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
沿海有个小城镇,因为李姓居多,所以叫做李家镇。
李家镇外五里地有片荒林,这林子也不知道多少年了,大树几乎都死光了,只剩下枯草败叶,一片肃杀。
在这林子里有一间大房子。
这房子可怪了,只有一间屋子,可能以前是把多间屋子给打通了后改成一间大屋。
这屋子能别进就别进,为什么呢,这里是方圆十几里有名的义庄。
以前附近的村落城镇,只要死了人,在下土之前都要推进这义庄里放置,但渐渐搁置不用了。
时间久了这个地方鬼气森森,加上周围环境也非常渗人,所以流传到老百姓中间稀奇古怪的传说也很多。
这些传说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这里晚上闹鬼。
这不,李大嘴又在向他那些朋友炫耀自己那独特的所见所闻了。
一群年轻人在李家镇望海楼里聚餐,谈的是热火朝天。
这里年轻的小伙子话题永远只有两个,女人和鬼。
谈够了女人之后,李大嘴已经吃得满嘴冒油脸红脖子粗,开始心满意足地讲述自己那天晚上的遭遇。
前天晚上,我一个人回家走夜路。
也不知怎么搞的,平时那么熟悉的山路竟然走岔了,直接拐进了那片树林。
晚上呀,这就起风了,吹的我浑身是直打冷战。
那树林里是真他娘的静,一点声响都没有。
就听见那风‘呜——呜——’地吹。
李大嘴说到这,连比划带玩口技,模仿得活灵活现。
他扔进嘴里一个花生豆,继续说:我这个怕呀。
不是吹,哥几个,我这个胆量应该算是远近闻名吧。
可就是在这么个时候,我就感觉后脖子发凉,总觉得有人再我后边朝我脖子吹气。
我就夹紧了领子,心想赶快穿过林子回家。
走了一段,一下发现自己来到了那义庄跟前。
这时候,望海楼的店小二过来倒茶,听到这插嘴:这叫鬼打墙。
我听老人们说过。
遇上鬼打墙,怎么走都走不出去,在原地转来转去。
李大嘴一拍大腿:对,就是鬼打墙。
我当时特害怕,转过身按照原先的路往回走了,走了一段之后,我一抬头,又回到了那义庄跟前。
当时给我吓得没尿裤子。
他那些朋友里有一个人大笑:李大嘴看你那点出息。
这就害怕了?李大嘴脸腾就红了:你别吹,你要遇见这种事情你还不如我呢。
那人闷哼一声,不再说话。
其他人催促:快点讲。
李大嘴继续说:我当时虽然害怕,但还特别好奇。
就慢慢地来到那义庄跟前,悄悄趴在那门上顺着缝隙朝里看,里面黑压压的什么都没有。
我刚想喘口气,突然‘噗’的一声,里面亮了,有人点上了一盏灯。
我就纳闷呀,屏住呼吸仔细往里看着。
看到一个人的背影,正费力地在地上拖着什么。
那油灯估计没多少油了,灯火乱颤,那人的影子在枯黄的灯下拉的老长,在墙上直闪。
哎呀我的妈呀,当时太吓人了。
那人搬了一会东西,停下来喘口气,我仔细一看,吓得当时没背过气去。
你们猜是什么?众人都来了兴趣:什么,快说!李大嘴非常得意,他说:死人!那人搬的是死人。
我当时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吐沫,你们也知道我这个人喉结大,咽口水时候声音也大。
他娘的,这个声音居然让门里的那怪人给听见了。
他猛一回头,直直地瞅了我一眼。
我一看那人,真是要多难看有多难看,而且还是个驼子,吓得我当时撒脚丫子就跑。
还好,没遇见鬼打墙,非常顺利地跑回家。
回到家我就病了,要不是为了给哥几个讲新鲜事调剂一下,我现在就在家躺着养病呢。
刚才讥讽李大嘴的那人哼哼了两声:就这么点事,也够你吹的?李大嘴不愿意了:小子,就算你外号叫大胆,也不用这么说我吧。
有本事,你今天晚上到义庄去过夜。
那人外号叫李大胆。
李大胆也是个血气方刚的小伙,他一拍胸脯:没说的。
只是咱俩必须赌点什么。
