的监房,库房的木门换成了铁门。

后花园里好多花木都死了,放生池里的水也干了。

二进和三进的楼上,由于都是地板,被铺上了日式的塌塌米,作为军官们的卧室,墙上还留有武运长久的字幅。

齐府被弄得不伦不类。

虽然街面上庆贺抗战胜利的鞭炮声震耳欲聋,回到齐府的齐衡君却心灰意冷,对修复齐府、重振齐家的生意一点也提不起精神来。

教会学校复学了,齐衡君惟一关心的事,就是送儿子继续读书。

开学的头一天,齐衡君把齐社鼎叫到跟前,边帮他整理书包,边交代上学的事情。

齐衡君也把振兴齐府的希望寄托在二儿子身上,因为大儿子已经离家多年,二女儿也已嫁人,留在家中的只有二儿子社鼎。

他特意把儿子领到一进的大厅堂里,指着挂在厅堂两边布满灰尘的楹联,楹联上的字迹已经很淡:承先祖德以交付儿孙不必田园金玉读圣贤书即担当宇宙何分韦布荐绅齐衡君语重心长地跟儿子说,他八岁的时候,老太爷带着他去游徽州,在一个祠堂里看到这样一副楹联,老太爷就把它抄下来带回齐府,亲笔书写后请人制成匾牌挂在一进的厅堂中,作为家训。

他解释说,韦布,是贫穷的意思,荐绅,指的是富豪。

他告诫儿子,别看今天家境一天比一天差,读好书,才是最重要的。

齐衡君夫妇只知道要儿子好好读书,没有注意到儿子已经长大成人了。

这时,齐社鼎十六岁了,正是风华正茂情窦初开之际,逐渐有些莫名其妙的烦躁和夜遗的事情发生。

可教会学校管理十分严格,男女生虽在一个学校,但中间有一道高高的围墙,围成了两个鸡犬之声可闻,而完全不能往来的世界。

一个礼拜六,他放学回家,放下书包就去母亲房间请安。

母亲信佛,房间里供奉着一尊象牙的观音立像。

一般信佛教的人家供奉的观音像以瓷像为多,也有汉白玉、黄杨木、紫檀木的。

齐府供奉的这一尊高约一尺五的象牙观音立像,既表明了齐太太的虔诚,也可以看出家境曾有的殷实。

齐社鼎走进去的时候,母亲正在焚香,满屋子里都是檀香的味道。

齐社鼎看见母亲身边站着一个十五六岁的丫头,圆圆的脸,穿一件白底碎花的小褂。

自从日本人来了以后,齐家家境一日不如一日,当时一家十来口人躲在乡下,入不敷出,坐吃山空,而且一住就是五年。

搬回齐府以后,家里除了留下一个女佣供一家人使唤,再也没去买丫头。

齐衡君怕太太寂寞,让她从乡下娘家领了一个侄女当贴身丫头,这个丫头叫梅香。

梅香给齐社鼎的第一印象就是圆。

杏仁一般的圆眼睛,里面嵌着一对玻璃球似的黑眸子,眼球一转动,亮晶晶的。

一双漆黑的卧蚕眉,小心地呵护着一对眼睛。

红红的脸蛋像熟透了的杏,小鼻子微微翘起,粉红的小嘴像挂着露水的海棠。

一个乡里成长起来的姑娘,却有着一副小家碧玉的脸蛋。

皮肤白里透红,像成熟的桃子,涨满了水分,身体各个部位凹凹凸凸,活力四射。

梅香的出现,让少与女性交往的齐社鼎感到,陈旧的老宅里突然充满了阳光。

这时齐府只能勉强支撑着一座空空的老房子,大儿子在英国人办的洋行里做事,抗战前去香港后就没有回来。

大女儿已经嫁人,跟着当军官的丈夫住在南京,隔三岔五地回来看看父母亲,[万卷书库·手机电子书-wWw.jaRtxt.cOm]除了带一点礼物,经济上对家里帮助也不大。

