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里西蒂躺在浴缸里,窗子敞开了一条缝,浴缸里的水很深而且很热,她感到自己陷入了过去的回忆中。
她并不是个喜欢怀旧的人。
她想,是什么原因让她这样的呢?或许是彼得六十岁生日吧。
周年纪念偶尔会有这样的影响的。
抑或是更年期情绪失控。
与莉莉·马什的相遇让她感到不安。
她嫉妒这名年轻女子的青春与活力,嫉妒她紧致的皮肤和平坦的小腹,更嫉妒她的独立。
弗里西蒂过早地结婚了。
她在一次聚会上遇到了彼得。
那时她还是名大学生,刚入学六个礼拜。
她父母曾竭力说服她申请去一所离家稍远一些的大学读书,但是一想到学校公寓就足以让她感到沮丧。
她需要安全的住处,离家还不能太远——只能是一个小时的车程。
她父亲是名牧师,和蔼可亲,对神学看得不是很重,非常注重与人为善。
事实上,她已经很向往大学生活,向往那里的友情,深夜狂欢,还有男人。
她觉得她会对男人有些吸引力的。
他们喜欢她的羞涩,也许他们把她的犹豫不决当做是一种挑战。
但是她不知道到底该怎样对待他们。
她徘徊迷惑,甚至有些迷失方向,像爱丽丝漫游在学术仙境。
她参加了这个在希顿区的一个学生公寓里举办的聚会。
那里只有光秃秃的木质地板,墙上钉着些印度棉布,房间里播放着不熟悉的音乐,还散发着一种她不知道的毒品的味道。
尽管屋里人满为患,但还是非常冷。
他们正经历着那年秋天第一次严重的霜冻,屋里却没有任何的取暖设备。
屋外毫无生气的落叶成堆地冻结在人行道上。
彼得到底去那里干什么呢?不管怎样,与一群大学生交往根本不是他的风格,也有损他的尊严。
然而他的确是在那儿,穿着一条灯芯绒长裤、一件手工编织的套头羊毛衫,看上去不像这个时代的人,倒像是刚从金斯利·艾米斯①的小说中走出来一般。
他正在喝一瓶罐装啤酒,样子看起来很痛苦。
尽管他在这次学生聚会中显得格格不入,但对弗里西蒂来说他并不陌生,至少对他这类人不陌生。
在她家那个教区里就有这样的孤独男士,他们喜欢去教堂,在那里他们肯定是不会被拒绝的。
前一个助理牧师就异常害羞。
她妈妈曾经在背后拿他开玩笑,而村里的那些年近中年的老处女也热衷于讨他的欢心,争相给他送炖羊肉和姜汗面包。
但当弗里西蒂开始与彼得交谈时,她发现他与她在暑期露营时遇到的那些瘦弱的年轻基督教徒们大不相同,与那个和蔼可亲的助理牧师也毫无共同之处。
他粗鲁而又傲慢,除了那身怪异的服装之外他对自己非常自信。
我约好了和人见面的,他生气地说道,可到现在他们还没有来。
这简直是在浪费时间。
弗里西蒂不知道那个没有现身的人是男性还是女性。
我还有试卷要批改呢。
她这才意识到他并非一名高年级大学生。
他看上去不像是比她大十三岁。
她不知道他是什么身份。
她一直对有权威的男性感兴趣。
她喜欢被别人控制的感觉,让别人来教导她。
她对男人几乎没有经验。
她坚信自己什么事都做不好,最好是让一个懂行的人来为她指路。
她畏畏缩缩地问起他的工作,于是他便饶有兴致地开始畅谈起来,尽管她一个字都没听懂,却为他由此迸发的激情而着迷。
他们来到大厅,坐在楼梯上,那里的音乐声没有那么嘈杂。
他们无法肩并肩地坐着,因为他们得留出点空儿,让那些跌跌撞撞地去上洗手间的人通过。
他坐在她的上方台阶上,而她则坐在他的脚边。
他们的谈话也并不只是单向的。
他也曾问过一些有关她的情况,并听她讲述她的家和她父母。
我是家里唯一的孩子,所以我想我一直是备受呵护的。
那么这一切来得都太过突然了,他说,我是指这儿的学生生活。
她不想告诉他,事实上她非常喜欢大学里的喧闹、混杂以及这里的自由。
看起来他似乎认定她很脆弱,否定他的观点会显得有些粗鲁。
他甚至能忍受她对宗教信仰的虔诚,仿佛处于她这样境况的人就应该如此,这就像一个六岁大的孩童坚信仙女定会在枕边自己脱落的牙齿旁放上钱币一般。
