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拉约好和本·克莱温在精神病人日间看管中心碰头。
每周他有一天时间在那里和一些刚刚出院的病人见面。
托管中心位于一个海滨城市的边上,该城一度以港口而闻名,而现在这里出名是因为它是东北部毒品的集散地。
她路上在市中心的图书馆停了一下,这是一座带钟楼的哥特式红砖建筑,大厅里有一幅海船扬帆起航的巨型油画。
她在一个贴着本地作者标签的书架上发现了一本塞缪尔·帕尔的短篇小说集。
她不知道,他看到他的作品以这样的方式陈列着心里会怎么想。
这是一种荣誉吗?但也许这意味着他的水平不够高,还不足以和那些真正的作家一样放到其他的书架上。
她站在那里翻了一会儿,没有找到她在收音机里听到的那篇小说。
最后她决定把书借走。
当她把书和自己的借书卡交给图书管理员时,那人说:这是一个多好的人啊,他去年来这里举办过作品朗诵会。
当然了,他也是我们这里的工作人员。
听了这话,维拉想起了她上次和塞缪尔·帕尔的对话。
他说他会告诉她莉莉在看什么书。
她依然很好奇,也很想看看帕尔对这个要求的反应是什么,于是她决定继续问下去。
坐在汽车里,她给莫佩斯图书馆打了电话,要和他讲话。
啊,对了,探长,我来查一查图书管理系统。
叫什么名字来着?莉莉·马什?你在表演什么,她想。
你当然记得这个女孩的名字。
是你发现她的尸体的。
探长,在她的借书卞上没有什么在借图书。
恐怕我无法帮帮助你了。
她挂了电话,毫无理由地觉得有些失望。
这家精神病人日间看管中心以前曾是一个幼儿园,走在里面让维拉感觉很不舒服,仿佛觉得这里的每个人——甚至包括工作人员在内——都回复到了幼儿时代。
有一间屋子里正在上艺术课,病人们者口穿着红色的围裙,防止把他们的衣服弄脏了。
他们用粗大的画笔和明亮的丙烯酸颜料作画。
另一阃屋子里似乎正在上音乐课,里面有手鼓、钹和两架钟琴。
但是这里到处弥漫着烟味。
其他人如果想要自杀的话她是不会过于介意的,可问题是,尼古丁已经进入了她的喉咙和肺,她知道她只有更换衣服才能除。
身上的这种烟臭味了。
她必须要经过公共休息室才能找到社会工作者。
椅子都以小组为单位排列在一起,看上去没有人在相互交流。
每个人都在抽烟。
一个瘦女人在低声地说着什么,大概是有关她的房租以及镇议会的人正盯着她之类的冗长的故事。
房间里的其他人根本就没有注意她在说些什么。
克莱温在走廊尽头有一间小办公室。
办公室的门开着,在他注意到她之前,她就已经看到他了。
他正坐在桌前敲电脑键盘,那种速度是她这辈子都别想达到的。
她的一个印象就是他长得不错。
他属于那种走在街上会被人注意的年轻人,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会让人觉得那是一种享受。
他身材高大健壮,金发碧眼,棕褐色的皮肤非常养眼。
他正眯缝着眼晴看着屏幕,但她知道他的眼珠是蓝色的。
他一定是很多女病人心中梦想的对象。
难怪莉莉·马什会爱上他。
如果能成,他们本该会是绝好的一对。
他听见她走近的声音,于是抬起了头。
有事吗?虽然只有一个词,是用那种对待精神病患者的温柔的、呵护的职业语调说出来的。
他冲姥笑了笑,好让她放松下来。
他把她当成病人了。
她在想是不是她和她的证人们说话时也是这样的,把他们当做孩子。
我是维拉·斯坦霍普,她说,探长。
我们约好见面的。
这么直接的开场白足以让他感到不自在。
一个愚蠢的权力游戏,她一向很鄙视这种做法。
他伸手将电脑关掉,同时站起身来,伸出手来和她握手。
那么探长,喝茶还是咖啡?什么都不要,谢谢。
她说。
是与我的一个病人有关吗?也许我们得把我的主管喊来一起参与。
她没有答理他的话。
喂,她说,有没有其他什么地方可以谈话的吗?也许我们可以一起吃顿午餐?是不是这些精神病患者让你不舒服了,探长?别蠢了,年轻人。
我接触过的疯子要比你吃过的热晚餐还要多。
我指的并非只是那些罪犯。
他笑了笑,她心想他也不过是个凡人而已。
我通常会在这个时间休息一下。
他们一起走到街上。
路的另一边是一条狭长的沙丘,再过去就是海了。
远处一个发电站正在被拆除。
他领着她穿过一排爱德话十七世纪的双门住宅,如果不考虑周围的环境,这些房子还是很富丽堂皇的。
他们进了一家酒吧,美人鱼酒吧。
门的上方悬挂着一个船首的雕刻物。
晚上他们这种地方很可能会贩毒,镇上的其他酒吧也同样如此,但是现在这里还是很安静的。
其中的一个角落里,有两个像是矿工的老人在玩多米诺骨牌。
