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2025-03-30 06:25:34

齐府是个深宅大院,进入大门后,曾有一道凹字形的仪门,仪门一般是关闭的,在等级制度森严的封建社会里,只有最尊贵的客人和族中长辈才能走仪门,而一般客人包括宅子的主人,平时都只能走开在仪门左右的边门。

徽式大宅子的仪门挡住了人们的视线,就像北方的照壁一样,屏蔽着深宅大院里的隐私,不同的是,照壁在大门外,仪门在大门里。

如今老宅的仪门、边门都不复存在了,大门一开,一下就把前院暴露在人们的面前。

仪门的后面,左右有两间房,一间是原来的门房,如今住着程基泰。

一间早先是放轿子的轿房,后来世事变迁,被打开朝街一面的墙,做了店面,解放后店面关门了,现在住着杜媛媛的妈妈。

再往里就是前院了,前院有两个残破的花坛。

齐府鼎盛的时候,一边种着牡丹,一边种着天竺,牡丹代表着荣华富贵,天竺寓意长寿百年。

如今花坛里长满了杂草。

前院有约五六十平方米,昔日的白墙已经变成灰墙,上面布满爬藤,墙上的瓦已经残缺不齐。

穿过前院,是一道圆形的满月门,月门前是五级台阶,月门的两边用小瓦拼成了梅花状的花墙,花墙也已残破,像老人缺了牙齿的嘴巴。

过了月门,是一个小天井,天井上面就是齐府最大的厅堂,齐园青手书的齐庆堂三个大字的匾,就挂在这个厅堂上。

这里是齐府接待客人、举行婚丧盛典、除夕全家团聚大宴的地方。

齐社鼎和谢庆芳的婚礼也是在这里举行的。

从大门到这里,是齐府的第一进,现在人们把它称为前进。

穿过前进的厅堂就是二进,二进的天井比一进的大,周边有回廊,但厅堂比一进的小。

再穿过一个短短的露天走廊,就进入三进,三进又是由一个天井和一个厅堂组成的。

齐社鼎和曹老三都住在三进,三进当年是老爷和小姐住的地方,进入三进又有一道门,三进就有自成一统的感觉。

现在住在一进、二进和后花园里的人们,与住在三进的人交往相对少一点。

对三进发生的事,也只是耳闻并不是眼见,总有点将信将疑的。

如今人们把齐府称为老宅,年轻人甚至不知道齐府是什么。

齐社鼎和曹老三出事后,老宅像个被捅了一下的麻雀窝,闹腾了一阵子又慢慢地恢复了平静。

生活恢复到既定的轨道,人们最关心的还是老宅拆不拆这件大事。

可改造园青坊大街的事,传了一阵子,又没有了消息。

老宅每天最热闹的时候是傍晚,大人们下班了,孩子们放学了,人们从城市的各个角落像鸟儿归巢一样回归老宅。

归家的人潮过去以后,一位精瘦精瘦的男人走进了大门,他叫程基泰,老人们都叫他程小开。

程基泰今年已经五十八岁了,可衣着却很时尚,今天他穿了一件黑色的T恤,偏大,两肩都耷拉下来了,他实在是太瘦了,那T恤穿在身上有点像挂在衣架上。

黑色的T恤胸前印着一行白色的英文KISS ME(吻我),显然他不知道这英文是什么意思,不紧不慢地踱着八字步,叫旁人看了觉得很滑稽。

程基泰手上拎着一个荷叶包,不用问,里面肯定包着他最喜欢吃的卤猪头肉。

宜市处在湖网区,郊外有不少大湖,盛产鱼虾和红毛蟹,还有莲藕,湖里长满了荷叶。

在市场上,小贩们都用不沾水不沾油的荷叶包卤菜,然后用草绳一扎,顾客拎起来就走,很方便。

八十年代以后,人们都用起了塑料袋,但仍有小贩喜欢用荷叶包卤菜,程基泰也特别喜欢荷叶包食品后的那种特有的清香。

程基泰腾出一只手掏出钥匙开了门,嘴里还在哼着黄梅小调:小妹妹打猪草哟,唉哟依子喂——程基泰当小开时,是黄梅戏票友,捧得最多的就是后来成了黄梅戏表演艺术家的严凤英。