心灰意冷的齐衡君,根本没有能力料理家中的生意,园青坊大街上除了那闻名遐迩的苏式点心店还和以前一样兴旺,就只有一爿卖南北货的店铺还开着,以维持家用。

其余的店铺卖的卖了,典的典了,租的租了,基本都不姓齐了。

齐衡君整天泡在戏园子里,捧一个黄梅戏女红角,或者捧着一把宜兴紫砂壶,坐在长江边上万佛寺的望江楼里,看着一江浊水发呆。

太太在家中很寂寞,除了焚香敬佛,就是关心小儿子社鼎的学业了。

齐社鼎那时还是瘦精精的,像个小男孩。

教会学校是住读,每礼拜六下午放学回家,礼拜天下午返校。

家中除了女佣张妈和母亲,几乎见不到女人,他觉得家里和学校一样沉闷,自从来了梅香,他突然觉得这阴暗的大宅里变得暖洋洋的。

梅香在家里是长女,缝补浆洗田里灶间粗重细活都能干,又天生聪颖善解人意,很得太太喜欢。

但她毕竟是在农村里长大,田野里山岗上疯惯了的,想唱就唱,想笑就笑,无拘无束。

齐府虽然已经破败,但勉强支撑门面的没落人家更讲究规矩,因为他们是靠标榜辉煌的过去来支撑自己面子的。

梅香呆在这个幽深的大宅子里,一个月里连太阳都见不了几天,整天伺候在太太身边,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齐太太患有一种奇怪的痛风病,长年累月周身酸痛。

因此,情绪脾气都不好,梅香总在她身边捏呀揉呀搓啊,直捏得自己腰酸背痛。

还一会儿都不能离开,稍离开一会儿,太太就会叫。

只有少爷社鼎回来了,她才叫梅香去伺候少爷。

因为,齐府里除了张妈,也只有这一个丫头可供支遣,张妈还要买菜烧饭洗浆衣服。

梅香很乐意伺候少爷,因为在齐府,只有少爷这样一个跟自己年龄相仿的人。

再说少爷脾气好,见到她总是满面笑容。

少爷并不要她干活,说话也是轻言细语,像对待自己亲妹妹似的教她识字。

太太送来的点心,少爷总要梅香和他一块儿吃。

梅香来了以后,一到周末,下课铃声一响,齐社鼎立即收拾书包飞快地往家里跑。

从他就读的保罗中学,一口气跑过三个街口才到了园青坊,看见齐府那个轿子门楼,他的心情立即豁然开朗。

以往齐社鼎每次回家,到母亲房里请安都是例行公事,如今他回到家里,放下书包就一头扎进母亲的房间,嘴巴上向母亲问安,眼睛却在找梅香。

如果梅香在母亲房里,他就会找各种理由赖在这儿不走。

如果梅香不在,他马上就会到处去找。

齐社鼎和梅香在一起最愉快的一件事,就是做游戏。

一天,做作业做累了,齐社鼎直喊腰酸,趴在桌上要梅香帮他揉揉腰。

梅香说:不行,你又不是像太太那样不能动。

起来,我们一块踢毽子。

说着将齐社鼎拉起来,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她自己做的鸡毛毽子,先自己踢了起来。

