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一块银元看成两块的对眼钱启富,自从家中的古玩店被公私合营以后,一直都缺钱。
现在退休了,心静了,也到了含饴弄孙的人生阶段,他就一副知足者常乐的样子,常常对人说:老啰,人生无所求啰。
老婆朱银娣就骂他:什么无所求,你求得到?白姓了一个‘钱’字。
到老了,朱银娣还为做了钱家的童养媳,却一生受穷而心有不甘。
但她也常说,无祸即是福,只要家人平平安安。
这两口子断断没有想到,钱启富人已老,却还能铁树开花。
被人瞧不起的程小开,竟然给他找来了一个大财神,让他抱了一个大钱罐子。
那天去迎江宾馆吃饭,钱启富穿了一件大半新的中山装,他也就这件中山装还能穿出去会客,五粒扣子扣得整整齐齐的,还把风纪扣也扣上了,后来实在憋得慌,才又解开了。
好几年了,钱启富就没有置过新衣,今天要到迎江宾馆这么高级的地方去吃饭,在柜子里翻了半天,总算找到这件衣服还能穿出去见客。
钱启富和程基泰两人在街口等车,程基泰却不合时宜地穿着那件短袖的花衬衫。
果然来了一辆小轿车,钱启富除了坐过黄包车,就只坐过公交车,他学着程基泰的样子钻进了小轿车。
到了迎江宾馆,他紧紧跟在程基泰的身后,像是怕走丢了。
在宾馆餐厅的包厢里铺着厚厚的地毯,钱启富感到地上比自己家里的床上还要干净,不由自主地将脚上那双旧皮鞋,在裤子上蹭了蹭。
房间里一张足可以坐十个人的大圆餐桌旁,只摆了三张椅子,桌子上铺着白得耀眼的台布。
黄先生请他们坐下后,马上就有穿制服的女服务员送上热毛巾,擦完脸后,就开始上凉菜了。
凉菜摆成一朵花似的,使人不忍下筷子。
黄先生不停地给钱启富和程基泰布菜。
他专门跟服务员要了一双筷子,把自己用的和给大家布菜的筷子分开,一看就是一个见过大世面的人。
席间,黄先生没有跟钱启富谈古玩,而是有一句没一句地问着宜市的历史和徽商的历史。
他对徽商落叶归根的文化和意识,兴趣很大,赞不绝口。
黄先生说:我是广东潮汕人,我们家乡也像徽州一样,地少人多,在家乡吃不饱肚子就跑出去。
跑出去干什么?也就是学做生意。
现在香港的首富,也是世界华人的首富李嘉诚就是潮汕人。
程基泰和钱启富都没有去过广东,不知道什么叫潮汕人,也不知道李嘉诚是个什么人,但都知道香港人会做生意。
程基泰说:是呀,我们见到的香港人都是老板。
钱启富说:听说广东人都有海外关系,有海外关系就有钱啊。
然后指着程基泰说:老程家也有海外关系。
黄先生笑笑,喝了一口酒说:广东人有海外关系的是比内地的多,但有海外关系不等于有钱。
你们知道吗,最早广东人到海外去叫什么?叫卖猪仔,就是到国外去打工,当苦力。
程基泰浅浅地抿了一口酒,不插话,显得很有修养的样子。
钱启富没有什么酒量,多喝了两口,话就不由自主地多了:那怎么我们见到的广东人都有钱,比如黄先生您。
黄先生哈哈大笑起来,用桌上的餐巾擦了擦眼睛和嘴巴,说:不是这样的,我也不是很有钱,但有一点。
广东人和徽商一样能吃苦,广东人会赚钱,用一句现在的话说,叫有经济头脑。
我十五岁的时候,家里人就把我送到泰国去学做生意,家里有一位亲戚在泰国开了一间古玩店。
当学徒三年没有工钱,但每年年终老板会给一点‘利是’,你们内地人把它叫做‘红包’,也对,‘利是’就是用红纸包着的钱。
老板每年给的钱并不多,但不会交到你的手上,为什么?怕你赌啊,嫖啊,吸毒啊,花光了连家都回不了。
华人喜欢赌,多少人输光了死在异乡。
老板会将你的‘利是’放到另外一家店铺里入股,等到你出师了,就有了一点小积蓄,你可以把它拿出来,做小生意的本钱。
钱启富很有兴趣地问:老板为什么不放在自己的店里呢?因为你学的就是店里的生意呀!黄先生说:这就是我们潮州人的生意经,放在自己的店里风险就大了,如果店子经营不好,那不师徒都没有了生计?放在别的店里,是为了减少风险。
钱启富和程基泰似懂非懂地点头,觉得这个黄先生一定很会做生意。
接下来,黄先生就问他们最富有的徽商都集中在什么地方。
这个问题钱启富最清楚。
他手舞足蹈地讲了自己当年和父亲到徽州去,看到的大房子和一个一个的古村落。
黄先生兴奋得不停地给钱启富倒酒,反而把程基泰冷落在一边了。
钱启富喝得面红耳赤地问:黄先生准备住多久?黄先生说:可以住一段时间,就想去徽州看看。
钱启富把酒杯往桌上一放,说:行,我带你去。
程基泰在一旁提醒道:黄先生,您不是要找投资项目吗?黄先生也喝得有点多,他摇着手说:那不急,那不急。
程基泰想,怎么能不急呢?人不能玩物丧志呀,我得帮帮他,明天去市政府打听打听。
钱启富喝多了一点,回到家里就躺下了,朱银娣一边帮他脱衣服,一边骂:你也没有酒量,不要钱的酒就猛喝,伤的是自己的身体。
钱启富说:见识短,见识短,今天我是酒逢知己千杯少呀!知己?程小开那穷样,每天有碗饭吃就不错了,还能给你介绍一个什么知己?钱启富闭着眼睛制止朱银娣:你别瞎说,这次程小开介绍的是一个真正有来路的人。
