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男人喃喃地念到,目光呆滞,但似乎还残留着一丝热情和浓浓的爱意。
但他能够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在一点一点流逝,平时矫健的身体此时已没有丝毫知觉。
死吧,让我死吧。
男子眼中的光华渐渐淡了下去,蒙上一层厚厚的昏黄的膜,在他最后的视野里,看见的是那盆盛开的牡丹,娇艳的花瓣如同血一样猩红。
他笑了。
雕梁画栋的屋檐,古式豪华的屋内装潢,门栏窗櫊,皆是细雕的新鲜花样,烟斜雾横,皆是来自印度的极品香料,一时间,厅堂里充溢着醉人的浓香。
这里是一间茶楼,一样一式都随着古代的模样造成。
一楼是听戏的所在,屋子的正南方建着一个大戏台,周围是一圈摆放整齐的红木桌椅,正坐着许多或着唐装,或穿西服的茶客,茶杯里泡的上好的西湖龙井。
按理说这样古老的茶馆在美国唐人街是没有多少人光顾的,除了怀旧的中国老人。
可是这间茶楼却天天爆满,来客皆是知名人士,其中不乏市内高官,这一切都是托古董的福。
原来,这间茶楼除了做茶叶买卖之外,还兼营古玩拍卖,各式各样的古董,只要叫得出名字的,都可以在这里找到,只是所有人都知道,这里大部分古玩皆来路不正。
三百万。
戏台上身穿大红色旗袍,身材凹凸有致的美女司仪娇声叫道,查尔先生出三百万,还有人出更高么?没有人回答,谁都知道查尔是黑手党大亨,他想要的没有人敢抢。
三百万一次,三百万两次,三百万三次,成交。
司仪将木锤往四方形的木头台座上一敲,道,这个宋代的青瓷花瓶就归查尔先生了。
查尔得意地笑了,将手中的上等哈瓦那在烟缸里摁熄,挺着大肚子一摇一晃地朝戏台上走去,从司仪手中接过花瓶,炫耀地朝台下晃了晃,下台时还不忘猥亵地摸了一下司仪浑圆的屁股。
维斯看见这副情景,冷笑了一声,就凭这么一个低级趣味的人,也配拥有高贵典雅的中国古董,真是暴殄天物。
维斯是个银行家,父亲便是个中国古董迷,他从小就随着父亲学到了不少古董知识,也养成了收藏古玩的习惯,自然而然便成了这里的常客。
下面我们拍卖的古董是这副牡丹图。
正在维斯冷眼观看查尔小丑似的表演之时,司仪娇媚的声音再度响起,这副图出自唐朝贞观年间,画工一绝,画上牡丹栩栩如生,起价四百万,开始。
当司仪将那副牡丹图展开的时候,维斯立刻就呆住了,画中那盆鲜艳的牡丹仿佛在一瞬间开放,艳丽的身姿宛如身穿唐装的美丽唐朝少女,猩红的颜色渗透着媚惑的香味,像胭脂,更像少女的红唇。
他被俘虏了,眼中只有那盆盛开如少女莞尔的牡丹。
五百万!他毫不犹豫得举起竟标牌,那牌子竟是中国古代官员上朝用的玉笏。
六百万!查尔不甘示弱,也举起了牌子。
维斯有些恼怒,打定主意非买到这副画不可。
一千万。
转眼之间两人竟标价格已飙升,查尔的低气显然不足,犹豫了一下才说,一千一百万。
维斯冷笑一声,道:一千两百万。
查尔大怒,但又不好在这么多名流面前发作,遂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只能作罢。
维斯脸上露出胜利的笑容,却不觉后面有人斩钉截铁道:两千万。
此言一出,全场大惊,几十双眼睛齐齐望向那语出惊人的中国女子。
她还算是个少女,眼中却有着同龄人所没有的睿智和深沉,身上的白色旗袍绣着几朵红色的彼岸花,长长的头发自然地披下来,光润如丝。
司仪也愣了一下,随即便笑道:这位小姐出两千万,两千万一次,两千万两次……维斯有些尴尬,两千万算是天价了,若是买下这副画,今天就别想买其他东西,但是……他看向那展开的牡丹,艳丽的花朵仿佛在妩媚地笑,散发出魅惑的魔力,他心中又是一阵荡漾,举起牌子道:三千万。
