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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树死成舟

2025-03-30 06:26:21

没有所谓命运这个东西,一切无非是考验、惩罚或补偿。

——伏尔泰梁珂!一声嘶哑的吼叫让我清醒过来。

睁开眼睛,眼前悬浮了两颗人头。

一人多边形的脸上架着厚厚的眼镜,另一个人样貌堂堂,鼻孔下拖着长长的鼻涕。

梁珂……我缓缓坐了起来,魏大头和李大嘴胡乱地抱住我,肩膀抖动不停。

在他们身后,是谭教授和严叔等人。

他们都是一脸关切地望着我,带着欣慰的表情。

你刚才心脏停跳了3分钟,我们差点……老魏摘下眼镜,假装抹汗,其实是用袖子擦了擦眼睛。

李大嘴用手戳着我的脑壳,恨恨道:叫你乱跑,叫你乱跑,差点小命跑没了。

别戳了,老魏赶紧制止他,戳出毛病来就完了。

我有气无力地指了指李大嘴:你的鼻涕要蹭到我身上了。

李大嘴狠狠地拥抱了我一下,站起身来:你平时身体那么好,怎么会跑了两步就晕倒,连心脏都出问题了?我心中知道那坨销魂的鼻涕必定是挂在了我的右肩,但老李的问题我却无法回答。

从S大启程到乌鲁木齐前我们都做过体检,我的报告甚至可以成为健康身体的样本。

从老魏和老李混乱不堪、相互抢白的叙述中,我大概了解了过去3分钟里发生的情况。

他们跟在我身后只有十几步之遥,当他们追上我后,我已经倒在地上人事不省。

严叔和谭教授等人听见老魏的叫喊声后赶了过来,这时的我经检查发现已经没了心跳。

老魏和老李给我做心肺复苏术,经过两位大神的妙手回春,我捡回了一条小命。

多久?我问道。

啥?老李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我调整了一下呼吸,低声道:从你们发现我,到我醒来,一共多久?老魏想了想回答道:不超过4分钟……可是,很漫长啊。