朱银娣问:什么来路?到底是什么人?钱启富已经开始打呼噜了。
第二天,钱启富酒醒了,脑子也清醒了,和香港这位黄先生见面,唤醒了钱启富做古玩生意人的职业敏感。
旧社会做古玩生意的人,都善于察言观色,一眼就可以看出走进店来的人,是来看的还是来买的。
甚至能通过衣着、言谈、举止和神情,分析出客人的身份和职业,揣摩他买古玩是自己收藏,还是送礼,然后投其所好,把东西以最好的价格卖出去。
比如有太太小姐来买翡翠,他先把她们的气派夸一遍,然后再把她们的皮肤夸一遍,说这样的皮肤戴什么都好看。
同时又在猜测她们会买多少价位的翡翠,再拿出相应价位的手镯或戒指让她们试戴。
戴上以后,不是夸手镯戒指好,而是夸太太小姐戴得好看。
这样一通夸,不但能让她们非买不可,而且还不好意思还价。
这时,他再主动给一个优惠折扣,让她们乐滋滋地往外掏钱。
解放后,钱启富的这一手没有用了,到旧货商店来买东西的人,没有有钱人。
钱启富也是个穷人了。
昨天坐轿车,进宾馆,吃宴席,钱启富想,啊,现在有钱的香港人是这样生活的!他毕竟曾经是个精明的古玩商,通过一晚上的交谈,他已经把黄先生揣摩得八九不离十了。
这位黄先生对徽州那么感兴趣,绝不仅仅是想去玩玩。
自己退休在家,正闲着呢,陪着黄先生到处转转,有吃有喝,有什么不好。
第三天,钱启富就和黄瀚浩一块儿去了徽州。
这两天程基泰可忙了,到处帮着黄瀚浩找投资项目,他觉得商人只有做生意才是正事,找那些古玩会误事的。
在投资项目还没有找到前,让钱启富陪着黄先生去玩几天也好,他要乘着这个时间,把投资项目找到。
黄先生手里有钱,不愁找不到投资项目,现在到处都在建设,到处都缺钱。
他兴致勃勃地跑到市政府,在门口传达室,一位值班人员问明他的来意后,让他登记一下。
登记的时候需要出示工作证,这一下让程基泰作难了,他连工作都没有,哪有工作证呢?值班人员看了看他,说:连工作证都没有,还谈什么投资项目?任程基泰怎么说,人家就是不让他进去。
一头沮丧的程基泰回到了园青坊。
在街口碰上了居委会丁主任。
丁主任与一般居委会的老妈妈们可不同,她是个部队转业干部,干居委会主任十几年了。
程翠玲成为问题青年的时候,她经常上门来帮助教育,程翠玲看见她就想躲。
程基泰虽然也为不学好的女儿伤透了脑筋,希望有人来帮助她,但居委会主任经常上门来教育女儿,心里又觉得不自在。
老宅里藏不住秘密,居委会主任经常上家来教育他的女儿,这是老宅里人人都知道的事。
自己因为穷被人瞧不起,如今一个女儿又让别人笑话,程基泰内心没有一块明亮的地方,所以平时遇到丁主任他也是绕着走,就怕丁主任问:你们家那个程翠玲,最近表现怎么样?程翠玲失踪后,这个丁主任更是看见他就打听程翠玲的下落,还说:问题青年在哪儿都是问题,做父亲的要从国家的角度社会的角度来考虑问题,要为国家分忧。
潜台词很明确,失踪的程翠玲有可能会在其他什么地方危害社会。
程基泰不知道如何回答她,只能点头。
每次遇上,丁主任总是要教育几句,不知道是在教育程翠玲,还是在教育程基泰。
那天程基泰被小轿车接走,很多人看见了。
园青坊大街没有大人物,有人坐小轿车,是件稀罕事。
丁主任当了十几年的园青坊大街居委会主任,对辖区内家家户户的情况都了如指掌。
一个细心的有责任感的丁主任,有小轿车来园青坊接程基泰的事,她不可能不知道,不可能不关心。
今天看到程基泰就远远地喊住了他:老程,这几天忙什么?听说,有小轿车来接你,是家里海外关系接上了吗?程基泰听到海外关系,心里本能地咯噔了一下,过去为了这个海外关系可没少吃过苦头。
又一想,不对呀,现在海外关系又是个宝了!马上把脖子朝上扬了扬,好像要出一口气似的,说:翠玲在香港找到她爷爷了,前几天托朋友给我带东西来,来人是香港的投资商,住在迎江宾馆,那天是他派车来接我的。
程基泰像个饶舌的女人,差点就把程翠玲给他带来两千元港币的事也说出来。
丁主任一听,脑子有点转不过来:失踪的程翠玲怎么去了香港,还找到了她爷爷?程基泰就是要让丁主任掉一掉眼镜,他还要加重分量,不等丁主任开口,又接着说:翠玲让我帮她的朋友找投资项目,我刚从市政府回来。
啊?市政府——丁主任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么一个连饭都吃不饱的小开,还有那么一个不读书不学好的女儿,怎么去了香港就变了一个人啦?还回来找投资项目?市政府也是他可以进出的?程基泰根本就不想听丁主任说什么,更担心她刨根问底,自己回答不出来反而露出狐狸尾巴,就说:丁主任,我还有事,先走了。
把丁主任一个人晾在那儿。
钱启富陪着黄瀚浩去了歙县,又从歙县到了黟县,这是古徽州一府六县中的两个老县。
特别是黟县,虽是古徽州最小的一个县,却出过大批徽商,至今保存着完整成片的古村落,那些古村落都是在明清之际,徽商鼎盛的时期盖的,让黄瀚浩看得如醉如痴。