梅香踢毽子的姿势在齐社鼎看来真是美极了。

一会儿前踢,一会儿后踢,一会儿左右摆踢,一会儿两腿交叉着踢,把鸡毛毽子上上下下踢出各种花样来,两只辫子摆来摆去,身体也跟着毽子一起一伏。

踢了一会儿,梅香就拉齐社鼎踢,齐社鼎不会,她耐心地教他,教着教着,齐社鼎也喜欢踢毽子了。

晚上,在少爷的房里不能踢毽子,梅香就教他玩套绳,她找来一节红毛线,在自己手上套出各种花样,然后让少爷跟着她套,看谁最后把套解了,谁就赢了。

两人在灯光下耳鬓厮磨,两小无猜地玩着,齐社鼎闻到梅香身上有一种好闻的体香,比太太的花露水好闻多了。

梅香说话时,露出一嘴的细白牙,清新的口气也很好闻,和老爷那一嘴的烟臭味形成鲜明对比。

只是,梅香的手很粗,布满了茧子,还有在乡下割稻时被镰刀割破的伤疤。

齐社鼎喜欢握着梅香的手,问那些伤疤的来历。

梅香由于家穷,又生在农村,没读过书,对少爷每次回来捧着书本看就很羡慕。

她好奇地拿起少爷的书,可她不识字,只能看书本中的插图,看不懂就问少爷。

齐社鼎和梅香在一起,总是梅香教他玩,好像他什么都不懂似的,现在看到梅香问他书本,就格外卖力地给梅香讲书本上的知识。

见梅香听得十分入神,齐社鼎就想到教她识字。

他先教梅香写她自己的名字,可这两个字笔画太多,梅香一笔一画学了半天,不是这儿少一画,就是那儿多一笔。

那天,下了一夜雪,天地间都白了,第二天齐社鼎拉着梅香到后花园去玩。

后花园假山旁有一丛斑竹,在雪中显得格外翠绿。

那棵腊梅也放了一树黄花,使整个花园都浸着清香。

齐社鼎突然想到,后花园里曾有一个亭子,叫做风香亭,后来被日本人拆了。

亭柱上曾有一副楹联,正好合着梅香的名字,他就在雪地上边念边写给梅香看:竹开霜后翠梅动雪前香梅香觉得好听,却不懂,就问:说的是什么呢?齐社鼎想想,拉着梅香的手走到假山旁,指着那丛斑竹说:这就叫‘竹开霜后翠’。

聪明的梅香立即明白了,说: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她拉着少爷的手,走到那棵梅树前,指着树上的梅花说:这就是梅什么什么香。

齐社鼎说:对对对,‘梅动雪前香’。

梅香沉思起来,没想到自己这么个很普通的名字,经少爷一讲,竟是这么美。

识字的人就是聪明,梅香翻着她那圆圆的眼睛,盯着少爷看。

齐社鼎摘了几朵梅花要插在梅香的衣襟上,看到梅香的脸冻得通红,他就把自己头上热乎乎的棉帽子脱下来,戴到梅香的头上,又摘下棉手套,双手去温暖梅香的脸。

齐社鼎在后花园玩受冻了,晚上就开始发烧,烧得满脸通红。

上半夜,太太一直守在身边。

到了下半夜,太太撑不住了,就让梅香守着。

梅香看着少爷烧成这样,知道是因为自己才冻病了,更加心疼,眼泪都掉下来了。

她看到少爷翻来覆去睡不安稳,就坐在床沿上,把少爷的头抱在自己的大腿上,让少爷睡安稳一点。

她就这样一夜抱着少爷,靠在床沿上,自己也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齐社鼎退烧了,睁开眼一看,自己睡在梅香怀里,闻着梅香身上那清新的体香,感到特别舒服,他一动也不动,想一直这样躺在梅香怀里。

从此,梅香更是尽心尽力地想伺候少爷。

可齐家的这位少爷也不是那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公子哥儿,一是因为家道中落,二是在管理严格的教会学校念书,一切都要求自己动手。

他平时并不怎么要求别人伺候自己,再说,他心里喜欢梅香,看到梅香在母亲身边日夜辛劳,不得歇息,也很心疼她。

他只希望梅香能陪自己玩,所以,一回到家里,就以写作业、温功课、身上不舒服等各种理由,喊梅香来自己房间,而母亲总是有求必应。

梅香对他照顾得无微不至,端茶递水,整理房间,有时也给他捶背揉肩,晚上给他端水洗脚,伺候他上了床,自己才回去休息。

转眼一年多过去了,齐社鼎已经快十八岁了,而梅香也出落成出水芙蓉似的少女。

梅香平时最喜欢穿一件白底碎花的小褂,她也就这一件新衣,还是刚进齐府的时候,太太嫌她穿得太旧太土,家中来客的时候,出来端茶递水有失齐府的面子,才给她做的。

现在梅香身体发育了,个子也长高了,身上的衣服显得越来越紧,尤其是那慢慢鼓起来的胸脯把衣服高高顶起,像胸前揣着两个桃子,刺激着少爷产生了强烈的好奇,总想知道那里面到底揣着个什么。

