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莉不停地说着,她无法控制住自己。
她知道这让自己显得很窝囊,但是话不由自主地迸了出来。
那个肥胖的女人把自己塞进邻居萨尔去年打折时买回的迪尔克牌扶手椅里,只是坐在那儿,听着她说,她不记笔记,也不问问题,就只是听她说。
他这个孩子很乖。
他不像劳拉。
生完鲁克之后有了她,这才真的让我们吃惊不小。
劳拉很让人费神。
她除了睡觉之外,要么大哭,要不就是嘴里要含着奶瓶。
鲁克是一个……朱莉停顿了一下,想找个合适的词语。
那名胖侦探没有打断她,只是给她时间慢慢考虑用什么词来形容。
……安静的男孩,不争强好胜。
他可以整天不睡地躺在那儿,看着天花板上的影子。
他学说话比较迟,但那时我已经有了劳拉,保健医生认为这大概就是其中的原因了。
我的意思是说,劳拉非常机灵,她占去了我所有的时间和精力,所以鲁克就被忘在一边了。
保健医生告诉我不用担心。
他一进托儿所就会好转。
杰弗当时仍和我们住在一起,但他经常要外出打工。
他是个瓦匠。
南方总是有更多的赚钱机会,他通过一家中介公司去了南方,在金丝雀码头①找到了工作……有两个不到三岁的孩子,身边又没有个男人,那日子真的是非常艰难。
这时,那名女侦探终于有反应了,但也只是微微点了下头表示理解。
我把他送到村里的托儿所去。
最初他不愿意去,他们不得不把他从我身边强行拉开。
我回家都有一个小时了,老师告诉我,他还在哭。
那真让我心碎,但我想这样做是最好的选择。
他需要有人陪伴。
保健医生说这样做是正确的。
后来,他的确也适应了,至少他进托儿所时不再大喊大叫,可还是一直用那双可怜的眼睛看着我。
虽然他没有说话,但那双眼睛似乎在对我说:‘不要让我进去,妈咪。
不要让我进去。
’朱莉此时坐在地板上,两只胳膊抱着膝盖,屈起的双膝顶着下巴。
她抬头看了看那个侦探,她还是坐在那儿看着,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这时她突然意识到这个身躯庞大、意志如岩石般坚硬的女人,以前可能也经历过类似的悲剧。
难怪她一直坐在那儿不说话,一点都不像塞尔和那位保健医生,他们总是说些同情她的蠢话。
这个女人知道,不管说什么都无济于事。
但是,朱莉其实根本不在意这个侦探有什么伤心事,她的思维一掠而过,便又继续讲自己的故事了。
事情大约就发生在杰弗从伦敦回到家的那段时间里。
他说那边已找不到工作了,但是我听他的同伴说,他与工头争吵过几次。
杰弗是个尽心尽责的工人,他不会吊儿郎当。
那段时间对他来说非常痛苦。
他从来不肯闲着,也赚过大钱。
他搭建了一间新厨房,又把浴室重修了一下。
你绝对想象不出我们刚搬来时这个地方是个什么样子。
然而,接下来我们就没钱了……萨尔为她们沏好了茶。
她没有像朱莉惯常的那样把茶叶用茶包装起来放在杯中。
朱莉伸手用托盘接着,为自己倒了杯茶。
她倒不是因为想喝茶,而是因为这样做可以让她有时间考虑下面她想说什么。
①伦敦金融区名。
非凡茗卿手打那段时间很不顺。
杰弗不习惯与孩子们相处。
他在伦敦工作时,每月只能回家一次,过一个长长的周末。
那时回家对他来说是件新鲜事。
他总是带礼物回来,让孩子们高兴得大呼小叫的。
所有人的表现都非常好。
每天晚上他都去洒吧与一帮朋友喝酒。
但当他不再外出打工、要永远待在家里的时候,事情就不像从前那样了。
你知道那种情形的。
小孩的衣服在电暖器上烘干,玩具满地都是,还有脏兮兮的尿片……他经常会失去耐心,尤其是对鲁克。
劳拉会嘿嘿傻笑,然后讨好他,而鲁克似乎只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杰弗从未打过鲁克,但是他会向鲁克大声喊叫,鲁克就会非常害怕,让人以为他被打过了。
我过去也常对他们吼叫,但他们都知道我不会动真格的。
不管怎样,他们有自己的办法。
但杰弗却不一样。
连我都害怕他。
她沉默了片刻,回忆着杰弗、他的坏脾气,还有某次发作之后家里面的那种沉闷气氛。
但是,她不能长时间地保持缄默啊。