钱启富发现,黄瀚浩看风光少,看民居多。
在古民居里,又是看房子的结构少,看房里的摆设多。
钱启富陪着黄瀚浩,边参观,边讲解:徽州民居一进屋都是一个大厅堂,厅堂正中照壁上垂挂的是大型画轴,又称中堂。
多是山水花鸟,或者是象征吉祥如意的福、禄、寿老人。
画轴两边,往往垂挂红底金字、或蓝底金字,出自名书法家的木质漆联。
厅堂里都会摆一个条案,条案一般与照壁宽度相同,条案的中间会放一个自鸣钟,自鸣钟的两边是左瓶右镜,即左边一个瓷花瓶,右边一个玻璃镜,自鸣钟的边上再放一个直筒的瓷瓶,那是放帽子用的,叫帽筒。
帽筒出现于清朝,那时人们外出时,都会戴顶瓜皮小帽,进屋后,便顺手把帽子套在帽筒上。
这些合起来,寓意为终(钟)生(声)平(瓶)静(镜)。
钱启富发现,黄瀚浩没有用心听他讲解,而是对条桌上的摆设兴趣浓厚。
在钟、瓶、镜、帽筒四样东西中,又对花瓶兴趣最大。
每到一户人家,只要许可,他都会把花瓶拿起来,看看瓶底的落款,然后又摇摇头放回原处。
他失望地对钱启富说:都是假的,后人仿造的。
钱启富心里明白,却故意问他:您说的是那些花瓶?黄瀚浩说:是的,这几家虽然摆了那么多花瓶,但没有一个是真品。
钱启富笑笑,说:这些人家都是供人游览的参观点,那些花瓶都是从市场买来充数的。
黄瀚浩回头望着他:哦?那您为什么不制止我一个一个地去看呢?黄先生别急,反正是来玩的嘛。
黄瀚浩忙点头说:对对对,是来玩的,多看看,多见识见识,这里是徽商故里呀。
晚上,两人住在县委招待所,条件当然比迎江宾馆差多了,可黄瀚浩好像并不太在乎。
经过两天的参观游玩,钱启富认定这位黄先生来这里绝不仅仅只是玩玩,他感到也许黄先生和自己以前干的是同一行,就想和他谈谈。
但黄先生好像很累,早早睡了。
钱启富决定明天露一手给黄先生看看,最好能找到一两样好东西,让黄先生更加器重自己,他希望能成为黄先生的合伙人而不是导游。
第二天参观中,钱启富发现很多东西确实都是假的,那些花瓶连民国的都不多,更甭说明清官窑的东西了。
徽商没落几百年了,再大的家业也会坐吃山空。
当年,富可敌国的大徽商胡雪岩没落以后,杭州城里几百万两银子造起来的豪宅,后来十万两就卖了。
古徽州只是徽商的故里,他们在外面赚了钱,就拿回家乡来造房子,购田地。
他们没落了,家乡的东西还留得住吗?又经过好多代后人的折腾,真正的好东西都卖得差不多了。
自己当年就和父亲一道,无数次来徽州收古玩。
文化大革命中红卫兵把古玩当四旧,也毁坏了一些好东西。
钱启富想,现在如果还有好东西,那可能一是传家宝,或知其价值者深藏着,轻易不会拿出来的;二是那东西主人不认识,不懂,随便放在什么地方。
如果属于后者,被人发现,古玩界把它称为捡漏,那是梦寐以求的事。
能不能碰上,全看运气了。
第三天,钱启富领着黄瀚浩往山里走,去一处深隐在竹海里的古村落。
这里交通很不方便,又在这个县的边缘,村落的后面就是大山了,山上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竹海,外人很少进来。
一进村口,就是一个残破的石牌坊。
看到有外人进来,很多小孩围上来看稀罕。
从这个村口的石牌坊,再看村子里那些虽然已十分残破,但仍然很有气派的大房子,就知道这个村子里不仅出过有一定实力的徽商,还曾有亦商亦官人家。
钱启富和黄瀚浩两人进到一户人家讨水喝,发现院子里养着一群鸡,鸡食钵竟是一个大海螺。
黄瀚浩没有怎么在意,钱启富却开始留心了。
这里是闭塞的山区,哪来的海螺?这个海螺大到可以做鸡食钵,就算在海边也是个稀罕物,一定是当年屋主人从外面买回来的。
他的后人把它当成鸡食钵,说明他一定不懂,那么家里会不会还有好东西?也许因为屋主人不懂而可以捡到一个大漏呢?进到厅堂,钱启富看到残破的条桌上,有一个花瓶,花瓶里插着一束野菊花。
钱启富走上前,假装看花把那花瓶斜过来看了看瓶底,看到大清康熙年制几个蓝色的字。
钱启富一眼就看出这是精品。
黄瀚浩也注意到这花瓶,钱启富示意他看看瓶底。
这时,屋主人回来了,是一个质朴的老农,身后跟着一位十七八岁的姑娘。
见家里来了客人,虽然是游客也很高兴。
钱启富夸那花瓶里的花说:唉哟,这野菊花真漂亮,黄得这样艳,在城里很难看到的。
老伯伯,打扰了,我们进来讨口水喝。
老农很热情地说:我这小女儿就叫菊花,秋天生的,自小就是喜欢花。
这花是她从山上采来的,一个农家的孩子不好好耕田,尽去摘什么花。
然后喊到:菊花,赶快去给客人烧水。
看得出,老农喜爱这小女儿。
菊花姑娘也很大方,别人夸她的花漂亮,她很高兴,就说:客人要是春天来,满山遍野都是映山红,一层一层的,那才叫好看呢!然后转身进了厨房。
乘姑娘烧水的时候,钱启富对黄瀚浩使了个眼色,跟着姑娘进了厨房。