是很漫长。

我向老魏伸出手来:拉我起来。

老魏犹豫片刻:你还是躺一会吧,我们都很担心你。

我苦笑了一下,自己用手撑在地上站了起来。

我听见不远处高宏的抱怨:我就说这次考古队不该带女同志来,麻烦真多。

站在高宏身边的是向志远,他没有回应高宏的话,目光一直跟随着手电光在我们身后不远处的岩壁扫来扫去。

片刻后,他扭头向人群喊道:谭教授,秦所,你们看这片岩壁!谭教授站在我身边揽住肩膀。

她的手温暖有力,让我混乱的心神逐渐宁静下来。

另一侧的严叔已经打开应急灯,瞬间刺眼的光打破黑暗,映照在巨大无边的岩壁上。

天哪……几乎是不约而同,从凝视岩壁之人的口中叹出这两个字。

我和谭教授向岩壁望去,眼睛便再也离不开眼前的景象。

与其说这是一幅原始壁画,毋宁说这是来自黑暗世界里的一个狰狞象征。

从古墨山国遗址发掘开始,延伸到小河墓地和古墓沟墓地,我对罗布荒原上曾经生活的这批来自遥远的黑海岸的人类的认知一直抱有足够的敬意。

我一直以为从专业来说,考古者的使命是还原历史事实,还原我们发掘的每个遗存的文化、社会生活面貌。

但随着自觉或被迫的深入,这个荒弃的国度,干涸的土地,诡异的宗教仪式,呈现出的谜团已经超出我的认知范围,远远超越了考古的意义而成为一次用生命做赌注的探险。

在岩壁上是一张巨大的人脸。

人脸的面积目测估算为10×15米左右,是以工具凿击在岩壁上刻画出的。

如果仅仅是从观察的角度说,这个雕刻与我们所见的卐形叠加图案相比成熟很多。

尽管巨大令人惊骇,但手法细腻。

它具有夸张突兀的眼睛,凌厉的表情,张开的巨口中甚至可见利齿。

正是这种神形逼真的描绘,让人直视时不得不被深深震动。

谭教授,秦所,这是什么?严叔打破了沉默。

秦所看了一眼谭教授,沉吟道:不好说。

它的构图比较精确,跟以往所见的类比或象征意义的图像不同,应该是早期文化中靠中后期的作品。

谭教授道:我同意秦所的观点。

在小河墓地和古墓沟墓地早期的刻画中,没有这样精准的笔法。

但是北疆的早期人类为何会在这里,花费如此巨大的精力雕刻这样一张人脸?等等这里有文字。

谭教授走上前去,用手指了指人脸右侧下方,那里果然有几个吐火罗文字。

严叔示意了一下埂子,埂子赶紧调整了一下光源。

从应急灯的光中可以看到这行文字。

然而这不是让我们最激动的地方。

真正让我们发自内心沸腾的,在这将近千米的地下,是我们看到了在文字下方,有一个封闭的石门。

ewelp tuan mat严叔走上前去举起手臂,他的手指够不到文字的地方。

但是和隐蔽的石门相比,门的大小差不多刚好可以容纳一个半人的身体。

严叔回头问秦所道:这行文字是什么意思?即便严叔不发问,秦所的目光也犹如被巨大的磁力吸引,一直停留在吐火罗文字上。

严叔又问了一遍,秦所如梦初醒,惊醒过来。

这……这行文字……秦所有些嗫嚅,目光中有惊惶的神色。

老李对老魏道:我说秦所忽悠吧,现在露馅了。

我看他可能根本看不懂吐火罗文字。

老李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被秦所听到。

秦所怔了一下,低声道:我能读懂。

可是……众人的目光聚集在秦所身上,他却注视着严叔。

严叔没有再看他,而是用应急灯仔细地察看石门。

秦所,您直说吧。

我们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呢。

老魏扶了扶眼镜,声音平和,神情却冷峻。

秦所沉吟半晌,终于下定决心道:这一行字的意思是——他抬起头望向那个巨大的诡异人脸,死亡深渊。

他似乎有点不自信,连忙又补充道:早期的巫术和生死观,都是建立在简单的类比和象征性的联系之上的。

岩壁上的狰狞人面画,是一种威胁和震慑之意。

我相信这里是不祥之地。

我建议……我们不要进入。

