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乌明清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一颗大头缩在浓浓的烟雾中,烟灰缸里插满了烟蒂,一见李澳中进来,精神立刻大振:澳中,你可算来了!一整天了,愁得我没好好喝一顿酒!到底什么事儿?那是什么机器?机器的事情慢慢再说。
乌明清抛过一串钥匙,这是中午贾镇长送过来的。
三室两厅,一百二十平方,三楼,在流水花园,位置相当不错,比我那套强多了。
李澳中盯着钥匙没动:那是什么机器?乌明清沉默了,点上一支烟,抛给李澳中一支,缓缓地说:卷烟机。
十台卷烟机……还有八台接嘴机。
说明白点儿。
李澳中不动声色,淡淡地说,是制假卷烟机吧?香城大酒店怎么会有这种东西?乌明清怔了怔,忽然大大咧咧一摆手:老弟,咱们的职责就是破案,保护一方平安,至于他怎么有,用来干什么就不在咱们的职责范围内了。
神农镇还从来没有出过这种事,刘书记和贾镇长亲自过来打了招呼,一定要破案,而且尽量低调。
这案子,你老弟挑了吧!有些事情我很不明白。
李澳中望着那串钥匙笑了笑。
钥匙摊在桌面上,十二把,金色的,反射着午后的阳光熠熠生辉。
李澳中忽然觉得那是一摊金色的狗屎:老乌,咱们是警察,什么警察职责之类的我就不说你也知道,当然,毕竟身在神农镇,全镇乃至全县上下都是这么一种气氛,法律靠你一个人来维护也不现实,但我觉得顶多也就睁只眼闭只眼算了,犯得着对他们趋之若鹜,为虎作伥吗?乌明清的脸上聚起一团乌云,冷笑一声:李副所长,我不否认你有种正义感,可你觉不觉得你幼稚得可怜?你是一个优秀的刑警,但绝不是个优秀的所长。
你也活了大半辈子了,你告诉我,什么是生活?李澳中惊讶地瞅着他,不明白这个唬不清怎么会问出这样一个问题。
我告诉你,生活就是环境。
你也读过大学,说某个人在粮仓见到一群老鼠,在茅厕又见到一群老鼠,前者又肥又壮,后者又瘦又弱。
同样是老鼠,为什么有的肥有的瘦,有的弱有的壮?我告诉你,是环境。
生在粮仓,吃的就是白花花的粮食;生在茅厕,吃的就是又臭又硬的大便。
人也一样。
李副所长,老天爷把你安排到这个环境,就是要你适应它的,不是让你改造它的。
你的正义,对你生活环境之外的人来说是正义,对你身在其中的这个环境而言,是不折不扣的愚蠢。
你以为我喜欢假货吗?没有人喜欢假货。
可是当假货能够让我们自己,让神农镇的老百姓,让整个地区的人富起来,它就是另一种东西。
你要摧毁它吗?好!你是丹邑县以外的人眼里的英雄,可你是神农镇、丹邑县老百姓眼里的败类!你生长在这片山区里,从前你家乡的乡亲是什么生活?现在又是什么生活?恐怕你从小也有改变山区落后面貌的雄心壮志吧?是你这个大山的儿子让他们富起来的吗?不是!是假货!是你有资格面对你的家乡还是假货有资格?李副所长,你好好地想一想!李澳中吃惊地望着这个唬不清,忽然发觉他其实很清醒,可是在别人的眼里他为什么总是个糊涂虫呢?李澳中想起警校一位老教授引用过马克思的一句话:犯罪是个人对整个社会的反抗。
他在刑警队的铁哥们叶扬也说过一句话:违法的人比守法的人更具有思考意识和独创精神……李澳中苦笑了一下:想那么多干吗呢?我现在不就是神农镇这个大茅厕里的一只老鼠吗?跟着他们吃这又臭又硬的大便!他不愿再思考,伸手拿起那串钥匙:香城大酒店为什么会有那批机器?乌明清似乎很满意,丝毫不再隐瞒:香城大酒店的冯世贵只是个经理,真正的老板是个女的。
她在浙江拥有一个大型集团公司,为了挤跨当地一个服饰行业的竞争对手,就在本地建了一座地下工厂,专门假冒对手的品牌生产伪劣产品。
后来看到这一行挺来钱,便又上了一座地下假烟厂。
场面一时铺得太大,就在神农镇建了一家香城大酒店,派自己的堂兄冯世贵专门在这儿坐镇。
这次被盗的卷烟机和接口机是刚从南方运过来的,暂时存放在大酒店的库房里,打算过几天再运进深山,不料昨天夜里有人撬开了库房全给偷了去。
这事儿我又没法上报局里,虽说县里对制假一向睁只眼闭只眼,可要借助公安局来替制假分子追回制假设备,那也太离谱了。
因此这担子只有让你挑了。
乌明清说得满脸诚恳,李澳中简直有些苦笑不得,另一方面也惊讶:你怎么对冯世贵的背景如此清楚,对于制假分子来说这是性命悠关的绝对机密呀!乌明清笑了:你知道我这所长整天做的是什么工作吗?协调!你想一想一个神农镇同时出现两三家假烟厂、三四家假酒厂就清楚了。