黄瀚浩掏出香烟,给老农递上一支,说:老先生,祖上好像是大户人家?老农用竹根做的烟袋,抽自己种的黄烟。
见客人递来一支香烟,就接了,然后把它插在烟袋上,说:是呀,祖上在扬州是盐商,这家业就是那时候置下的。
后来清政府放开‘盐引’(运销食盐的专营权证),做盐生意的人太多了,钱就赚不到了,家道慢慢就中落啰。
黄瀚浩说:这房子真的是大哟,在当地恐怕也是数得着吧?老农说:那是,当年方圆几十里,都能看到我们家的马头墙。
听同志的口音,好像不是我们安徽人。
黄瀚浩说:是,我从广东来。
他没说自己是香港人。
这时,钱启富在厨房里又发现了好东西。
灶台上有一对盐罐,一眼就看出是个老东西,盐罐是青花的,罐上画着许多小孩子在戏闹,盐罐上面有盖,还很完好。
钱启富知道,这两个瓷瓶叫将军罐,罐上画的叫百子图,不用看罐底,他就知道这也是清康熙官窑烧制的。
钱启富不动声色地从厨房里出来,边走边左看看右看看,好像对这老宅子很感兴趣,他对老农说:老伯,这么好的房子,该修一修了。
老农叹了一口气,说:如今全靠种田,哪有钱修这大房子。
不是现在要修,在民国的时候就该修了,可家里哪拿得出来那么多的钱修房子哟,同志,不怕你们笑话。
这时,姑娘把水烧好了,泡上本地出的毛峰绿茶端上来。
大家喝着茶,钱启富一个劲地夸这茶叶好。
老农说:都是后山上自家茶园里采的,我这女儿是采茶好手,如今县里来收茶,都统一打黄山毛峰的牌子卖。
其实,我们这儿的毛峰比黄山毛峰好,我们家祖上当年出去做生意,开始就是贩茶的,卖的是自家茶园里的茶。
喝完茶以后,钱启富要付茶钱。
老农坚决不收,说:远方来的客人到我家,是我们家的福气,喝一杯茶还要收什么钱?骂人的话了。
钱启富说:不收茶钱,那我们就买一点茶叶。
老农一听很高兴,马上叫女儿去拿。
女孩拿来一个铁皮桶,里面装的都是新鲜的茶叶,用黄草纸封着口。
钱启富打开铁皮桶看了看,然后说,这一桶茶我们都买了,要多少钱?老农说,这一桶大概有五斤,十块钱一斤,你们给五十块钱吧。
钱启富说:老伯,我们今天有缘分,这茶又好,给您八十块,我们连这桶一块拿走了。
说着,就示意黄瀚浩掏钱。
黄瀚浩被钱启富弄糊涂了,他是广东人,不喜欢喝这种绿茶,现在钱启富一个劲叫他掏钱,他赶紧掏出皮夹子,从里面拿出八十元钱递给老农。
这时,钱启富转身对那姑娘笑,说:姑娘,我的朋友喜欢你摘的这些菊花,可以给我们带走吗?姑娘说:行,山上多得是,我带你去采吧。
再过一段时间天气再冷一点就没有了。
钱启富转身把条桌上的花瓶抱在怀里说:我们黄先生就是喜欢这花,不过广东很远,要是把花带回去没有这花瓶也干死了。
老伯,干脆您把这花瓶也卖给我们吧。
老农想了想说:这花瓶不能卖,是祖上传下来的,从我小时候就放在这儿了,一天看不到就好像少了什么。
那次菊花把这花瓶拿到她的房间去了,我一回家就觉得厅堂少了什么,叫这孩子放回来。
再说,这孩子就喜欢花,你们把花瓶买走了,她再采花回来往哪儿插?钱启富说:你可以去买个新的,更好看的。
我们多给你一点钱,好不好?老农低头想了想,坚决地说:不好,还是不能卖。
等我们买了新花瓶再说吧,毕竟是个老东西,不能说卖就卖了。
钱启富感到这老农很固执,不能再多说,多说了怕生疑,于是就转移方向:老伯,说得也对,旧东西就是一个念头。
不过,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你们不能永远用旧东西呀。
老农说:家里没钱,只能凑合着用。
我们乡下没那么多讲究,等有了钱,当然会换新的。
钱启富指着黄瀚浩说:我们这黄先生,也和您一样,喜欢旧东西,看见了就想买。
您老要是舍不得这花瓶,厨房里的那两个盐罐子,黄先生也喜欢,您能不能割爱?老农没听明白:割爱?钱启富说:就是让给他。
老农爽快地说:那盐罐子,你们想要,就拿去好了,用了好多年的旧东西了,原来是老太爷放糖食的,后来没东西装盐,就做了盐罐子。
你们给个买新盐罐子的钱就行了。
钱启富眼睛一亮,就对黄瀚浩说:黄先生,那就给老伯二十块钱,凑个整数,连茶叶一共一百块。
钱启富跟着姑娘进了厨房,把盐罐子里的盐,临时倒在一个大碗里,然后用水洗了洗,那姑娘给他拿一个竹篮子,让钱启富把两个盐罐子放在篮子里,提着方便。
钱启富从厨房里出来,看见黄瀚浩还愣在那儿,就让他快拿钱,天色不早了,还要快点赶路。
黄瀚浩把一百元钱放在桌上,转身跟着钱启富走出来了。
回到县招待所,钱启富关上房门,献宝似的拿出两个将军罐,黄瀚浩看到这两个高约二十厘米的青花百子图的将军罐后,眼睛一亮。
钱启富看了看罐底的落款,再仔细看看罐沿、罐里,然后一只手托着罐底,一只手重重地敲了一下罐身,罐子发出清脆的一声响,他兴奋地说:这是康熙年间官窑的,绝对没错。
其实,古瓷方面黄瀚浩比钱启富内行,他主要就是做古瓷生意的。
中国古董在国外,现在就是古瓷市场最好,升值空间也最大。
