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里西蒂从花园慢慢往回走。
她手里拿着一筐刀豆,准备晚上吃,她知道有些太多了。
今晚只有他们两个人,詹姆斯已经和一个朋友约好出去吃饭。
在厨房里,当她想到自己和彼得两个人面对面坐在餐桌的两端吃饭时,她感觉到片刻的不安。
她不知道他们互相会说些什么。
她想象着莉莉·马什也在那里。
一个美丽的幽灵,在他们俩中间。
一个陌生人的死居然对她产生了影响,真是滑稽。
她告诉自己,不要这么歇斯底里。
但是,她这么多年来创造的生活——包括这房子、花园、心满意足的家人——似乎突然变得非常脆弱。
她脑子里出现了这样的一幅图画——大嗓门、大脚丫的维拉·斯坦霍普用有力的大手拍打着桌子,她的生活就此被破坏。
随着维拉的每一次提问,她的生活将被彻底摧毁。
她瞥了一眼挂在厨房墙上的钟。
钟面上不是常见的那些数字,而是一些鸟的图案,在不同的整点时间,就会相应发出这些鸟的叫声。
这是彼得某一次过生日时,克莱夫开玩笑送给他的礼物。
她讨厌这东西,但是彼得坚持要把钟挂起来。
快两点了。
至少还要四个小时,彼得才会到家。
她上了楼,把裤子换成了裙子,又涂了些口红,洒了一点香水。
鹪鹩叫完的时候,她已经把桌上的车钥匙拿在手上,几乎是跑了出去。
她从来没有在塞缪尔上班时看过他。
她甚至都不知道他在哪里上班。
她想,对于这次不期而至的见面,他当然会反对。
他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但是她又不能只待在家里干着急。
她以前从来没有提过任何要求。
压力已经让她难以忍受了,他会理解解的。
她行驶在狭窄的支路上,当她不得不慢下来让一辆拖拉机通过时,她有点不耐烦了。
她开的是一辆旧车,没有空调,她只好开着窗户。
太阳热辣辣地照在她的手臂和肩膀上。
到了市区,她开进了图书馆附近的一家停车场。
她在车里坐了一会儿,再一次想到,这次过来是一个可怕的错误。
塞缪尔是个聪明人。
如果他觉得他们可以见面,商讨对策,他肯定会说的。
她过来找他,他会认为这是一个鲁莽而愚蠢的举动。
她想见他的欲望终于让她失去了理智。
她关上窗户,出了汽车。
毕竟,她也是图书馆的会员啊。
她完全有权到这里来。
到了图书馆里面,感觉凉快多了。
几个学生和老人坐在公用的电脑前。
桌子后面坐着一个衣衫不整、瘦瘦的年轻女人,穿着皱巴巴的亚麻长裤、白色的棉布罩衫。
她和弗里西蒂对视了一下,对着她笑。
这个女人看起来面熟。
弗里西蒂隐约想道,她可能是书友会哪一个朋友的女儿吧。
书友会让她和塞缪尔走到了一起。
她加入其中有一年时间了,她喜欢这些朋友,喜欢看到一本新书时的那种兴奋。
她曾经说服他过来给她们做讲座。
真正出版过作品的作家。
书友会的人已经预先看过他最新的小说集,还不是十分清楚该怎么解读。
这些小说太压抑,她们说。
结构很好,但太复杂,也很恐怖。
有个女人说,这些小说让她晚上做噩梦。
一般而言,她们喜欢快乐的结尾。
但是当他真的去给她们做讲座了,她们给他的评价却要正面得多。
她们请他坐在壁炉前的一张宽大的扶手椅上。
为了这次活动,她们聚集在一个身材高大又能干的女人家里。
这女人是个理疗师。
她丈夫是外科医生。
室内富丽堂皇。
绿色的墙壁上挂着油画,还有一些老家具靠墙放着。
当时是二月,天气还冷,为了抵御外面的寒气,窗帘也拉上了。
所有的观众都是女性。
她们喝着高脚酒杯里的白葡萄酒。
塞缪尔和她们说着话,仿佛她们的意见对他很重要,这让她们喜欢上了他。
他谈论了小说的结构。
现在的人哪,只关注人物,他说。
人物重要,那是当然,但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很忠实地描写他们自己,或者认识的人。
他更感兴趣的是思想。
他小说的主题就反映在情节的构成上。
他感兴趣的不是描写现实,而是创造这样一个世界——非常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其实是可能的。
要扮演上帝,人只有这一条路。
他说。
