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里一直在考虑要不要去见见朱莉。
这个念头一旦进入了他的脑子,他就无法驱走了,就像那些恼人的音乐在你的大脑里阴魂不散。
比如说几年前流行的在悲剧中穿插的用来宽松观众情绪的滑稽歌曲。
你想以某些更好的东西取而代之,但是适得其反,那首烂歌反而越来越响,你真是想不明白。
他一直在盖茨赫德音乐中心狭小的工作间里做音响试验。
他在大厅的调音台上工作。
表演者是位诗人,她有时说话,有时唱歌,身后有一支乐队。
通常他工作的时候,他就只集中心思考虑现场的音响效果。
盖茨赫德音乐中心这个地方非常适合大乐队演奏,由于现在这支乐队很小,音响效果的平衡度就很难调。
乐队本身不错,忧郁的布鲁斯风格。
他不想因为自己而影响他们的效果。
虽然他一点不喜欢诗歌,他发现自己居然在认真地听着。
或许是因为那个女诗人让他想起了朱莉。
她长得不像朱莉——她是个黑人,也比朱莉年轻,但是她身上有股让人感到温暖的东西。
她身材高大,经常笑。
他一直在想着朱莉,想着怎样和她联系,想着这样做是好还是不好。
排练和正式表演之间,他有几个小时的空闲。
表演将于深夜进行,会吸引那些在酒吧喝得酩酊大醉的人,还有那些喜欢艺术的家伙——他们第二天不必早起。
他下了台阶朝河边走,出了开着空调的盖茨赫德音乐中心,外面的热气迎面扑来。
永远也不会想到盖茨赫德会有这么热,他想。
盖茨赫德应该刮刺骨的东风,下冰雨。
摩天轮在河岸上缓慢地旋转着。
回头望去,盖茨赫德音乐中心灯火通明,你可以看见玻璃外墙里的两座大厅。
他想,这两座大厅像两条大船,稍大的那个像有着一排排甲板敷层的游轮,小些的那个像船头扁平的拖船。
他原先一直想穿过步行桥,到市区去买些吃的,但突然改变了主意。
他返身跑上台阶,到了停车场,坐到他的有篷货车里,发动汽车,朝北而去。
他想看看她的房子。
这不是说他已经决定去见她了。
他可以一路开过去,然后掉头返回。
这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好。
接着他想起了他们在观鸟俱乐部的会议结束之后相聚酒馆的情形。
他谈论朱莉,彼得在笑他。
我的上帝,现在的这些年轻人多浪漫。
他们的世界里只有月光和鲜花。
为了避免市区的交通堵塞,加里走的是条希顿区的小路,他心想,朱莉的儿子死的那一天晚上,她开过的就是这一条路吧。
月光和鲜花。
当探长说鲁克的死和莉莉的死相似的时候,她就是这个意思。
两人被摆放的姿势相同。
他知道朱莉的家在哪里,他曾经在电话号码簿里查过。
距离他小时候住的地方只有四分之一英里。
他也是在这个村庄里长大,只不过是在村庄的另一端的新开发的私人住宅区。
现在那住宅都已经不新了。
回到这里的感觉很奇怪。
他上中学的时候,每天都从怀特里乘公共汽车走过这条大路。
此时,关于过去的记忆涌入他的脑中,本来他还在想,如果朱莉看到他出现在她的门口时会怎样呢,现在也顾不上了。
他还没有明白过来就已经到了村子里,朝朱莉住的那条街拐去。
此时是六点钟,孩子们正在外面玩,几位妈妈坐在门口看着。
自从鲁克死后,他想情况就应该是这样。
他知道他们在盯着他看。
街上的陌生人。
如果她们不在这里,他很可能会一直开到路的尽头,坐在汽车里,喝点红滔,然后开车离开。
但是她们让他有了反抗的意识。
他是朱莉的朋友,过来拜访一下有什么错?而且,她们中有人很可能已经把他的车牌号给记下来了。