市场竞争呀!而且是见不得人的市场!不借着我这顶大盖帽压着,闹出人命问题就大了。
全是亡命徒,什么事干不出来?万一有人捅出漏子引起社会注目,全镇的窝点就给上头一锅端了。
我这人没什么本事,更没多大杀气,要不掌握点儿要命的机密,能镇得住嘛!李澳中算是无话可说了,唬不清在这种领域竟然表现得如此精明,真不知道警察们应该骄傲还是羞辱……其实,我又好到哪儿去呢?同样一个败类而已。
其后的一整天,李澳中便开始和乌明清勘察现场,分析案情。
香城大酒店高七层,占地六百多平方米,五楼以上是客房,四楼是舞池,二楼三楼是各式KTV包厢,一楼的前半部是大堂,后面是一间库房,连着一座大院。
大院铁门和库房的锁均被撬开。
库房里堆放着面粉、蔬菜、肉蛋之类。
冯世贵介绍,那批机器就存在面粉堆后面的地下室里。
现场保护得很好,面袋被乱七八糟地搬开,露出了地下室和墙壁颜色一样的暗门,门上沾满了白花花的面粉,已经洞开,撬杠的痕迹非常明显。
李澳中在沾满面粉的地上共提取了四枚不同的脚印,也就是说有四个人昨天望晚上曾经到过现场,但奇怪的是只有其中三人的脚印在地下室来来回回地出现过。
另一个是什么人?库房的面粉地上只有他一行脚印,向外走的脚印。
也就是说他只进来过一次,进来后有人挪动了面袋,他出去时鞋底沾上了面粉。
这人到底什么身份?镇子上共有几家制烟的地下工厂?李澳中问。
六家。
冯世贵说,最大的两家是秃头四和于渤海的。
都在大山沟里,具体地点不清楚。
这个于渤海是神农酒业于富贵的堂弟。
乌明清插了一句,他明白李澳中的意思,另外制衣窝点有十二个,比较分散,没有规模很大的。
老冯,最大的就是你这家吧?冯世贵尴尬地笑了笑,刚想说话,李澳中挥手打断他说:老冯的服装自产自销,南方有固定的买主,不会有人因为这个报复的。
问题出在烟厂。
冯世贵目瞪口呆:这……你们都知道了?乌明清一笑:听说白老板还很年轻,也很漂亮,什么时候见一见?冯世贵闭了嘴。
李澳中的脑子里翻来覆去仍是那双多余的脚印,隐约觉得他的身分十分特殊,一定就是此案的关键。
顺着脚印向外走,到了库房门口,面粉渐渐淡薄,脚印消失了。
门外的秋天呈现出一种铅灰色,似乎在那背后有天神在挥舞着沉重的刀斧。
刀斧……思维渐渐凝聚,他仿佛抓住了什么。
到底是什么?李澳中四处张望,忽然看见了落在地上被撬的七扭八歪的门锁。
怎么撬成了这个样子?仅仅把它撬开不需要撬到这种程度的。
李澳中看了看插门的铁杠,上面只有一些轻微的变形。
突然间他恍然大悟,飞快地跑到大院门口察看门锁的撬痕,一模一样!原来如此。
那双多余的脚印只不过是一个内贼,他有院门和库房的钥匙却没有地下室的钥匙,院门和库房的锁是用钥匙打开的,打开后再撬锁只是为了掩饰这把钥匙而已。
当然,门锁不用钥匙也可以撬得开,不过夜深人静,那声音只怕整个神农镇都听得到。
李澳中慢慢地分析。
那这个内贼怎么会在库房只留下一双脚印呢?乌明清问。
很简单,他需要进来指明地下室暗门的位置,然后便溜之大吉了。
老冯,有这个内贼的人选了吗?李澳中说,没有也不要紧,反正有了他的脚印,就跟指纹一样保险。
李澳中看见冯世贵的脸上出现了一丝奇特的颤动,两片肥厚的没有肌肉的腮帮子竟像妇女手里的布匹一样抖了起来,同时眼睛里闪出两把冰冷的尖刀:是卢老头!能够进入库房的人只有他才是本地人,同时拥有两把钥匙。
不用问,贼一定是那个于渤海,只有这种地头蛇才能买得动卢老头。
冯世贵恶狠狠地说完,表情更加复杂,呆了片刻,腰板像豆腐一样塌了下来下,唉!唉!李澳中回头问冯世贵:冯老板,这个卢老头你打算怎么处理?拿不定主意。
冯世贵愁容满面地摇摇头,这个卢老头是老董事长的人,老懂事长检查出肝癌之后,生意全交给了董事长,特意交代要善待他。
我必须打电话请示一下董事长。
冯世贵在三楼给他们安排了一个豪华包间,为了表示诚意,还找了两个小姐,当场就给乌明清撵了出去。
我这个人只好酒,不好色。
他嘿嘿一笑,也不是不好色,只不过老婆大人就在镇子里住着,耳目众多,色胆硬不起来。
冯世贵哈哈大笑,拍了拍手,女服务员开门进来,手里的托盘上放着两瓶轩尼诗:这可是真正法国波尔多原装货,绝不是本镇出产的,两位所长仔细品品。
我还有点事儿,先出去一下。
他一走,菜肴便流水似的上来。