他现在哼的,就是严凤英当年唱红一时的黄梅戏《打猪草》。

打开房门,立即冒出一股霉味,可程基泰已经习惯了,他把卤猪头肉放在桌上,就到门外的窗檐下,捅开炉子准备烧饭。

曾是门房的房间当然很小,房里除了一张床、一张方桌和一个条桌,再也放不下别的东西了。

程基泰只好在窗外的屋檐下放一个煤炉烧饭,一到下雨,他弯腰烧饭时撅起的屁股就被雨水打湿了。

住在如此窄小房间里的程基泰,小时候却是二层楼花园洋房里的公子哥,所以他才有一个外号叫程小开。

程基泰的爷爷在武汉有一间航运公司,年老以后将家族生意交给儿子,就和太太落叶归根回到了宜市。

爷爷在教会区旁边买了一块地,建了一幢二层的花园洋房。

觉得身边寂寞,要求儿子送一个孙子回来,这样,父亲就将小儿子程基泰送到了爷爷奶奶身边。

两位老人当然对小孙子百般溺爱。

解放前,十来岁的程基泰成了宜市有名的小开。

后来,时局动荡,程家就将生意往香港发展,在武汉的家族也逐渐迁往香港,父母想把程基泰带走,无奈两位老人舍不得,程基泰就被留了下来。

这一留,人生就拐了弯,程基泰的命运发生了根本的变化。

两位老人解放前夕相继去世。

解放军的炮火过了长江,程基泰和在香港的家人失去了联系。

除了乡下的农田,程家留在宜市的只有一幢两层楼的洋房。

安葬完爷爷奶奶,家中的佣人纷纷回乡,留下程基泰和从武汉跟过来的佣人王妈。

程小开没有任何谋生手段,也没有任何经济来源,为了生活,他先是变卖家中的东西,能卖钱的东西卖光以后,就只好把洋房也卖掉了,王妈也走了。

程基泰的生活每况愈下,最后搬到齐府的门房住了下来,这一住就住了二十几年。

程基泰把中午的剩饭剩菜倒进锅里热一热,在昏黄的灯光下,就着猪头肉吃了起来,一会儿就吃得满头大汗。

他抄起宽大的T恤擦了擦汗,听见有人敲门。

程基泰以为自己听错了,因为很少有人会敲他的门,又低头吃饭。

敲门声又起,而且敲得很有礼貌,轻轻的,一下一下的。

程基泰起身打开房门,门外站着一位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笑容可掬地问:请问,这里是园青坊大街85号吗?听口音像是个广东人,舌尖有点发硬,但普通话说得还算标准。

程基泰回答:是,这里是85号。

来人又问:请问,您就是程基泰程先生吗?程基泰仿佛受到感染,回答也变得礼貌起来:我是。

您是?来人掏出一张名片递给程基泰说:我是程翠玲小姐的朋友,姓黄,从香港来,这是我的名片。

程基泰听到程翠玲的名字,愣了一下,然后看看手上的名片,光线很暗,看不清名片上的小字,他转身回到房间里,从条桌的抽屉里摸出一副镜框已经发黄的老花镜戴上,就着灯光,看到名片上印着香港浩海投资有限(集团)公司总经理黄瀚浩。

程基泰只觉得心里一亮,这才想到还把客人晾在门外。

欲把客人往家里让,又觉得家中太寒碜,便站在门口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

他有些激动,程翠玲是他失踪了的女儿。

解放后,程基泰由于没有任何经济来源,坐吃山空一贫如洗,再加上那个巨大的海外关系阴影,年复一年,就把婚姻大事给耽误了。

随着年龄逐渐增大,程基泰越来越觉得孤独,一直想找个人一起过日子,曾经有人介绍了一位离婚的女人给程基泰,那女人到他家来了一次以后,就再也不愿意见面了。

介绍人问为什么不愿意,那女人说:他家小得连老鼠都放不下,找个女人放哪儿?后来,程基泰抱养了程翠玲,她是乡下一位远房亲戚的女儿。

程基泰领养程翠玲是想养儿防老的,结果程翠玲却让他伤透了脑筋。

程翠玲跟着他生活了十几年,除了姓程,跟他没有什么感情。

程翠玲长得小巧玲珑眉清目秀,可自小个性反叛,她总是不愿待在家里,程基泰稍不注意,她一闪就到了街上,连影子都看不到了。

后来发展到常常夜不归宿,在社会上结交不三不四的人,几次被派出所的民警送回来,还上了街道居委会所编列的失足青年的名单,街道居委会的老太太们经常上门问长问短,让程基泰既忧心忡忡,又很没面子。