一个女人问,这样是不是让他更像诗人,不像小说家。
他高兴地笑了,说也许的确是这样吧。
弗里西蒂担心地想着,到了只有他们两个人独处的时候,她会对他说些什么呢。
但是如果你写那些长篇纪实作品,赚的钱不就更多吗?这话是一个女农场主说的。
她看起小说来如狼似虎,但是对那些文学技巧一窍不通。
她从来不考虑什么评论或者文学奖名单。
一阵沉默。
其他的女人都担心他是不是会生气,但是似乎那个问题也让他感到高兴。
如果我写那样的小说,我会被人看出来的。
他说, 我不是个好作家。
我那样写不到五千个单词。
他转身朝着弗里西蒂,心照不宣地看了她一眼。
壁炉里的火光照在他脸上。
房间里的女人都笑了。
她看得出来,她们都崇拜他。
此前是弗里西蒂开车带他来参加这个书友会的,这样她就可以送他回家了。
在汽车里,他建议两人去喝点什么。
她同意了。
她只能这样。
她在书友会里的地位变了,因为是她介绍他给书友会的人认识的。
酒馆里拥挤嘈杂,根本不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平时愿意去的地方。
他们选择这样的地方,也许是因为不会被人认出来吧。
他们在墙角处的一张小桌子上坐下。
他的话突如其来。
他双手抓住她的手,说他觉得自己喜欢她。
一开始她不敢相信他是认真的。
开玩笑吧。
他很喜欢玩游戏。
不会有任何结果的,他说。
他是彼得的朋友。
她看见他说这话时十分认真,她很感动,也很满足。
他是一个多么高贵的正人君子啊!从酒馆的停车场看出去,可以看见光秃秃的山腰。
在停车场里,她踮起脚吻了他。
雾凝结成的小水滴附着在他的头发和夹克上。
后来到了他的住处,她问:难道你不想请我进去喝杯咖啡吗?她完全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她早已考虑过自己穿的什么内衣,也记得那天早晨剃过腿毛。
他迟疑着,犹豫不决的时间比她预想的要长。
也许他和彼得的友谊很牢固,他会拒绝她。
他终于点了头,为她开了门,一到里面就抓住了她的手。
那是五年前的事了,从那以后,他们一直保持着情人的关系。
他们非常谨慎。
凡是可能被人偷听的电话一律不打,可能被人看到的电子邮件一律不发。
他们隔几周才见一次面,地点通常是在他位于莫佩斯整洁的小屋。
这样的见面和公开的友谊可就不一样了。
如果是去看戏或者看芭蕾舞演出,他们从来不会有任何亲密的举动。
即使经过了这么长时间,她还不认为他们的这种关系是不正当的。
他们一点不浪漫——从来没有什么鲜花、礼物或烛光晚餐。
她知道塞缪尔一直有种负疚感。
自从他们第一次见面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谈论过爱情这个话题。
她也从来没有考虑过要离开彼得。
他需要她。
她看到了塞缪尔给她带来的兴奋。
这是对她那枯燥、波澜不惊婚姻的补偿吧,好让她将快乐的卡尔弗特夫妇这场戏继续表演下去。
她知道女人一般不会这样看事物,但是她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之间不能维持一种朋友关系。
至少在维拉带着那么多问题找上门来之前,她就是那么想的。
弗里西蒂在书架边走来走去,仿佛在犯难,不知道该选哪一本书。
她没有看见塞缪尔,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不在这里。
他是管理者,在写着非工作人员勿进的门后面,应该有他一间办公室。
他会在那里和同事一起开会,或者一起出去到某一家专为图书馆供书的商家去选书了。
在莫佩斯那座小房子里,他们一起喝着茶,分手前她要他说说他的工作。
她一直对别人的工作生活极感兴趣,当她下午洗澡躺在浴缸里的时候,她脑子里想着他坐在大办公桌后面,或者以他那不容置疑的方式在主持会议。
没有哪一位员工会想到他下班后做什么,这个念头让她感到兴奋。
她正准备问办公桌后面的那个人他在不在,就在这时他从那扇非工作人员勿进的门后面出现了。
他手里拿着公文包,似乎要出去。
他穿着敞领衬衫,白色的亚麻夹克,她想,可能是为了防止天冷吧。