乌明清兴致勃勃地从服务员手里抓过轩尼诗,翻来覆去地打量:老李,我可算沾了你的光拉!我喝了半辈子酒,最高档的也就是茅台五粮液,洋酒连闻也没闻过。
喂,老冯这死胖子不会欺负咱国产包子,给弄瓶他厂里的吧?2从父母的嘴里,我大致了解了那个药厂。
上级领导命名为神农制药厂,恰好符合神农尝百草的典故。
仿佛神农镇存在到现在,就是为了迎接这个药厂。
我身上有伤,一直没有去过神农制药厂,只看见镇西通往山里的斜桥上,一箱箱的制剂往外运,运到山下的火车站,顺着铁路发往全国各地。
但是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建成药厂的兴奋过去之后,神农镇开始被一种沉默所笼罩。
首先是白元华身患怪病。
他是我一个未出五服的堂哥,两天前,他忽然全身肿胀,整个人像是一团发了酵的面人。
皮肤上渗出腥臭的浓液。
公社书记于富贵让林幼泉检查后,林幼泉忧心忡忡,说是病因不明的怪症,怕传染,建议送到上级医院或者暂时隔离。
于富贵?李澳中吃了一惊。
和乌明清喝完酒回来,他便回到自己的宿舍,百无聊赖,就翻阅这本笔记,没想到刚看了两句,就看到了于富贵的名字。
这笔记真的跟于富贵有关系,而且非同一般!李澳中满怀疑惑,继续往下看。
于富贵三十左右,以前是镇里有名的二流子,最根红苗正。
他家解放前是个大户,他爹抽大烟败了家,恰巧在解放前卖掉了最后一亩地,人也一命呜呼。
孤儿寡母在镇北破庙里迎来了新社会。
此人读过十年私塾,有文化,善机辩,不务正业,游手好闲。
他老娘在大田灾荒年饿死后他更加没了约束,索性卖了分给的两亩地,专职干起偷鸡摸狗,斗气讹人的色当。
1966年公社党组被打倒后,他出身好,就担任公社书记。
神农制药厂建成后,兼任厂长。
当时于富贵摇摇头,说:哪能送到上级医院呢?传染了其他人怎么办?隔离。
立刻派民兵把白元华送进了深山。
据说,刚进深山的第二天,白元华就死了。
自从白元华开始,好多人陆陆续续都得了稀奇古怪的怪病,有些人出了满身的皮疹,那些皮疹发硬,呈片状,仿佛披了一身鱼一样的鳞片;有些眼珠上的瞳仁缩小,眼白扩大,仿佛中间长了粒黑痣;更多的是像白元华那样四肢假性肿大,过了几天,假性肿大症状消失,就变得骨瘦如柴。
于富贵无奈,干脆让人在山里建了座房子,专门隔离这些人。
处于专业因素,我很想去看看这些人的症状,但是我的伤还没有完全好,何况一旦有人患病,于富贵就火速将他隔离,我就一直无缘目睹。
过了暑天后,我的伤才开始痊愈,镇里开始飘起了毛毛的秋雨。
那天晚上,是我伤好以后第一次出门。
我一个人漫步在雨中。
只有雨在飞,狗在叫,积水顺着青石街哗哗地流,远处电光一闪,照见了一个人影,戴着草帽,披着蓑衣,手里似乎还提着东西。
摸索着街边的墙壁一步一步走过来。
哪种姿势很熟悉,不待那人走近,我就认了出来。
林茵。
我叫道。
她吓了一跳,一哆嗦,差点摔倒。
我抢步扶住她,又叫了一声,她才镇定下来:我听出来了,是你,白长华!我记得你的声音很沙哑。
喘一口气,丝丝地响。
我受过伤,伤了肺。
我说。
要紧吗?她瞪大了看不见的眼睛,关切地问。
已经不要紧了。
天这么晚了,你还出来呀!她笑了:白天和黑夜对我来说是一个样。
我又不知道天是亮着还是黑着。
凭感觉,周围一静,我就敢出门了,这时候没人嘲笑我,也没有小孩子捉弄我。
可是……现在下着雨。
我说。
就是下雨我才出来,我要去给那个老婆婆送一件蓑衣。
黑夜里,我看不清她的神情,她似乎伤心了,那个老婆婆一直坐在镇西口的斜桥上等待她的儿子,不吃饭、不说话、也不动。
别人告诉他,他儿子已经死了。
她不信。
她说,我的儿子很健康,很强壮,不会死的。
你说的是……白元华他娘?我忽然想起来了。
有人告诉了元华娘,元华娘几年前下半身就瘫痪了,听到儿子的死讯,她无论如何也不信,说要去山里看儿子,就用手撑着地一巴掌一巴掌地挪,拖着身躯拖过这条青石街一直拖到镇口的斜桥上。
她就坐在那里一直抬着头望着镇外的大山。
有人让她回家,她不肯。
孩子回来找不到我咋办?她说。
有人给她几只窝窝头,她不吃,接过来掖到怀里:孩子生病了,在山里遭罪,我留给他吃。
你儿子早死啦!有人嫌她碍事。
他没死!她摇摇头,刚才他还问我:娘,你的腿还疼不疼?要不,我熬碗玉米粥给你喝!这老婆子是疯啦!过往的人们都觉不可思议,于是不再理会她。
