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姆斯喜欢下棋,是彼得的一个朋友克莱夫教他的。
大概是因为他觉得这是一种大人的娱乐,所以,打那以后他便更加热衷于此了。
这让他觉得自己长大了。
彼得不是总有耐心陪他下棋,可现在弗里西蒂经常会输给詹姆斯。
她在学校外面等詹姆斯放学,时不时地看一下手表。
她让他一定要准时出来,因为她有一个很重要的晚餐要准备,可是他还是最后一个从操场走过来的学生。
回家的路上他一直在谈论当天玩过的游戏,弗里西蒂不得不打断了他,这才有机会问起那天来看房子的那个实习老师。
马什小姐说过她是否想住过来了吗?在车转到通往她们家的那条路上时,她问道。
没有,他含糊地说,她看得出来他仍然在想其他事情,我今天没有看到她。
她想事情大概就这样结束了。
真是遗憾。
学期结束前的那几个礼拜中,如果能让那位年轻女子做自己的邻居,这应该会是件令人愉快的事情。
这时,她却不得不将车开进篱笆丛中了,因为一辆路虎汽车正迎面开过来。
后来,她就完全忘记这件事了。
弗里西蒂原指望彼得那天能回来得早一些,可事实上他比往常还要晚些。
她已经开始在乱想了:镇上的公路是有名的事故多发地段。
幸好在她的担心还没有发展为焦虑时他回来了,她感到一阵解脱,这让她变得爱意浓浓。
她用胳膊环抱着他,吻着他的脖子和眼皮,然后还跟着他一起上了楼,坐在床上看他换衣服。
这时他们听见车道上传来了汽车的声音,于是她不得不跑下楼去迎接他们的客人,大厅里顿时充满了男人的嗓音和笑声。
她很高兴彼得有这些朋友。
彼得从不与其他学校的人交往。
她一直都很喜欢他的这些朋友——彬彬有礼的塞缪尔,害羞的克莱夫,还有好色的加里。
她喜欢他们结实的身体:因为他们常爬山,所以肌肉一直保持紧绷而不松弛;她还喜欢他们带着景仰的目光看她的样子。
她知道,他们所有的人都认为彼得能找到她是件幸事。
尤其是克莱夫,他对她特别崇拜。
每当他的目光追随着她的身影在房间呈转来转去时,她就感到扬扬自得。
只要发现她注意到他了,他的脸就会变得羞红。
弗里西蒂喜欢他这样。
然而,当他们四个聚在一起时,她会情不自禁地感到自己是个局外人。
他们只有一个共同的爱好,那就是对博物学感兴趣。
他们对此异常着迷,而这种狂热弗里西蒂可没有。
他们对她相当有礼貌。
塞缪尔给她带来了自己最新的短篇小说手稿。
我想你会感兴趣昀。
你知道的,我很看重你的意见。
她挨个亲吻他们,享受着她的手触碰到结实的肩膀和健壮的脊背时的那种瞬间的快感。
当塞缪尔干燥的嘴唇碰到她的脸颊时,她不禁兴奋地微微一颤。
大家去花园吧,她说,我给你们沏茶。
彼得正处于一种极易兴奋的状态,他说他们现在不想喝茶,他们想喝啤洒。
于是他们便都跟她进了厨房去拿啤酒,这样一来,她准备吃的东西时他们就有些碍手碍脚了。
彼得喜欢和这些朋友待在一起的每一分钟,而对于塞缪尔,弗里西蒂则不大有把握——有时很难弄清楚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另外两个人是彼得的忠实信徒。
他们认为彼得是他们认识的人当中最最聪明的一个,认为他是因为学校里的老师钩心斗角才让他在大学里不被重用。
他的报告之所以会被珍稀鸟类委员会退回,也只不过是因为那些人嫉妒他而已。
今天是一个机会,能向彼得表达他们心中对他的欣赏和虔诚。
在他们的关注下,彼得情绪高昂,变得魅力四射,慷慨大方起来。
他频频为他们倒酒,还讲些笑话来逗乐。
看着到了这个时候,弗里西蒂就把他们赶了出去,让他们先去灯塔那边。
她感到自己被他们包围了,她无法呼吸。
去吧,她说,我收拾好桌子后就去追你们。
通常她是能够适应有这么多人在家里,有时还很喜欢那种感觉,可是今天她实在受不了啦。