众人看有了热闹,特别兴奋,都开始鼓动李大嘴下注。
李大嘴从怀里掏出两枚大洋来,咬了咬牙,啪一声掷到桌子上:他娘的。
两个大洋,赌不赌?李大胆虽也是富贵人家,但那时候大洋是硬通货,值钱得很。
他也咬了咬牙,掏出两个大洋:好!我就跟你赌,今天晚上在义庄里过一夜。
其他人鼓掌叫好。
那个倒茶的小二一拍李大胆的肩:朋友,别冲动。
那义庄确实闹鬼。
咱们这里曾经有人也是打赌过夜,但回来之后就暴毙了。
朋友,我劝你,千万别儿戏。
李大胆哈哈大笑:鬼神岂能奈我何。
别说了,我这个人还就有个倔脾气,今天非要住在那义庄不可。
李大胆从望海楼出来的时候,就有点后悔了。
想到今晚的义庄行,多少有点胆突。
他听人说糯米,鸡蛋可以对付诈尸,就立即跑到店铺里采购了不少。
又顺便买了一大堆的纸钱和香火,准备进义庄后先拜拜鬼神,毕竟连当官的都不打送礼的,别说鬼了。
到了晚上,那群哥们开始砸他家的门,约他一起到义庄。
李大胆收拾好了东西,打个包裹背在身上,提心吊胆地跟着这群人出门。
临走前,他就被自己爹李富贵给拦住了,爹看出自己儿子有些古怪心事不宁的样子,就问:你怎么了?这么晚上哪?李大胆阴着脸说:爹,你就别打听了。
你儿子我年纪也不小,晚上出个门也不能出什么事。
你就跟娘好好睡觉,我明天就回来了。
李大胆夹在人群中闷闷不乐,心想今天晚上怎么熬。
他脑子正瞎想,那李大嘴过来搂住他的脖子说便宜话:大胆,是不是害怕了,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只是这……嘿嘿,大洋是不能退的。
李大胆闷闷地说:你等着我明天上你那拿大洋吧。
李大嘴心说,我等着明天早上给你收尸。
众人顺着小路来到了林中那义庄跟前。
这义庄是红漆大门,破落不堪,门上的漆掉了不少,颜色重一块浅一块,样子难看极了。
两边是石头的围墙,墙上杂草丛生,在夜风的吹动下,顺风乱颤。
门上有一块木匾,上面也不知哪个年头哪个人提了两个朱笔红字:义庄。
这木匾歪歪斜斜,真怕一阵风给刮下来。
李大嘴搂着李大胆的脖子学狼叫呜呜,他笑着说:大胆,现在后悔来得及。
别为了个脸面,把命给丢了。
李大胆厌恶地把他手给推开:生死由命,富贵在天。
我死我愿意。
啊,呸,真他娘的不吉利,谁说我要死了。
他看到众人都在看着自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慢慢朝那义庄走去。
通往义庄的小路杂草丛生,满地都是碎石。
李大胆边走边在心里叨咕:众位鬼朋友,有怪莫怪。
小的借住一晚,明天就走。
他走到那义庄大门前,先趴在门上,顺着那缝隙往里看,真的是黑压压一片,什么都看不着。
他提了口气推开了大门。
那门估计多少年没动了,门轴极为干涩,推动之下支呀呀的乱响直刺心底,让人牙根都发痒。
李大胆推开一条能容下一个人过的缝隙,不再推了,回头看看那群朋友。
朋友里有个胆子大的,手里提着锁链,这是准备给大门上锁的。
你说自己在里面住了一夜,那谁信呀,转过头回家睡觉去了,第二天早上再跑回来,那也说不好。
所以必须等李大胆进义庄后,要把大门上锁。
李大胆一抱拳:哥几个,我先走一步,不陪了。
说罢,一闪身钻进大门。
李大嘴看他进去了,赶忙说:快,快上锁。
拿锁的那位几步跑上前,抓住大门的门环一带,红漆大门支呀呀地关上了。
他把锁链从门环穿过,然后咯一声把锁给上紧了。
李大嘴跑过来,用手拽拽,生怕没卡紧。
众人聚在门前,怔怔地看着锁链,都不由自主地喉头发响。
有人打破沉默说:我们是不是玩大了?如果明天早上真的出事了,怎么办?李大嘴嘿嘿笑着,比哭都难听:我和李大胆有一纸和约,打官司也未必会输。
这个时候,突然起了风,这风吹的众人眼睛都睁不开,刮的门环支呀呀乱颤,咯咯地撞击着大门。
众人面面相觑,脸上都没了人色。
