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的最底层关押着最凶恶的厉鬼,它们在阳界犯下了滔天的罪行,注定要在这里承受永生永世的折磨。
这里没有阳光,有的只是恶鬼的哀号和漫天的腐肉气息,山洞一般的世界里,长着尖利而参天的种乳石柱,每根石柱上都用寒冰做的铁链锁着无数恶鬼,被青面獠牙的鬼卒用各种骇人听闻的刑法折磨着,永远也不能停下来。
忽然之间,一声清丽的长啸如往常一般响起,地狱里突然鸦雀无声,众鬼都抬起头,看向那啸声传来的地方。
那是一个衣衫褴褛的女子,坐在一根钟乳石柱的顶端,身上缠着一条手腕粗的寒冰锁链,漆黑的长发披散下来,竟遮住了石柱下面另一名受刑的恶鬼。
在那女子的怀里,捧着一把箜篌,龙身凤形,连翻窈窕,缨以金彩,络以翠藻,那竟是一把上好的凤首箜篌,丝弦闪烁着黑色的光泽。
女子的十指开始在弦间翻飞,清越之音流水般自她指下汩汩流出,在空旷的地狱里回响,竟仿佛为这不见天日的地方带来一束洁净的光。
所有鬼怪都静静地听着,忘记了职责,忘记了苦难,只有一脸平静。
忽而一阵雕鸣,一只巨大的蛊雕从空中盘旋而下,落在她的身后,用尖利的喙啄向她细嫩的背部,瞬间便血肉模糊。
女子静静地忍受着,曲子一点都没走调。
她不记得自己在这里多久了,也不记得为什么要受这酷刑的折磨,她只记得这把凤首箜篌,以及箜篌横木上那用怪异的符号书写的三个字——长相思。
长相思,在长安。
巨雕的喙比刀刃更锋利,女子的背部已露出了森森的肋骨,虽然知道明天身体就会恢复原样,但女子的心里还是万分的痛苦,嘴里不禁念起了那首无时无刻不在脑中闪现的诗句:长相思,在长安。
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
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
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
天长地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长相思,摧心肝。
长相思,催心肝。
每当念到这一句时,她心中的痛就会更胜百倍,为什么呢?是否曾经发生过什么事,与这句诗有关?这时,身后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她转过头,看见一个人正站在身边,巨大的蛊雕哀号着向石柱下跌去,鲜血淋漓。
是谁?女子惊讶莫名,是谁有胆量和能力在地狱里杀死妖兽蛊雕?是谁?那人的面容是模糊的,即使女子睁大了双眼也看不清楚他的脸。
许多鬼卒号叫着挥舞武器涌上来,那人却没有慌乱,女子听到他说:你愿意跟我离开这里吗?离开?女子眼中突然涌出泪水,她当然想要离开,离开这个阿鼻地狱。
那人似乎已经看透了她的心思,不等她回答便向她伸出了手:来吧,离开地狱,回人世间去,你的职责是为人间带来太平,而不是在这里受这无谓的刑罚。
鬼卒们越来越近了,女子有些惊慌,想要伸出手去,心里却仿佛有着桎梏,她是不是该离开呢?你还在犹豫什么?那人道,我不会再来第二次了,你永远都不会再有机会。
跟我走吧。
鬼卒的地狱炼火已经蔓延到石柱顶上,可怜的其他恶鬼已经被烧成了焦碳,只有两人所在的顶端,还是清凉无比,仿佛有一个无形的结界正在保护着他们。
被炼火焚烧的恶鬼们发出阵阵惨叫,女子的心都仿佛凝结了,她不要呆在这里,不要!她终于伸出了手,当两只手握在一起时,她似乎看到那人笑了。
凝云睁开了眼睛,看见一块雪白的天花板和极具艺术性的吊灯。
