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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活着的底线

2025-03-30 06:26:35

1看守所位于丹邑县东部,距神农镇二十五里,六十年代的老建筑。

六十年代政治犯太多,这座看守所也应时而建,面积将近六七十亩。

六排平房,墙壁全条石砌成,高大坚固,周围是一圈七八米高的围墙,上面拦有电网,戒备森严。

李澳中对这个地方相当熟悉,十几年来他至少把两百多个犯人送进了这个地方。

他从来没有深入看守所的内部,公安方面的工作很简单,一进大门,把人犯移交给所方,他们就算完成了任务,因此看守所里从所长、政委到普通的警务工作人员一个个虽然熟的相互打屁股,可办公区以内的世界对他还是充满了神秘。

他一直很奇怪,为什么每次来都觉得这里竟的人人心悸,没有一点声音,仿佛她进了聋哑世界,甚至连自然的声音也没有。

这里不但拒绝人,也拒绝自然。

有一年夏天他送人翻来看守所,一路上他这车声枯燥不息的蝉鸣到了这里突然消失,他这才发现,整个看守所里竟然没有一棵大树。

他惊诧了很多年。

现在,当他夹着囚服和被褥在干事员的带领下走向新的归宿的时候,内心的世界忽然颠倒了过来,他不再是一个高高在上的警察,而是一个被警察所看守的囚犯。

虽然自己没有犯罪,可起卦你的是身为犯罪的心里却不可思议的出现在思维中。

他望向老房的眼是犯罪的眼,踩在水泥路上的脚是犯罪的脚,他低着头的姿态是犯罪的姿态,考虑问题的角度是犯罪的角度。

他惊讶了。

这一刻他忽然明白了看守所内为什么没有大树,因为自己一看见树首先想到的是攀树逃跑!甲……乙……丙……一列列的监房在眼前排开,干事姓韩,四十多岁的中年人,领着他到了乙座,走到第七号监房前。

房门是一块厚厚的铸铁板,用一根粗大的铁棍查哨牢牢的锁着;门下不是个长方形的洞,也有小铁门关着,插着插销;铁门上不是一个窥视孔,小小的薄铁片盖着。

李澳中想起了自家防盗门的猫眼。

我怎么会安上这个东西,把家里布置成监狱的模样?咣当!大铁棍插销被重重的抽了出来,发出一声巨响,韩干事推开门走了进去。

昏暗的监号里,最醒目的是一张占据了店面三分之二面积的大通铺,上面歪歪扭扭的走了八九个人,一齐向这边望着,一个个表情木然,韩干事一进去,犯人们一起站正。

高雄。

韩干事说。

到。

纷乱的人头里有个声音响亮地回答。

还认识吧!韩干事笑了,这位是李所长,当初要不是他,你那能这么快到这里头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现在到一块了,李所长初来乍到,你该好好招呼招呼才对。

啊?哈哈?人丛里没有声音,犯人们沉默着,目光盯向了李澳中。

韩干事出去后,有人问:你是哪个李所长?大溪乡的李崇明还是神农镇的李澳中?不可能是李澳中。

另一个犯人说,肯定是李崇明。

你这家伙受贿受了这么多年才进来这里受,也不亏本了。

不。

一个冷漠的声音回答,他不是李崇明,他是李澳中。

哗……犯人们炸了锅:李澳中!不会吧!李澳中也会犯罪……也会进看守所?嘻,这回心里舒坦多了,比上次揍那个腐败局长还过瘾!哈,丹邑县的领导真他妈伟大!把李澳中也弄了进来!犯人们兴高采烈,高兴得手舞足蹈,仰面躺到通铺上不住地鲤鱼打滚。