突然啪的一声,好像义庄里打碎了什么东西,吓得众人寒毛倒竖,撒腿就跑。
转眼间,所有人都没了踪影。
且说李大胆进到义庄里,什么都看不见。
里面是一团漆黑,只能闻到熏天的臭气。
他揉揉鼻子皱着眉头坐在地上,解开包袱,拿出油灯和打火石。
一下,两下,有了火苗,油灯闪呀闪地,陡然亮了起来。
他把那油灯拿了起来,房间里终于被勉强照亮。
他四处看着,不看则已,一看吓得是遍体生寒。
屋子里满满地放置了十多口棺材。
他手一哆嗦,油灯脱手而出啪的掉在地上跌灭了,屋子里瞬间又回到了黑暗中。
李大胆就感觉自己这个腿怎么不听话了,一个劲地颤。
黑暗中,他听见不远处有轻微的响动,这个声音似乎是棺材盖在移动时和棺材摩擦发出的。
他勉强蹲下身子,用手在地上四处划拉,终于摸到了那油灯。
他用打火石重新点燃了油灯,屋子里重新又亮了起来。
李大胆哆哆嗦嗦地从包袱里拿出那一沓纸钱,满天撒着:各位兄弟姐妹,可千万别闹,我给你们送钱了。
纸钱满天飞舞。
撒完之后,李大胆心里安生了不少。
他长舒一口气,他娘的,什么鬼什么怪,都是自己吓自己。
看看天色也不早了,他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准备找地睡觉。
突然,他又听见那嘎嘎的棺材盖响声。
他眼睛一下就瞪圆了,屏住呼吸仔细听着,果然在东北角的那口黑色枯木棺材的盖子在轻微地移动。
李大胆看得目瞪口呆,用手掐大腿:自己吓自己,自己吓自己。
那棺材盖子移开了一条缝隙,啪一声,一只墨绿色的枯手从里面伸了出来。
李大胆吓得好玄没坐地上。
那枯手直直的伸了出来,就再也不动了。
李大胆举着灯,犹豫一下,慢慢地向那棺材走去。
他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当他走到那棺材前时,一股刺鼻的臭气传来,他不由自主的捂住了鼻子。
他把那油灯慢慢地举到头顶,伸到前边去照,那墨绿色的枯手在灯火下时闪时暗,诡异莫名。
李大胆还真有个好奇心,这小子一咬牙,把头凑过去看,只见棺材里躺了一具干尸,皮肤早已腐烂不堪,紧紧地包着骨头。
几只黑色细长的大老鼠正在尸体上爬来爬去。
看的李大胆直翻胃,他转过身就走。
刚走两步,就感觉身后不对劲,他偷着瞅了一眼,吓得几乎心都要停了,那干尸已经在棺材里坐了起来。
李大胆看见不远处有口棺材空着,他急中生智,一个箭步跳到那棺材前,一翻身躺了进去,一俯身噗的一声,把油灯吹灭。
整个屋子一片黑暗。
这时候,他就听见脚步声响动。
知道那干尸此时已经从棺材里出来了。
他屏息凝神,尽量控制自己的呼吸。
李大胆听人说过,遇到诈尸,不要呼吸,因为那些死尸喜欢吸人阳气。
他紧紧地把住自己的嘴,吓得浑身发颤。
那脚步声越来越近,一步一步极为缓慢。
声音在李大胆藏身的棺材前突然停住了,一只枯手慢慢地伸进棺材。
李大胆吓得脸部歪曲,差点哭出声来,极力地躲避那手臂。
那只手探进来之后,摸了一阵,慢慢地又缩了回去,脚步声渐渐走远。
李大胆拍拍胸脯,长舒一口气。
他这口气还没喘匀乎,那脚步声又响了回来,而且来势极快,刷一下那只枯手伸进棺材里一把抓住李大胆的脖领子,紧接着一张尸脸凑了进来,直接奔着李大胆的脖子就咬了过来。
李大胆情急之中,用手死命地抵住那尸脸,鬼哭狼嚎:救命啊!有没有人,救命啊!那尸力气太大,李大胆用了牛劲,加上这棺材还不怎么结实,猛然之间咯一声,棺材底一下就碎裂了。
他掉在地上,那尸也跟着头一起栽在地上,就压在他的身上。
尸体腐烂不堪,臭气熏天。
这时候李大胆也管不了这么多,就一个念头赶紧跑。
他推开那干尸,连滚带爬地跑到大门前,猛然一撞,那大门颤了一颤,但并没有开。
李大胆这才想起大门被锁上了。