初夏,齐社鼎周末回家。

晚上,少爷在房里看书,太太叫梅香送来一盘砀山梨。

这砀山梨出产在安徽的砀山县,又叫贡梨,个大,肉脆,水分足,味醇甜,早先是进贡皇上的。

梅香送来梨后,并没有走,又拿起一把刀削梨皮。

那晚很热,梅香洗完澡就把那件白底碎花的小褂洗了,只穿了太太给她的一件月白色的富春纺的睡衣,衣服已经很旧了,穿在梅香身上又大又长,衣服的后摆长长地包着屁股。

这件衣服穿在充满着青春气息的梅香身上,却显出不一般的魅力。

情窦未开的梅香不懂,穿这样一件衣服到少爷的房里,少爷会是什么感觉。

少爷已经不是一年前的少爷,少爷成年了。

梅香只觉得自己和少爷已经很熟了,熟得像兄妹。

所以,那天她不但穿了这样一件薄薄的衣服,还在洗澡后把缠胸布也解了,睡衣里只有一件红色的围胸。

齐社鼎坐在桌前,桌上的灯照着摊开的书本,也照着梅香时隐时现的鼓鼓的胸脯。

这对胸脯又一次对齐社鼎产生了强烈的诱惑。

当梅香将削好的梨递给他时,他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接梨的手背鬼使神差地在梅香的胸脯上擦过。

他立马感到整个手背发热,全身激灵了一下,手一软梨就掉在了地上,那酥脆的贡梨立即摔成了一摊水,少爷的心里也似有一股春水流过。

少女的胸是最敏感的,梅香猛地往后一退,片刻间两人都怔住了,只听见房间里一片粗壮的呼吸声,静了一阵,梅香猛地转身离去了……其实,齐社鼎遇上狐仙的事,一开始并没有让老宅里的人感到多么害怕。

事情发生得太蹊跷了,像鬼怪电影中的情节一样:月黑风高之夜,一个男人在漆黑的夜幕中回家,突然白光一闪,一个身着白衣的狐仙出现,男人受惊失语,一只颤抖的手写下狐仙两字。

这很像是一个吓唬孩子们的故事,大人们就不一定相信了。

在老宅住久了,听到看到的多了,青蛇、老龟、黄鼠狼,甚至也有人说夜里见过穿一身白的女鬼,大家都见怪不怪似信非信了。

再加上齐社鼎给人们的印象,就是个怪异的人。

老人们说,脸上无肉是个怪,齐社鼎就是脸上无肉,他干瘦,脖子长,脸小,鼻梁上架着一副高度近视眼镜,皮肤干且粗,脸上好像总有一层粉末,让人以为是上完课脸上的粉笔灰没有洗干净。

不到六十岁的人,脸上就长了不少的老人斑,由于皮肤干燥,老人斑又显得很锈,这副样子看上去就有点怪怪的。

在这样的人身上,发生一点怪事也就见怪不怪了。

认识齐社鼎的人,不仅觉得他怪,还都说他迂。

除了说他迂腐,不善和别人打交道外,还有一层意思,是指他这个人不懂得怜香惜玉,家里有一位美人儿似的老婆,却从来没有见他有满足感,也从来不见他对老婆有什么特别的呵护,这自然也是一种怪了。