正喧闹,房顶传来了脚步声,屋顶的铁窗上露出巡逻武警的脸:干什么!老实点!再嚷把你们铐起来!犯人们立刻静了下来,一个个滚回铺位上一言不发。

李澳中把铺盖扔到床上,旁边一个小瘦子立刻说:这是我的?李澳中一望他,他立刻闭了嘴,向后缩回了脚。

嘿嘿……一个人冷笑了起来,果然是刑警队队长,脱下了虎皮还吓唬人。

李澳中寻声望去,他看见了高雄。

我这辈子有两大心愿:杀死杜维安,打残李澳中。

高雄目光阴冷地和他对视着,阳光穿过屋顶的铁窗,清晰地照在他脸上。

李澳中看见了那道疤,是自己用一把铁锨给他留下的。

自己在刑警队办的最后一个大案。

高雄是南乡宋桥村的小学教师。

宋桥村是个贫穷的小村,村长叫宋玉喜,就是这个宋玉喜,就是在这样一个小村,当了六年村长竟然捞了八十多万。

用他的话说,宋桥村就是我的工厂,我的公司,村民就是打工仔。

用村民的话说,这家伙简直不是人养的,比土匪还凶残,比流氓还无耻,比吸血鬼还恐怖。

村里大姑娘小媳妇只要他看得上的,没一个能逃得了他的魔掌,连他嫂子都没放过,活生生把他哥气进了棺材。

根据公安局后来的调查,他担任村长期间,曾奸污妇女83人,非法拘禁129人,贪污40多万元,打人275人次,其中打残16人,致死2人。

村民们告了他六年,1636人次,但每次都被他花钱给摆平了。

公安局关心的并不是这一千多次的上访,他们关心的是后来那个惊天动地的大案。

这个宋玉喜后来终于搞出了大事。

高雄父亲早死,家里只有一个年迈多病的老母,一家人欠了上万元的外债,托了无数次媒,终于娶到了一个外地的姑娘。

姑娘长得还算端正,喝喜酒那天,宋玉喜看上了她。

六个月后,趁高雄不在家,宋玉喜跑到他家把怀了五六个月身孕的姑娘给强奸了,当时就引起了大出血,孩子没保住,大人也死在了医院。

高雄当即拎刀去砍宋玉喜,不料半路就给村治安队给抓起来吊打。

高雄养好伤以后发誓要报仇,不知从哪儿搞来一批炸药要炸了宋玉喜全家,把炸药包捆在身上就去找他,刚巧宋玉喜不在,就狭持了他十二岁的独苗儿子要他以命换命。

宋玉喜当然不干,报了110,李澳中带人赶到时,乡派出所的人马和高雄已经对峙了整整一上午。

高雄把孩子捆在树上,右手拎刀,左手拉着炸药包的导火线,精神已濒于崩溃。

那时候我跪在地上求你。

高雄打断了他的回忆,冷森森地说,我说把孩子给你,只求你让开一条路让我抱着宋玉喜同归于尽。

可你就是那样站着,所有人都退出了院子,就你一个人站在我面前。

那时候我觉得你是一尊神,只要你一让开就没有任何人敢挡着我。

我求你,头都磕出了血你就是不让一步。

高雄的眼神忽然幽暗了,似乎有无边的痛苦在眼前围绕:我对你说,我是个混蛋,是个孬种,我的老婆孩子,我在世上挣到的一切东西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连自己的老婆都保护不了,我根本不配再活下去,我只想在临死前挣回做男人的尊严。

我只有这一点心愿,一个男人最微不足道、最基本的心愿,你也是男人,为什么就不能理解!犯人们静静地听着,高雄的嗓音沙哑、低沉,在昏暗的监牢里回荡。

李澳中闭上了眼睛:我曾经跟你说过,你还有一个老娘要靠你养活。

老娘……高雄惨笑一声,热泪横流,在这个监号里,每个晚上我都梦见我娘,好好的一个家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她常年有病,你知道她过的是什么生活吗?我知道,我每天晚上都在她旁边眼睁睁地看着,看着她生病、看着她摔倒,看着她一天天地饿死!高雄咬牙切齿的瞪着他,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当时你要让条路,我马上就能和宋玉喜同归于尽,根本不必受现在的折磨,活着不能回家,死了不能闭眼!当时孩子在树上绑着,高雄已经歇斯底里,手里的刀疯狂地在孩子的脖子前晃动。