他脑子一下就懵了,转过头去看,那干尸已经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朝着自己就过来了。
他咬着牙就想顺着房梁爬上去,可自己这个腿就是不听使唤,拼命地颤,腿肚子开始转筋。
那干尸已经到了近前,猛然一扑把李大胆压在身下,把脸凑过去就要咬脖子。
李大胆一闭眼,完了,可怜我还没娶媳妇,就这么交代了。
这个时候,他突然感觉身子一轻,似乎那尸体离开了。
他把眼睁开,看见眼前站着一个穿着灰衣大褂的驼子,他一手提灯,一手掐住那干尸的脖子给抓了起来,如老叟戏顽童一般。
干尸在空中手脚乱舞,那驼子从怀里掏出一张湿纸,贴在尸体的脸上。
干尸刹那间没了气力,驼子随手一抛,干尸掉在地上,又成为了一个死人。
那驼子看着李大胆说:你小子胆子够大的,半夜三更跑这个鬼地方来。
李大胆从地上爬起来,弹了弹身上的土说:多谢老人家救命。
我是跟别人打赌来这过夜的。
真没想到,还真有诈尸。
驼子笑着说:真不知道你小子是走运还是倒霉。
这具尸体本是埋在西山后边的。
前些日子河流改道经过那坟,水脉一动,地气散漫,成了一个只能使骸内朽坏而不能福荫生人的凶穴。
这尸体吸了凶穴的阴气,当然要诈尸了。
它不是什么鬼,只不过受了地气,有了灵性而已。
就好像木偶有了提线一样,说这个你也不懂。
我给它挖了出来,本来想等到半夜一把火烧了的,没想到让你小子给遇上了。
哈哈,你也算跟我有点鬼缘。
李大胆好奇地问:你是……那驼子一撩长褂下摆坐在地上,把油灯放在自己身边,看着李大胆说:我姓陈,没名字,认识我的人都叫我陈驼子。
李大胆哑然失笑:我尊称你一句老师傅吧,说驼子不太礼貌。
陈驼子哈哈大笑,笑声中豪爽之极:小小年纪,哪里来的这么多繁仪冗节。
叫我陈驼子也没什么。
李大胆说:那……陈……驼子前辈,你是做什么的呢?陈驼子呵呵笑着:我老人家专看墓穴下阴宅。
谁家死人了我就到哪家。
李大胆情不自禁地咽了口吐沫:你……你挖墓埋人?陈驼子脸色有些难看:小朋友,我这行叫阴宅风水师。
这里面学问可大了,五行四象,阴阳风水,我干的这个可是大大积累阴德的事。
死人埋好了,可以恩泽后人。
李大胆笑了,陈驼子看他这个表情那么不相信而且还有点藐视,心里有些恨恨:小朋友,你还别不服气。
我这套本领可是不传的秘技,传儿不传女。
我不但会给死人看风水,而且还会看活人。
李大胆一愣:什么意思?陈驼子说:听说过人面风水吗?李大胆摇摇头。
陈驼子嘿嘿笑着:人面风水也叫面相。
来,我给你看看面相。
哎呀,小朋友,你的面相可是大大的不妙。
李大胆闷哼一声:印堂发暗,有血光之灾是吧?你们那套,我耳朵都听烂了。
陈驼子呵呵笑着:血光之灾不假,但不是你。
你家里三日之内必有灾祸,肯定会死人。
李大胆听了这话,就跟活吞了苍蝇了一样。
他闷闷地说:老前辈,要不是看你救了我的命,我现在肯定对你不客气。
陈驼子哈哈大笑,他站起来伸个懒腰:小朋友,我要出去睡觉去了,要不要我把你带出去?李大胆看见满屋子棺材,心里怕得要命,但嘴上还硬:谢了。
既然我已经和人打赌,就不能言而无信。
今天晚上这义庄我还睡定了。
说着,他找到一个空棺材,翻身入内,闭上眼睛,竟呼呼地打起鼾来。
陈驼子知道他在赌气,到也佩服这小子的勇气。
他点点头,提起油灯,一步三摇地往后门走:小朋友,害怕了,就来敲敲后门,我就给你开门。
忘了提一句,这里还有快要尸变的死尸,看看你能不能再躲过一劫。
李大胆恨得牙根痒痒,他闷闷地说:你走好,别摔着。
我就是让那死尸咬死,也不会求你的。
陈驼子一笑:好。
是个爷们。
说完,摇摇晃晃地走了。
屋子里沉没在黑暗之中。
李大胆想把油灯点上,他从棺材里翻了出来,摸着黑在地上找。
终于找了那油灯,上下一摸,灯头已经在刚才的厮打中碎裂了。
他暗骂一声,顺手把油灯扔在一边。