那几天太阳很毒,她身上渐渐发了臭,人们以为她死了,可是走近一看,眼睛还是瞪得大大的望着镇外的大山,闪烁着火一样的光彩。
众人只好掩鼻而过。
那天听妈妈说起她,我就一直想帮她,今天妈妈和爸爸进山去了,我就过来了。
不吃东西,她怎么熬呀!林茵说,你看,我还带了两个馒头,玉米面的。
我看了看她手里的馒头,心里一酸,问:林茵,好像这几天一直听说有人得了怪病,被送到山里隔离治疗。
嗯。
林茵点点头,听爸爸说起过,据说是被白元华传染的。
所以一有人发病,就送到山里隔离。
不过他们在山里都还活得好好的,只有白元华死了。
天边起了一连串的闪电,每一闪,都看见远处黑森森的山峦张开大嘴,狰狞万状。
古镇黑压压地平躺在潮湿的地面上。
斜桥就在前面,桥下是黑乎乎的水面。
走上斜桥的时候,一道电光照见了桥头的那个老人,她一条腿蜷着,一条腿奇异地扭着,背靠桥栏,一动不动。
她在吗?林茵问。
在。
我握着林茵的手,摸上了老人的头顶,雨水如注,一片冰凉。
那个老人仍旧不动,林荫的手顺着头顶摸索她的鼻息。
她还活着!她说,老婆婆,我给你送东西吃了。
来,你帮我把蓑衣给她披上。
她全身都湿了。
我接过蓑衣给老人披盖到头上。
林茵抓过老人的手塞给她馒头,拽了几次,她一松手,那只手就垂落下去。
老婆婆,你听见我说话吗?林荫焦虑地拽我的袖子,她是不是还活着?恰巧一道闪电,我看见了那个老人的眼,那绝不是一双死人的眼,依然执着,依然睁大着,依然有微弱的光泽。
她还活着。
我说,可是她可能听不见你说话,你想想,一个六七十岁的老人,双腿残废,从镇里爬到这儿,有这么多天不吃不喝,肯定没有一点力气了。
也真怪,这么多天风吹日晒不吃不喝居然能活到现在……那你说怎么办呢!林荫用力摇着我的胳膊,声音里带着哭腔,老这么下去,她会死的!她会再也见不到她儿子的!我刚想说她儿子早就死了,忽然那老人的身子动了动,我听见一声微弱的、似乎从地狱里窜出来的声音:我儿子回来了!3嘭嘭嘭!李澳中正看得津津有味,忽然响起了捶门声。
他脑袋里正盘旋着笔记笔记里所描写的怪病,一听见捶门声有些恼,把笔记本往床上一扔,顺手就想拉开门。
到了门口,他迟疑了一下,拉开被子遮住笔记本,然后开门。
一看,外面居然是何小三。
这家伙咧着嘴,龇着牙,仿佛猴子一样在门外团团转。
李澳中有些惊讶:何小三?你出来了?托您的福,出来了。
何小三满脸堆笑,今天上午刚出来。
出来了就回家去。
李澳中皱皱眉,你到我这里干嘛?李所长,何小三瞪大了眼睛,露出一副很无辜的样子,咱可是说好的。
审讯的时候你问我啥我就说啥,你让我干嘛我就干嘛,可有一样,你得把那笔记本还给我啊。
你还要笔记本?李澳中说,当时我答应替你保守秘密,可没答应还你笔记本呀。
我说过这话吗?呃……何小三努力地想了想,仿佛李澳中的确没说过归还之类的话,顿时急了,李……李所长,你可不能这样啊。
你这不是害我嘛。
你拿这笔记本,啥时候消息泄露,老爷子知道我偷了他的东西,非要我的命不可。
李澳中冷笑一声:何小三,你也知道这是你偷来的?知道啊。
何小三点头。
你什么时候见过警察把赃物归还给小偷?李澳中问。
何小三瞪大了眼睛,吭吭嗤嗤说不出话来,脸色涨得通红,半晌才说:你……你要把笔记本还给老爷子?李澳中没说话,何小三扑通跪在了地上,抱着李澳中的大腿,哭得声泪俱下:李所长,你放过我吧。
这笔记本你给我也行,你毁了也行,你自己拿回家锁在保险柜里也行,反正你别给老爷子。
不然他一听说是我偷的,我就没命啦。
李所长,你不答应,我现在就在你面前撞死。
李澳中被他缠得晕头转向,低头一看,裤子被他的眼泪鼻涕弄得湿漉漉的,顿时恼火起来:何小三,我限你在一分钟内在我眼前消失,否则我立刻就把它还给于富贵。
何小三不哭了,腾地站了起来:我一走你就不给于富贵?李澳中点点头,何小三撒丫子就跑,以超越世界飞人的速度,飞奔出去,转了个弯,哧溜不见了。
李澳中摇摇头,转身回到房间,拿块干布把裤子上的鼻涕擦干净,然后继续看那本笔记。
这本笔记越来越吸引他了。
我们吓了一跳,再看那个老人,依然静得像块石雕。
是她……在说——林荫刚说出一句话,我急忙捂住她的嘴:嘘,有人!林茵侧耳听了听,雨脚乱如鼓点,河水响成一片,我只听见其中有隐约的不和谐的声响。
有四个人。
她说,从山里过来,向咱们走过来了。
别说话,先躲起来。