即便是我也会承认,并非所有的事都能够用科学来解释。
他当时是这样说的,而且边说边用手抚弄着她的头发——这是他第一次触摸她。
他这样做仿佛想让她安心,让她知道自己并不是在做傻事,真的不是。
对于他的理解她非常感激。
①1922年生于伦敦南部,中学毕业后适逢第二次世界大战,参军服役,在皇家通讯兵里任中尉。
退伍后他就读于牛津大学圣约翰学院,获英国文学学士学位。
1949年至1963年他先后在威尔士的斯旺西城和剑桥大学任讲师,爱好科幻小说和爵士音乐。
1947年他出版了第一部诗集《灿烂的十一月》(Bright November);1953年出版了第二部诗集《心态一种》(A Frame of Mind),开始以诗人的身份步入文坛。
但他诗歌的影响远远不如他的小说。
1954年他出版了第一部小说《幸运的吉姆》(Lucky Jim),小说里的主角吉姆·狄克逊被称作愤怒的青年,艾米斯从此成名。
1956年他发表了小说《露水情》,也是愤怒的青年的类型的作品。
在晚会进行到高潮前,他们便离开了。
他主动提出要陪她一起走回宿舍区。
他们搭上了去镇上的公车,下车后便一路散步穿过了公用绿地。
那天异常寒冷,周围一片银白,雾气从鼻孔里吸入又从嘴里呼出。
天上挂着一轮饱满的银月。
今晚的月亮看上去太重了。
她说,仿佛就要坠落到地面上来似的。
她原以为接下来会是一通有关地心引力和行星之类的说教,可是他却停了下来,面对着她,用戴手套的手将她的脸捧在掌心里。
你真可爱,他说,我从未遇到过像你这样的女孩。
后来她意识到他说的这些话都是真的。
他一直上的是男校,中学毕业后就直接上了大学,在那里他的所有精力都放在学业上了。
或许他也曾经梦见过女人,也许她们曾让他魂牵梦萦,每六分钟就会潜入他的意识深处。
当然,此前他肯定有过性经历,但他没有让自己为此而分心。
当他们继续向前走的时候,他用胳膊搂住了她的肩膀。
在宿舍区外面,他把她拉向自己,吻了她。
他的手在摩挲着她的头发,这一次就没有那么温柔了,而是带着几分粗野,这让她感觉到他原来是那么的失落。
她头发和头皮所感觉到的压力是他允许自己表达情感的唯一方式。
她能感觉到他内心的狂热像电一般在嘶嘶地刺痛着他。
我们能一起吃午饭吗?他问道,明天。
在答应他时,她感到自己似乎已控制了局面。
她是掌握主动的人。
他离开时一个朋友走了过来。
那人是谁?彼得·卡尔弗特。
她朋友震惊了。
我听说过他。
他应该很了不起吧?似乎是个天才?他开车把她带到泰恩茅斯去吃午餐。
她本指望他会带她去镇上的某个地方,离学校比较近。
开着汽车来吃饭,饭店里吃饭的那些商人,这一切再一次把他与她的那些学生朋友们区分开来了。
他几乎不用怎么费劲就给她留下了深刻印象。
饭后他们爬上了通往小修道院的堤岸,向下俯视着流向南谢尔兹的小河。
他们沿着泰恩河岸散步,途中他指给她看一只地中海海鸥。
他随身带着一副双筒望远镜。
她当时就觉得有些怪异,因为他的专业是植物学。
那时她还不了解他真正的兴趣所在。
你一定要回去吗?他问,有个讲座,是吗?他拉过她的手放在自己的手上,一只手指在她的手掌上划来划去。
天上艳阳高照,今天他用不着戴手套了。
我并不是想诱导你做错事。
你不是吗?他冲她笑笑。
好吧,也许是吧。
来陪我喝杯茶吧。
他的公寓并不远,就在北谢尔兹,是一间阁楼,从那里能眺望诺森伯兰公园。
他的两个姐姐住在屋子的其他几层。
他们到达那里时,他的一个姐姐正在小花园里用耙子将落叶从草坪上清除出去。
她冲他们友好的挥了挥手,接着便继续干她的活儿了,并没有对弗里西蒂表现出什么特别的兴趣。
房间里非常整洁,弗里西蒂想,是不是被彼得特意打扫过了。
房间里摆满了书。