如果他径直将车开走,她们就会到警察那里报告,说发现一辆汽车形迹可疑,说她们把那个人给吓跑了。
这样一想,他就将车停在屋子外面,看也没有看那些目光炯炯的女人一眼,走上前去敲了门。
站在那里的时候,他想自己应该带点什么东西过来。
一件礼物。
但是送什么呢?花不行。
如果送花,那将是一件多么麻木不仁的事!也许送酒可以,但是这将意味着他是一位不速之客。
他站在那里,手插在牛仔裤的前面口袋里,因为他不知道手该往哪里放。
有时候,喝了太多的红酒,吃了咖喱肉之后,他就会遭遇这样的噩梦。
他正站在市政大厅的舞台上,下面座无虚席,他手里拿着麦克风,不知怎么办才好,说话的声音也变了。
一丝不挂。
这就是他现在的感觉。
门开了,是个穿着校服的年轻女孩,看不出是什么学校的。
白衬衫,黑短裙,没有领带。
他想是不是走错地方了,后来想起朱莉还有另一个孩子,是个女儿。
他心里一阵忙乱,想回忆起那个名字。
劳拉。
但是他还没有来得及叫出这个名字,一名中年妇女从后面急速走了出来。
她的一只手上拿着烤箱用的手套。
劳拉,宝贝儿,我不是说过叫你让我来开门的嘛。
那女孩停了一会儿,盯着他看,然后耸耸肩,回身走了。
那个年纪大些的女人转身看着加里,此时脸上的表情更加咄咄逼人。
你是谁?我们不和记者说话。
警察一会儿就到。
我不是记者,我是朱莉的朋友。
那女人盯着他。
她的眼睛很小,充满了愤怒。
朱莉也不想见任何人。
他几乎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已经准备放弃了。
他可以留个口信给她。
那样一来,至少朱莉可以知道,他是在想着她的。
这时传来一个声音,他几乎都认不出来了。
妈,让他进来吧,我想见见他。
那个女人愣了一会儿之后走到一边。
他一走进了房子,她就砰的一声,将那些探头探脑邻居的好奇目光关在了门外。
他穿过走廊走到客厅,注意到房子里乱七八糟,于是心想,是不是一直都是这种样子。
他能不能容忍生活在这样混乱的环境里呢,这念头在他脑子里一闪而过。
这肯定和福克斯米尔一点也不像,那里一直是他理想的家。
薄薄的百叶窗遮住了毒辣的阳光,还有邻居们窥视的目光,但也让房间里有些阴暗,里面的东西他看不仔细。
后来他看见了蜷缩在沙发上的朱莉。
他坐到她旁边,握住她的手。
那个女人站在过道上,面带焦急。
我马上去准备晚饭。
她说。
说这话的时候,她几乎是从喉咙深处发出的。
没关系,妈。
他是我朋友。
那我去厨房了。
这话是对加里说的,是警告也是威胁。
她目光炯炯地看了他一眼,离开了。
我妈这个样子,不好意思了。
朱莉说。
这你不要担心,换了我在这里照顾你,我也会这样的。
她笑了,但笑容转瞬即逝。
他轻轻拍着她的手。
我好可怜哪,她说, 我什么也做不了。
我整天都坐在这里。
你不可怜,永远不会。
为了劳拉,我应该坚强起来。
他想,从这句话里他能听出她母亲的语气。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对干瘦、长腿的劳拉他有什么样的看法,他不敢肯定。
劳拉身上有某些地方让他想起了艾米莉,为此,他感到不安。
百叶窗后面的窗户是开着的。
街上的孩子一边唱着歌,一边跳绳。
他最近一直没有听见过这样的声音。
他已经有好几年没有看见女孩子跳绳了。
也许是哪个妈妈从自己的记忆深处打捞出了那些歌谣,又教给了她们。
听着这歌谣,他回想起自己在西顿上小学时,和朱莉·理查德森一起在操场奔跑的情景。