窗外已经大亮了,轻薄的水蓝色窗帘在微风吹拂下缓慢地飘动,渗进几屡薄弱的日光。
又做这个梦了。
她头痛地揉了揉太阳穴,起床梳洗更衣,走下了楼。
凝云是个十六岁的中学生,家境富庶,父亲开了一家大公司,生意红火,家中住的是两层楼的西班牙风格别墅,简直羡煞旁人。
凝云,醒了啊。
妈妈系着围裙,正在厨房忙着,我在做你最喜欢吃的甜甜圈,你等一下,马上就好。
不用了,妈妈。
凝云低着头,心中烦闷,不耐烦地说了一句,打开门走了出去。
外面的阳光很好,大街上人流攒动,熙熙攘攘,一片盛世的景象,不知为什么,从小她便有一种奇怪的感觉,看着人们这样来来去去,总会很喜悦,昨晚噩梦带来的烦闷一扫而空,她的心情渐渐好起来,脸上现出这个年龄的女孩特有的纯真神情。
也不知在路上闲逛了多久,她走进了一条小巷。
那巷子幽深安静,地板都是古老的青石路,两旁是低矮的平房,缝隙里长着绿油油的青苔。
凝云也不知为什么要进这条巷子,就像双脚不属于自己一般,脑中昏昏噩噩也就进来了。
在小巷的最深处,有一家装潢古朴的古玩店,面门上挂着一张木头牌匾,上面用隶书周正地写着三个大字:阅新堂。
阅新堂?凝云心中一震,好熟悉,好熟悉,这个感觉……莫非很久以前她曾来过这里么?不可能啊,她根本不记得有进过这条巷子……是即视感吗?她伸出手,撩开翠竹做的门帘,踏进了那道半寸高的门槛。
凝云心中又是一凛,那道门槛……为何她会有跨越一生的感觉?店里的摆设和普通的古玩店没有多少区别,只是店中央放着一张红木桌,三只足的精致香炉立在上面,缭缭绕绕升着青烟。
欢迎光临本店。
一个声音响起,她转过头,见到一个穿着深蓝色旗袍的年轻女子正站在柜台后,一头长发柔顺地披在肩上,衣服上用银线绣着飞舞的凤凰,栩栩如生。
你……你是……我叫夷梦。
女子露出一丝淡淡的笑,笑容简单而耀眼,像黑暗中的阳光,凝云有种睁不开眼睛的感觉,意识有些模糊。
我是这家古玩店的老板。
女子继续道,小姐想要些什么?凝云定了定神,道:我……只是随便看看,可以吗?当然。
女子带着温和的笑,衣服上的凤凰真实得像要飞出来。
凝云拍了拍脑袋,不让自己胡思乱想,然后趴在玻璃柜台上看里面琳琅满目的古典饰物。
看着看着她便觉得不对,抬起头瞄了一眼那叫夷梦的店主,说:我……脸上是不是有什么脏东西?没有啊。
夷梦道。
那……你干吗老盯着我看呢?夷梦闻言一怔,随即笑笑,从柜台后走出来,撩开内室的水晶门帘,发出细碎的声音:小姐,本店有件货物非常适合你,请跟我进来看看如何?啊?凝云有些不知所措,她根本没打算买什么古董的,但拒绝似乎也不太好……小姐?啊?哦。
凝云稀里糊涂地点了点头,跟着她走了进去。
内室比外厅要大得多,屋顶的天花板上雕龙画凤,四面墙壁全都开着一个一个四方的孔,里面摆放着许多漂亮的古物,鼎,香炉,画轴,纸镇,笔洗,花瓶,兵器,多不胜数。
简直就像一个大型的古董展览厅。
可是……这么大的屋子……足有一个人民大会堂大了……怎么外面一点都看不出来?小姐。
夷梦推了推她,将她从震惊中拉回了现实,您请看,那就是适合您的古物,希望您能喜欢。
凝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把龙身凤形的箜篌从半空徐徐降下,带着银色的荧荧白光。
待得近了,才看清那琴身上刻着三个奇怪的文字。
长相思……凝云的心中升起异样的情感,那种感觉好熟悉,令她有些温暖,又心痛不已,嘴里不禁喃喃念道:长相思……在长安……她的意识渐渐模糊起来,仿佛置身在一片竹林之中,青翠的竹叶漫天飞舞,飘荡着空灵的箜篌声,一个女子的声音在静谧的林子里响起,吟唱着古老的曲调,配上今人之词。
长相思,在长安。