李澳中和他对峙,吸引着他的主意,另一个刑警从房后悄悄上了屋顶,趁他向李澳中磕头的刹那,猛地从房顶扑了下来将他扑倒在地。

高雄翻滚着想爬起来,李澳中也扑了上去将他压在地上。

院子外的警察一拥而上。

高雄左手一挣就要拉响炸药包,李澳中见情况危急,从旁边摸起一只断了把的铁锨一锨劈了出去,从他左脸劈到左手,劈断了他的拇指。

一个男人,在世界上丧失了他最起码的尊严,他怎么还能活着?高雄喃喃地说,我是教师,知道人活着需要支柱,那就是尊严。

2犯人们不知不觉已经围到了他旁边。

屋角的阳光早已隐去,留下一片雾一样的朦胧。

铁窗旁的灯亮了,监号里照得雪白。

众人的影子静静地缩在地上、铺上、墙上。

吱,一阵刺耳的钢铁摩擦声响起,牢门下部的小铁门开了,做外工的犯人送来了晚饭,馒头、稀饭和咸菜。

同时送来的还有发给李澳中的一大一小两个铝碗和铝汤勺。

饭静静地摆在地上,犯人们盯着饭碗没人动。

吃罢。

高雄摆摆手。

犯人们一拥而上,按次序一个接一个拿勺子往自己碗里盛。

高雄笑了:老五,你有病,多吃点,李所长也不会跟咱这些囚犯争这种狗屎的。

李澳中从中午到现在一口水也没喝,早已饥肠轱辘,知道高雄故意坑自己,不过他这么一说,自己也的确伸不出手去抓馒头。

一个犯人打了一碗稀饭、一个馒头给高雄端到铺上,又从旁边的水池边取出一只碗端给他,里面是一份红烧豆腐,大概是上一顿专门留下的。

高雄慢悠悠地呷了口汤,说:所以嘛,人活在世界上必然要坚守一种东西,那些脑满肠肥的人为了这一样可以放弃那一样,我们这些一无所有的人,只能坚守一样——尊严。

到了号子里我才明白这一点,在外面一个人的力量依靠的是权力和金钱,所以我任人欺负任人宰割,到了这种地方,人与人之间只存在一种力量,力气。

你看他们,这瘦子是诈骗犯,这胖子是国家干部,这戴眼镜的吸毒,这喝汤呼噜响的人喜欢强奸小姑娘,他们已经在城市里退化,全不是我的对手。

所以我就成了最有尊严的人。

哈哈,这地方实在不错,是全中国惟一农民能够当家做主的地方,也是惟一能叫国家干部鼻青脸肿跪在地上向农民叫爷的地方。

犯人们希里呼噜吃完了饭,连口饭渣也没给李澳中留下。

李澳中心里恼火但是无计可施,恨不得有人挑衅借机狠狠揍他们一顿。

一吃完饭,牢房里边忙碌起来,犯人们纷纷从铺盖下面翻出怪模怪样的用牙膏皮做成的笔和皱巴巴的纸条写了起来。

他们竟然还有墨水。

李澳中正惊讶,啪嗒一声,屋上的天井里落下一个纸团,小瘦子诈骗犯连忙捡起来,一看,双手递给高雄:雄哥,是大嫂的信。

哈哈,高雄大笑,一指这信,对李澳中说,你瞧,在这儿我还有老婆!你老婆?李澳中呆了。

当然,暂时还没见过面。

隔壁是女监,找个安慰吧!没法眉目传情,只好鸿雁传书了。

李澳中不可思议地摇摇头,铺好了睡铺躺下睡觉,不再理会他们。

蒙眬间,房顶响起了嗡嗡声,值夜班的干事关上了天井的电动门,只留下铁窗外一角寒夜的星空贴在墙上。

起来起来。

有人拍醒李澳中。