还有一对中年夫妇坐在一张桌边吃着牛肉馅饼和薯条。
克莱温点了一杯橙汁和一个三明治。
她要了半杯啤酒和一个汉堡。
站在吧台边付账时,她就这么一直看着笼罩在灰尘弥漫的阳光下的他,直到意识到自己正盯着他看时,她才转过身去。
鲁克·阿姆斯特朗,她刚坐下来就对他说道,这个名字会不会会让你想起什么?不就是那个在西顿被害的男孩吗?那么你知道他了?不,我没有为他服务过。
但我听见医院里其他人谈论过他,都是些闲言碎语。
所以我知道他是圣乔治医院的一个住院病人。
我不认为他曾经被分配到了社会服务部。
你在医院里没有见过他吗?很可能在我去其他病房查房的时候曾经路过,但我确实不记得了。
我说,你真的最好是和我的主管谈谈。
她会知道有没有为那个家庭提供社会服务的相关信息。
那么莉莉·马什呢?维拉说,你一定知道她。
他一言不发地坐在那儿。
依然仿佛一座雕像,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
她心想,他就像是件艺术品,她愿意天天都摆放在房间里,当然这有一半是开玩笑的。
我十八岁起就再没见过莉莉了。
你听说她也死了的消息了吗?周末我妈妈打电话告诉我的,他说,她告诉我说那是个意外,莉莉淹死了,在海岸上游的某个地方。
维拉怀疑这个故事是菲尼丝在刚得知她女儿的死讯时在村里散布的。
她是否认为作为一起谋杀的被害者似乎不太光彩?至少不是那么好的?但这个虚构的故事她是不可能坚持很久的。
莉莉是被勒死的,与鲁克·阿姆斯特朗的死因恰巧相同。
你是说这两起死亡之间有牵连?人还很聪明,不仅有张漂亮脸蛋。
在诺森伯兰的这部分地区,这样的暴力谋杀案不多。
她说,语调里流露出一丝嘲讽。
不管怎样,不会在一周时间连续发生。
说完,便看着他。
你看上去井不感到十分震惊。
这是件令人难受的事。
你曾有段时间与她走得相当近。
我当然很震惊。
他抬头看着她,但并不觉得怪异。
真的不。
我不相信自然死亡,但她不是那种容易接近的人。
我曾有过想要杀了她的念头,那不是她的错,即便是在那时我也是这么想的。
我试图去理解,也许那就是推动我选择这一职业的动力吧。
但是那并没有阻止我想要把她掐死的欲望。
和我说说吧。
那时我爱上了她,他说,那是一种只有当你还是个青少年时才会有的疯狂的、充满激情的迷恋。
我想要为她写诗,想分分秒秒都和她待在一起……还想把她的裤子扒下来,和她做爱。
维拉适时地打断他,帮他把下面的话说完。
他笑了起来。
呃,我想也包括那个。
用一种耐人寻味的、很罗曼蒂克的方式做爱。
我们那时一直在读劳伦斯的作品。
我想象着在月光下的一堆干草上,或者类似的场景。
年轻人总是这么自命不凡,不是吗?维拉想起了鲁克·阿姆斯特朗和托马斯·夏普。
两人从建筑工地偷东西,在码头周围鬼混,当有人欺负他们时互相照应。
她心想,并非所有的年轻人都是如此。
一位肥胖的、应该是孩子母亲般年纪的妇女端着他们点的食物走了过来。
维拉一直等到她回到吧台那里才继续他们的谈话。
你们的恋情有没有朝着预期的结果发展呢?她问道。
起初是的。
她想问他们有没有像他幻想的那样在户外做爱,但转念一想这也未免也太色情了。
她就像那些已届中年的侦探,如果上司要他们看一堆收缴来的黄色录像,他们就觉得这一天值了。
她正准备叫他继续下去,他没有等她说就接着说了。
是我十二岁的那年的秋天。
我的意思是,就是在那个时候我鼓起勇气约她出去。
在市政大厅有一个乐队,我知道她喜欢。
我设法买到了票,请她去看。
我刚刚拿到驾照,就从妈妈那里借汽车用一个晚上。
因为看完演出已经很晚,没有其他办法回家。
我开口问她是否愿意和我一起去看演出时,心里特别紧张。
我记得我当时的手在发抖。
我们当时在车站等车去上学。
我们都早早地到了那里,我抓住了机会。
那时是十月份,天气好极了。
阳光灿烂,稍微有那么一点霜。
我结结巴巴地说着,感觉自己像个八岁的孩子。
她笑了。
那时候我才知道这事能成。
我还以为你永远也不会开口呢。
她就说了这句话。
后来有别的孩子来乘汽车了。
是什么时候开始不对劲的呢?就在圣诞节前。
我们要为上大学做准备。
这对她比对我还要重要。
她在牛津大学报了名。
但是她突然好像对复习备考不那么在意了。
她每天晚上都想见到我,尽管我们白天是一起在学极度过的。
我开始觉得喘不过气来了。
所以你就和她分手了?一开始没有。
我建议说我们应该只在周末出去约会。
这样我们在一起的时光就显得更加特别了。
她喜欢这样吗?他摇摇头。
我的确依然喜欢她,但是她开始对我不满了。
她说我瞒着她在和其他女人来往。