如果没有人看,他们还追跑着接吻呢。
也许她也想到了这些往事,因为她跟着唱了起来。
……我绝不应该和树林里的吉卜赛人玩。
她突然停了下来,屋外的歌谣还在继续。
如果我做了,她会说……呆坐在这里,他说, 我觉得好愚蠢。
没有什么话说。
无能为力。
她抓紧了他的手。
不,她说, 你帮了我,真的。
我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来。
接着她做出了出入意料的举动。
她把他一把拉过来,吻了他。
这是情真意切的深吻,她的舌头进入了他的口中,碰到了他的牙齿,一直伸到了他的喉咙处。
他紧紧地抱住她,感觉到她柔软的乳房贴着他的胸膛,尽管他再三抑制,他的心头还是升腾起了一股欲望。
他也知道,有她女儿和母亲在屋子里,现在不会发生什么事情,再说,她目前处境艰难。
但是在他内心深处一阵激荡,因为他知道,他们之间最终会有结果的。
他想起了他们见面以来做过的关于她的那些梦。
鲁克再也不会碍手碍脚了。
他轻轻地将她推开,抚摸她的头发,又弯下腰来吻了她头发中分的部分。
他看见她头皮上深色的发根。
她在哭。
哦,上帝,她说,抱歉。
他知道他不应该有那样的感觉。
他应该悲伤,因为她悲伤。
你什么也不用感到抱歉。
他语调低沉,认真地说。
低沉的语调很性感,不是吗?你想谈谈鲁克吗?我是说,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但是如果你想找个人谈谈的话……他在她背后扭了一下手腕,看看手表。
他必须在八点半的时候赶回盖茨赫德音乐中心。
不,她说,我已经连续几天什么事都不做,只讲鲁克的事了。
对警察讲,对我妈妈讲,我的朋友讲。
我想忘记他,只是片刻的忘记。
我想看看自己能不能做到。
能吗?不能。
她笑了,不是朱莉以前的那种笑容,但是我欢尝试的这个过程。
门口有什么声音,他以为还是她妈妈,但是劳拉。
她就站门口,盯着他们。
加里向旁边移了移,这样他和劳拉之间就有距离。
劳拉今天上学了,朱莉说,我觉得这样做非常勇敢。
学校里怎么样,宝贝儿?还好。
老师对我很好。
学校里为了这件事开了会。
是为鲁克的事。
他们说我可以不参加。
那你去了吗?没有。
但是我在外面等着,能听见他们在说什么。
都是些废话。
我的意思是,他们好像根本不是在讨论鲁克的事。
如果你听了,你也不会觉得他们是在讨论他的事。
他们能够记得他,表示哀悼,已经很好了。
劳拉似乎准备说什么粗鲁的话,但是又将嘴闭上了。
这是加里,朱莉说,是我的老朋友。
我们是小学同学。
劳拉仿佛没有听见。
外婆说茶已经快要好了。
加里站了起来。
我该走了。
你为什么不待一会儿呢?朱莉说,不和我们一起吃点什么?他能看得出,她已经又回到以的那种昏昏沉沉的状态了。
现她只是例行公事而已。
我今晚有事。
他说,在盖茨赫德音乐中心有演出。
他朝门口走去。
他不知道她有没有看着他出去,她看起来好像陷入了沉思。
是劳拉为他开的门。
外面的那些跳绳的孩子停下看着他,坐在台阶上的那些女人也把眼睛从杂志上抬起了头。
他原以为劳拉这个孩子会被那些人的关注吓着,他自己也觉得遇到这样的情形难以应对。
他想对着那些人喊:你们到底在看什么?他以为他一出门劳拉就会立即关上门进去,但是,她没有这样做。
他进了自己的汽车,开车离开的时候,她依然站在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