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一起坐在福克斯米尔走廊的长餐桌旁。
天黑了,在一圈挂在屋檐下的彩灯照射下,周同的景物若隐若现。
这些彩灯一定是弗里西蒂早些时候挂上去的。
一支粗大的蜡烛现在几乎要燃尽了。
加里给人的感觉相当的怪异。
他认为这也许是个布景,是一场戏剧。
整个晚上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在上演一场情节剧。
他想象着一位胖姑娘漫步走上舞台,张开双臂伸向黑暗中的花园,热情洋溢地唱出一首歌。
他有时也会在市政礼堂里为歌剧伴奏。
有些曲子他还是很喜欢的,但歌剧毕竟太高深了,没人敢说那是真的,不是吗?他喝醉了。
最近他一直在努力地减少自己喝酒的数量。
如今他的状况并不像艾米莉刚离开他的那阵子。
那时唯一能让他完全冷静下来的就是在他外出观鸟的时候。
但是今晚他有一个恰当的理由。
今天是彼得的生日,而且还被卷入了一场谋杀案中。
他回想着那具尸体,像只海星一般四肢摊开地躺在水下,水面上铺满了鲜花。
这让他想起了拼贴画,在盖茨赫德的波罗的海艺术中心的墙上就能见到。
网状织物和蕾丝的碎片,还有海草和贝壳。
很美。
如果你喜欢那一类东西的话。
他伸长胳膊去拿酒瓶,给自己满满地斟了一杯红滔,他发现自己的手没有发抖,而且酒一滴也没有洒出来,为此他感到非常高兴。
弗里西蒂将晚餐端上桌。
菜肴一如既往地令人赞叹,那是一大锅散发着柠檬和草药香味的炖鸡。
他认识的人当中没有其他什么人的厨艺能与她媲美。
自从遇到彼得后,他就意识到这正是他所想要的,当然并非只是食物,重要的是一个家,一个妻子。
他向艾米莉求婚时他就是这么想的。
可现在他怀疑这一切是否太过完美而不可能成为现实。
他们仿佛都是剧中的一个角色。
我可以负责音响,他心想。
他想象着自己把麦克风别在弗里西蒂穿的那件样式简单的黑色礼服的上部。
她的皮肤一定很温暖。
他靠她很近,近得能闻到她身上的香水味和她用的洗发水的味道。
他想,他们可能对弗里西蒂都有过幻想,尤其是在她年轻的时候。
甚至到现在他们对她还是非常着迷。
有几次他发现克莱夫在盯着她看,嘴巴微微地张着。
他不知道克莱夫是否有过女人。
加里有一两次曾主动提出要带他去镇上玩玩,但是克莱夫总是拒绝。
大概他宁愿成天幻想着弗里西蒂,也不愿接受某个真实世界中的女人。
现在这个时间吃晚饭已经很迟了,尽管他三餐的时间常常很不固定,他也觉得迟了。
他们不得不待在灯塔那里等候警察的到来,接着便向警察解释他们是什么人,让警察登记他们的姓名和住址。
然后,他们才走回家。
餐桌上坐在他对面的是弗里西蒂的儿子詹姆斯,他吃着吃着便差点睡着了。
有那么一刻他突然清醒过来,和大家谈论那位死去的女子。
你们觉得她是怎么死的呢?我不知道,弗里西蒂说,也许是出了什么意外吧。
加里知道那不是真话。
他们所有的大人都知道那不是意外。
那些花表明,她的死是有人蓄意造成的。
如果她当初能来我们家的小屋住的话,詹姆斯绷着脸说,她就能帮我辅导家庭作业了。
加里不理解这句话的背后隐藏的含义,而且此时他也醉得没有脑子想什么了。
然后弗里西蒂就把詹姆斯劝上床睡觉。
她用一只胳膊搂着他,几乎是将他抱回屋里去的,几个男人则继续留在餐桌旁。
在他们身后的某个地方,一只淡褐色的猫头鹰躲在巷子中几棵高大的橡树上发出声声尖叫。
一只只蝙蝠黑色的身影在灯光中飞来飞去。
若是放在其他场合,或是其他的生曰聚会上,这段时间应该是加里最最钟爱的。
他们四人饭后坐在一起,享受放松的感觉,这种感觉是与别人待在一起时无法享受得到的。
他们时而沉默不语,时而会聊起过去的辉煌,或者会谈谈未来的计划——比如去国外度假,还有他们那本关于当地鸟类研究的权威著作。