他把两只罐子翻过来,看了看罐底的落款,拿出一只放大镜,左看看,右看看,确定无疑是康熙年间的东西,满脸都是笑,笑过,脸色变得严肃了。
他对钱启富说:钱先生,谢谢您,真不愧是个行家,今天是捡了大‘漏’了。
但是我们是生意人,不能蒙人家。
我们明天,再给老伯送一千块钱去。
看着黄瀚浩,钱启富心里一下拐不过弯来。
做古董生意,有几个不蒙人的?不蒙人就做不成古董生意了。
钱启富没说话,但黄瀚浩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于是又说:钱是要赚的,生意人就是为了赚钱的嘛,但不能蒙,可以把价钱压到最低,但是不能把金子说成铜。
就是买两个盐罐子,也不止要二十元钱。
他接着说:这是真东西,我们已经赚了。
今后我们还要在这一带收东西,我们低进高出,但不蒙人,好不好?钱启富被黄瀚浩一番话说得有点不好意思,转念一想,既然人家货主要多给,我为什么要阻拦呢?送就送吧。
其实,黄瀚浩另有打算。
他是商人,想多收东西,那老农家的桌上还放着一个康熙年间官窑烧的花瓶,可是个精品,精品和一般古董的价钱可差得太大了。
一定要把老农的心打动,打动了,也许他会拿出几件好东西出来,那就能赚更多的钱了。
他们那个村,并不仅这老农一家是大房子,还有别的人家,肯定还有好东西。
他对钱启富说:钱先生,我们要长期做这种生意,不能蒙一次算一次,我们要在这一带建立信誉,让人们主动把东西卖给我们,我给的价不会让他们吃亏。
钱启富明白了,黄瀚浩既然想长期做这个生意,自己不就长期有事可做了吗?何乐而不为?钱启富说:好,明天就去,不但要去,我们还应该买一些东西去。
答应给人家买的盐罐子,还有漂亮的花瓶,一定买最好的。
两人心照不宣地笑笑。
其实,钱启富也有他的打算:我要给他留下好的印象,他毕竟不能长期待在宜市,收东西还是要靠我。
当黄瀚浩在徽州乐不思蜀的时候,程基泰却满世界在找他。
程基泰在一夜之间变成了红人,这个红人需要港商的支撑。
那天和丁主任分手以后,程基泰又去找成虎,他没有工作证进不了市政府大院,想请成虎帮助想想办法,成虎是记者,无冕之王,哪儿都可以去的。
他坐在房间里,只要听到自行车的声音就跑出来看看是不是成虎回来了。
那天,成虎正好在报社有事,回来很晚,程基泰也等得很晚。
成虎回来时,老宅的大门已经关了,他将自行车停在大门口,转身正准备将手指伸进门缝里去掏里面的门闩,门忽然打开了,把他吓了一跳。
门后面站着一个人,是程基泰。
程基泰请成虎留步,把自己今天去市政府的事,跟成虎说了一遍,问成虎能否帮助他找一找引资办。
程基泰是否有招商引资的能力,成虎心里是怀疑的,但他仍然答应帮程基泰去找一下有关部门。
在老宅,成虎受到大家的尊重,被尊重的成虎也尽量帮助别人。
当晚,程基泰睡了一个好觉,一直睡到第二天上午九点多,直到有人拍门才醒来。
开门一看,门口站着一脸是笑的丁主任。
昨天,丁主任和程基泰分手以后,就去街道办事处开会。
到早了一点,坐在会场上没事可干,就把程基泰的事当做闲聊话题说给别人听。
丁主任不信程基泰有这个能力,可这话让街道办事处的秦主任听进去了。
政府正在号召各级干部投入经济建设的中心工作中去,要求干部们通过各种关系招商引资,引资工作做得好,就是最大的政绩。
秦主任正愁着找不到引资的渠道,听到有人在找投资项目,就立即把丁主任叫到办公室,让她把事情的前前后后再说一遍,听完后就决定去拜访程基泰。
丁主任把程基泰请到了街道居委会办公室,秦主任亲自为他倒茶,然后详细询问了情况,程基泰就将黄瀚浩的名片递给秦主任看。
秦主任接过名片反复看过,认为可信。
因为名片印的是繁体字,他知道,香港台湾还在用繁体字。
秦主任问:这位黄总现在在哪儿?程基泰说:他去徽州游览了。
这更让秦主任相信了,只有港商才会到处旅游,他们有钱嘛!秦主任说:好好好,等黄总回来后,请您立即通知我们,我们有投资项目和黄总谈,好吗?程基泰不相信街道上能有什么投资项目,但还是点了点头。
秦主任急着要赶到区里去,这么大的事,他要马上向区领导汇报。
临走时,怕麻雀飞了似的,回头对程基泰说:老程,你为家乡招商引资,成功了有功劳。
现在市里有规定,成功地引进了资金,会有奖励的。
程基泰一下木在那儿,还有奖励?那我不是两边讨好?丁主任凑过来说:老程,你在园青坊已经住了几十年了,也别尽想着区里市里,街道上有两间小工厂,也缺资金,是不是一块儿帮着解决解决?啊?程基泰蒙了。
让程基泰始料不及的还在后面。
秦主任向区领导汇报后,区领导高度重视,分管副区长马上接见了程基泰。
这时,成虎也和市引资办联系上了。
到处都在招商引资,有人主动找上门来,那不是求之不得的事,引资办的一位科长也立即见了程基泰。
听到程基泰说,区领导已经见了他,向上级汇报。
很快,引资办主任亲自出面了,有一种要和区里争资金的意思。