这时候,义庄里可就越来越冷了。
他蜷缩在墙角衣服领子竖起来,哈着气浑身哆嗦。
义庄外的树林里什么怪声都有,树叶的哗哗声,猫头鹰的咕咕声,听的李大胆又惊又怕,烦躁异常。
抗了一会,他觉得这么提心吊胆实在是太累。
就慢慢地闭上眼,睡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就听见锁链一响,大门支呀一声开了。
随即是杂乱的脚步声,李大嘴的声音传了过来:大胆,大胆呢?大胆……死了吧?人怎么没了。
有人眼尖看见地上的碎油灯:快看,大胆的灯。
完了,他肯定昨天被鬼给抓走了。
李大胆睁开眼,感觉浑身酸痛。
他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奶奶的,谁说我死了,老子可是非常的快活。
众人看的目瞪口呆。
有人过来说:大胆,你……你没事吧?李大胆哈哈大笑:我现在能不能拿那两个大洋了?李大胆从义庄出来,看见青天白日,听到虫鸣鸟叫,嗅着早晨清新的空气,感觉真是爽快,有在世为人的错觉。
众人众星捧月一样,把他迎到望海楼压惊。
在酒桌上,李大胆就把自己昨天晚上怎么跟干尸搏斗的情况绘声绘色地给大家描述一遍,听的众人目瞪口呆,口水流了一桌。
不过他隐去了陈驼子那段没讲。
有人说:李大胆的绰号‘大胆’真是众望所归。
我们是不是应该立个匾给他?大家一致鼓掌,都说要请镇里的先生提个大胆的名号给立个匾。
众人在这吹捧,李大胆表面有说有笑,可心里不怎么舒服。
陈驼子跟他说,家里三日之内必有丧事。
这句话搞的他心烦意乱。
他回到家,先去看望了自己的父母。
老父李富贵早年靠卖鱼积攒了不少家底,所以李家在镇里也算是个有钱的大户。
李富贵一看自己儿子进来请安,过去就把他耳朵给揪住了:这个小兔崽子,你别以为自己干那些事,我不知道。
昨天晚上是不是去义庄了?你他娘的是活够了,咱们老李家可一脉单传,你要有个意外,我怎么跟你爷爷交代?李大胆被揪得敖敖叫:娘,救命。
他娘人称富贵嫂子,走过来说:该打。
你知道不知道我都担心死了。
看你有没有下回。
李富贵说:小冤家,还不到内宅看你爷爷去。
李大胆揉着耳朵进到后宅。
李老太爷重病在床,整天都要喝一些中药,所以整个屋子药味很大,非常难闻。
他刚走进屋子,就听见爷爷的咳嗽声。
他走到床边,看见爷爷皮包骨头,满是皱纹的脸,心里就不好受。
难道那陈驼子说的丧事是指自己的爷爷?李大胆坐到床边,轻轻地说:爷爷,我来了。
李老太爷睁开眼睛,由于没有牙了,嘴都塌陷了。
他颤巍巍地说:孙子,你爷爷……我……不行了。
李大胆心里特别酸,抓住他爷爷的手说:爷爷,你能活一万年。
李老太爷笑的很难看:你把……爷爷……当王八了。
我有预感,这次是真的要走了。
咱们……李家……也……不知造了什么孽,总是人丁稀少,香火不枉。
爷爷最大……的心愿,就是看着你完婚……能有个娃娃。
李大胆脸还红了:爷爷,你好好休息吧。
从屋子里出来,李大胆想着陈驼子这个人还真是厉害。
但转念一想,算命看相的人无非就是恐吓为主,所谓好的不灵坏的灵。
三天之后,李老太爷果然仙逝。
在哭丧之余,家里人就开始探讨找墓下穴的事。
李富贵说:这次老爷子下葬一定要找个风水宝地,多少钱都无所谓。
咱们李家后人稀少,我估计也跟风水没找好有关系。
这时候,门环响动,有人拜访。
李富贵挂着孝出去看,门口站着一个穿着灰褂的驼子。
那驼子浅浅一笑:是李富贵家吧?李富贵愣了:我就是。
不知道你是?那驼子一抱拳:我叫陈驼子。
以前是在长江以北混饭吃,最近才到江南,路过宝地想讨口饭吃。
李富贵这个丧气,原来是个要饭的。
不过他心眼还不坏,就告诉手下人,上厨房找找隔夜的剩饭。
陈驼子嘿嘿一笑:朋友误会了,我可不是什么要饭的。