然而今晚却总感到有些别扭,好像那个死去的年轻女子就躺在餐桌上,躺在他们中间,海水从她身上滴下来,仿佛在恳请他们记住她。
詹姆斯的话是什么意思?塞缪尔问道, 那位死去的女子难道要来住在这里?没这回事,彼得说,那只是小男孩的愚蠢想法而已。
接着他们便又一次陷入了令人不安的沉默之中。
后来弗里西蒂回来收拾桌子。
她给他们带了一盘奶酪,还为他们准备了咖啡。
彼得又开了瓶酒。
她在他的旁边找了个位子坐下来。
塞缪尔再次提起了那位死去的女子,并追问詹姆斯怎么会认识她,然而这次的问题是对着弗里西蒂问的。
她叫莉莉·马什,她说,她是詹姆斯学校里的一名实习老师。
她正准备继续往下说,突然间被一声喊叫打断了。
声音非常响,让他们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加里感到自己心跳加速,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年纪太大了,心脏病会不会发作。
他又一次想到自己应该少喝些酒。
他还没有做好准备去面对死亡,现在还没有。
喂!有人在家吗?说话人的声音低沉,而且很无礼。
加里不能确定这声音出自男性还是女性之口。
一个身影出现在通往露台的落地窗前,是一位女士。
身形高大健壮,穿了条短裙。
她已经把房间里的灯打开了,灯光映衬出了她的轮廓。
你们不该那样闩大门,她继续嘟囔着,那语调就像是一个老师在对着一群白痴说话,因为即便是家里有人,你也永远无法知道有什么人会闯进来。
他们所有人一齐盯着她,还沉浸在惊讶之中。
她顺着楼梯朝着他们走去,一直走到餐桌旁,烛光映照在她的脸上。
她在再次开口之前停顿了一会儿。
加里心想,这又是一个喜欢制造戏剧效果的人。
我是诺桑比亚警察局的维拉·斯坦霍普警官,负责调查你们今晚发现的那个女子死亡案件。
她把詹姆斯坐过的那把椅子拖出来,小心地把自己放到了椅子上。
那是一把木质框架的轻便扶手折椅。
椅上的帆布坐垫吱吱作响。
加里仔细地观察着,指望马上能听见帆布撕裂的声音。
也许,她也有着同样的想法吧。
这个女人应该是能开得起玩笑的那种类型。
然而帆布承受住了她的体重,维拉欢快地对着弗里西蒂继续说道:我知道你认识她,我指的是那个死去的女孩。
你刚才是不是正在说……弗里西蒂回答了她的问题,但起初还是犹豫了一下。
她一直看着彼得。
加里不太清楚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她把维拉·斯坦霍普戏剧性登场前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她名叫莉莉·马什。
她是我儿子学校里的一名实习教师,就是那所在赫普沃斯的小学。
她昨天和我儿子一起乘校车出现在这里。
好像詹姆斯告诉她说她可以住在我们家的小屋,直到这个学期末。
当然,他并没有事先与我们商量。
你没有告诉过我这事儿。
彼得说。
没什么好说的。
她只是看了看那个小屋,然后就离开了。
你那时答应她让她住下来了吗?维拉·斯坦霍普问道。
我想我们双方都没有作出决定。
我甚至无法判断她是否喜欢这个住所。
她说她会考虑的。
弗里西蒂转过身面对着彼得。
加里看得出来她希望他不要为此和她争吵,不要过于专横而小题大做。
加里非常喜欢彼得,但要说起小题大做,彼得可真的是这样,在加里所认识的人当中,彼得很会这样。
当然,如果那个女孩真的认为自己感兴趣的话,在决定是否出租之前我是一定会与你商量的。
詹姆斯真的是非常喜欢她。
你们中其他人曾遇到过这个叫莉莉·马什的女孩吗?女侦探的目光围绕着餐桌扫视着他们。
加里觉得即便你没做什么错事,这女人也能让你有一种负罪感。
看上去她算上个美人儿。