这么晚,被民兵看到会被怀疑的。
我拉着她的手,跳进了老人对面的桥栏下,一进去才发现河水冰凉,深可及腰。
平时丹河远远没这么深的。
杂沓的脚步越来越响,踩着哗哗的水声不断逼近,忽然有人惊叫一声说,呦,这儿还有人!老于,那老婆子还没死!听声音,是于富贵特有的尖嗓门。
没死?不可能吧!都他妈半个月没喝一口水了!这个声音应该是鲁一刀。
鲁一刀三十多岁,满脸横肉,是本镇东大队的屠夫。
此人十六岁开始杀猪,杀得猪胆俱寒,据说有人家里的猪不吃食,一说再不吃食让鲁一刀来招呼你,那猪撑死了也得忙不迭地吃。
于富贵当二流子时,经常能从鲁一刀那里搞到些猪下水,因此两人关系极好。
于富贵当上书记后,就把鲁一刀提拔为民兵队队长。
鲁一刀奇怪地嘟哝,蹲下身子去看。
恰在此时,电光一闪,鲁一刀惨叫一声瘫在了桥面上,没死!没死!他慌慌张张地爬起来,心有余悸,我看见了,她眼睛还瞪着我呢!鬼火一样!不死不活的,真他妈吓人!几个人沉默了片刻,在桥上停了下来。
鲁一刀说:妈的,老于,现在怎么办?向上级汇报?于富贵问旁边那人:林幼泉,你能不能确定?一个陌生的声音战战兢兢地说:于……于书记,我……我确定了,的确是咱们的新抗生素引起的。
新抗生素应用于人体后有什么副作用我还没有得到反馈,但是分离后的残渣和别的……我还没有搞清楚哪些……和别的化学药品起反应,生成一种毒副作用很强的物质,可以破坏人体的基因和各种免疫力。
咱们以前没有意识到,直接把残留物排到了丹河里。
镇里饮用的水都是丹河水,喝了以后就会根据个人的体质,造成不同的怪症……妈的!于富贵狠狠地骂了一声,现在你能确定新抗生素会引起什么副作用吗?不……不能。
林幼泉说,刚刚投入临床,没有反馈嘛。
不过我现在借口山萸草短缺,已经停止往外供货了。
那么镇里面这些怪病怎么办?于富贵冷冷地问,你必须解决这个问题。
停止供货也不行,国家投资上百万建这个药厂,才几个月?如果就这样完蛋,我的政治前途也会跟着它完蛋!林幼泉讷讷两声,什么话也不敢说。
这时一个女人的声音说:于书记,被你隔离的人呢?我们检查过之后,再想复查,鲁队长总是推三阻四的不让见。
他不让见,我们怎么研究出病理?鲁一刀吭哧了两声,没有说话。
于富贵沉默片刻,淡淡地说:不妨告诉你,这些人已经统统被处理了。
你要研究,就等下一个吧。
那个女人惊叫了一声,声音短促,仿佛捂住了嘴。
林幼泉惊恐地问:处理?怎么处理?鲁一刀哈哈一笑:处理的意思就是为了防止传染他人,找个山洞把他们扔了进去。
桥上响起了扑通一声,仿佛什么人倒在了桥面上。
随即那个女人惊叫一声:幼泉,你……你怎么了?我怀里的林茵颤抖了一下,张嘴想叫,我急忙捂住了她的嘴。
想来,那个女人应该是她的母亲卢婶。
他没事。
只是被吓坏了。
于富贵哼了一声,你还是想想怎么处理被污染的丹河水吧,否则有多少人得病我就处理多少人,绝不能把这个情况泄露出去。
如果上级部门知道,你,我,还有你,你,咱们统统得吃枪子!四个人都沉默了,然后默默地回了镇里。
我和林茵从河里爬出来,林茵的身体不停地抖,我知道,那不是因为河水的冰冷。
但我不知道如何来安慰她,我也没想好怎么办,此时,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那天晚上,我浑身颤抖地回到家,颤抖着钻进被窝,然后又在颤抖中惊醒。
眼前翻来覆去呈现着那些被污染的河水所折磨的身影,一个个地在痛苦中嚎叫,一个个被押进深山隔离,一个个被残忍地杀害……而那些健康的人们,仍在毫不知情地喝着丹河的水……估计是凌晨一点了,我下定了决心,绝不能让这种可怕的悲剧再次发生。
我要向上级汇报!我悄悄地起床,蹑手蹑脚地溜出屋子,走上了大街。
夜晚镇里有民兵巡逻,我避过几个巡逻的民兵,偷偷出了神农镇,越过铁路,向县城的方向奔去。
路边是深绿色的庄稼,刚刚被雨水淋过,沉得仿佛一堵堵湿透的墙壁。
我拼命奔跑着,身上到处是泥水和汗水。
直到黎明,看见了县城的轮廓,初起的阳光拍打着我的脸颊,我才开始感到一种喜悦。
是啊,能够让别人幸福地活着,真好。
突然,身后响起吉普车的轰鸣声,一辆军绿色老式吉普飞速从我身边驰过,溅起的泥浆崩了我一身。
我抹摸脸上的泥浆,刚抬起头,那吉普车却停了下来,从车上跳下四五个人,全副武装,持枪荷弹。
是鲁一刀和他的民兵。