驼子我,没别的本事,就会下葬定穴建阴宅,看个风水什么的。
李富贵心里一动,但一想别来个骗子,就问:你说你会看风水,你先看看我家的风水如何?陈驼子哈哈大笑:简单得很。
你家祖坟埋错了。
李富贵脸色很难看,说:愿闻其详。
陈驼子说:你嘴边半寸处那颗黑痣本叫白虎痣,若是在右边,那可是大大的福分,不说飞黄腾达也差不多。
可惜你的在左边,上面还生有白毛,所以这颗痣就成为一颗葬痣。
李富贵咽了口吐沫,下意识地用手摸了摸自己嘴角。
陈驼子说:白虎痣本是白虎驯服的吉兆,但现在却成了葬痣的白虎下蹲,下蹲白虎必然衔尸。
衔尸衔尸,必须有尸才能衔,所以家门不幸。
你这颗葬痣就是祖坟风水不好,死者黄泉下不能安息所致。
李富贵看他说得头头是道,一闪身,做了个请:高人,不要见怪。
我眼拙,快请进。
陈驼子脸上有得意之色,摇摇晃晃地进了屋子。
正堂里的李大胆抬头一看,那晚的驼子走了进来,非常吃惊。
陈驼子哈哈大笑:小朋友,我说过咱俩还是有点鬼缘的。
李富贵疑惑地说:高人,你和犬子认识?陈驼子笑着看李大胆:倒是有一面之缘。
李富贵呵斥自己儿子:还不过来见过高人。
李大胆对陈驼子倒是有些敬佩,觉得他有点本事,遂走过来一抱拳:高人请了。
李富贵赶忙吩咐:给高人上茶。
陈驼子一摆手:不忙。
先让我看看老太爷的尸体。
陈驼子跟着李富贵来到后院。
他看见院子里放了一口楠木棺材。
楠木,是上等木料,极易保存,而且特别防潮。
此时这口楠木棺材刨得精光水滑,几乎是一点疤都看不到。
陈驼子推开棺材盖,往里看了一眼,里面的李老太爷身穿寿衣,面色发青,显然是经过化妆的。
他说:尸体搁不住了,就在两天内下葬吧,另外棺材上要图漆精,防止尸气泄漏以免下葬以后破了风水。
李富贵说:这漆精上哪买?怎么没听说过。
陈驼子说:漆树产树汁,这种树汁叫漆。
五担漆才能产出一壶漆精。
这种涂料防腐防潮。
涂在棺材上,能保千年不腐。
李富贵咽了口吐沫,摸摸后脑勺:我的娘啊!高人,你说的这些东西我都闻所未闻。
但不知道从哪才能弄到这漆精?陈驼子一笑:不用麻烦,我这就有。
李富贵说:不知多少大洋才能给买下来?陈驼子嘿嘿笑着:免费。
不但这个不要钱,而且我还给老太爷亲自选块风水宝地,保你们李家日后人丁兴旺,富贵盈门。
李富贵嘴能咧到耳朵后边:高人,这可太好了,真……真不知怎么谢你。
陈驼子说:先别道谢,我话还没说完。
我只有一个条件,你们答应了什么都好说。
如果不答应,我拍拍屁股这就走,从此不来打扰。
李富贵说:您说,金山银山我都给你弄来。
陈驼子一指李大胆:我要他拜我为师。
李大胆愣住了,第一反应就是摇手:不行不行。
我可不学,学这些东西最后弄的身上鬼里鬼气的。
陈驼子闷哼一声:鬼里鬼气?你还别瞧不起这个,告诉你世间三教一体,九流一源。
风水从道家而来,是真正能贴近万物本源的行业。
多少人打破脑袋要进我门下,驼子我看都不看,你小子还别得了便宜卖乖。
李富贵也有点犹豫:高人。
犬子本是想好好上学,以后能考取功名混个官做做。
陈驼子一笑:也罢。
驼子我告辞了。
说完,背着手往屋外走。
边走边说:只怕他以后有福得财,无命享受了。
李富贵听得不舒服,跑过去拦住陈驼子:高人,请说明白。
陈驼子闷哼一声:你们家祖上风水不好,恐怕你儿子命不长久。
让你这个老子给衔尸而去。
李富贵脸色很难看:高人,我也没说不同意啊,这样吧他一拍大腿:他白天上学,晚上学道,这样可以吧?陈驼子嘿嘿笑着:正合我意。
今天晚上我在义庄等他,上第一堂课。
说完,转身就走。
李富贵拉住他的袖子:高人,家父下葬的事……陈驼子一挥手:今天晚上他来了再说。
看着陈驼子走远,李大胆说:爹,我可不想跟这个驼子学什么道法。
李富贵绷着脸:不想学也的学。
随即语气和缓了一些:儿子,你管他教什么,你左耳朵进右耳朵冒不就完了。
哄他开心,给你爷爷下了葬,你也就可以毕业了。