再向下走,我们应该有其他发现。

老严,相信我,这里不会是我们要找的地方。

严叔仔细端详着石门,并没有说话。

就在这时,我听见一个声音淡淡的响起。

这人已经很久没有说话,我都几乎忘了他的存在。

秦所,您为什么故意错误翻译这行字呢?陈伟瘦小的身体站在人群中并不起眼,他满脸苍白,病恹恹的样子。

他的话却像一枚炸弹,让所有人为之一震。

我们先是被死亡深渊这四个字惊了一下,还没缓过气来,陈伟的话又让我们再次陷入迷惑。

大家诧异地看着陈伟,他却不慌不忙地走上前去,站在秦所面前。

他的样子不似在地下近千米深处,生死攸关的当口,倒像是在校园里闲庭信步,遇到熟人。

这是陈伟吗?这次李大嘴可真的是低声说话,只有我和老魏能听到:我一直以为他生来就没胆囊的。

老魏置若罔闻,张大嘴巴看着陈伟。

我想老魏心中此刻一定充满愤懑和悔恨,如果他在考古队出发前多看点语言史的书,那现在大出风头的应该是他而不是陈伟了。

于燕燕向前走了几步,站在陈伟和秦所中间:陈伟,你有什么依据说秦所故意翻错?说清楚。

秦所所站的位置正在岩壁人脸之下,看上去像一个幽邃的剪影。

秦所反问陈伟道:难道你能读懂吐火罗语?那么这行字你认为是什么含义?陈伟微微一笑:至少有一个词你翻译对了,tuan确实是死的意思。

但是mat和ewelp却不是深渊的含义。

他转向严叔,用手指着那行文字:我不知道秦所为什么故意翻错这行文字。

因为从字面意义上来看,严叔,您要找的东西就在其中。

严叔冷冷道:你知道我要找什么?陈伟微微摇了一下头,似乎叹息:mat在吐火罗语中的意思是树。

最初我看到这个词的时候非常奇怪,因为在这地下将近千米之处不可能有树。

但是看到最后一个词的时候,我忽然明白了。

严叔,您苦苦寻找十九年,痛不欲生的十九年,在这里可以终结了。

陈伟的眼睛亮了起来,在黑暗中熠熠生光,ewelp的意思是舟,船。

这句话解读出来的意思就是——树、死、成、舟!我明白了!老魏一拍大腿,仿佛如梦初醒。

他快步走近石壁,用手摸索着粗糙坚硬的平面,回过头来激动道:这句话就是解读我们看到的黑衣舟型棺里契誓的钥匙!一直以来,我们都以为舟型棺是罗布荒原地区独特的葬俗,却万万没有想到这其中另有含义。

小河-古墓沟文化圈的先人一定是将舟这种特殊的实物作为死后渡过死亡之海的象征。

树死成舟——这真是一个再清楚不过的意义了。

结合疆北地区曾经是古丝绸之路和佛教传入的必经之地,受其文化交融的影响,在精神世界里舟型棺就是一个‘渡’的载器,这与死亡和重生乃至永生的信念不谋而合。

老魏说完,忽然倒抽了一口冷气,看了看严叔,又看了看陈伟。

几乎是与此同时,谭教授和严叔都忍不住开口询问陈伟,但问的内容却是各不相同。

严叔问的是:你知道我要寻找的是什么?谭教授问的是:你怎么会阅读吐火罗语?这也是横亘在我们心头的重重疑问。

陈伟的懦弱胆小在队中人尽皆知,此刻他忽然冒出来这样一出别开生面的大戏,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陈伟先面向谭教授颔首致意,神情淡定自若:谭教授,在来之前我已经料到我们会遇到什么。

所以我早已将季羡林先生对吐火罗语的解读烂熟于胸。

您不必问我为什么,这时间很多事情的因果是早已注定。

至于严叔您要寻找的,陈伟的声音停顿了片刻,低沉下来,您要找的和我要找的各不相同,我们各取所需,并行无碍。

所以您不必担心我会成为您的绊脚石。

严叔冷笑一声:装神弄鬼——就凭你这奶臭未消的小儿把戏,便可骗得了人么?陈伟摇了摇头,声音有些悲哀:严叔,您度过了日夜不安的十九年。

在这些生不如死的时间里里您所要寻找的,难道不是为了让您的妻子重生吗?尽管我们从严叔之前的语言和行为里隐约猜出严叔的一切计划并非针对文物,但此刻听到陈伟直截了当地提及严叔的目的,我们还是被震动了。