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
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
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
天长地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长相思,摧心肝。
女子怀中抱着凤首箜篌,柔美的身体呈现优雅的坐姿,一边唱一边在空中飘动,火红色的长裙和洁白的纱绦随风飞舞,美得如仙如画。
忽然,一位白衣白袍的翩翩少年缓步走来,面如冠玉,手执折扇,满脸都是惊艳。
你……是天上的仙女么?他痴痴地道。
仙女?女子的脸上漾开醉人的笑容,不,我不是仙女,我是凤凰。
记忆嘎然而止,凝云紧抱着箜篌醒过来,却发现自己站在公园的水池旁,哪里有什么古玩店的影子。
她惊诧地看着周围,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很熟悉,不是公园又是哪里?但是……她为何在这儿?什么时候来的?她不是在古玩店里么?难道……是做梦?凝云看着怀中的箜篌,脑中突然闪过聊斋里的故事,莫非那个穿旗袍的店主是妖精,让她做了这么一个奇奇怪怪的白日梦?小云?一声大叫,吓得凝云差点跳起来,转过身,才看见原来是一个穿着白色运动装的大男生,他笑嘻嘻地道,怎么?吓着了?凝云看着他,惊讶地问:高秋?你怎么在这里?高秋一怔,道:我们昨天不是约好在这里见面的吗?昨天?凝云怎么也想不起和他有这样的约定。
这个男人是她的男朋友,一个班的,两人交往三个月了,一直对他都很好,她也很喜欢他,可是……她昨天真的有跟他约好在这里见面么?你这个丫头,睡糊涂了吧。
高秋溺爱地敲了敲她的脑袋,你怀里抱的是什么?竖琴?你什么时候学会弹这个了?这……这不是竖琴,是箜篌拉……管它是什么。
高秋笑着道,我对音乐又没兴趣,还是去喝咖啡吧。
你最喜欢的爱尔兰咖啡。
恩。
凝云抱箜篌的手又紧了紧,她是该好好静静地想想了,今天的事,太诡异了。
伊子咖啡馆位于皇后街的街角,采光非常好,凝云坐在二楼雅座的玻璃窗旁,一边看怀里的箜篌,一边吸着杯子里的果汁,完全没有注意到坐在对面的高秋正说着什么。
高秋对她的冷落十分不满,皱了皱眉,道:小云,你就不能专心听我说一句么?啊?凝云一惊,满脸茫然,你刚刚说什么?高秋沮丧地叹了口气,道:我真是败给你了,大小姐。
我问你什么时候可以带我去见我的未来岳父啊。
凝云脸上飘起一屡红晕,低下头,道:我……我……你怎么老是不让我去见你的家人?高秋有些愤怒,难道你只是在耍我,从来没想过要认真和我在一起?不!不是的!凝云急忙道,我……我只是怕……怕什么?高秋的眼中有一丝急切。
我怕爸爸不喜欢你……凝云下意识地抱紧箜篌,心中有些不安,所以才……高秋勉强露出一个笑容:你老是这么前怕狼后怕虎,丑媳妇总要见公婆,总不能一辈子不见面吧?况且我也不丑啊。
凝云低下头去,她也不是不想让高秋去见自己的父母,毕竟她已经认定高秋是她以后的丈夫了,可是……她心中总是有些不安。
至于为什么不安,她却说不上来,就像有根鱼刺卡在心里,令她十分不舒服。
小云。
高秋拉起她的手,眼里全是深深的爱意,我想把我们的关系确定下来,等你毕业了,我们就结婚,好吗?结婚?凝云心中升起一丝甜蜜,她看着高秋那认真的表情,全身暖意融融,露出微笑,道,你真的要和我结婚?那是当然!高秋又皱起眉,满脸不高兴地道,难道你不想?我……我……她当然想拉,只是说不出口罢了。
小云。
高秋的手握得更紧了,不许不答应,知道吗?这辈子我认定你了,非你不娶。