我还没反应过来,四个民兵扑上来,一句话也不说,将我五花大绑。
我瞪着鲁一刀问:我犯了什么法?没犯法。
鲁一刀说,你被传染了,于书记命令我将你隔离。
你们……话没说完,一根布条勒住了我的嘴,随后整个头部被半条麻袋罩了起来。
鲁一刀指挥着:罩紧点儿,罩紧点儿。
把口勒住。
小心传染。
眼前深沉的黑暗中,我忽然感到一种恐惧:是谁出卖了我?林茵吗?我的身体颤抖了起来。
随后感觉到身体被扔上了吉普车,车子吼叫着拐了个弯,一路颠簸着,不知道驶向哪里。
不知道行驶了多久,听见第一声鸟鸣的时候,吉普车停了。
我被从车上带了下来,推推搡搡地走了几百米,然后被人按住,摘下了破麻袋,但嘴里的布条仍旧勒着。
浓烈的阳光有些刺眼,我适应了片刻,睁开眼睛,发现这里是一座风景秀丽的山头,山下河水奔涌。
我认出来了,这里是白石岩。
自古以来神农镇处决犯人的刑场。
白石岩旁边有座丝瓜洞,在旧社会,神农镇的犯人被处决后尸体将会扔进旁边的丝瓜洞。
洞里漆黑一片,不知其深浅,有人为估测此洞对尸体的容量,曾经把一块石头系上绳子抛进洞里,只见那石块咣当咣当一直向下滚去,手里的绳索一个劲儿地往下带,直到五十多米的绳索尽了才把石头坠住。
手拉绳索的一端,只感到洞里似乎有一股吸力,把那石头拼命地往下吸。
那人心里发颤,手一抖,绳子脱手而去,刷地消失。
众人面色如土,说洞里有蛇妖。
谁也不敢再试了。
我盯着那个洞口。
也许,我的葬身之处,就是这个丝瓜洞。
于富贵站在旁边,慢慢帮我解开嘴里的布条,顺着我的视线,他也盯着那个丝瓜洞,笑了笑:唉,这个丝瓜洞啊,就是我在山上选的隔离区,最近已经吞了十几条人命了。
白长华,你说,如果洞里真的有蛇妖,它会不会很肥?我盯着他,慢慢地说:是谁出卖了我?你说呢?于富贵嘲弄地望着我,你真的想知道?我顿时沉默了,是啊,有什么区别呢?如果真是林茵,我不怪她,或许正像我一样,她是为了保护自己的父母。
林幼泉是始作俑者,新抗生素污染事件一旦被我揭露,他很有可能吃枪子。
于富贵看见我沉默,又笑了起来:你很有正义感,真的,我也知道,我是邪恶的。
可是正义需要付出代价,而邪恶不需要。
其实,杀了这么多人,我也害怕啊。
他夸张地露出害怕的表情,然后咯咯笑了起来,你知道我害怕什么吗?我害怕他们——那些在我的权力下活着的人——沉默。
无论他们恐惧也好,愤怒也好,反对我也好,我都有办法对付,我还能得到一种被挑战的快感,这让我运用权力来征服他们,让我懂得活着的价值。
可是我害怕他们沉默,自从抗生素污染事件发生后,我经常从噩梦中醒来,眼前总是看见那些人沉默地站成一排,用他们狠毒的眼睛盯着我,什么话也不说,什么事也不做,就那么盯着我,仿佛用目光就可以将我锯开。
他笑着挥了挥手,指着那丝瓜洞:所以,我决不允许这种情况发生,绝不允许他们知道真相。
无论杀多少人都要将这个秘密掩盖。
我也笑了笑说:其实古往今来,无论正义也好,邪恶也好,人类每天都在杀人。
有时候,杀人并不是最严重的罪行。
于富贵嘲弄地望着我:是吗,最严重的罪行是什么?人类是靠什么活着的?吃饭。
错了。
是尊严!我盯着他,最严重的罪行就是亵渎人类的尊严。
如果人类没有尊严,每个人在内心里就成为了野兽,就会鄙视自己,鄙视别人,就会丧失做人的骄傲,就会藐视人间的法律、道德、正义和责任。
人类就会变成无恶不作的禽兽。
你警惕你变成禽兽的过程。
他笑了,点点头:好的,下辈子见。
好吧!我说,地狱里见。
我挣脱了鲁一刀,慢慢地向洞口走去。
于富贵提着刺刀跟在我身后,崖下河水奔流,山间的松竹哗哗响动……我慢慢地走着……你死后不要恨我。
于富贵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咱们都没有选择。
我头也没回,冷笑着说:恰恰相反,我决定我死后一定要化为厉鬼,每夜纠缠着你,你等着半夜做噩梦的时候和我见面吧!我话音刚落,脑后遭到重重的一击,剧痛还未传来,脑中已经一片昏黑……再一次醒过来的时候,身上无处不痛,脑袋更痛得厉害。
昏死就像是一个人所有的感觉都被封闭在躯壳里。
现在,我活过来了,身上的感官逐一开启,虽然眼前仍是漆黑一片,但思维已经开始运转,鼻子里也闻到了血腥腐恶的尸臭味。
我在黑暗中四下里摸,除了一些腐烂的尸体,触手皆是潮湿的岩石。
我翻个身,感觉到所在之处是一个缓坡,离洞口大约五六米,四壁光滑,滑不留手。