眼前的严叔虽然戴着面具,依然面目可憎,但看到被应急灯拉长的他的影子,却是说不出的落寞。

这个人可以做到杀伐决断,以绝对权威统治着一群曾经的职业军人。

但他的内心缺失了一块,他心心念念寻找的,竟然是这样一个永无可能的缺失。

严叔的目光严厉地望向埂子、老六等人。

他的属下没人说话,静静站在那里。

看来陈伟就是我们队里的内鬼。

我悄声对老魏和老李说道。

不,老李沉吟地看着陈伟和严叔,是严叔的队里有内鬼。

老魏补充道:我们队里的内鬼,应该另有其人。

我思忖片刻,终于明白了这其间的玄妙。

看来严叔对陈伟这个人并不了解,而陈伟却颇知道严叔的情况,且有备而来。

如此说来严叔的队伍里也是有内鬼的。

而我们考古队里的内鬼又是谁呢?不必多说,打开石门便知道实情了。

埂子在长时间的沉默后终于如是说道。

不,不能打开!秦所的声音惶急响起,他几乎是哀求严叔道,这里封闭的是死神,绝不是重生的圣殿!闭嘴!埂子呵斥了一声。

这次严叔没有阻止埂子对秦所的不敬,只是冷眼看着两人。

秦所见哀求无效,他转向谭教授恳求道:谭教授,您劝劝老严吧,我知道他一心想……我们都在听着秦所如何说服谭教授帮忙阻止严叔进入石门的决心,却没料到这番话只是烟幕弹。

一句话未了,秦所已经纵身抢在老六身边,一把夺过他腰间的手枪,随即伸手揽住离他最近的于燕燕的脖子,将枪抵在于燕燕的太阳穴上。

谁也不许进这道石门!他声嘶力竭地嘶吼着,拿着枪的手有些颤抖。

埂子的反应异常迅速。

几乎是在秦所夺枪抵住于燕燕为人质的同时,埂子已经伸手拉过朱亮用枪抵住。

他并不说话,只是看着严叔,听候命令。

严叔的眼睛缓缓闭上,抬起头对着黑暗的穹顶。

片刻后他吐出一口气,像是一个悄然而落的叹息。

秦三玉,你这是何必呢?秦所又嘶吼了一声:老严,听我的话,不要进去!我不会骗你!严叔冷冷道:如果你敢动于燕燕,我会让你生不如死。

秦所的脸因为激动而扭曲了起来,往日的儒雅风流不复存在:我已经生不如死了!老严,如果说有地狱的话,那地狱就在你眼前!严叔摇摇头,无论如何,我一定要进去——秦三玉,你们早已进去过,不是吗?他指了指石门,这扇石门有被移动的痕迹。

秦三玉,秦所,你们进去又出来了。

而现在,我一定要进去一探究竟。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希望我都不会放弃。

秦所脸上的肌肉不停颤抖着,他打开枪的保险,深深地卡在于燕燕的太阳穴上。

电光石火间,于燕燕忽然轻轻咳嗽了一下,在秦所分心的刹那,她用后肘猛击秦所的腹部,随后飞快地扼住秦所的右手,将枪夺了下来。

她的动作极快,只是事后微微有些喘息,左手轻抚了一下右肩。

老六忙不迭地走上前,想从于燕燕手中拿走枪。

于燕燕犹豫了片刻,看到埂子的手枪已经指向我们考古队的方向,随即将枪交到老六手中。

她看了看躺在地上痛苦呻吟的秦所,声音轻松道:该说的都说了,该知道的知道了,现在该打开石门了。

另一侧的土豆和小飞早已行动起来,合力将石门推开。

这石门摩擦在地面的声音低沉而乱人心神,岩壁上狰狞的人面沉默地望着我们。

一个宽洞口出现在眼前。

埂子举着应急灯走在第一个,我们扶起秦所和已经浑身发软的朱亮跟了上去。

老李低声道:要是陈伟说得对,那咱们可以很快回家了。

老魏神情凝重,摇了摇头:要是秦所说的是真话,我们就要回另一个家了。

过石门的时候我回头望了一眼秦所。

他脸上的扭曲逐渐回复,风流倜傥的美男子冷静下来,只是尚存了一息悲伤神色。

他的眼神接触到我,努力挤出一丝笑容,叹息道:这是命运。

我万万没有想到这样一句低回无奈的感叹会让严叔失控。

他从队伍的最后快速冲了过来,用肘部抵住秦所的脖子,将他一直卡退到岩壁无路可退出。

他手里的MP5抵在秦所的胸部,我听到严叔几乎是咬牙切齿的声音:如果不是……如果不是……也就没有这什么狗日的命运。

严叔的声音在面具背后凶狠而冷酷,怨怼极深。

我们悚然而惊,不知道一直对秦所恭敬有加的严叔为何如此暴怒。

你终于还是忍耐不住了……秦所叹了口气,开枪吧,这二十年,谁不是痛彻骨髓地捱过来的?严叔和秦所对峙了片刻,松开了手,把MP5挎在肩膀上。

他迟疑了片刻,伸手为秦所整理了一下被扯歪的衣领,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道:老秦,走吧。