一时间,程基泰变成了大红人,街道办、区上、市里,纷纷请他吃饭,商量引资的事情。
经济建设是中心工作,需要资金的地方太多了,大家拿出一大串引资项目,从水泥厂、化工厂到度假村、水上乐园,还有草莓大棚种植等等。
市引资办主任为了套住程基泰,找到市报要他们为热心家乡建设的华侨程基泰写一篇报道,文章见报了,于是,到处都知道程基泰有海外关系,这个海外关系要来投资,而且要投巨资。
曾经让程基泰吃过不少苦头的海外关系,如今成了香饽饽,让口袋里只有两千元港币的程基泰,感觉到自己真的有钱了。
成虎看到报道后,心里有点不安。
自己和程基泰一起住了几十年,每天进出老宅都要经过程基泰家门口,太了解程基泰的家底和程翠玲是个什么人了。
他找到写这篇文章的记者,谈了自己的担心。
没想到,记者听后哈哈大笑,他说:改革开放了,国门打开了,你知道外面世界是什么样子吗?程基泰的父母本来就在香港,不过是这么多年失去联系了。
现在他女儿去了,找到了,再回家乡投资,很顺理成章的嘛。
成虎,形势发生了根本的变化,国家要吸引外资用于经济建设,海外关系当然是重要渠道,程基泰受到各级领导的充分重视也就不奇怪了,你不能抱着老皇历过日子了。
一席话,说得成虎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对程基泰有成见了。
成虎有点担心,可程基泰却有点晕了。
过去,见人点头哈腰的程基泰,如今变得扬眉吐气了。
他逢人就说:我们家的海外关系和齐先生家不同,齐家有人在台湾,我们家是商人,如今港商是各级领导的座上客。
他只等着黄瀚浩从徽州回来,然后把他介绍给各级领导,就万事大吉了。
可是黄瀚浩一直不回来,又联系不上,程基泰心急如焚。
他晚上睡不着觉,白日里却是神气活现的,他从女儿带回来的旧衣服中,找出一件花衬衫穿上,逢人就说,这是女儿托那位港商带回来的。
钱启富和黄瀚浩,又去了一趟那个竹海深处的古村落。
他们在县城买了一对景德镇出的粉彩大花瓶,一对青花的糖罐,都很精致漂亮。
他们找到那户老农,送上漂亮的大花瓶,又送上一千元钱,钱启富说:老伯,您家的这对盐罐,黄先生特别喜欢,觉得它有些年代了,所以特别送上一千元钱。
黄先生就是喜欢旧东西,特别是瓷器,今天特意回来向您致谢的。
老农看到一千元钱,觉得太多了。
他们全家人辛辛苦苦干一年,也就挣一千多元钱。
他说:我也知道这东西有些年代了,因为都是家里的旧东西。
但不会值这么多钱吧?不就是两个盐罐子吗?黟县是个小县,当时全县只有八九万人,再加上交通不便,十分闭塞,所以才保存下这么多古村落。
过去,来这里的人只有几个画画、搞摄影的,后来有拍电影的人来了,才慢慢热闹起来。
其中西递村、宏村等古村落名气渐大,变成了旅游热点,这都是好几年以后的事了。
黄瀚浩和钱启富回来送钱送物,在村里引起轰动,钱启富乘机宣传,如果家里有旧东西,可以拿来换钱。
于是,就有不少人拿来了家里旧东西,花瓶、帽筒、笔筒、烛台、糖罐,有人把墙上挂的画也摘来了。
对古画,黄瀚浩和钱启富都不太在行,所以不敢收。
钱启富最熟悉的玉器,人们拿来的也不多。
村子里的人对瓷器之类的东西,没有太深的认识,但对玉器,都知道是珠宝,一般不轻易拿出来,就是拿出来了,也会要价过高。
经过几天的忙碌,虽然像老农家条案上那个大清康熙年制的粉彩花瓶之类的古瓷精品并未多见,也收到一些清代的花瓶、帽筒、笔筒。
经过苦磨,他们以一万元的价格买下了老农家那个花瓶,双方都约定不对外说。
老农将钱启富买的那个新花瓶摆到了条案上,说:可以拿这些钱,修修这房子了。
那时候,一万元在农村差不多可以盖一幢房子了,老农很开心。
最开心的当然是黄瀚浩了,他到宜市只是摸摸路子,看看行情,改革开放不久的内地,古玩市场还没有兴起,人们都在忙着做生意,梦想成为万元户,还没有人想到收藏古玩,这正是他黄瀚浩可以抢先一步的地方。
他认为,只要中国改革开放不后退,这个市场迟早会兴起的。
回到住处,他和钱启富一件一件反复研究着收来的那些东西,其中有几件钱启富怀疑不是真东西,他说:古董做假,明清时就有了,民国时更是手段高超,这些东西虽然是老东西,但也许是很早时候的假货。
黄瀚浩不跟他争,笑着对钱启富说:在我们这一行,不是有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以假买假嘛。
钱启富恍然大悟,黄瀚浩这句话让他明白,这是一个商人。
所谓以假买假,是古玩商的一种不光彩手段,明明知道不是真东西,但仿得好,很低的价格收来,然后冒称真东西高价卖出去,利润会比真品更高。
钱启富恐怕忘了,当年他们家从天津远走宜市,不就是因为卖了一幅假画吗?两人将买来的东西装了两个纸板箱,雇了一辆车,直接从黟县开回了宜市。
在迎江宾馆黄瀚浩的房间里,小心翼翼地放下那两个纸箱后,钱启富就急着要回家,还真有点归心似箭的感觉。