上是上不去的,下面又不知又多深,难道只能孤悬在这半空里等死吗?我挣扎着四处摸索,黑暗中只有潮湿的石头。
我摸来摸去摸到了一只人脚,冰凉冰凉,已经死去多时了,再摸,又摸到一颗头颅,除了尸体就是石头。
看来这只是个堆满尸体的洞穴。
我绝望了,仰面躺在乱尸堆里,望着洞顶阴晦高远的天空。
此时应该是夜晚了,天空有几粒星光在闪烁。
我竟然昏迷了一整天。
也不知道就这样躺了多久,我感觉自己快要死去了,这才艰难地爬起来,踩着尸体走,一点一点地摸索。
洞中漆黑一片,尸臭呛人。
突然我左脚踏空,深深地陷在尸堆里,我弯下腰把能摸到的尸身拽了出去。
拽了三四具,我拉着一条胳膊一扯,右脚一晃,也陷了进去,两腿同时下陷,顷刻全身都陷进尸体堆里。
底下竟然还是山洞。
原来这山洞像一个葫芦,上下空间大,中间又缩小,死尸抛进来时,把通向下面的洞口给堵住了。
我左脚从尸体间踩进去,又把旁边的死尸拽开,洞口出现,一下子把我吞了进去。
我顺着洞壁往下滑,四壁无所附着,也停不住,我伸手乱抓,突然抓着一段绳子,绳子却是活的,丝毫不受力,和我一块儿左扭右弯地滑了下去。
扑通!周围突然一亮,随即水花扑面,我掉进了水中,不由自主地灌了七八口。
难道是地下河?我拼命地往上游,待游出水面,只见河面宽阔,山影重重。
一瞥之下我便认了出来:自己竟然在白石岩下的丹河里!原来这个丝瓜洞底部通向丹河,怪不得有人坠绳测试,绳子伸长几十米还不到头,那石头肯定顺着通道掉进了河里,被河水冲击向下游漂去,因此绳子上才会有股吸力使人误以为洞里有蛇妖。
我从水中挣扎着浮起来后立刻抓住岩石缝里的一颗老树,老树根部已经腐朽,一扯之下咔嚓折断,树干掉进水中被激流冲走。
我抓着榆树在水中载沉载浮。
身上早已没了力气,只有一股求生的念头促使我抱紧了树干,凭天由命地向下冲。
不知漂了有多远,树干重重地撞上了河中的一个东西,突然一停,我被激流冲击,也撞了上去。
砰的一声,五脏六腑猛地一震,树干险些撒手。
原来是河上石桥的桥墩。
岸就在不远处,堤上似乎无人,只有远处的夜空中飘着几盏灯火,似乎有人提着灯巡堤。
我拼命游到岸边,翻过大堤进了镇里,一路潜行。
我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最紧要的是找点食物填饱肚子。
我已经至少两天粒米未进了,身上虚弱得很。
最熟悉的当然是自己的家,我打算回家。
经过林幼泉居住的王氏大屋时,我想起了林茵,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屋里漆黑一片,然而黑暗里却传来隐约的哭声,似乎是一个女人的哭声。
正是这哭声改变了我的一生。
我决定去看一看。
我不敢推门,从半人高的院墙上翻了过去,悄悄地走到侧廊下倾听,屋里似乎没有其他人,只有林茵在哭。
我心里有些黯然,这个天真可怜的女孩又受了什么委屈?长华……林茵说。
我吓得一哆嗦,全身僵硬。
……已经是第四天了,我烧给你的纸鹤你收到了吗?那是我小时候一个外国叔叔教我的,他说,为你的亲人折够九百九十九只纸鹤,你的亲人就能够上天堂……我对不起你,那天晚上,是我回家质问爸爸妈妈,把和你在桥下偷听的事情说了出来。
然后爸爸就去告诉了公社的人,我对不起你……我突然想哭,原来出卖我的人不是林茵,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人关心我。
我强忍住哭泣,眼泪却流了满脸。
就在这个我死而复生的夜晚,在天空妖魔乱舞的时候,我发下了自己一生中唯一的誓言:我要爱她一辈子,保护她一辈子,照顾她一辈子!除此之外,今生今世,我再不以任何事为目标。
林茵。
我轻轻地叫了一声。
屋里停止哭泣,陷入了沉默。
我敲敲窗子,又叫了一声。
林茵慢慢地推开窗户,失明的眼睛里仍然挂着泪痕:长华,是你吗?我认得你的声音。
你死后还惦记着我吗?不,我没死。
我又活过来了。
我说。
她凄然一笑:你真的是鬼魂又有什么关系,难道我还会把你拒之门外吗?我真的没死,不信你摸摸。
我抓过她的右手放在自己的脸上。
好凉。
她说,那里很苦吧?你收到我给你的纸鹤了?我有些焦急:你给我找点东西吃好吗?我已经四天没吃饭了,又冷又饿。