不少人认为,谢庆芳嫁给齐社鼎是一朵鲜花插在牛屎上。

曹老三更刻薄,他说是插在干牛屎上,因为齐社鼎长得干瘦。

谢庆芳不仅长得漂亮,而且聪明过人,尤其精于持家。

她和齐社鼎生了一男一女,一直没有工作,一家四口全靠齐社鼎的一份工资,她却把一个家操持得井井有条。

其实,齐家两口子,脸上无肉的齐社鼎内心却是宽厚的,他只是不圆滑,不会察言观色,不会花言巧语。

外表宽厚的谢庆芳却是一个很有心计,斤斤计较的精明女人。

她不是一个逆来顺受的贤妻,在外面她维护齐社鼎的面子,好像事事都听齐社鼎的,实际上家里一切都是谢庆芳说了算。

齐社鼎听谢庆芳的,甚至可以说有些惧内。

例如,齐社鼎口袋里的钱,一般不会多于两元六角。

他一个月工资是五十二元六角。

发工资的时候,留下十块钱的伙食费后,其余全部交给谢庆芳,谢庆芳再给他两元六角的零花钱。

齐社鼎,一不抽烟,二不喝酒,每月除了花两角钱在学校门口理发,他几乎没有别的开销。

谢庆芳的精明也是生活逼出来的。

早先,谢家的茶叶生意做得很大,在南京、芜湖、安庆、九江、武昌城都设有分号,在徽州、九华、东至、祁门等地有自家的茶场或者收购点。

谢家茶叶生意的衰落,是从清咸丰年间开始的。

洪秀全在广西金田起义后,率领太平军从广西进湖南、入湖北,打下武汉三镇,然后水陆兼程,一路往东先后占领九江、安庆、芜湖,最后打入南京城,建立了与清廷对峙的农民政权——太平天国,将南京改名为天京。

后来,太平军与清军包括后来崛起的湘军进行了长达十几年的战争。

太平军建都南京以后,芜湖、安庆、九江都被太平军占领,武昌城虽然没有被长期占领,但太平军与清军在武昌城的争夺战一直也没有结束。

湘军攻打太平军时,经常采用围而不打的战略,曾国藩的弟弟曾国荃攻打安庆就围城一年多,还在城外绕城挖了两道宽五丈、深二丈的大濠沟,以围困城内的太平军。

这样,基本上切断了城外与城内的供应。

战事连连,茶叶的运输线——长江也被封锁了,谢家的茶叶生意从此就开始衰落。

太平天国失败以后,谢家也曾想东山再起,但无奈已无回天之力,只剩下宜市的这一间茶叶店还在惨淡经营,一直传到谢庆芳的父亲。

由于店小本薄,每年收购茶叶时,谢庆芳的父亲亲自在茶场和茶叶店之间奔波,茶叶店只好留给家人看管。

谢庆芳长大以后,就代母亲照管茶叶店,一位如花似玉又笑容可掬的姑娘做店员,店里的生意也会好一些。

谢庆芳自小在茶叶店里长大,渐渐磨练出一份精明,摸索出了多赚一点钱的门道。

门道就在秤上。

生意生意,都离不开一杆秤。

小茶叶店做的都是三两五两、一斤二斤的茶叶生意,因为有与各家茶叶店的竞争,价格是明码的,贵了别人不要,谢庆芳就在秤上动脑筋。

卖茶叶是用杆秤,杆秤由上面刻有斤两秤星的秤杆、秤砣和秤盘组成。

每次在称茶叶时,谢庆芳都会找出话题和客人交谈,分散客人的注意力,她右手提起秤纽,秤纽是一段麻绳,系在秤杆上,一头是装着茶叶的秤盘,一头吊着秤砣。

称重量时提起秤纽,通过秤砣的移动来平衡秤杆,秤砣落在什么刻度上杆秤平衡了,就表明着秤盘里茶叶的重量。

谢庆芳在称秤时,把提着秤纽的右手小指翘成兰花指,那尖尖如竹笋一般的手指很好看,可门道就在这只兰花指上。

谢庆芳左手移动秤砣时,右手的兰花指会乘客人不注意压一下秤杆,于是盘中的茶叶就重了一点。

谢庆芳就是用这个办法使卖出的茶叶重量多一点,也就一点点,不能太多,太多了客人会发现的。

但这一点一点的积累,也就是她比别人多赚一些的秘密。

久而久之,谢庆芳摸索出一套娴熟的压秤技巧,并乐此不疲,因为每翘一次兰花指,都会多出几毫几分的利润。

这一点一点的积累,锻炼了她的精明,但却改变不了她的家道中落。

是什么支撑着精明的谢庆芳,一直待在木讷拘谨的齐社鼎身边,并且为他养育着儿女呢?这是谢庆芳心中的一个秘密:谢庆芳发现了齐府里的一个秘密,一个天大的秘密,为了解开这个秘密,她年复一年地整整等了三十多年,直到今天。

现在听说齐府要拆了,她把解开秘密的最后希望寄托在齐社鼎身上,可偏偏在这时候,齐社鼎不能说话了。

那心中的煎熬,怎么不让谢庆芳失魂落魄呢?她日夜守在齐社鼎的身边,只盼着齐社鼎早日醒来,帮她解开那个守了三十多年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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