我站在石门口,和两位师兄迅速交换了一下眼神。

老李向我摆摆手,示意我快点走,不要有什么意外再激怒严叔。

他手里的MP5可不是玩具。

转过身去,依稀听到严叔低声对秦所道:不要再跟我提什么狗屁命运。

不管是天是神还是人,谁挡道,我杀谁。

严叔和秦所奇怪的对话让我心中充满疑惑。

但很快的,当我进入石门以后,这疑惑跟我即将面对的东西相比竟是如此微不足道。

虽然第一眼望上去,石门内与外并无二致,都是一望无边的黑暗。

进入门后的第一感觉是非常空旷。

这里的怪石和立柱少了很多,依然是岩壁构造。

我们纷纷进入后,严叔吩咐老六和土豆将石门复位。

他这是怕有人逃跑。

老魏低声道。

李大嘴的嘴角抖了抖,俯身过来对我们悄悄说:我觉得有点不对劲。

李大嘴的直觉总是很准,除了找老婆这件事失手,其他事情基本都是跟着直觉走没错。

老魏则是个一切以理性为准的人,做事靠的是逻辑分析判断。

但是这次老魏点了点头,咽了口唾沫:我,我也觉得有点不对劲。

埂子的应急灯扫过我们身畔的空间。

惨白而散漫的灯光撕裂一片片的黑暗,光线滑过以后那些黑暗又收拢起来,静静潜伏着。

看不出什么特别之处,寂静却让人心慌。

严叔回头问秦所道:老秦,这里什么情况?秦所面无表情回答道:死亡。

老六咧嘴龇了一下牙,挥舞着手里的枪:严叔问你话,你就回答,别他妈装X。

想必老六被秦所抢过枪,心中有怨恨。

他讨好地看了下严叔,似乎自己的言行是在将功赎罪。

严叔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老六身体僵硬了片刻,讪讪低下头去。

秦所微微一笑:既然你们执意进来,那就接受一切吧。

他就此闭口不言,无论埂子或老六怎么发狠咒骂都不肯再说话。

无奈中埂子转向朱亮,试图从他那里挖点信息出来。

灯光照在朱亮身上,却看到他牙关紧闭,眼睛阖拢,浑身像通了电流一样不停地打着摆子。

埂子走上前去摇了摇他,又伸手摸了他一下额头,扭头对严叔道:他发烧了,额头滚烫,身上很凉……嗷!这声嗷的惨叫来得极其突兀,我们都被吓了一跳,陈伟甚至倒退了几步,躲在窦淼身后。