塞缪尔主动提出要留下来帮忙,可她拒绝了他。
她站在厨房门口向他们挥手告别,目送着这一帮拖拖拉拉、笑声张扬的男人,她儿子则像一个未经训练的小狗一样,在他们身前身后跳来跳去。
她看着他们走上了翻越栅栏的那段阶梯,然后就消失在视线之中了。
她这时才觉得自己完全摆脱了他们。
她不慌不忙地在露台里布置餐桌,把玻璃杯从托盘里一个个地抽取出来,然后用一块擦茶杯的毛巾挨个儿擦着。
其实她根本用不着这样做,因为这些杯子都是直接从洗碗机里取出来的。
太阳还在暖洋洋地照耀着,但现在光线要柔和得多了。
她从冷藏箱里取出一瓶白葡萄酒,为自己倒了一大杯,从长餐桌旁挑了一把椅子坐下,目光越过花园向远处望去。
她终于觉得自己应该去找他们了。
她答应过去和他们在一起的,但她是不会像他们一样翻过栅栏,沿着玉米地边缘走。
从学校把詹姆斯接回来后,她就换了件简单的亚麻长裙。
那是件无袖的修身连衣裙,裙子的一侧开了条衩,这样方便她走路,但若是要穿着它跨过栅栏就不太有风度了。
她决定穿过小溪边的那片草地,这样可能要多花些时间,但她知道他们不会很快从灯塔那里回来。
詹姆斯会想在那边转转,在岩石区潮水潭中抓螃蟹。
大人们会迁就他的,他们会坐在夜晚柔和的月光下聊天。
等她赶到的时候,估计他们大概正准备起身返回。
她出发朝着草地走去,可不一会儿又转回来检查门是否锁好了。
她家小房子那头的田野朝着溪流方向倾斜下去,冬天时这边的土地通常是一片沼泽,有时水还会泛滥。
对岸有一条被众人踩出的小路,河上有一座厚木板搭成的桥来连接两岸。
她路过小房子的时候顺便检查了一下门锁。
她还是无法相信,自己曾经觉得有什么人闯进过这间小房子。
门是锁着的。
她想,这也许可以成为一个理由,让她能说服彼得允许莉莉住在这儿。
如果这儿住了人的话,那小偷就会有所顾忌了。
靠近小溪的地方,草的高度有些参差不齐,看起来就像是被人割过一般,可她想不出为什么要这样做。
她在桥的中央站了一会儿,看着下面的小溪。
她听人说这一带有水獭了。
每次走过这里的时候,她总是停下来看,希望能看到水獭,可事实上她连自己该朝哪里看都不太清楚。
这里的溪流仍然是淡水,水流非常平缓。
田野里有几头刚挤完奶被放出来的奶牛。
它们会杷岸上的土踩软的。
她赶紧离开小路,生怕踩上了泥巴。
前面有一扇插着门闩的大铁门,过了这道门景象就完全不同了。
草明显被兔子咬过。
还有一簇簇的鼠李和荆棘丛。
溪流的河床满是沙粒,水不深但是水面很宽,闻起来咸咸的。
灯塔就在她的正前方。
尽管她还没有看到他们,但她认为已经听到他们的声音了,一阵大笑声,很可能是加里发出的,还有詹姆斯叫喊大人的声音。
她看了看手表。
已经八点半了。
彼得通常讨厌这么晚吃饭,但今晚他是不会介意的。
她知道他会玩得很开心。
她在灯塔朝海那面的嘹望塔里找到了他们。
以前这里曾是海岸警卫队放哨的地方,如今观鸟爱好者则把这里用作观察海鸟的场所。
他们一字排开地坐在长凳上眺望着海湾。
尽管现在并非观鸟的季节,但是这座嘹望塔依旧吸引了他们。
别的男人都去酒吧放松,而他们在这里才能真正感觉到自在。
在爬灯塔里的楼梯时她听见了他们断断续续的对话,于是她停下来,一言不发地站在原地,听他们说话。
观海的意义在于什么?加里说,我的意思是说有没有什么事情比这更棒的?比如说禅宗什么的。
弗里西蒂暗自发笑。
加里对于禅宗会有多少了解?他知道音响系统,知道摇滚乐,还了解声学。
可是关于禅宗呢?有那么一会儿.大家都没有回答他。
克莱夫身子向前倾,他的注意力被远处的什么东西吸引住了。
他有一副旧的望远镜,是他十二岁时他妈妈买给他的。
然而他的视力是出了名的。
后来彼得开口了。
说话时他字斟句酌,满是学究味,仿佛在对着一群学生说话。