凝云的脸彻底红了,像熟透的番茄,其中又带着一丝柔和的光,清丽脱俗,恬静淑雅,连高秋都看得痴了。
那……我就带你回去见我爸妈吧……不过得经他们同意,再约时间。
好,你说什么都好。
高秋有些语无伦次,只顾着看她娇羞的模样。
凝云再次低下头,眼前却突然明亮起来,她一惊,诧异地看着四周,却不见高秋的踪影,那咖啡馆也没了痕迹,只看见一片竹林。
这……这不是她在做白日梦时见过的那片竹林么?怎么……凰。
一个男子富有磁性的声音响起,凝云抬头望去,只见那名白衣白袍的书生正抱着名叫凤凰的女人,一脸眷恋,我们成亲好吗?我三媒六聘娶你。
娶我?凤凰抬起头来看他,眼中是深沉的哀伤,贺郎,我并非凡人,我是异类啊,即使如此你也要娶我么?当然。
男子将她搂在怀里,生怕她就这么飞了,不管你是什么,我都愿意娶你,你是我永生永世的妻,我们的名字已经刻在三生石上面了。
三生石?凤凰艳丽无匹的脸上突然出现茫然的神色,转过头时带动满头的珠钗,奏起清越之音,额上红色图纹竟也有了一丝忧伤,我们真的可以永远相爱么?贺郎,你真能对我永生永世不变心么?那是当然。
男子急忙道,凰,我对你的心,可鉴日月。
我知道你不能见外人,等我们成了亲,我就在这竹林里盖栋竹屋,陪你过神仙眷侣的日子。
凤凰眉宇之间有了一丝感动,轻轻叫了一声贺郎便倒在了他的怀里。
看着这样的一幕,凝云的心竟激起一丝波澜,有感动,也有心痛。
她的眼前忽然一片眩晕,睁开眼又回到了咖啡馆里,一切如旧,高秋还在兴致勃勃地计划着两人的未来,完全没有发现女友的异样。
又做白日梦了啊。
凝云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她是不是太累了?否则怎么回一天之内同时做两个剧情差不多的白日梦?她有必要去看看心理医生么?秋。
凝云第一次打断男友的话,我有些累了,你送我回去吧。
恩……好。
高秋怔了一下,那我刚刚说的事……就明天吧。
凝云道,明天我爸爸刚好有空。
好!高秋的脸上现出激动,牵着凝云的手,走出了咖啡店。
两人走在喧闹的大街上,高秋不知还在讲着什么,估计也是娱乐明星的八卦之类。
凝云还是精神恍惚,一双大眼睛总停留在那把凤首箜篌上。
虽然今天还是第一次见它,但上面的每一条花纹她都好熟悉,即使闭上眼睛也能找到,就像那双手早已经习惯了一般。
为什么呢?凝云看着它,脑中闪过一个有些俗套的想法,也许,这把箜篌是她前世用过的也说不定呢。
就在这个想法充斥着她的小脑瓜时,眼前忽然灵光一闪,一副副画面在她脑袋里放电影般掠过,那些记忆一样的东西如此清晰,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凰。
一间简陋的竹屋里,那位被称为贺郎的男子正站在书桌前,手执毛笔大气地挥毫,即使如此,他也始终看着前方,映在他眼中的,是凤凰那抚弄箜篌的艳丽身影。
一曲终了,凤凰放下箜篌,兴奋地走到他身边,拿起那张写满楷书的宣纸,刚毅的字迹令她欣喜不已。
夫君。
凤凰嗔道,你这首诗好是好,就是不该把妾身的名字写进去,要是让外人知道了我,我可就不能和夫君在一起了啊。
贺郎笑道:你我相遇源自李仙人的《长相思》,如今我也是该作首诗来送你。
你要是不想让自己的名字外传,我有一个友人,名叫李凭,箜篌也是一绝,我就将他的名字填进去。
如何?凤凰娇羞地低下头,转身又将箜篌抱起,道:为了答谢夫君,我就将这诗谱上曲,唱与夫君听。
说完,她的十指轻舞,悠扬的曲子奏起,响彻晴空。
吴丝蜀桐张高秋,空山凝云颓不流。
江娥啼竹素女愁,李凭中国弹箜篌。
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