埂子的应急灯掉在地上,灯光没断,却见埂子的身影被光拉长,原地跳起脚来一迭声地咒骂:狗娘养的竟然咬我!老六和土豆连忙上前几下放倒了朱亮,拿起应急灯察看埂子的伤势。

埂子的左手有一个深深的半圆形牙印,鲜血滴滴答答落在岩地上。

埂子暴跳如雷,对着躺在地上的朱亮冲了过去,老六拦腰抱住他。

埂哥,我给你包扎一下。

我看到埂子手上的伤口时,心中骤然一动,呼吸急促起来。

严叔对于变故并不惊慌,这一点上他和谭教授很相似,总有镇定自若的强大气场。

唯一不同的是,或许严叔时刻在压制着自己的某种情绪,偶尔会爆发出来。

严叔站在原地,抬头看了看秦所。

秦所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光的角落里他的脸色看上去异常苍白。

慌乱中小飞举起灯,老六从包里翻出纱布,胡乱地给埂子缠在手上。

这一下显然咬得不轻,埂子面部肌肉紧绷,凶狠地望着躺在地上的朱亮。

这时老魏忽然叫了出来:那边有光!他从小飞手中抢过应急灯,高高举起照向远方,声音中抑制不住的兴奋,看到了吗?光!我们齐齐顺着光线指示的方向望去,老魏关上应急灯,大声道:就是那边!果然灯光关闭后,黑暗里隐约看到了那一点极其隐蔽的微光,似乎遮蔽在远处岩壁的拐角处。

老魏放下应急灯,拿出手电筒,快步向前走去:我和李文常过去看看,你们在这里等我们。

严叔没有任何指示,他的目光一直在凝视那一星半点、给了我们无限希望的微光。

当我们都雀跃而兴奋起来时,严叔依然沉静地站在原地。

老魏和老李一前一后,小跑着向微光处跑去。

我回头看了看谭教授,她一脸关切地看着手电筒光后两个小小的身影。

再看秦所时,却发现他仰起脸,微微叹息了一声。

老魏是农家子弟。

我们一起吃饭时,总是听他绘声绘色地描述小时候如何逮知了、蚂蚱,烤着吃时如何美味。

城市里长大的小孩无比羡慕地看着他,听他闪亮着眼睛吹嘘那些如诗如海的麦浪,那些赤脚下河摸螃蟹、小龙虾,用网子捉鱼的趣事以及他带着帮手阿福去偷西瓜的光荣战绩。

阿福是条中华田园狗,在老魏心中地位类似哮天犬。

他是家中的老巴子,上面一个哥哥两个姐姐。

初中丧父后,家中哥哥姐姐全力支持他读书,因为他的成绩是家里几个小孩中最有希望考出来的。

听说高考前他因为贫困差点放弃考大学,被他们村庄的村长捉住一顿暴打,他鼻青脸肿地参加高考并如愿考上了S大。

那个曾在麦浪里奔跑的小男孩,如今已成为S大里备受瞩目的学术新星。

那双曾经握过锄头和镰刀的双手,虽然布满老茧却刻得一手漂亮的篆章。

此刻的老魏举着手电筒,眼睛望着远处的微光执著地向前跑着。

那簇微光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是看到地面的希望还是考古的新发现不得而知,他一心一意的奔向那里,仿佛田野里的男孩奔向日光。

谭教授向前走了一步,关切的喊道:你们慢点,等我们一起过去!李大嘴回头挥挥手道:没事,你们照顾下病号和伤员,我和老魏探路!他仿佛有看到终点答案的预感,心中充满激动和忐忑转过身去找老魏。