李大胆脸色不好看:爹,我不同意。
学就是学,不学就是不学。
我要学肯定就去学好,言而无信哪是大丈夫所为。
不过这个驼子还真有些道行,遇高人不能交臂失之。
我晚上就去会会他。
等李大胆到了义庄的时候,那陈驼子早已在那放棺材的屋子中央摆了一个桌子和两把椅子。
桌子上放着一壶酒和一碟花生,这驼子正嗞嗞地饮酒,双腮绯红,眼睛眯成一条缝了,悠闲自得。
李大胆走进去,一抱拳:师父在上,受小徒一拜。
陈驼子一指那空的椅子:坐!李大胆坐在椅子上问:师父,今天你打算教我点什么?陈驼子喝了一口酒说:从今天起,你改名了。
我不管你以前叫什么,从现在起你叫李一铲。
李大胆这个嘴能咧耳朵后边去,太难听了。
陈驼子眯着眼看着他:你五行缺金,而做我们这行的,必须成天跟五金打交道,所以你必须起一个相关的名字。
李一铲歪着嘴说:师父,这个名也太难听了。
陈驼子说:难听什么?剃头三天丑,叫熟就好了。
今天为师就教你怎么做人。
李一铲这个腻歪,又是大道理。
在学堂里那个先生就是成天教学生做人,可自己背地里却和寡妇不清不楚。
陈驼子一脸严肃:风水呢,有正道也有邪道。
什么是正道呢?把握事情义理,心中要有正义感就是正道。
而误入邪道呢,即使终身修炼也会越悟越远,最终徒劳不说,而且可能身陷死地。
做咱们风水的,很容易进了邪道,你如果有那么一天为师可要替祖师爷来清理门户。
李一铲愣了愣:师父,小徒紧记就是。
咱们风水的祖师爷是哪位?陈驼子说:阴宅风水的祖师爷叫郭璞,他写了一本奇书叫《葬书》,是最早对阴宅下葬的风水作出研究。
另外风水界还有本书是和《葬书》齐名,相比较而言,这本书更奇更特更准确,它集中了风水阴阳的大成。
李一铲兴奋地说:这是什么书?陈驼子脸上表情很庄严:《墓诀》。
陈驼子从怀里掏出一本书来,递给李一铲。
李一铲看到这本书,因为年代久远页面已变成褐黄色。
这本书靠一根细细的红线把这些书页缝制串连而成。
封页上用朱笔提的红字小楷墓诀。
封页右下角浅浅地写着三个字杨钧松。
李一铲翻开第一页,首页上什么字也没有,只是画着一棵八杈树。
所谓八杈树,就是一棵大树长着八个枝杈,画上的树木直立挺拔,瘦削如刀。
李一铲说:师父,这树是什么意思?陈驼子笑着摇摇头:为师,也一直没有参透其中道理。
以后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了。
看看你有没有灵性和缘分来悟透天机。
李一铲继续往后翻着,大致地浏览,发现许多语言都晦涩难懂,凭直觉他感觉到这本书简直是博大精深。
翻到倒数第二页,上面写着空之卷。
他感觉很有意思,随手翻开最后一页,却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李一铲嘿嘿笑着:果然是空之卷,一字不著,尽显风流。
陈驼子把书拿过来揣在怀里说:小毛孩子,你懂什么?因为空,所以不被外物所束缚。
杨钧松就是要告诉我们要掌握方法,但又不拘泥于方法。
李一铲说:太玄,不明白。
师父,你说过你的秘术是传儿不传女,我是个外人,你为什么教我呢?陈驼子喝了口酒,神色暗伤:为师我一辈子就是个光棍命。
我们陈家历代都是残疾。
我爹天生没有胳膊,到了我这一代,不但是个驼子而且不能生育。
我们陈家看样子是要绝后了。
但这部书还要传下去,有人研习。
我这么多年来也是要寻一个刚阿正直的人来传授。
终于发现了你,这也是缘分吧。
我看过你的面相,你日后必然会有大造化,而且心无邪念,这也是最重要的。
所以我选中了你。
陈驼子喝了一口酒,神色又恢复了以前的不拘无束,怡然自得。
他说:刚开始先别提什么《墓诀》,你别好高骛远,我从五行开始教起。
这天晚上,陈驼子留下一大堆五行的口诀要李一铲背诵。