于是,不一会儿她便又开始讲述。
鲁克在幼儿园里很乖,甚至看起来他很愿意去那儿。
可能他已经习惯了,因为托儿所就在同一栋楼里。
他第一堂课就碰到了一个充满爱心的好老师——沙利文夫人。
她像个慈祥的奶奶一样对待孩子们,她教他们读书认字的时候,总把孩子们抱在腿上坐着。
她告诉我鲁克有一些问题——但是不严重,她说——最好还是带他去检查一下。
她希望他能去看心理医生。
但我们没钱,而且排队等候问诊的人太多了,所以我们就一直没有去。
杰弗说,鲁克要有什么毛病的话,那就是他太懒了。
接着他离开了我们。
他说我们让他焦头烂额,我们使他疲惫不堪。
可是我清楚地知道,他是和皇家维多利亚医院的一名护士好上了。
后来他们同居了,现在已经结婚。
她再次停了下来,并不是因为她没事么好说的,而是因为她要停下来喘口气。
她认为杰弗一直就知道鲁克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这从鲁克玩耍时杰弗看他的那种怀疑的眼神就能看出。
他知不愿意承认罢了。
现在是早上八点半。
他们还坐在她邻居萨尔家的客厅里。
屋外邮递员路过时,直盯着站在她家大门口的那些警察看。
街那头一群孩子在上学路上一边追打一边咯咯地笑。
那名胖胖的女侦探身子向前探了探,但并不是催促朱莉,更多的是要表明她跟愿意等待,这世上所有的时间都是她的。
朱莉喝了一小口茶。
她没有告诉侦探杰弗看鲁克的眼神是怎样的。
相反,她把时间跳过了一年。
鲁克长到六岁时,他的坏脾气开始了。
他经常会发些无名火,我们根本管不住他。
我妈妈说是我把他惯坏了。
他那时已不在沙利文夫人班上,但她是整个学校里唯一能和我交流的人。
据她说鲁克这个样子是因为有种挫败感。
他无法正确表达自己的思想观点,他在读写方面也很困难,所有这些突然一下子都涌到了他面前,他承受不了。
有一次他用力猛推一个嘲弄他的孩子,那个孩子跌倒在地上,把头碰伤了。
救护车赶了过来,你应该可以想象那天下午的情景——所有那些等着接孩子的妈妈都在指指点点,嘀嘀咕咕。
鲁克感到非常难受。
他想去医院看那个孩子,事后仔细想想,其实是另一个孩子最先开始嘲弄鲁克的。
他的名字叫艾丹,艾丹·诺贝尔。
那个孩子的妈妈对这件事倒是没说什么,可孩子的爸爸却跑到我们家数落我们。
他站在我家门口大放厥词,指责我们,声音大得整条街都能听见。
校长把我喊了去。
是瓦伦德先生。
他又矮又胖,头发稀疏,几乎都遮不住他秃顶的部分。
后来我在镇上看见过他,但是都没认出他来,原来他戴了顶假发。
这人并不凶,他还给我泡了杯茶。
他说鲁克有行为问题,学校没有把握能应付他这种状况。
我觉得很难堪,当着校长的面就哭了。
然后我就告诉他,沙利文夫人说过鲁克是因为有挫败感才这样的,我说,如果校方早先就坚持让我们带鲁克去看医生的话,那他就不会发展到目前这种样了。
瓦伦德先生似乎听进去了,因为鲁克确实去某个地方做了检查。
他们做了一些测试,得出结论说,鲁克的确有学习障碍,如果能给他一定的帮助的话,他是可以继续留在学校的。
情况就是这样。
朱莉又停了下来。
她希望胖女侦探能理解她在整个事件中的感受,理解她在得知鲁克的坏脾气与喜怒无常并不是她的错时的那种解脱。
她妈妈在这一点上是错怪她了。
鲁克很特别,与众不同,从一开始便是如此。
不管她做什么都无法改变这个事实。
那位女侦探似乎也知道这个事实对朱莉来说非常重要,因为她终于开口说话了。
所以你并不孤单。
你不知道,朱莉说,那种感觉有多好啊。
那个女的点头表示同意。
可是如果她没有孩子的话,她怎么可能理解呢?如果她的孩子没有学习障碍的话,她又怎么能够理解她的感受呢?我可以忍受人们议论我们,可以忍受校门口的人嘀咕着谈论鲁克在接受特别帮助,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大部分人还是很友善的。
有个课堂助理在专门帮助他。
鲁克表现得很不错。
我的意思是,他也许不可能成为人才,但他尽力了,他的读写能力也跟上来了,他还很擅长其他一些东西,比如,那些与计算机有关的事情他领会得很快。