他睁开眼,只见七八个犯人面带兴奋,团团围在他面前。

高雄靠着被子斜倚在墙角,露着微笑,漫不经心地用一根扫帚枝剔牙。

李澳中不解地望着他们。

滚场子了。

强奸犯说,我还没揍过刑警队长。

先给他来个天葬吧!高雄淡淡地说,庆祝李所长获得新生。

犯人们压抑地狞笑着,从通铺两侧爬过来,一人拽一只胳膊,把李澳中从被窝里掀了出来。

李澳中认识到了自己面临的危机,他对看守所内幕并非一无所知,记得隐约听人说起过,新犯人一进监号,首先得走过场,本地话叫滚场子,经过牢里一代一代传下来的各种仪式的考验,才会被犯人们认同。

天葬他没听说过,是什么东西?李澳中决定反抗。

他手腕一抖,扣住强奸犯和诈骗犯抓自己的手腕,一抖,把两人手臂抖落,反手拧在了背后,轻轻一推,两人一左一右滚向了两边:我没有犯罪,我也不是囚犯,根本不必走你们这个过场。

高雄笑了:我们所有人都没有犯罪,我们的行为只不过不被普遍地认同。

马克思还说过,犯罪是孤独的个人对社会的反抗。

每个人在社会中都有他固定的位置。

你的环境已经拒绝了你,所以你只能成为我们的一员……高雄说话时,有人绕到李澳中背后一脚把他踹下了通铺。

他刚要爬起来,犯人们七手八脚把他按在了地上。

事实上你现在已经什么也不是。

高雄居高临下鄙夷地瞥着他,也不知道你得罪了谁,甚至你以前的同志们也特意要我们好好招待你。

你信不信,即使你大声惨叫,上面的武警也不会来看你一眼。

韩干事敢这样吩咐我们,自然有更高层的人授意他。

你只能怪自己倒霉吧!他说话间,李澳中已被抓住了手脚面朝下凌空举了起来。

国家干部庄严的喊了一声:葬!犯人们同时松手,他从两米多高的空中死鱼一样摔倒了地上。

嗵——,李澳中只觉五脏六腑都碎了,眼前金星乱冒。

不算!不算!国家干部喊,他用手支地了,死人怎么会支地?重来。

工作必须严谨,哪能这么马虎。

高雄微笑点头,犯人们又把他举了起来。

众人正要松手,李澳中清醒了过来,两臂用力一甩,抓住抬他上半身的强奸犯和瘾君子的脑袋,一使劲,两颗脑袋重重地撞在了一起,两人同时倒了下去。

此时后面的人已松开了他的双腿,李澳中也摔了下去,正好压在两人身上。

犯人们呆了:他妈的,他竟然打人!烙他的烧饼!犯人们愤愤不平地跳上了通铺,向跳水一样扑压在李澳中身上。

操你妈。

强奸犯喊,我们俩还在他底下呢!忍着点吧!众人也不理会,一个接一个疯狂地扑压上来,叠了厚厚的肉堆。

两次的天葬已经震伤了李澳中的内脏,又被一二百斤的肉块从空中猛砸,他眼前开始发黑。

第六个人压上来时背上已经压了七八百斤的重量,他再也忍不住了,一口鲜血从嘴角、鼻孔直喷出来,溅了下面的瘾君子一脸。

烙、烙、烙烧饼,烙成的烧饼给谁吃……上面的人屁股一撅一撅地还在欢唱,……给我们的老大高雄哥。

雄哥吃了有啥用?强身!开胃!大便通!操……还唱……出……出人命啦!瘾君子上气不接下气地喊,他并没给压在正下方,和强奸犯交叉躺着,李澳中压住他们俩下半身,脑袋顶住他的肚子。