你有没有呢?没有!我只是想各科成绩都拿到体面的A等级,这样我就可以上大学了。
他停了下来, 我们大吵了一场。
我们去了她住的那个村庄的酒馆,喝完酒之后我送她回家。
她喝了很多酒。
她突然情绪失控,开始时着我喊,骂我。
说我从来没有爱过她,我整个晚上都在看其他女孩,事情继续这样下去的话,她实在无法忍下去了。
我也受够了。
好的,我说,我们就此结束。
她就快要到家了,因此我转过身,开始往回走。
她在后面追赶我,恳求我改变刚才的决定。
对不起,本。
我只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我太爱你了。
当时天上开始下起了雨,她站在那里抽泣着,脸上化的妆顺着脸颊流了下来,看起来非常疯狂。
我不知道该做什么。
她很难受。
因此我抱住她,和她一起走到她家大门口,等她拿出钏匙插进门孔,然后就走了。
你很绅士啊。
维拉说。
我大受打击。
我应该和她父母谈谈,问问她为什么难过,但是我无法面对他们。
我觉得他们似乎太老了。
再说,这样的事你是不会和你的父母说的。
他停了下来,把玩着手里的空杯子。
那天是星期五。
接下来的一周她没有来上学。
她父母送来了一张病假条,说她喉咙发炎了。
我松了一口气,因为我不用面对她了。
我想,这件事可能就这样结束了。
她再来上学的时候,一切将恢复如常。
谈恋爱的人总是分分合合。
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但是莉莉觉得这是件很重要的事。
是的。
她妈妈打电话过来,要我去看莉莉。
她不吃不睡。
傲慢的我拒绝了。
我知道.如果我去和她说上几句,一切将会从头开始。
几周过去了,她回到了学校。
她面色苍白,一副病恹恹的样子。
我想,她是不是原来就有什么病,而且是什么不治之症,现在经过这么一折腾,她的病情加重了。
真的,我真的以为她妈妈会让她退学。
不知怎么的,我觉得很高兴。
我居然可以对这个我原来很喜欢的人产生这么大的影响!莉莉把自己封闭了起来,郁郁寡欢。
她没有真正的朋友。
我以前一直不知道她是那么孤单。
我还是觉得一切都会过去的。
她似乎全部身心都扑在了学习上。
我想,她已经慢慢从分手的打击中恢复了。
大约一周以后,她看上去脸色好多了。
我的意思是,她开始注意自己的外貌了,而且在我们相遇的时候,也和我说话了。
但是问题并没有解决?我希望如此。
当然我现在意识到她当时一定是非常沮丧。
她的情绪根本没有好转。
她穿新衣服,和别人说话,都是因为她以为我要和她重归于好。
复活节那天,她打扮一新,满脸笑容地出现在我家门口。
你准备带我去哪里呢?她以为我已经安排好了,要带她出去玩。
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最后我只好把她带到她妈妈那里去了。
等她明白过来,她开始哭了。
那场面惨不忍睹。
后来她就开始打电话了。
每天十几个电话。
我知道她病了,也想同情她,但是我实在受不了她。
我父母也要被她逼疯了。
我们换了电话号码,而且在号码簿上也查不到我家号码。
我不知道她有没有接受治疗,或者她自己慢慢恢复了健康。
一学期的大部分时间里她都请假。
我也不怎么看见她,只是在她去教室的路上远远地看见过她,当然,我尽量不和她碰面。
你后来有没有见过她?没有。
我们所有人去学校拿考试结果的时候,她都没有去学校。
我想,她可能知道自己考得不好,看见其余的人在那里庆贺,心里总不是个滋味吧。
后来她就到圣乔治医院治疗了?或者她看了门诊?我没有看见过她。
但是你心里一定很想知道维拉说你说过,你到这里参加社会工作,部分原因就是因为她。
你有没有查一下,她们不在你们的名单里?我想,如果是我的话,我会查的。
他没有立即回答她的问题。
我现在还在想着她呢,他说,她真的是我的第一个女朋友。
很可能是我遇到的所有女孩中最漂亮的。
他抬头看着维拉。
你只有去医院查看她有没有在本地的医院治疗过了。
你说得对。
我的确很想知道,但是她的踪迹我一丝也找不到。
店主过来收盘子,本·克莱温站起来准备离开了。
维拉坐在那里没动,他止住脚步看着她,知道还有问题。
克莱尔·帕尔这个名字有没有让你想起什么?她三十七八岁,有抑郁症。
她自杀了。
不知道。
他说。
她知道他只想着回去工作。
没关系。
这话几乎是对自己说的,我想,你上班的时间还没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