你们是不会很快就忘记她的。
其他人都一边摇着头一边嘟囔着说没见过。
让我们一起来回忆一下发现尸体时的情景吧。
男孩先发现的,然后你过去看。
当时周围还有别人吗?克莱夫从餐桌上抬起头。
这样使他看起来还像个孩子,加里心想。
一个害羞、胆怯的孩子。
有一家人呆在小溪边的平地上。
我想是一个父亲带着两个男孩。
他们在踢足球。
有没有什么车子停在灯塔附近呢?克莱夫又一次回答道:有一辆客车。
是那种大型的雷诺汽车。
我不记得车牌号了,但知道是去年上的牌。
你怎么会记住像那样的事情呢?我注意观察,克莱夫替自己辩解道,注意细节。
我擅长这个。
好了,你们在瞭望他做什么?现在根本不是观海的最佳时候,再说也已经退潮了。
你对观海了解多少?这些话加里没来得及思索就脱口而出。
她看着他,笑着说道:我父亲生前也算得上是个观鸟爱好者。
我想你能理解。
这种爱好是一直渗入到血液里。
尽管他更喜欢去山里观鸟,有几次还是带我去海边了。
他非常喜欢猛禽。
她停顿了一下。
你们是不是因为喜欢观鸟才走到一起的?是的。
加里不知道她是否真的想知道这些,也在琢磨着怎么解释这一切。
他一直对鸟类很感兴趣。
他十岁那年在学校图书馆看到一本老版的《观鸟者手册》之后,就对观鸟着了魔,或者说是有一种强迫性的冲动。
音乐也令他着迷,但却是另一种方式。
音乐是一种社会性的东西,是要与朋友一起分享的,而观鸟起初只是一种秘密的激情。
他一开始在公园里捡鸟蛋,然而上高中时遇到克莱夫·斯特林格。
他们俩之间毫无共同之处,如今他已记不清是哪一次谈话让他们成了朋友。
一定是他当时说了什么话,泄漏了自己的爱好。
通常他对自己说的话非常小心谨慎。
他不想让学校里所有的人都知道自己周末都做些什么。
他得维护自己的名声。
发现有人对自然界的感受与自己相同,他惊喜不已。
于是他和克莱夫开始一起外出观鸟,去一些坐公交车能到的地方,诸如西顿池塘、圣玛丽岛、怀特里湾墓地等地。
有一天他们坐在西顿的观鸟处,等着一只青脚滨鹬出现,在那里遇到了彼得·卡尔弗特。
著名的卡尔弗特博士曾写过好几篇关于英国鸟类的论文,一度曾是珍稀鸟类委员会主席。
他一身黑色,黑西装,黑领带,里面是一件白色衬衫。
这身装束不是通常观鸟时穿的。
可能是他发现他们在看着他,所以他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
也许这就是他开口与他们交谈的原因。
他说他刚参加了一个葬礼,是他一个最好的朋友妻子的葬礼。
其他人都回到他朋友的家里去喝酒了,可他无法面对那个事实,至少那时还无法接受。
然后他建议说他们可以学习给鸟上脚环。
当时他说得很随便,根本没有意识到他的这个建议让他们非常兴奋。
他告诉他们,这里还有一个教练叫塞缪尔·帕尔。
他会教他们的。
塞缪尔的妻子刚过世,所以他需耍有其他的事情来帮助他转移注意力。
而且,这也可以给迪普登的观鸟小组带来新鲜血液。
打那以后,加里和克莱夫的大部分周末都是在迪普登观鸟台度过的。
他们晚上就睡在小房子里的高低床上,黎明时起床布网,套鸟。
他们几个便成为了朋友。
加里意识到女侦探还在盯着他看。
好吧,她说,如果你们在瞭望塔上不是在观海,那么你们在那里做什么?总有这样的可能,他说,说不定有什么好东西会飞经这里。
我们是去散步的。
今天是彼得的生日。
每年我们都这么做。
是一种仪式吗?是的,算是一种吧。
加里心想,为什么其他人不加入他们的谈话呢,他们为什么要让他回答她的问题。
维拉继续看着他。
她向前伸直双腿,露出一双穿着凉鞋、脏兮兮的大脚。
你叫什么名字,宝贝儿?加里·莱特。
她从大大的软皮手袋中拿出笔记本,撕下一页,看着上面凌乱的字。
但加里认为她那样做只是要制造效果。
她早已知道了事实,很可能在她刚坐到桌边时就已经猜测出他是谁了。