一次,程翠玲又是多日不归家,程基泰满世界去找,最后在码头的候船室看见她和一帮小青年在一起。

程基泰抓住了她,将她带回了家。

那天晚上,程基泰一夜没睡,就守着程翠玲,苦口婆心地劝她要学好。

程基泰说:将来你在香港的爷爷回来了,你这样子还有脸见他吗?其实,程基泰心里都没有把握还能不能找到自己的父亲,父亲还在不在香港,他也弄不清楚。

程翠玲听了,朝他嚷:那你把香港爷爷的地址给我,我去找他!你去香港?你去得了吗?那你别管,我反正要去。

程基泰知道程翠玲又想往外跑,就说:你别想,香港算海外,去那儿跟出国一样,你一个小丫头片子能出国?程翠玲就不说话了,躺在床上装睡。

第二天一早,程基泰将程翠玲锁在家里,出外去给她买早点。

当他端着豆浆油条回来的时候,发现家里的房门歪在一边,门锁仍然好好的,程翠玲不见了踪影。

显然是程翠玲的狐朋狗友把她劫走了,程基泰真是欲哭无泪。

从此,程翠玲就没回来过,也没有任何音讯。

那段时间,程基泰一下老了十几岁,本来就瘦小的他变得更矮小了,连走路都佝偻着腰。

所剩无几的头发也全白了。

两年多过去了,突然有人带来了程翠玲的消息,程基泰不知该是惊喜,还是悲伤。

来人见程家是如此窄小阴暗,就说:您如果方便,请和我一道去一下宾馆。

程小姐给您带了一些东西,还有一封信。

程基泰不知道说什么:啊啊,好的,好的。

转身锁上房门,跟着来人走了。

这正是家家户户忙着烧饭的时候。

老百姓过日子就是吃喝拉撒睡,吃为先。

绝大多数的老百姓,一辈子的劳作都只是为了糊口。

宜市是一个位于长江边上的城市,靠卖力气生活的码头工人是很大的一个劳工群体,他们对每天上班有一句很形象的口语,叫搞嘴去。

搞嘴就是挣吃饭的钱。

平民百姓下班回家后的第一件事当然是做饭。

拥挤着十几户人家的老宅,连廊里,屋檐边,厅堂中,都是烧饭的地方。

夏天天热,有的人家就把煤炉拎到天井里去烧饭。

家家户户的锅碗瓢勺响起来,构成了一支民生交响曲。

到二十世纪的八十年代末,对于城市平民的生活来说,变化最大的是吃肉的日子多了起来。

哪家买了排骨、猪腿骨,那咚咚咚剁骨头的声音,整个老宅都能听见。

切菜的声音渐渐停下,炒菜的味道传出来了。

宜市人祖祖辈辈吃的都是菜籽油,油烟大,整个老宅里都弥漫着一股菜味和油烟混合的味道。

如果哪家炒辣椒,相邻的人家一定会陪着咳嗽。

这种混合的油烟味还会沾在衣服上,依附在家具上、门窗上、房梁上。

于是,一走进老宅你就会闻到一股特有的味道,这就是老宅子里的霉味和炒菜油烟的混合味,或者说,这就是小市民生活的味道。

锅碗瓢勺的声音结束以后,人们就开始吃饭了。

这时,天也基本黑了下来。

由于家家都会精打细算,所用白炽灯泡一般都是十五瓦到二十五瓦的,再加上陈旧的墙壁、天花、门窗的衬托,更使灯光昏暗,人们已经习惯在这种昏暗的灯光下吃饭。

家家住得这样挤,又挨得这么近,张家吃什么,瞒不住李家,你就是不说,菜的味道也会飘出来。

老宅里的人吃什么也不瞒着别人,有时弄了一点特别的菜,还会盛一点送给近邻尝尝。

夏天,大家就把吃饭的桌子放在厅堂里、天井里、院子里,家家吃什么菜一目了然。

可老宅里有一家人,喜欢关着门吃饭。

这就是住在老宅二进西厢房里的张家。

当家家锅碗瓢勺轰轰烈烈地响着时,张家却轻声地掩上了房门,他们家吃饭的动静比别人家小得多。

因为他们家比别人家吃得要好一些,张家的男主人是工商所的副所长。

张副所长叫张和顺,每天上班都提着一个大大的黑提包,有点不伦不类。

不是张副所长没有公文包,开会发的,别人送的,家里大大小小的公文包也有七八个,可他每天上班仍然拎着这个黑提包。

有一次单位发了一份去省里开会的通知,办公室小唐送来时张副所长不在,小唐是个刚毕业分来的姑娘,见张副所长的包放在椅子上,就顺手拉开了将通知放了进去,结果发现提包里没有本子和笔,而是放了好多的塑料袋,有一股鱼肉的腥味。