到了后半夜,李一铲背的是头昏眼花,他偷眼一看陈驼子斜靠在椅子上,怀里抱着酒壶,鼾声四起。
李一铲心想,明早还要上学呢,可不能在这了,赶紧回家睡觉去。
他慢慢地站起身来,蹑手蹑脚小心翼翼地往外走。
刚走两步,陈驼子突然说话:没背好口诀,往哪里走。
老老实实给我坐着。
你不但要把五行记熟,以后还有六种四行,生量水口,十层罗盘,够你学得了。
李一铲暗暗吐了一下舌头,又回到椅子上摇头晃脑地背着:金木水火土。
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陈驼子闭着眼睛说:金木水火土的五行,是阴阳风水最基本的东西,这些搞不明白,就无法进行实际的风水预测。
别偷懒,快背。
熬了一夜,李一铲也不知自己什么时候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当听见清晨的鸟叫时,他迷迷糊糊地起来看见陈驼子正背着手在门口紧闭双眼沐浴和风。
陈驼子看见他起来了说:你今天不用去学堂了,我一会带你去给你爷爷下葬。
陈驼子带着李一铲回到李家。
陈驼子对李富贵说:你带我去你们家祖坟看看,我给老太爷下葬。
李富贵大喜,他雇了几个长工,抬着棺材往山上走。
一行人抬着棺材来到后山脚下,在山林之中有一块墓碑上面刻着李和之墓下面还有生辰死日云云。
李富贵说:这李和是我太爷爷。
我们家祖上都是穷人,只是到了他老人家时,才开始慢慢发家。
所以有据可查的祖坟也就是从他老人家开始。
陈驼子让人把棺材放下。
他走到李和墓前,仔细看着。
李和的墓上有着高高的宝顶,何谓宝顶呢?俗话说就是坟包。
有钱的达官贵人官宦之家下葬的时候,宝顶都非常壮观,有的做成亭台楼阁,更夸张的干脆就建个陵园。
这李和墓的宝顶也不一般,一丈多高,横下两丈的直径,大理石质料上面配着云南方石的杂花。
方石乃名贵之石,虽比不上田黄那么珍贵,但和河田的羊脂也差不多了。
这方石杂花红绿相间,晶莹剔透,手摸上去还有丝丝凉意,润滑之极。
陈驼子笑了:老李,你家祖上也够有家底了。
果然不是一般人。
李富贵说:请看看,哪里出了毛病?陈驼子转了一圈,叫过李一铲:一铲,你过来看。
李一铲走了过去,顺着陈驼子的手去看,在那宝顶底部一角,正有一汪溪水从远处蜿蜒而来,缓缓流进墓内。
李一铲疑惑地说:这水?陈驼子脸色很严肃,蹲在地上,用手沾了沾那水,然后放到鼻子前闻了闻,又放到嘴里尝尝。
他点点头站起来说:问题找到了。
一铲,你来看一下这是什么水?李一铲也蹲下身子,用手沾水尝了一下,恶心地差点没吐出来:师父,这水都馊了,怎么还有一股尿骚味?陈驼子点点头:如果我没猜错。
这水是沐浴水。
李富贵,李一铲同时惊叫:沐浴水?不错。
估计这附近有澡堂子,这水就是从那流出来的。
李富贵歪着头想了一会,猛然一拍大腿:他姥姥的。
这不远确实是有个澡堂子,还是个老字号。
我们镇上的男男女女都去那洗澡。
陈驼子点点头说:果然没错。
这沐浴水,又叫大黄泉。
这种水,倒冲墓库,绝对大凶。
绝胎水到无后嗣呀!李富贵咬牙切齿:害我李家断子绝孙。
我现在就找他们去。
陈驼子一摆手:别那么冲动。
开澡堂子的也不知道风水堪舆,所谓不知者不怪。
解决这个问题很简单,只要墓前挖个引水道把那沐浴水引走便是。
李富贵发狠说:要做就做个干脆。
我想把祖坟给迁了。
陈驼子笑了:那倒不必。
这里山清水秀,背山望水,山脉走向如大鱼张口,所以这里又叫鲸吞地。
是个大大的吉穴,只要断了大黄泉的水,日后必然财如水涌,尽入我口。
李富贵听得心花怒放。
陈驼子在墓前走了两步,掏出罗盘比量一下说:李老太爷的棺材下葬在离李和墓向西三丈远。
头东脚西,大吉大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