我相信那时候我的表现的确像个饿鬼,可林茵不介意,她急冲冲地打开门拉我进来,端来馒头,红薯还有咸菜:你吃吧!我去给你煮碗玉米糊。
以后你要饿了随时可以来。
我顾不上说话,制止了她煮饭的危险举动,让她给我倒了碗开水,狼吞虎咽吃了个饱。
你父母呢?我边吃边问。
又进山到制药厂了。
她说。
这时候我才有机会向她解释我是个活人,她看不到我,我拉着她的手按在我的胸膛上:你摸摸,是热的吧,还跳呢!接着把死而求生的经历讲给她听。
不料她不怕我是鬼,证实了我是活人她脸上却变了颜色:长华,你快逃啊!他们已经杀了你父母和弟弟,他们还会杀你的!什么?我顿时惊呆了,我父母和弟弟?他们……他们……他们死了?林茵点点头,沉默了片刻,说:具体情况我也不知道,是昨天爸爸妈妈在谈论的时候我听到的。
你被隔离后,于富贵和鲁一刀他们说你的家人也受到了传染,就把他们带进了深山。
路上他们可能说漏了嘴,你弟弟在吉普车上和他们搏斗起来,汽车失控,翻进了山沟……我呆若木鸡,泪水慢慢沁出了眼眶,想放声痛哭,却不敢,只好拼命把哽咽咽回肚子里。
是否报仇我还没想好,当务之急,是先要养好伤,我身体太虚弱了。
我想起一个地方,提起桌上的一盏马灯,拿上火柴,拉着林茵回到房后那个堆满柴火的酒窖边。
这里是地道的入口,里面四通八达,躲在这里,就算于富贵刻意来抓也未必抓得着我。
想当年日本扫荡,乡亲们躲在地道中,日本人又是放瓦斯又是灌水,结果洞里既有无数道石门阻隔又有畅通的泄洪通道,日本人也无可奈何。
我就出生在这个地道里,它不会让自己成为它的孩子的坟墓。
柴火堆满了酒窖,但是靠墙一侧却没有多少,恰恰容得一个人侧身通过。
我拉着林茵贴着墙壁走进酒窖,酒窖的一面墙壁就是一道石门,那石门开了窄窄一道缝,我拉着她钻了进去。
这是哪里?林茵问,刚才好像是我家的柴垛。
我向她解释了一下,点燃马灯,地道宽大,宽一米,高两米,地面平整潮湿,黑黝黝的不见尽头。
我们向前走了三十多米,一路上蓄水池、灶台,甚至还有宽阔的大厅。
再往前出现一道半开的石门,进门便出现了岔道,拐向左侧又走五十米,通道两侧出现了一个个内凹的房间。
我停了下来,找了个比较平整的房间:我就躲在这里吧!没人知道我活着,也不会有人注意这个地道。
即使有人进来,我还能从别的出口逃走。
可是这里潮湿得很,你会得病的。
林茵说。
我苦笑不已:能活着就谢天谢地了。
养好伤我就会逃走的。
我来给你送饭,好吗?林茵说。
你也别常来,你看不见别人,别人会看见你的。
我说,我一次带够半个月的食物就行了。
当晚我潜回自己家中带了一套铺盖和一盏马灯,又把父亲的铁锤拿来防身。
林茵给我蒸了十斤红薯和几十个大馒头,还送来一罐咸菜和一罐清水。
从此我就算安居了,我成了另一种意义上的死人。
家家户户都有地道,闲来无事我就去查探这些出口,我就像幽灵一般出没于这里的各个角落。
就在这些日子里,在这深沉的地下,我借着马灯的微光,写下这些文字。
我知道,林茵不可能去阅读它了,我惟有把我们之间的岁月记载下来,让后人阅读。
如果幸运的话,即使明天我就死去,但也许,这本笔记会将我和林茵的生命更长久地传递下去。
这本笔记用完了,但我还活着,还有未来在等待着我们,但我不知道那将会是什么。
我需要到地面上了,目的只有一个,再找一本空白的笔记本。
笔记已经翻到了最后一页。
李澳中合上笔记,才发觉全身冰凉,手臂的肌肉都失去了控制,他想抽支烟,但手抖抖索索的竟然没伸进口袋。
太可怕了!难道镇子里竟然发生过这样的事?于富贵竟然做过这种惨无人道的恶行?可是转瞬李澳中又迷惑了,这本笔记带给他一种很怪异的感觉。
一路阅读下来,他感觉这不太像是笔记,而像是纪实文学或者小说,这些事件会是真实的吗?而且,这里面所提及的人名,除了于富贵,他一个人也没听说过。
林幼泉是大学者,他对这类人丝毫不关心,没听说过也不稀奇,可是那个鲁一刀、白长华就是这个镇里的人,他居然也没听说过。
像这么大的事件,隔多少年都不会被人遗忘的。
所以,李澳中放下了笔记本,现在首先需要确定这本笔记所记载的事情的真假。
要是假的,那就没必要往下看了,或者说只能当小说看了。
他突然想起一个问题:杀人罪的追溯期。
他隐约记得,按照《刑法》第87条规定,于富贵即使犯了杀人罪,好像也已经过了追溯期。
不禁有些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