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丝动紫皇。
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
梦入神山教神妪,老鱼跳波瘦蛟舞。
吴质不眠倚桂树,露脚斜飞湿寒兔。
李凭箜篌引!凝云一声惊呼,旁边的高秋吓了一跳,引来周围无数道疑惑的目光。
小云。
高秋急道,你怎么了?是李凭箜篌引。
凝云也是一脸惊诧,贺郎……原来他是李贺。
小云!高秋吓得连忙伸手去摸他的额头,不会是发烧了吧?怎么说胡话?我……我没事。
凝云摇头,抬起脸来看着高秋,秋……我觉得你好熟悉……高秋更着急了:小云,我们去医院看看吧。
真的不用。
凝云转过头去,她家的小别墅已在眼前,我回去躺一下就好了,明天记得要来。
真的没事吗?高秋还是有些担心,凝云已打开了门,进门时又转头看了他一眼,眼里有着深深的不安,却又有着浓浓的情意,明天见。
高秋见了她的眼神,终于露出笑容,道:明天见。
门关上了,高秋的眼中现出一道诡秘的神采。
就是明天了……家里没有人,妈妈似乎出去了,凝云回到卧室,将箜篌放在书桌上,然后趴在床上,紧紧盯着那美丽的乐器。
阳光透过窗帘照进来,映在箜篌上,那黑色的丝弦闪着异样的光,宛如那名叫凤凰的女子的青丝长发。
那是多么美丽的女人啊,嫁给大诗人李贺为妻,也算是神仙眷侣了,可是……不是说她是异类么?她到底是什么呢?鬼?狐仙?吴丝蜀桐张高秋,空山凝云颓不流。
好美的诗,原来竟是为了这样一个女子所写的么?想来,也只有这个女子能配得上这首诗了,或者,也只有这首诗能配得上这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子吧。
好熟悉,真的好熟悉,那一幕幕,就像亲身经历一般,梦中的一切,那么遥远,又那么近,或许就在昨天,或许已经千年。
睡眼渐渐朦胧起来,梦中,她仿佛又看到了那个美丽的女子,红色的长裙,洁白的丝绦,绾得高高的长发,以及满头的步摇。
你是谁?是我么……当凝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爸爸刚刚回来,正在房里休息。
她缓缓下了楼,一边吃早餐一边看着坐在对面的妈妈,实在不知道怎么开口。
不知道爸妈会不会喜欢高秋呢?对她这么早谈恋爱会不会反感?她的心里充满了不安,这两天他似乎都在不安中度过,一个接一个的白日梦令她十分困扰,这一切仿佛都是从那家古玩店开始的,似乎该去看看。
小云。
妈妈叫道。
啊?凝云抬起头,看着正吃煎蛋的妈妈,道,什么事?小云,怎么心事重重的?这……凝云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说出来,毕竟迟早都要说的,妈妈……我可以带男朋友回来吗?男朋友?妈妈吃了一惊,放下手中的筷子,诧异地看着女儿,你有男朋友了?恩。
凝云点头,低下头去,不敢看妈妈的眼睛。
可是,妈妈却笑了起来,眼中没有一丝不快:都有男朋友了啊,看来我的女儿长大了呢。
多久了?凝云没想到妈妈这么开明,脸上也露出笑容:三个月了,我今天就把他带回来好吗?当然可以。
妈妈点头,他家是做什么的?也是开公司的,而且还是大公司呢。
是吗。
妈妈笑得更加灿烂,那更没问题了,你爸爸那边我去说,今晚就把他带回来吧。
我做一桌好菜。
谢谢妈妈。
凝云第一次觉得,自己是这个世上最幸福的女儿。
晚上八点的时候,高秋带着许多礼物来了,今天他穿着一件很正式的黑色西装,看上去高贵文雅。
妈妈非常热情地接待了他,可是爸爸似乎还在休息,房门紧闭。