其意义在于可能性,不是吗?可能与机率的问题。
这就是宇宙的偶然性。
我们坐在这儿四个小时,可除了几只马恩岛海鸥之外,其他什么都没有看见。
接着风向变了因为出现了冷暖锋交替,于是,海面上的鸟儿突然就多得让我们数不过来了。
克莱夫坐在那里动了动身子。
他放下望远镜。
弗里西蒂以为他要发表什么高论。
他偶尔会的。
可是他只是模仿两只北去的海雀叫了几声,然后又望着远处的海。
弗里西蒂爬上了塔楼。
詹姆斯从长凳上跳下来,一脸不高兴地朝她走来。
她看得出来他很无聊,而且烦躁不安。
我们现在可以回家了吗?去潮水潭那边看看吧。
只要你不是走得太远。
塞缪尔也站起身来。
我们为什么不一起回去呢?现在肯定到了吃晚饭的时候了。
他冲她笑笑。
他总是这么善解人意。
今晚夜色真不错,而且又是彼得的生日。
让我们好好乐一会儿。
当听见詹姆斯开始尖叫时,她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这会惹恼彼得。
他今晚情绪非常好,这是她最不愿看见的事。
詹姆斯的确很喜欢闹剧。
他大概发现了一只活螃蟹,或是一只被潮水冲上来的水母。
别担心,她说,我来管他。
嗯,或许我们是应该回去了。
可是尖叫声还在继续,她发现自己也开始惊慌了,担心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或许他滑了一跤,摔在一块尖利的石头上把自己给弄伤了,或者说把手或脚摔断了。
起初她没看见他。
叫声变得空洞起来,仿佛她儿子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这更加剧了她的不安。
她跌跌撞撞地爬过那些岩石,滑倒时她感到自己的裙缝被撕开了。
后来她离他近了,自己就站在他的上方的岩石上。
詹姆斯那里有一条很深的沟,在沟的底部形成了一个浅浅的池塘。
他就站在那里,显然没有受伤。
弗里西蒂最先看见的是那些花。
花被撤在靠近池边的水面上,他张大着嘴巴呆呆地站在那里。
有罂粟、毛莨、雏菊,还有粉色的三叶草。
一定是有什么人蹬水过来,小心地把花撒在水面上了。
至少她觉得似乎应该是这样。
那天晚上没有风。
她想如果花是从岸上撒下来的话,那它们是不会漂得这么远的。
这些花形成了一个不规则的圆。
接着她便看见了那蓝色的裙子和黄色头发漂浮在圆圈的中央。
这个池塘很浅,所以尸体就在水面之下,裙子和头发漂在水面上。
这个山谷很深,池塘的这一切全部笼罩在阴影之中,看起来就像是一幅油画。
詹姆斯,她说,爬上来。
宝贝,到我这里来。
她知道自己没法到那下面去,所以她最要做的就是让他停止尖叫。
她的声音似乎把他从狂迷中唤醒,他转过身,朝着她爬了上来。
她将他搂在怀里,目光越过他的头顶看着池塘中的那具尸体。
如果莉莉仍然穿的是前一天那套连衣裙的话,弗里西蒂就应该能认出她了。
可是当时她觉得这人她不认识。
她站在那儿,抱着儿子,一动也不动。
她知道眼下该做些什么。
她在电视上看到过有关医疗方面的节目,医生们这时会先用力击打胸口,然后做人工呼吸。
但是这一切她无法做到。
她脑子里冒出了几个荒谬的小借口,阻止她这样做。
如果我穿的是牛仔裤,我就会去做的。
如果我穿了双合适的鞋子,我也会去做的。
这时,其他人都过来了。
他们能做的似乎并不比她多。
他们四个只是看着那片岩石间的小水塘,她不禁有一种可怕的冲动,想要讥笑他们。
然后詹姆斯推开她,抬头看着她的脸。
妈咪,他说,现在他的声音听起来镇静了许多,只是依然有些颤抖,好像呼吸不畅似的, 马什小姐在那个池塘里做什么?直到那时她才清楚地看出那个人是莉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