犯人们一征,不唱了。

高雄跳下通铺看了看:呵,真不经压,吐血了。

好,我说过只打残他,吐了血就先放他一马,下来罢。

最上面的国家干部太胖,往侧面一翻身,烧饼们不稳了,轰地坍塌下来,叽里咕噜滚了一地。

李澳中直挺挺地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似乎晕了过去。

扶他起来。

高雄不耐烦地摆摆手,洗净他脸上的血迹。

强奸犯刚弯下腰去扶,李澳中头一仰,吓了他一跳,连忙跳了开去。

你不是昏了吗?犯人们大惑不解,窃窃私语,他还能起来?李澳中双手撑地,艰难地抬起上身,跪在地上,一点一点地站了起来,转身盯着这些犯人,摸了把嘴角的鲜血,一言不发。

犯人们呆了。

高雄挑起了拇指:好汉子!李澳中转头盯着他,身子一抽搐,又吐出一口鲜血,心里沉闷堵塞的感觉一吐耳光。

他笑了:你们就这点本事?你是想找死?高雄变了脸色。

你说过……李澳中咳嗽了一声,脸上的伤痕沾满了鲜血,异常醒目,像是新裂开的伤口,你说过,一个人一无所有的时候,就只剩下尊严了。

高雄咬牙冷笑:你要尊严是吧?你知道我的尊严怎么来的?好,你能从这儿走到门口,我就给你尊严。

李澳中望向门口,只见犯人们纷纷跳下通铺,整齐排成两侧,中间闪出过道,直抵黑沉沉的铁门。

他刚跨一步,一个犯人伸腿一绊,他咕咚一声栽倒,鲜血染红了地面。

他知道这也是一种入狱的仪式,难道自己真地把自己看成了罪犯?空荡荡的东西填满了他的内心,他失去了往日的见识。

我到底是谁?为什么我明明清白,一进监牢就开始怀疑自己?他不想再思考这个问题,急于寻找肉体的痛苦。

这一刻一切都模糊了,妻子、儿子、刑警队、派出所,所有能够正视自己存在的东西忽然遥不可及,化成缥缈的雾气和雾气里游离的尘灰。

他什么都看不见了,现实的世界虚无而沉重地压在背上,他知道自己不能屈服,无论是于富贵还是法律,无论是看守所还是犯人。

他不能屈服,被打击才能证明自己还存在着。

一只脚踏在他脸上,他抓住那只脚,使劲地拽,那脚犹豫了一下,离开了。

他爬起身,刚直起腰,一脚又踹上他后背,他重新扑倒在地。

无数的脚冰雹般袭来,踩、踢、踹,腰、腿、背、头、肋骨……他咬着牙,就在这急风暴雨的打击中站了起来,浑身是血,伤痕累累地站在犯人的目光里。

脚全沉默了,他看见他们为他让开了一条路。

手指碰到冰冷的铁门上,他清醒了一下,随即世界黑暗了下来。

他倒了下去。

身体撞在铁门上,咣当一声响。

眼睛重新看到光亮时,李澳中发现自己躺在大通铺上,衣服被剥得精光,身上暖暖和和地盖了三床被子。

腐败的国家干部坐在旁边用汤匙一口一口地喂自己喝汤。

高雄在被子里坐着,见他醒过来,递给他一个馒头,他接过来咬了一口,硬邦邦的,国家干部夺过来掰碎了泡到碗里。

你已经昏迷了两天。

高雄说,韩干事昨天来提你去内审,见你昏迷过去,高高兴兴地走了。

不过你既然通过了我们的仪式,不管你怎么看我们,我们也拿你当自己兄弟。

先养好伤罢。

李澳中看见了铁窗外明亮的天空,又是一天了。

你不恨我了?他问。

恨。

高雄沉默了,世界上何必有一个李澳中!否则我早抱着宋玉喜同归于尽报了大仇,哪容他舒舒服服到新疆劳改农场去。

李澳中想笑,刚张开嘴就被灌下一口稀饭,他咽了下去,说:你怎么不说世界上何必有个宋玉喜?那你根本不必家破人亡了?高雄哼了一声:世界上只可能没有李澳中,不可能没有宋玉喜!李澳中哑口无言。