又是全场大惊,那穿白旗袍的女子也吃了一惊,用奇怪的眼光看着维斯,仿佛在看一个怪物,渐渐地竟有了一丝怜悯,微微叹了口气,不再多言。
司仪敲下了木锤,维斯得意地转头,看向白衣女子,却发现刚刚还坐在那里喝茶的少女已经不见了,空留下一张红木桌,茶杯里的茶水还在缭绕地冒着清烟。
维斯有一丝错愕,但立刻就被那副图吸引了过去,他满脸兴奋地朝台上走去,步伐轻快,英俊飘逸,他终于得到它了。
维斯的别墅在市郊的玛丽皇后小区,这里住的都是身家过亿的富豪,一栋栋林立的洋房在群山之中若隐若现,宛如梦中的伊甸园。
维斯坐在书房的旋转椅上,仔细欣赏手中的牡丹图,纸是上好的宣纸,用的颜料也必定属上乘,经过一千多年时光的洗练,颜色还能如此艳丽。
那盛开的几朵红色的牡丹,散发着迷人的香味,是在颜料里加了胭脂么?可有什么胭脂的香气可以流传千年?中国古代的水墨画都喜欢配上诗词,这副牡丹图自然也不例外,在右上放用正楷题着一首小诗。
维斯曾经在哈佛大学拿过中文博士,这点字自然是难不了他,随口便用发音标准的中文念道:牡丹一朵值千金,将谓从来色更深。
今日满槛花似雪,一生辜负香花人。
虽然拿过中文博士,但要让他这个从未到过中国的美国人理解这样的诗歌,还是太难为他了。
他将眼睛重又移到那盆牡丹上,花似乎开得更艳了,艳得令人有些晕眩,胭脂香味越来越浓,充溢着偌大的书房。
这间书房是仿中国古代所制,虽有刻意而为的味道,但配上这浓郁的古典胭脂香,竟也不会太过怪异。
忽然之间,镶在天花板上的日光灯闪了几闪,熄灭了。
维斯抬头看灯,有些不解,这灯不是几天前才装上去的吗?为什么……他的手指感到一丝微热,便向手上的画看去,那画中竟缭缭升起一股青烟,在半空中渐渐凝成一个美丽的女子。
维斯看着这一幕,目瞪口呆。
那女子太美了,狭长的单凤眼里满是浓得化不开的柔情,长长的青丝绾成一个高高的髻,插着白玉做的钗,宛如玉石碎片串成的步摇轻轻地颤动。
她的身上,穿着大红色的唐装,红色的抹胸,红色的清纱,红色的长裙,绣满了牡丹。
只有那从她头上,肩上,腰上垂下的丝绦,是纯洁的白色,宛如她那张白得仿佛凝脂的脸庞。
你……你是……回公子。
那少女落到地上,盈盈一拜,风情万种,妾身花想容。
她的声音异常的悦耳,虽是中文,飘进维斯的耳朵里,却能够听懂,就好象是直接进了他的大脑一样。
你是谁?维斯盯着她的脸,无法移开眼睛。
妾身来自大唐。
少女眼中现出忧郁和悲伤,令维斯心疼不已,妾身本是贞观年间京城的一名歌姬,生来便多病,死在了十九岁上。
阎王怜我命薄,赐我俯身于牡丹画下。
这画是当年段郎为我所画,只是不知他现在在哪里,经过了几生几世。
如今我又被人带到了这异国他乡,望公子怜妾悲苦,送妾回去那开满牡丹的洛阳,公子之恩,妾定当永世不忘。
维斯看着那美丽的女子,眼中漾开异样的温柔,伸出手去托起她的下巴,道:你在想你的段郎吗?难道我就不可以吗?花想容的眼中现出一丝惊惶,但瞬间便化为了柔情,泣道:公子真的愿意照顾妾身吗?维斯心中升起怜香惜玉之心,说:当然,我当然愿意照顾你,你简直就是上帝的艺术品,就算你是地狱的妖魔,我也爱你。
花想容的脸上漾开艳丽的笑容,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
维斯情不自禁地将她抱在怀里,细细地闻她身上的胭脂香,只听她说:公子,妾身愿意侍奉您一生一世。
花,我也愿意为你付出生命。
接下来的几天维斯断绝了一切与外界的联系,无论是谁的拜访和电话都被他拒之门外,他只是每天都坐在书房里,静静地看那副妖艳的牡丹图。