他转身后,停在原地愣住了。

从我的角度看,队伍里的光线刚好差不多到李大嘴那里,再向前去就是模糊不清的暗乱。

我隐约看到老魏的手电光在空中划了个弧线,随即消失不见,连同他的人。

我打开手电筒,发足狂奔至老李身边。

他依然愣在那里,我摇了摇他,他恍如梦游中,浑身随着呼吸起伏。

他的手指缓缓举起,无声的指向前方。

跟着我一起跑过来的谭教授、严叔和考古队的人都愣住了,手电筒的光柱交织在一起,齐齐照向不远的前方。

一道约十余米宽的深渊横亘在我们面前,阻隔了我们和对面的岩地。

我们在地下行走时,虽然也曾遇过断层,但大都不超过两米,且地面相连。

此刻骤然见到这深不可测的大裂隙,惊骇之余,我的心脏狂跳起来。

我趴在地上,向前匍匐几步,爬到裂隙边缘,颤巍巍举起手电寻找老魏的踪迹。

我心中怀了一线希望,希望这裂隙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深远。

就在这个瞬间,我忽然觉得生命里那些曾经重视过的东西,曾经让人心心念念无法放下的事情是多么可笑。

与此刻盼望老魏还活着的愿望相比,那些一切的一切都如此渺小。

顺着手电光向下望时,光线见不到底。

这深渊比我想象的还深。

我的手下意识的颤抖了一下,电筒从手中跌落,像一根被晚风吹起的羽毛,轻浮的滑过黑暗跌宕而下,直至看不到它,甚至听不到它落地的声音。

老六的应急灯跟了上来。

回头望去,李文常站在距我几步的地方,脸色灰暗僵硬。

谭教授从他身边急匆匆擦过,在我身边跪下向深渊里张望。

赶过来的人们此起彼伏地喊了起来——魏其芳!老魏!魏博士!没有回答。

深渊里一片寂静。

谭教授从老六手中夺过应急灯,趴在我身边向下照去。

应急灯扫过的地方可以看到那些暗无天日的岩壁,各种嶙峋古怪的面貌。

它们沉睡了很久,好像灯光也不能让它们醒转过来。

谭教授,那里!窦淼叫了起来,他的手指指向我们这侧下方的岩壁:看到了吗,好像是老魏!谭教授的灯光迅速向窦淼指的方向扫去,我甚至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眼睛慌乱的随着光线到达的地方寻找着。

在那些巨大黝黑的岩壁上,我终于看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挂在上面。

老魏的双手死死抠着岩壁突起的地方,似乎全部精力都用在手臂上,在生死间苦苦挣扎着。

一时间大家激动不已,纷纷喊了起来。

老魏,坚持住,我们马上想办法!魏其芳,能听到吗?大头,别说话,挺住!最后一句话是我喊的。

我怕老魏一说话会泄气,余力不够支撑到我们实施救援。

事实证明我的担心是多余的,老魏一直一声不吭地趴在岩石上,牙关紧闭。

身畔的严叔和埂子已经行动起来。

他们迅速在老魏所在位置的上方岩壁打上膨胀螺丝,做了一个安全点。

埂子准备用安全带上身时,李大嘴伸手拿过安全带,声音低沉而快速:我来!埂子一把推开他:你不行。

老李铁青着脸,像是风暴来临前的阴晦:给我!我不放心你!一双瘦而有力的手分开了他们两个,严叔简洁毋庸置疑地断绝了他们的争执。

没时间了,我来。

严叔将保护带系在身上,察看了一下八字环和快挂的连接情况,向李大嘴和埂子点点头便开始下降。

我们心惊肉跳地看着严叔小心翼翼的接近老魏。

他顺着岩壁逐渐摸到了老魏身边,借助绳子的力量踏在岩壁上,伸出手想给老魏挎上安全带。

大家屏息凝汽地看着严叔动作,不敢有丝毫的声音。

隐隐听到严叔闷声对老魏道:好了,别动,我给你连上绳子。

我看到严叔伸出手去,准备将绳子的锁扣系在老魏腰间的安全带上。

就在他的手即将接触到老魏腰间时,老魏闷哼了一声。

他终于挨到了他体能的极限,双手再也支撑不住,从岩壁上坠落下去。

时过境迁,我早已无从想起当时的心情。

老魏的双手擦过粗糙的岩壁,却是无法遏制的坠势。

我隐约记得听到李大嘴的一声狂吼,窦淼死死地抱住他。

电光石火间严叔双脚在岩壁上猛地一蹬,身体向下跃去。

他借助速度追上了老魏,拦腰抱住了他。

安全绳在岩壁上发出一阵让人心慌的摩擦声,严叔和老魏随即狠狠地撞向岩壁。

连续几次撞击后,严叔终于稳住了身形,将绳子挂在了老魏身上。

不好!当我们刚刚吁了一口气,还没来得及回过神来,李大嘴已经一个箭步冲到安全点上,伸手拉住绳子。

回头望去,这才发现膨胀螺丝似乎经不起刚才的震荡,悬挂的绳索摇摇欲坠。

老李死死地拉住绳子,回头吼道:都过来拉绳子。

这片刻间的变故让大家都有点迟钝,老李被绳子拉得趔趄了几步,他就势向后仰着贴近地面,脚死死蹬着地面,回头又吼了一声:拉啊!埂子、窦淼等人回过神来纷纷冲了过来拉住绳子,等我从地上爬起来时,绳子周围已经没有地方下手了。