凝云让他自己参观屋子,然后便随着妈妈进厨房帮忙去了。
高秋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抬身便向二楼走去,在二楼长廊的尽头,便是凝云父亲的书房。
书房的门似乎并没有关,虚掩着。
他推开门,看了看四周,便走了进去,屋内很黑,他开了那盏书桌旁的落地灯,柔和但略有些昏暗的灯光迅速在屋子里蔓延。
书房的摆设很普通,高高的书架,黄杨木做的书桌,以及几副水彩画。
唯一不同的是立在书桌旁的保险箱。
高秋蹲下身子,仔细地研究那台保险箱,十指熟练地在密码盘上摸索、转动。
墙上的钟发出滴答滴答的响声,给了他很大的压力,不多时他的额上便渗出一层密密的汗珠。
喀哒。
随着一声轻响,箱门无声地滑开,高秋欣喜若狂,拿出里面的文件,再掏出一只小型摄象机,对准了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
吃饭的时候凝云父亲终于出来了,他长得还算不错,只是阴沉了一点,对高秋也不是很喜欢,因而晚饭的气氛很沉闷,大家都低头不语。
凝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也不知为什么,从刚才开始她就觉得高秋不对,好象有些变了,可是到底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是她的错觉吗?吃完了饭,高秋就告辞了,不论凝云与妈妈怎么挽留,他都不肯多停留一刻。
父亲站在门边,看着远去的高秋,皱起了眉头。
这个年轻人似乎在回避什么,难道……他一惊,迅速转身向书房跑去,凝云与妈妈连忙追上,脸上却是一副疑惑的神情。
父亲打开保险箱的门,只看了一眼,脸色就变了,变得非常可怕。
爸爸。
凝云心惊胆战地看着他,发生什么事了?我们公司最新研发的人工智能资料……父亲咬牙道,被人偷拍了。
什么?两人大惊,妈妈惊慌失措地道,这怎么可能?那是我们公司花了几亿研制的啊,如果被人偷走就完了!你……是不是弄错了?我没有弄错。
父亲的脸色越来越阴沉,今天早上我还仔细检查过,为了以防万一,我还把自己的一根头发放在最上面的那页纸上,现在头发不见了,就证明有人翻动过。
凝云的脸上是难以置信的神情,她的心像被人用锋利的刀在一刀一刀地切割,痛苦难当,过了好久才用颤抖的声音道:难道……难道是……这……这怎么可能?他怎么会对我们家这么熟悉?他是第一次来啊。
他的确是第一次来。
父亲怒道,但他觊觎我们的方程式却不是一天两天了。
小云,他是哪个公司的人?他……他是高氏财团总裁的侄子……高氏?父亲大怒,额上暴起青筋,果然是他们!居然这么卑鄙!小云!快去报警!我一定要告到底!是……小云看到父亲这副模样,吓得连忙往楼下跑,却闻到一股刺鼻的味道,抬起头,满目都是浓烟与火光,几扇窗户都烧了起来,刺眼的红色将整个屋子映得仿若浴血。
啊——小云惊呼,爸!妈!快跑!屋子着火了!二老奔下楼来,四处都是火焰,将门窗都封得死死的,根本出不去。
父亲绝望地道:可恶的高氏!你们做得太绝了!居然不给我们一条活路!有毒的烟雾越来越浓,凝云已经看不到父母,她头晕目眩,跌倒在地上,心中涌起浓烈的恨意。
高秋,原来他是想要偷公司的资料才接近她的么?原来,他从来没有爱过她?甚至……想要杀死她?在他的心中,她究竟是什么?凝云的意识渐渐模糊,她的脑中终于显现了最后的记忆。
那是在唐朝,是的,唐朝,她叫凤凰,爱上了一个叫李贺的男人,她以为他们可以永远在一起幸福地生活,他是如此爱她。
可是,人是会变的。
她是异类,她不会老,有长久的生命,可他不一样。