通常他们见面的时候,他下班了就直接过来,他是打着领带的。
他衣着讲究,很在乎在他人眼里的形象。
一开始他没有看见她。
他朝着柜台后面的那个年轻姑娘笑。
弗里西蒂顿时觉得心里被刀刺了一下,觉得很不舒服,她意识到,这就是嫉妒啊。
她想,他不上班的那些下午,是不是也把其他女人带回家呢。
他转身时看见了她。
他没有表现出他们俩认识的样子。
他对那个年轻姑娘说: 下午我要到伯维克去,不回来了。
如果有人打电话过来,就叫他们明天再打过来。
这个会议很重要。
我不希望有人打扰。
弗里西蒂到外面赶上了他。
他沿着人行道朝自己的汽车走去。
如果她不急着在后面追上他,也许他已经开车走了,让她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对不起,塞缪尔。
我必须和你谈谈。
他肯定早就听见她跟上来的脚步声了,但是他装出一副惊讶的样子。
我真的要到伯维克开会。
他皱着眉头,那样子与其说紧张,不如说不开心。
就十分钟。
她真的到了这里,又不知道要从他这里得到什么了。
安慰,她想,安慰他一切都将像以前一样继续下去。
他答应在A1号公路边的小厨师酒馆和她见面,等她到了的时候,他已经在那里了。
他似乎在全神贯注地研究菜单。
但是即使是在朝他走过去的时候,她也能感觉到他害怕了,他比她还需要安慰。
那地方几乎没有人。
所有的窗户都开着,外面汽车的噪音传了进来。
他们向一个满头大汗的年轻人点了茶,盯着对方。
你知道一些情况。
她突然说道, 和那个女孩有关。
莉莉。
你见过她吗?没有。
事情绝对不是那样的。
他怒冲冲地说,根本不是他平常那种内敛风格。
这和他写的小说不一样。
情节的发展他无法控制。
那么那个男孩呢。
鲁克·阿姆斯特朗。
你听说过他吗?我想加里正在和这个孩子的妈妈约会呢。
就是他谈论的那个女人。
她叫阿姆斯特朗。
我肯定她有一个儿子。
这可能就是警察对我们感兴趣的原因吧。
他们是这样把我们联系起来的。
我告诉那个侦探,加里正在和一个叫朱莉的人约会。
他什么人也不会杀的。
他当然不会杀人,但是就因为这个,警察不会放下我们。
他们不相信什么巧合。
在她看来,这个联系似乎很紧密。
名叫阿姆斯特朗、有一个儿子的女人。
电话号码簿上有多少个名叫阿姆斯特朗的人?塞缪尔肯定知道些什么,只是他不愿说。
服务员端来了他们的茶。
当他往桌上摆的时候,茶水泼到了碟子里。
他停了一下,以为他们会有所反应——愤怒,抱怨,但是在他走开之前,他们只是默默地坐着。
我担心那个侦探会发现我们俩的事。
弗里西蒂说。
她怎么会呢?但是她能看出,他心里也有过这样的念头。
或许这就是为什么他看上去那么不自在,和平常彬彬有礼、自信的他简直判若两人。
我想,也许我们应该把我们的事悄悄告诉她。
她说,这样,她就知道了,这和那个女孩的死没有任何关系。
当然没有关系!他的语气很不耐烦。
她想,他和一个愚蠢的图书馆管理员说话时,可能用的就是这样的语气吧。
她觉得眼泪出来了。
这我们知道。
她尽量让自己的话有说服力, 但是莉莉·马什在死的前一天到福克斯米尔来了。
你可以想象一下,警察肯定会迫不及待地下结论,假想犯罪场景。
要是那天下午我们在一起被她看见了,怎么办?这样一来,我们就有了杀害她的动机了。
她等待着,以为他又会有什么愤怒的回答,这一次他笑了。
你应该写小说。
他说,你的想象力那么有创造性。
那一天我们没有在一起,对吗?下午没有在一起。
星期四一整天我都在上班。
先是选书,后来是图书管理小组会议。
我可以找到证明。
我们只是在晚上见面了,去看电影了。
另外,那个女孩在你家的时候,詹姆斯也在。
对。
她说,詹姆斯是在。
塞缪尔打量着他们坐的那个房间。
里面没有其他顾客。
工作人员在柜台那里,只顾着自己说话。
他在桌子上伸出手去,抓住她的手。
其他人怎么可能知道呢?我们一直都那么小心。
我讨厌被人知道这件事。
这也太龌龊了。
人们怎么可能理解呢?他把手从她那里拿开,往后靠在椅子上。
他的声音很低,她努力听着只有这样才能听清他说的话。
我无法接受让彼得知道这件事。
我会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