我看到老李的手深深的卡在绳子里,磨出了血。

我拽住他的手臂,想支援一下,老李一边吃力地拉着一边道:边儿上去,别添乱!众人终于七手八脚将严叔和老魏拉了上来,瘫坐在地上惊魂甫定。

我和老李连滚带爬的扑向老魏。

老魏样子惨不忍睹,脸上擦破了几块,流了鼻血,最严重的是手指,几个指甲都翻开了。

我慌乱地为他擦着血迹,上下齿一直在打颤,发出古怪的咯吱声。

老李扒了扒老魏的大头,颤声道:兄弟,你没事吧?老魏喘息了一会,低声道:没事。

我……老李一屁股坐在地上,用脚轻轻踹了一下老魏的腿,大口喘了几下:祸害活千年,我就知道你是个老不死的。

老魏的脸侧了过来,先是看看我,又用眼睛在人群中寻找着,找到了蹲在他身边谭教授。

谭教授,我,我在下面看到了……谭教授轻轻拾起他的手,用纱布轻轻擦拭着,低声道:别说话了,先休息。

她的声音先是有些哽咽,几秒钟后就控制住了自己,恢复了往昔的镇定。

另一侧围着严叔的埂子等人也在忙不迭地拿纱布为严叔擦血。

他的手和臂都有严重的擦撞伤,人躺在地上,没有声音。

我见老魏没事了,连忙拿起应急灯照着严叔,希望给埂子等为他止血的人帮点小忙。

无论如何,是严叔救了老魏,我深深的感激他。

过去的憎恨与厌恶和现在的感激之情交织在一起真是种难言的情感。

在老魏下坠时,严叔完全可以不必冒生命危险向下跳去。

这种须臾间没有犹豫的相救,让我对严叔另眼相看。

严叔昏迷了。

埂子轻声道。

他的头部受伤了。

看,他流血了。

当我们的目光都集中在严叔血肉模糊的手臂上时,细心的窦淼却发现了严叔昏迷的原因。

灯光移到严叔的头部,我看到严叔的面具逐渐被血浸透了,面具黏在脸上,随着他急促的呼吸起伏不定。

一向凶恶的埂子有些慌张,他抬起头,居然向谭教授询问道:谭……谭教授,怎么办?谭教授俯身察看了一下,果断道:揭开老严的面具,先给他止住血。

埂子惶惑地伸出手去,手在空中颤抖了一下又停住,他低声嗫嚅道:严,严叔不会允许的。

谭教授冷冷道:他现在流血不止,你是更担心他死掉还是担心他会责罚你揭开面具?埂子的肩膀随着呼吸上下而动,显然在做激烈的思想斗争。

不容他做长考,于燕燕颀长白皙的手指已经伸过来,捏住严叔面具的一角缓缓掀开。

当断不断,有什么出息。

于燕燕的声音中充满了轻蔑。

奇怪的是埂子并没有对于燕燕公然的蔑视进行反击,他只是定定地看着严叔的脸。

于燕燕的目光从埂子身上转到身边的严叔脸上,她一下愣住了。

谭教授也愣住了。

大家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焦点都集中在严叔脸上。

巨大的震惊让所有人都呆立在原地,只有陈伟啊了一声,向后踉跄了几步。

我看了严叔一眼,只觉得口干舌燥,心惊肉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