这是张副所长的秘密。

张和顺是老城区工商所的副所长,管着全市最大的一个中心农贸市场。

这个市场里有几十家个体摊档,从青菜豆腐到油盐酱醋到鸡鸭鱼肉,应有尽有。

工商所长在这儿是所有摊档主们敬畏的土皇帝。

张副所长每天上下班都要去市场转一转,名曰:了解市场情况。

早上上班前去一趟市场,看看当天的行情,傍晚下班后再去一趟市场,了解市场的变化。

早上去时,在哪一家摊档前多站一会儿,晚上必然还要到这家摊档前再看一下。

从市场里转出来,他的提包也就鼓起来了,原来,张副所长是把提包当菜篮子用。

每天回家,首先把提包递给老婆,老婆立刻心照不宣地将提包拎进厨房。

张和顺爱贪小便宜但胆子小,他每天从市场里带回来的鱼、肉,第一不会太多,鱼就一条,肉不会超过一斤,香肠也就三五根;第二不会白拿,都会付钱,只是他买回来的鱼肉,不仅质量是最好的,而且价钱也是最便宜的。

张副所长非常讲究吃,今天他要吃韭菜炒肉丝,那肉档主给他留的一定是最好的里脊肉,肉中一点点肥肉都会被剔除掉,而且要黑毛猪肉。

张副所长说:黑毛猪肉香,但因为长得慢,如今农民越来越不愿意养,已经很稀罕了。

明天他想吃桂花鱼,那一定是刚刚上市的活鱼。

而且是长江里的鱼,不是湖里的鱼,他说:湖里的水不流动,所以湖鱼有一股泥腥气,而长江是活水,江鱼长在石缝边,所以没有泥腥气。

他能一眼看出哪是湖鱼,哪是江鱼,他说:湖鱼脊背发黑,因为湖泥是黑的,江鱼脊背发黄,因为江水是黄的。

所以,张和顺家一般不开门吃饭,就是在炎热的夏天,也是掩着房门。

张和顺五十六岁了,这位从小职员一步一步爬上副所长位置的人,一生经历过太多的运动,有着太多的人生体会。

他教育上高三的儿子说:逢人只说三分话,不可全抛一片心。

在单位里,在生活中,(万卷书库-www.jartxt.Com)他自己也是这么做的。

他女儿生孩子的时候,家里需要找一个小保姆。

那些市场里的小摊档主们,都想乘机巴结他,纷纷替他介绍,他一个都没看上,理由有着千千万,骨子里还是对她们不信任。

最后,乡下亲戚介绍了一位远房的侄女。

小女孩十七岁,长得敦敦实实的,一脸的憨厚。

全家人看了以后都满意,他也说不出什么了,就要最后决定的时候,他想想还是不放心,提出再让侄女来家里见一面。

侄女又从乡下来了,张和顺在侄女进门之前掏出几枚硬币放在桌上。

在女儿和侄女说话时,张和顺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看着侄女,看得那小女孩满脸通红。

侄女走的时候,女儿都已经和她约定了来家里的时间,可张和顺把门一关,态度坚决地说:这女孩不能要。

家里人都不解地望着他,他指着桌上的硬币说:我一直在观察她,她一进门就看着这钱,到出门的时候还看着这钱,说明这孩子太爱钱,将来难保手脚干净。

张和顺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今天张和顺回家的时候心情特别的好,因为他在大门口遇上了杜媛媛,美人儿杜媛媛有着先天的上海人的优越感,看谁都是从鼻子尖上看过去,从不正视别人。

过去,她从没有把张副所长放在眼里,因为那时候她是一家国营袜厂的女工,没有什么事求张副所长的。

现在她对张副所长要客气一些了,因为她是个体户了,个体户都归工商局管,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杜媛媛现在见到了张副所长都要热情地打个招呼。