出来好多天了,这么多年还没有一次离家这么长时间。
一个小旧货商店的店员,哪有机会外出?和父亲一块出去收货,都是解放前的事了。
在徽州时,因为心情一直很兴奋,顾不上想家,现在事情做完了,回家的心情也急切起来。
家尽管很破,但毕竟住了几十年,就是那个天天都在自己耳边唠唠叨叨的老婆朱银娣,今天也有点想,这么多天没听到她的唠叨,觉得生活中少了什么。
黄瀚浩喊住了他:请钱先生等一等,天色已经不早了,吃完晚饭我要车送您回去,我还有事想和您商量。
钱启富本来不想在宾馆吃饭了,他想回家喝老婆熬的粥。
听到黄瀚浩说有事和他商量,隐隐地感到是一件重要的事,于是就留下来了。
黄瀚浩要了一间临江的雅间,菜上齐后,对服务员说:小姐,这里不需要服务了,有事会叫你们。
等到服务员都出去后,他关上了门,走到钱启富的身边,掏出一个大信封,说:这五千元外汇券,是我给您的酬谢。
外汇券?五千元!钱启富脑子一下就热了,外汇券就是跟美金一样的钱,只有外国人和港澳同胞用美金和外汇才可以在中国银行里换到,用外汇券可以买到许多紧缺商品和进口电器,而且价格要比市场上便宜很多,因为是免税的。
这种钱,只有在高级宾馆和免税商店里才可以见到,以前钱启富只是听说过,从来没有见过。
老宅后院的赵大成,不知在哪儿弄到一张一元的外汇券,像宝一样的藏在钱夹里,逢人只给看一眼。
钱启富看过一次,但眼睛不好没看清,现在他还有一股强烈的愿望,想看一看这外汇券到底是什么样子,但又不好在黄瀚浩面前打开信封。
黄瀚浩接着说:钱先生,非常谢谢您,您的专业知识让我佩服。
我无法长住宜市,也没有办法每次跟您一块下乡,因为我在香港的生意走不开。
我想请你代我收购古玩,费用由我出。
钱启富知道黄瀚浩请他干的是一种职业,在古玩界叫掌眼,相当于古玩鉴定的意思。
掌眼和合伙人不同,他和老板是雇佣关系。
但当合伙人需要共同出资,共担风险,一件东西买错了,十件东西赚的钱可能都不够赔。
当掌眼就没有这些风险了,只要你专业知识强,尽量别出错,看不准的就别买,可以说,是一种很稳当的职业。
于是他说:帮帮忙可以,反正我已经退休了。
可这钱……黄瀚浩马上说:不用客气,这是佣金,是您应该得的。
每次收到好东西,我都会按一定比例付给您一笔佣金。
钱启富当然知道佣金是什么,可解放后他就没有听到过佣金这两个字了,一开始就收人家这么多钱,心里还真有点不踏实。
后来转念一想,掌眼也是一门行当,而且是一门需要相当深功底的行当,没有十几二十年在古玩界的滚打,是干不了掌眼的。
过去,在古玩界,掌眼是个很吃香的行当,是要用轿子来请的。
我现在跟在港商后面是做生意,他赚钱,我挣佣金,是天经地义的。
钱启富收下了黄瀚浩的钱。
吃完饭后,便急着回家,把钱拿到家里,才真正是自己的钱。
黄瀚浩打电话到宾馆总台要了车,然后送钱启富去大厅门外上车,经过一个厕所,钱启富突然说:我去一下厕所。
其实,他并没有内急,上厕所只是想看看那信封里的钱。
当着黄瀚浩的面一直不好打开。
现在,经过这个厕所,心里突然一动,想进到厕所里去看一看信封里的钱,以解那种猫爪挠心一般的难受。
钱启富进到厕所的隔间里,插上了门,一屁股坐在马桶上,就想打开信封,忽然感到隔壁有人,又赶紧把信封塞进了怀里,然后踩着马桶,伸头到隔壁一看,原来是宾馆服务员在清理里面的烟灰缸,清好以后,就出去了。
钱启富这才打开信封,看到好几扎花花绿绿的钞票,都是崭新的。
他真想一张一张点一点,体验一下点钞票的美妙感觉。
但,黄瀚浩还在大厅里等,不能耽误太长时间,他把信封收起来,出了厕所。
在宾馆大堂门口,宾馆的车已经等在那儿了。
这时,突然冒出一个人,走到黄瀚浩面前悄悄地问:先生,有外汇券换吗?比银行价格高。
还没等黄瀚浩反应过来,宾馆的保安过来了,那人迅速离开了。
钱启富怀揣五千元外汇券坐上了车,有一种发了横财的感觉。
钱启富是见过大钱的人,但解放后这些年他穷透了,现在总在怀疑这是不是真的。
坐上车后,他不停地拿手下意识地去捏那信封,然后再捏捏自己的大腿,嗯,痛!是真的。
其实,真正有发横财感觉的是港商黄瀚浩,送走钱启富后,他就在宾馆院子里散步,一步一步颠的真是轻快。
钱启富已经离开古玩界很多年,这几十年国内没有古玩市场,他更不知道海外古玩市场的行情。
如果他知道了仅那对将军罐,在海外市场的价格至少在十万港币以上,不知他又会有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美滋滋的钱启富在牌坊前下了车,脚下生风般地往家里走。
天已经黑了,钱启富看到前边有一个人身影有点熟悉,原来是曹老三,手仍然挂在脖子上。
看到曹老三,钱启富一下又回到了老宅的现实中,老宅前段时间闹鬼的事又出现在眼前,这使钱启富突然有一种晦气的感觉,怎么一回来就碰上遇过鬼的人?他放慢了脚步,觉得不管是真是假,跟在这种人后面都有点不吉利。