他在长久的岁月中老了,渐渐对她的永远年轻产生嫉妒和恐惧,他开始后悔,后悔不该为了这个异类放弃官位,虚度年华,他想要拿回那些他认为该是属于他的东西。
所以,那天她吃了他从集市上带回的水果,便全身瘫软,现出了原形。
她永远不会忘记那天的情形,他一脸冷笑地带着一个道士进来,贪婪地看着现出原形的她,说:道长妙计,若不是你的五毒散,还真抓不住这个妖孽。
妖孽?原来他嫌弃她是妖孽么?他不是说过无论她是什么都会一生一世不离不弃的么?他变心了?先生此言差矣。
道士打了个揖,道,她不是妖孽,是祥鸟凤凰,如若不是皇上想用凤凰的鸟羽装饰娘娘的舞衣,我也不会做这样遭天谴的事。
凤凰?是了,她是凤凰,是万鸟之王,拥有强大的神力和美丽的红羽。
可是她想做人,她想要人类那样的美丽爱情,她本来以为自己得到了,现在看来,不过是一场虚幻的梦。
道长已经做了,就不要后悔了。
那个曾经对他山盟海誓的男人狰狞地笑着,走到她身边,俯视着自己的妻,凰,皇上说了,如果有人献上凤凰,便代代封侯。
以前我为了你放弃功名,现在该是要回来的时候了。
你不是常说愿意为我做任何事么?现在机会来了,你就为了我到黄泉去吧。
凝云的脸涌动着泪水,烈火已经袭上了她的身。
她终于记起来了,当年绝望的她在被送进宫后放出了所有力量,耀眼的火焰在皇宫里燃烧,整整烧了七天七夜,巍峨的宫宇,美丽的宫人以及万千生灵,都死在这场大火中,化为了焦碳。
涅磐的凤凰飞天而去,却造下了杀孽,天庭不能饶她,将她压在地狱里忍受永远的蛊雕啄食之刑。
她已经绝望了,一千多年来,她靠着回忆曾经的爱情来度过漫长而痛苦的岁月,最后甚至忘记了一切。
没想到,他们都转世了,却在重复前世的命运。
你……已经想起来了么?一个身影在火中渐渐显现,竟是那个卖箜篌给她的女店主,她带着一脸和蔼的笑容,温和地看着她,可还记得我?凝云看着那美丽的笑容,那是如此熟悉,很久以前她也见过那样温暖的光。
是你么?救我出地狱的恩人。
看来你真的记得了。
女店主微笑道,是时候了,是涅磐的时候了。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救我呢?女店主的脸上现出一丝冷冽:我已经看了太久的乱世,近几百年来世界到处都是战争和撕杀,我已经腻了。
凤凰,还记得么?古书上说‘见凤凰则天下安宁’,就用你的涅磐为这个世界继续带来盛世吧。
凝云的意识更加模糊了,她感觉全身都在燃烧,无穷的力量在身体里风起云涌。
屋外的街道上一片慌乱,消防队员正焦急地救火。
就在这时,他们惊讶地看见一只全身都冒着火焰的红色大鸟从屋子里串了出来,腾空而去,如同一颗逆行的流星,在漆黑的夜空里划出一道眩目的红光。
凤凰!凤凰!人群中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惊呼。
第二天,高氏财阀的总裁及其家人都被发现烧死在家里,房子周围三十米的地方都被烈焰夷为了平地,幸无更多人员伤亡。
据目击者称,高家起火时天空中曾出现过一只火红色的大鸟,还伴有悦耳的箜篌声。
警方至今未查明起火原因,一切成谜。
几个月后,阳光明媚,风和日丽。
一位客人走进了阅新堂,看见一名身穿白色百摺裙的年轻女孩正拿着鸡毛掸子小心地打扫古物,见了客人便转过身,一脸清纯的微笑。
先生想要什么样的古董呢?客人惊讶地道:你是这里的老板么?不,我是新来的伙计。
女孩子道,我叫小凰。
有鸟焉,其状如鸡,五采而文,名曰凤凰,首文曰德,翼文曰义,背文曰礼,膺文曰仁,腹文曰信。
是鸟也,饮食自然,自歌自舞,见则天下安宁。
——《山海经·南山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