那几年还算顺利。
劳拉上学了,我也有了属于自己的时间。
我在村子里的护理中心找了份兼职工作。
我的同伴们无法理解我为什么如此热爱这份工作,但我的确喜欢。
我猜想这份工作让我觉得自己是有用的。
杰弗对看望孩子从不怎么感兴趣,但是在钱这一方面他还可以。
我是说,我们的生活中从没有什么令人兴奋的事情发生,没有度过假,也没用晚上出去狂欢过,但是我们都应付过去了。
即便如此,那段日子也不容易。
侦探说道。
嗯,是不太容易。
朱莉承认道。
但是我们对付得了。
鲁克升入中学后,麻烦又来了。
其他的孩子发现他很容易上当,就捉弄他,骗他在班上做一些违规的事,结果当然是他被老师抓住。
渐渐地,他在学校里出了名、你一定知道事情是什么样的。
你肯定经常看到类似的事。
一次在他正从一个建筑工地偷东西时有人报了警。
他偷的是塑料排水管。
他要那些做什么用呢?有人给他一点钱,让他这么做。
但他并不是为了钱,他想让大家喜欢他。
在他的一生中,他一直觉得自己被人遗弃、不讨人喜欢。
他想要有朋友。
你能理解这个,对吗?朱莉心想。
她不知道如果没有朋友她将如何度过那些艰难时刻。
第一次与杰弗发生冲突时,她立刻就打电话告诉了她的朋友。
在鲁克生病的时候她也打电话向她们诉说自己的担忧。
而她们总是会立刻带着一瓶酒赶过来。
当然了,虽说她们主要是对三姑六婆的那些小事感兴趣,但毕竟在那儿陪伴着她啊。
他有一个特别的朋友,她继续说道,是一个叫托马斯的男孩。
他有些调皮,时不时地会与警察有些摩擦,但是如果你和他交谈过,就会明白其中的原因了。
他爸爸在大部分时间里都在坐牢,而他妈妈则根本不管他。
如果要我选择,我是万万不会给鲁克挑一个像托马斯这样的朋友,他并不坏并不是真的坏,看上去很愿意待在我家玩。
最后他几乎就住在我们家了。
他从不惹麻烦。
她们会上楼待在鲁克的房间里看录像或者玩电脑。
他们待在家里时就不会出去偷东西了,不是吗?也不会像他们其他同伴那样吸毒。
他们俩处得非常好。
有时会听见他们因一些愚蠢的笑话而放声大笑。
我很高兴鲁克有了一个朋友。
后来托马斯死了。
是淹死的。
几个孩子在诺斯谢尔德的码头上胡闹。
他掉到了河里,可他不会游泳。
我们家鲁克当时也在场,他跳下河,试图救起托马斯,但已经太晚了。
朱莉停顿了一会儿。
外面一辆拖车载着几大捆货物经过。
鲁克不愿谈起这件事。
他把自己在房间里关了几个小时。
我想他只是需要时间,你知道的,才能恢复过来。
他很悲痛。
他开始逃学,但是当时他已经十五岁,而且他也不会参加任何考试了,所以我想我最好还是由着他。
我和护理中心负责的女士谈过了,她说等鲁克到十六岁时就给他在那儿找份在厨房帮忙的工作。
后来他和我一起去上了几次班,那些老人们真的很喜欢他。
但我应该意识到鲁克需要额外的帮助。
他的举动不太正常,但话又说回来,我们家鲁克向来都算不上正常,不是吗?所以,我怎么看得出来呢?他开始不洗也不吃,整夜不睡觉。
有时我能听见他说话的声音,似乎在与他头脑里的某个人交谈。
那时我就带他去看医生了。
医生把他带到圣乔治医院,你知道的,就是那所精神病院。
他们说他情绪非常低落,是心理创伤后的精神紧张。
我讨厌去那里看他。
但是他不在家的确是一种解脱。
我的意思是,我感到很内疚自己居然有这样的想法,但这的确是事实。
他是什么时候回家的?胖女人问。
这是她第一次提问。
三个礼拜前,他看上去好了很多。
真的。
可他还是为托马斯的事感到难过。
有时他一想到托马斯就会放声大哭。
他仍在,门诊里继续接受治疗,但他行为并不疯狂,精神也不紊乱。
这是几个月来我第一次晚上外出。
我真的需要出去放松一下,但如果不是认为他不会有事,我是不会出去的。
我从来都没有想到他会对自己做出那样的事情。
那名女士身子靠向朱莉,拉过她的手,握在自己宽大的手掌中。
这不是你的错,她说,鲁克不是自杀的。
她看着朱莉,似乎想要确定朱莉把她刚才说的话听进去了,而且的确是听懂了。
在被放进浴缸之前他就已经死了。
他是被谋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