你住在谢尔兹?他点点头。
你确定你不认识那个女孩吗?我只是觉得你是属于那种喜欢聚会、玩乐的家伙。
你是有前科的。
曾有过两次酗酒和妨碍治安的警告,外加一次非法持有武器。
加里抬起头来,突然间变得很冷静。
那是几年前的事了。
你没有权利……我在对这起谋杀案进行调查。
她的语调非常尖锐,我享有一切权利。
你确信你从未遇到过她吗?我不记得她。
镇上有很多学生。
你工作时没有遇到过她吗?我从不把工作和娱乐混在一起。
他弄不明白她为什么单单盯住了他,他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慌。
葡萄洒留给他的飘飘然已经消失了。
我对待工作的态度是很严肃的。
’那就和我谈谈你的工作吧。
我是一名音响师。
我自己就是老板。
我的工作很多,从在市政大厅上演的戏剧到慈善长跑比赛,都有我的身影。
我也为一两家乐队做音响师,会和他们一起巡回演出。
听上去真迷人。
并不完全是的。
都是些民间俱乐部,还有小型的艺术中心。
就那么几个二流的音乐家翻来覆去唱着几首无聊的歌。
每次都是先在便宜的连锁酒店过夜,然后找个地方卸表演的道具什么的,每个地方都一样,很快就忘记了。
直到他开始说这些话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变得那么讨厌这份工作了。
困扰他一个礼拜的问题终于有了一个结论。
我准备放弃这份工作,不再做自由职业者。
我曾多次为盖茨赫德音乐中心服务,如今他们为我提供了一份稳定的工作。
有正常的薪水,有带薪假期,还有养老金。
突然间这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的吸引人。
这么说你打算安定下来了?为什么是现在?年龄,他说,我想是这个原因。
小镇午夜的咖喱菜肴已经失去了原先的魅力。
不是因为某个女人?他犹豫了一会儿,然后想道,这关她什么事?没有,探长,他说,没有女人。
当然更不是莉莉·马什了。
他怀疑刚才提到那个名字是否是一个错误。
这会不会就表示他们俩以前就认识?然而维拉·斯坦霍普并没有追究,而是把注意力移到了聚在桌边的其他人身上。
加里现在不禁为自己是第一个被提问的对象而感到解脱。
他拿起杯子喝了口酒,惊奇地发现杯里居然还是满的。
现在该轮到他来当听众了。
她正准备说话,手机却突然响了。
她站起身来,走到离他们远一些的地方接电话。
她站在走廊尽头,完全处于阴影之中。
他们开始互相交谈以示他们她的电话毫无兴趣,但当她走回来的时候,他们立即又安静了下来。
对不起,伙计们,她高兴地说,我必须得离开了。
别担心,我有你们所有人的地址。
我会另找时间拜访剩下的人的。
她依然站在那儿,没有走的意思。
弗里西蒂站了起来,说:我送你到门口吧。
你们对她是怎么死的感兴趣吗?维拉看着他们所有人问道。
弗里西蒂吃了一惊,我想是自杀,她说,太戏剧化了,一切都是提前安排好的。
她是被勒死的,维拉说,自己很难做到这一点。
他们一起盯着她,什么话也没有说。
最后一个问题。
鲁克·阿姆斯特朗这个名字与你们当中的什么人有关系吗?没人回答她的问题。
既然这样我就当做是否定回答了,对吗?她生气地说,只是因为他也是被勒死的。
就在离这儿不远的地方。
她看着他们,期待着某个人能接她的话。
而且这两个案件中有一些共同之处。
我不希望你们对别人谈论这个,不要对任何人,更不要对媒体提起。
我希望你们能够理解。
他们依然没有回答她的话,她只好跟着弗里西蒂走进了屋子。
虽然曾经有一两次轻微的违法行为,加里看着她的离去,心里想,像她这样的警察还从未遇到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