墙上钉着一副比例很大的军用地图,上面标出了他做田野调查的区域;一副放在三角架上的望远镜挡住了房间的入口。
起居室连着一间狭小的厨房和一间浴室,还有通往另一个房间的门,弗里西蒂猜测它一定是通往卧室的。
这扇卧室的门似乎让她着了迷,在彼得沏茶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的眼睛一直就盯着这扇门看。
门上镶了木格子,透过白色的亮光漆还能看到木头的纹理。
门上有个圆形的铜手把。
她当时想,卧室里是否也和外面一样整洁,他有没有因为有所期待而特意换了床单。
要不是他端着一个茶盘走了进来。
她完全可以偷偷地瞧上一眼。
茶盘里有几只茶杯和杯碟,但并不配套,还有切好的水果,上面涂了黄油。
那天下午晚些时候他们进了卧室,还做了爱。
那是她的第一次,当然也没有什么值得一说的。
他们笨手笨脚,费了好大功夫还不知道该如何使用杜蕾斯。
他看上去和她一样不谙此道,而且他们那时肯定是完全弄错了,要不就是出了什么意外,因为在那之后不久她就发现自己怀孕了。
肯定是他们第一次做爱时怀上的。
后来几次他们变得比较熟练了,性生活也因此变得好了起来。
即便是第一次她也体会了那么一丝快感,这远远超出了她的预料。
不久后她就带彼得去见她的父母了,那时她还不知道自己怀孕了。
去的那天天气阴冷而潮湿,尽管已经到了午饭时间,在开车穿过树林时他们仍看见起居室里开着灯,壁炉里还生着火。
我每次从学校回家时都是这样的情景,她说,非常令人愉快。
他从不过多地谈论他的父母。
他们在做生意,很有压力。
他让她觉得自己对家人的态度有些多愁善感,显得有些不真实。
她母亲熬了一锅浓浓的蔬菜汤,这是弗里西蒂最爱吃的,还准备了一些自制的面包。
午饭后他们便坐在火炉旁,喝咖啡,吃巧克力蛋糕。
起初彼得很安静,好像他觉得自己不合群,就像弗里西蒂在大学里的感觉一样。
他很谨慎。
现在,他们坐到了火炉边,他似乎放松了下来。
弗里西蒂看起来超乎寻常的疲惫。
她似乎是在半梦半醒中听他们谈话。
他在谈论自己的工作,而她父亲则在问问题——他并非是出自礼貌才问的,弗里西蒂总是能分辨出什么时候他仅是出于礼貌而为之——因为他对此很感兴趣。
这太好了,弗里西蒂心想。
他们俩能处得好。
接下来她一定是睡着了,因为她突然被一声滚木掉下来的声音惊醒了,然后就听见火花劈啪作响,溅落在炉前的地毯上。
她母亲则在一旁宽容地笑着,并对野外聚会说了些自己的看法。
弗里西蒂体会到了怀孕初期的疲惫,以后的几次怀孕她也都经历了同样的过程。
结婚是彼得的主意。
她父母并没有给他们施加压力。
事实上,他们甚至怀疑如此仓促地结婚是否是个明智的选择。
你们在一起的时间并不长。
如果结婚是她的主意的话,他们很可能会让她去堕胎。
彼得请求单独和她的父母谈一谈。
于是他们又一次去了她父母的住处。
他们三人在厨房里交谈,而她则在起居室里看书,看着看着,她又一次打起了盹。
她深深感到这件事她已无力控制。
她没有足够的精力去做决定了。
在回纽卡斯尔的路上,她问彼得和她的父母说了些什么。
我告诉他们,自从我第一眼看到你时我就想要娶你。
她觉得那是她一生中所听到的最浪漫的一句话,后来他们便举行了婚礼。
弗里西蒂完全沉醉在自己的回忆中,突然楼下的关门声将她惊醒。
浴缸里的水变得有些凉了。
她从浴缸里爬出来,拿了条浴巾将自己裹上,走出浴室,来到楼梯的平台上向楼下喊了一声。
彼得!我在楼上呢。
可是没有人回答她。
她从楼梯扶手向下看,但没有看见他的人影。
她走下楼梯,身上仍然裹着浴巾,地上留下了一串湿脚印。
屋子里没有人。
她告诉自己说一定是她幻想着听见了关门声,然而她总感觉有人曾闯进来过,而且这种感觉一整天都萦绕在她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