钱启富转身往回走,走到街口再拐回来,直到看不见曹老三以后,他才进了老宅的大门。
刚进门,就有一个人从身后急匆匆地越过,是住在一进东厢房的吴家主人吴富生,是市供销合作总社的一个副股长。
钱启富打了一个招呼:吴股长,下班啦?吴富生赶紧回头应了一句:哦,是老钱啦。
今天又加班写材料,回来晚了。
钱启富看见朱银娣,马上堆出一脸的笑,没想到朱银娣兜头就是一句骂:你走了这么多天,也没有一点音信,死哪儿去啦?钱启富一脸的笑凝固了,刚进家门,就说死哪儿去啦,真不吉利。
但毕竟是几十年的老夫老妻了,也习惯了,何况怀里揣着巨款,也可以冲冲晦气。
他仍然是老习惯,走到床边,脱下鞋子,先在床上闭着眼睛躺一会儿。
他的报复就是,不马上把喜讯告诉老婆。
朱银娣骂完就问:吃饭没有?我给你去热一热。
钱启富眼睛也不睁,用手挥了挥:不用了,我已经在迎江宾馆用过了。
钱启富把话说得文绉绉的,又找到了过去当老板的感觉,因此,吃过了,就变成用过了。
钱启富怎么躺得住,怀里揣着钱呢!他睁开眼睛,透过蚊帐看到在厨房里忙活的朱银娣,忍不住喊了一声:你来一下。
朱银娣正在厨房里洗一个瓦罐,这种小口带把儿的罐子,宜市人是用来熬中药的,但是钱启富喜欢喝用它熬的粥,这是他当古玩店老板留下来的饮食爱好。
钱启富喝的粥,有点讲究,要用上好的粳米,放一点盐,用炭火慢慢地熬,一直把粥熬成看不见米粒的糊状,再点上一点芝麻油,晾到半温时喝。
过去,家里开着古玩店,不在乎那点木炭,还有佣人伺候着。
后来,古玩店变成了旧货商店,钱家少老板成了旧货商店小店员,家中没有了佣人,也支付不起木炭的费用。
朱银娣每天要上班,就是有木炭,她也没有时间呀。
有一天,朱银娣看见曾经在齐家当佣人的张奶奶,为了给她那个外孙二傻补身体,用这种小口瓦罐熬肉汤。
张奶奶烧饭用的是柴灶,烧完饭,灶里还有余火和热灰烬,她用小瓦罐装上肉,放一点生姜片和细盐,加上一罐水,然后把瓦罐封上口,埋在锅灶里的余火和灰烬里,一下午,锅灶里的余热就把罐里的肉汤慢慢地熬好了,晚上吃饭时正好享用,而且那香味充满了灶间。
张奶奶说:这叫小罐炖肉,是大饭店里吃不到的美味。
其实,是穷人没有办法的办法。
朱银娣却从中悟出门道:将瓦罐里装上米和水,不也同样可以熬出粥来吗?那时,老宅里还没有用煤,家家用的都是柴灶,朱银娣也买来这种瓦罐,中午烧完饭后,在瓦罐里装上米加上水,埋到锅灶的灰烬里,果然熬出了好粥。
但是熬粥瓦罐底会留下厚厚一层粥底,洗瓦罐的时候有点费事,要用冷水浸泡半天才能洗净。
前几天,她怕钱启富回来要喝粥,就熬好了等他,结果他一连几天都没有回来。
朱银娣正在厨房里洗瓦罐里厚厚的粥底。
听见钱启富喊,就捧着罐子走进房间,问:什么事?鬼喊鬼叫的。
钱启富说:把门关上。
朱银娣回头看看,说:门是关着的。
钱启富仍然躺在床上不动身只动嘴:再去看看,把门插上。
朱银娣莫名其妙:搞什么鬼哟。
还是把门插上了。
钱启富这才从床上爬起来,从怀里掏出那个大信封递给朱银娣:来,看看。
朱银娣嘴巴上说着:什么稀罕东西?把罐子放在桌上,将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再接过信封打开来。
哎哟——我的妈呀!朱银娣像被开水烫了似的一声叫:这是什么钱?只见有好几扎,都是崭新的,有灰色的一百元面额的,有酱红色的五十元面额的纸币,还有浅绿色十元面额的,上面都印着中国银行外汇兑换券的字样。
钱启富得意地说:没见过吧?这叫外汇券,就相当于美金。
美金?朱银娣第一反应是,我们要美金干什么?又不能花,不能当饭吃。
钱启富用手点着朱银娣的脑袋:木头,木头,这叫外汇券,现在在国内什么都买得到,你不是稀罕彩色电视机吗?凭这外汇券,在免税商店就可以买到。
哦——,不,不买彩电,我们要买房子了。
朱银娣立即想到老宅要拆的事,她嘴巴里发出怪怪的声音,这么多,一共是多少呀?钱启富要的就是这种效果,他说:点吧,点点就知道了。
朱银娣马上坐到桌前,拿起那些外汇券,右手在舌头上蘸着口水,一五一十地数起来。
钱启富又躺到床上去了,闭上眼睛听着老婆数钱。
那崭新的纸币,在老婆手上一张一张地滑过去的声音,撩拨着他的心尖。
这种心痒的感觉美妙无穷。
突然,有什么东西碰到门,轻轻地响了一下。
钱启富眼睛不行耳朵灵,一下坐了起来:谁?!朱银娣吓得不知道将钱往哪儿放,匆忙中,一拉被子将钱盖上了。
夫妻两人呆呆地坐在那儿,好像在等着大祸临头。
半天,没有动静。
钱启富叫朱银娣去看看。
朱银娣战战兢兢地开了门,伸头看去,门外黑黑的,连个人影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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