云想衣裳花相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清脆婉转的歌声在书房里回荡,不知从哪里竟传来了箜篌之声,美丽的少女柔荑轻舞,白色的丝带在空中飞扬,长长的裙裾温柔地旋转,带起一阵胭脂般的馥郁香气。
这是个月圆夜,窗外的月光清冷如水。
维斯看着面前舞动的身姿,眼中是深深的迷醉,直到花想容跳完最后一个鼓点,像片毫无重量的落叶般飘入他的怀中。
花……他的声音带着沉沉的迷恋,深情地看着怀中的可人儿。
公子。
今夜的花想容似乎特别艳丽,姿容比平时更胜百倍。
她抱着维斯,将下巴放在他的肩上,柔声道,能与公子一起,是妾身的福气,只是妾身恐怕要走了。
走?维斯大惊,将他紧紧抱住,为什么?为什么要走?我不许你走,你是我的……可是……花想容哀怨地看着他,道,妾身福薄,怕经不住公子的宠爱,只能……花。
维斯突然道,你吃了我吧。
花想容大惊失色,立刻推开维斯,像看怪物一般看着他,妩媚的神色一扫而空:你是谁?怎么会知道……花,我爱你。
维斯的深情像是一泓春水,我知道,我知道你要吃人,你必须吃人才能活下去,很久以前我便已经知道了。
你……花想容看着他,有一瞬间竟然愣住了,随即便笑道,这可是你自己要我吃的,我可没逼你。
是的,花,你吃吧。
花想容美丽的脸上突然现出恐怖而邪恶的神情,纤巧的红唇里长出两颗尖利的鬼牙,往维斯的脖子狠狠咬去,只这一咬,便可以要了他的命。
突然,花想容发出一声尖利的惨叫,原本闭上眼等死的维斯豁然睁开双眼,只见她的脸扭曲得不成人形,全身正在一点一点化作粉尘,随风散去。
花!花!你怎么了?维斯拼命想去抓住她,但他所触及的地方都化成了砂,花,不要离开我!花!你中毒真是深啊。
一个声音从书房的门边传来,维斯抬头,见那天穿白色旗袍的女子正站在那里,一脸讥讽的笑,她是个修行千年的画精,需要九千九百个男人的血肉才能成仙,你是她的第八百五十一个。
她身上有一股胭脂的香味,那便是魅惑男人的毒药。
那日我本想买回画去镇压的,哪知你偏要跟我争,若不是我及时赶到,你就只剩下一副枯骨了。
维斯悲伤地看着花想容完全溶入风中,那旗袍女子正要转身离去,却听见他道:当年将牡丹图带来美国的,是我的父亲。
女子一惊,转头看着他,他继续道:二十年前我亲眼看着她将我父亲吃下去,整个书房都是血。
我父亲死时说了一句中国古话,‘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我当时便已明白了它的含义,就在那场杀戮中,我爱上了她。
我没有中毒,我的爱是最纯真的。
只是那时叔父跟我争夺家产,我把这副画送给了他。
女子平静地看着维斯满脸悲伤与痛苦的诉说,一言不发。
这二十年来我度日如年,我只想将她抱在怀里,哪怕被她吃掉也在所不惜。
现在,我终于可以如愿了。
女子冷笑一声,道:看来我今天是来错了,也罢,如果你要殉情,我不会拦着。
说完,她转过身,向屋外走去,维斯道:你到底是谁?我?女子浅笑道,我只不过是古玩店的老板而已,我叫夷梦。
维斯淡淡地看向窗外那轮孤月,他的初恋,已经结束了。
几天之后,维斯的秘书发现他死在了自己的家里,是服毒自杀,没人知道他自杀的原因,但他的尸体上带着笑,似乎很幸福。
在他的书房里,有一副空白的画轴,只有右上角题着诗,并没有画。
只是在画的下方遗了一地血红色的牡丹花瓣,一点一点枯萎。
牡丹一朵值千金,将谓从来色更深。
今日满槛花似雪,一生辜负香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