张和顺走进老宅大门,就见杜媛媛站在前院洗头,正用一把牛角梳梳着一头水淋淋的乌发。

张和顺看着杜媛媛侧身梳头的样子,真是美极了,不由得放慢了脚步。

张所长——杜媛媛口中省去了一个副字,这么晚才下班?工作忙吧?杜媛媛在张和顺心里是个天仙般的人儿,但是那种画中的天仙,看看而已。

他对杜媛媛充满着戒心,因为他认为所有的个体户都不可能守法经营,只有胆大胆小之分。

过去杜媛媛从不正视他一眼,现在这样热情,必有原因。

于是他回答说:忙,是忙啊,现在市场这样活跃,工商局管的就是守法经营,不守法的太多了,我们能不忙?杜媛媛当然明白张和顺讲的是什么意思。

张和顺这样的人,在杜媛媛的心里,就是一个农村大队书记式的人物,打心眼里瞧不起。

可是,现在就是再讨厌他,也得赔笑脸,说不定哪天有求于他呢。

于是说:张所长,再忙也要吃饭的。

就在这时,又进来了一个人,把他们冲开了。

来人是住在二进东厢房的朱银娣。

朱银娣和张和顺住对门,在老宅里凡是近邻,没有几家关系不紧张的,因为住得近,就容易发生磨擦。

但朱银娣和张和顺家的矛盾,倒不是因为住得近。

张和顺看见来人是朱银娣,就不说话了,拎着包往家里走。

杜媛媛继续梳她的头发。

回到家里,张和顺将提包交给了老婆,钟贵珍提着包就进了厨房。

二进的厢房有上厢房和下厢房,张和顺一家住了西边的上下两间厢房,把两间厢房中间的过道和一部分连廊隔起来做厨房,这样可以从上厢房里进入厨房。

所以张家厨房有得天独厚的隐秘性,今天,张和顺包里有好东西——几只大闸蟹。

宜市地处长江边,每年金秋季节都是螃蟹最肥美的时候,人们只知道阳澄湖大闸蟹有名,却不知道宜市的红毛大闸蟹也是中国的四大名蟹之一。

大闸蟹不是一般人家经常吃得起的东西,今天张和顺包里的几只大闸蟹可没花钱,是一位做水产批发生意的老板硬塞进来的。

张和顺偶然也接受别人的馈赠,当然要看是不是可靠的人。

钟贵珍做饭的时候,张和顺要在床上躺上一会儿,每天如此。

其实他的工作并不很忙,更谈不上累,每天等老婆做饭的时候躺在床上小眯一会儿,是他的一大人生享受。

老婆把饭做好了,端上了桌,这才喊他。

今天,因为在大门口见到杜媛媛,杜媛媛对他很热情,他有点兴奋。

杜媛媛对他热情,张和顺心里有一点底,他知道杜媛媛这一段时间在倒腾所谓大阪西服,其实就是日本旧西装。

这些旧西装来路不正,工商局正在管,见着了都要没收销毁。

杜媛媛和他套近乎,一定是有事要求他。

张和顺知道,杜媛媛万一有麻烦,自己未必帮得上忙。

自己的管辖范围,主要就是那个市场。

可他对杜媛媛又有点心痒痒的,刚才她和自己离得那样近,她头上洗发水的香味直冲他的鼻子,使他有点心猿意马。

张和顺躺在床上,假寐中,还在回味刚才的感觉。

吃饭——老婆在耳边轻轻地叫了一声。

张和顺睁开眼睛,看到老婆已经把饭摆上了桌子,正中就是那几只蒸得红红的大闸蟹,旁边还放着陈醋泡着的生姜丝。

儿子已经迫不及待地坐在桌旁,但张家的规矩,张和顺不上桌,谁也不敢动筷子。

大闸蟹正好三只,一人一只。

老婆想把自己的一只留给出嫁女儿,张和顺不让:吃,别管她们,过两天再说。

张和顺不是不心疼女儿,而是不喜欢女婿,他说女婿是个不务正业的烧包。

张和顺看见房门还有一道缝,就示意老婆去关上。

俗话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张和顺小心谨慎,老婆钟贵珍也是,做什么事都小心翼翼的。

所以,张家虽然在老宅里是最大的官,但却不怎么张扬,只是日子过得实惠。

正是因为生活水准高和自己的职务有关,所以,每当吃好东西,都要关起门来。

不会吃大闸蟹的人,一般都喜欢吃母的,因为母大闸蟹黄多。

其实真正会吃大闸蟹的人,在不同的季节喜欢吃不同的大闸蟹。

例如,在菊花开的时候,就是吃公蟹的最好季节,这时公蟹不但肥大,而且腹中有着一层厚厚的蟹膏,也叫蟹油,这是大闸蟹身上最精华的东西,味道也最鲜美。

张和顺拿起碗里的大闸蟹,老婆和儿子才跟着动手。

这时,钟贵珍突然想起,应该给丈夫倒一杯黄酒。

吃蟹就要喝黄酒,虽然张和顺不太会喝酒,但高兴时也是要喝一两杯的。

钟贵珍马上去拿来一瓶黄酒,给张和顺倒了一杯,此时,张和顺已经打开了蟹壳,果然腹中充满着厚厚白白的蟹膏。

张和顺把姜醋倒在蟹膏上,一口就把蟹膏咬了一半,惬意地享受着口中的美味。

钟贵珍突然想起一件事,她对丈夫说:我今天碰上谢庆芳了,她告诉我,齐家大先生在医院里还没有醒过来。

张和顺正在聚精会神地品味着大闸蟹,听到老婆说到齐家的事,就问:齐社鼎查出是什么病?钟贵珍说:我没有问,听说是不能说话了。

张和顺说:不能说话?那是脑溢血。

钟贵珍说:他们都说是被狐仙吓的。

张和顺说:扯淡,哪有什么狐仙,有谁见过狐仙?钟贵珍说:那天晚上在场的人,都看见说不出话的齐家大先生用手写出来的。

张和顺说:那是曹老三闲得没事,编着故事吓人的。

钟贵珍说:编着故事吓人?曹老三就是对狐仙不敬,才把手给切了,你看他现在手吊在脖子上,人完全蔫了。

张和顺将吃完的一只大闸蟹脚叭的一声,扔进了盘子里,把钟贵珍吓了一跳。

张和顺擦了擦手说:净听别人瞎扯,反正我不信。

我是国家干部,不能相信迷信,你们也不要在外面乱传。

说着,他耸着鼻子闻了闻,问:什么味道?啊?这是什么味道,这么臊?钟贵珍有鼻炎,对味道反应迟钝,说:什么味道?我怎么没闻到?一直低头吃大闸蟹的儿子张平安也抬起头来,耸耸鼻子说:妈,我也闻到了,是不是我们家厨房里有什么东西臭了?张和顺说:不是臭味,这是臊味!闻了这味,一家人没有了食欲,分头在房子里找,厨房里,桌子下,床底下,都没有发现有臊味的东西。

张平安还端了一把椅子爬上去,看了衣柜顶上,也没有找到这种味道的来源。

张和顺感觉味道是外面传来的,就打开了房门。

看见对面朱银娣家两口子也站在厅堂里,朝着他们家这个方向望着,好像在议论着这臊味是从哪里来的。

张和顺赶紧把门关上了。

那股味道似有似无,当你耸着鼻子找它时,好像它又没有了,当你怀疑自己的嗅觉时,它又真真切切钻进你的鼻子。

味道慢慢浓起来,好像在顽强证明着自己的存在,其臊无比。

仿佛是一股液体,慢慢地把老宅淹没了,把老宅的人也淹没了,缓缓地流进了鼻孔,辣辣的直冲脑腔,接着人心发堵,头发晕,眼睛都睁不开了。

老宅里的人都出来了,没有出来的也从家里伸出头,吱吱喳喳,议论纷纷。

有人拿着手电筒,翻腾那些堆着杂物的角落,在老宅的角角落落里找,从前进到后进,再到后院,到处都是翻找的人。

翻了一个多小时,几乎把老宅都翻遍了,也没有找到臊味的来源,而此时天已经黑透,臊味慢慢地淡了。

昏黄的灯光下,只见老宅里人影憧憧,空添了一种神秘的气氛。

这时,有人恍然大悟地惊叫一声:是狐臊吧?!说完又立刻把自己的嘴捂上了。

这一叫,仿佛一声惊雷,黑暗中的人们,禁不住吓得头皮一麻。

大家不约而同地把这臊味和齐家大先生还有曹老三的事联系起来。

人们纷纷散去,悄悄地回家紧闭房门了。

是夜,整个老宅死一般的沉静,连猫儿叫春的声音都没出现。

那股叫人昏昏欲睡的臊味,过了子夜才渐渐消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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