高雄又嘿嘿地笑了:李澳中也快没了,宋玉喜越来越多了。

3牢里的生活一天天地过去,日常的生活就是提审、开庭、判决、一审、二审……犯人们送旧迎新,走一个来两个,走两个来一个。

除了强奸犯被终审判了死刑,在一个凌晨被五花大绑拉出去毙掉了之外,整个牢房没有别的惊奇,也没有别的刺激,像家庭生活一样平平淡淡地过着。

习惯下来以后,你就会发觉生活的本质完全是一样的。

无论在监牢还是在社会。

高雄说。

我这案子怎么会没人过问?李澳中奇怪地问,这么久了,也该开庭审理了。

谁知道。

高雄苦笑,我们这类人最难忍受的就是对决定自己命运的事一无所知。

你都进来这么久了,案子还没判?没。

牵涉到别的案子。

我把卖给我炸药那帮家伙给卖了,可警察没抓住,跑了。

嘿,我还不想死,得留条命去找宋玉喜。

这些日子,李澳中渐渐寂寞起来。

他的案子还没判,家属不能探望,康兰也从来没写过信、打过电话或捎来什么东西。

对她而言,他好像消失了一样。

小天的情况更是一无所知。

他不禁恨起康兰,你为什么不让我知道儿子的消息?这一天,高雄被提了出去,说是家属探望。

李澳中奇怪了,待他回来,问:你老娘不是有病么?你还有别的家属?高雄脸色阴沉,奇怪地瞥他一眼,没理会他。

整整一天,他没说一句话,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望着头顶的铁窗和铁窗外刺眼的天空。

晚饭后,夜班干事关上天窗的铁门,高雄说话了,让李澳中和诈骗犯换了位置,躺到他旁边。

你到底有什么事?李澳中问。

高雄凑近他耳朵,声音细微地说:后天上午十点,你就会开庭判决。

李澳中吓了一跳:你怎么会知道?低点!高雄厉声说,你别说话,听我说。

我不知道你得罪了哪尊神,总之判决结果已经出来了,具体还不清楚,但对你相当不利,不是死刑就是无期。

你已经别无选择。

开庭地点在县法院审判大厅,环境你熟悉吗?李澳中傻傻地点点头。

好。

高雄声音压得更低,审判时法警会去掉你的手铐,你站在审判席东南侧的被告席上。

被告席东面有个铝合金窗户,窗户已经被破坏。

窗外面是条小巷,离地两米半高。

答辩时,你趁众人的注意力转移,立刻以最快的速度冲向窗户,你一撞它就塌了。

你跳进小巷,里面有车接应。

你不必理会法警,一切都安排好了,他们不会开枪,也比你跑得慢。

只要你上了车,就能远走高飞。

记好了,答辩的时候。

李澳中仿佛没听明白,目瞪口呆地望着他:你……你让我逃跑?高雄狠狠撞了他一肘:你他妈想找死?低声!不!我不逃!李澳中斩钉截铁地说,我没杀人,没犯罪,基层判了我还能上诉,中院判了我还能上诉。

一逃,就证明我真犯了罪。

我不逃!高雄气得狠狠咬他耳朵一口:你他妈得知不知道这个计划策划了有多久?你知不知道耗费了多大的人力物力?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为你提着脑袋在干?外面的人对这案子的内情比你清楚得更多,如果还有一丝扳平的机会,他们何苦枉做小人,拿着全家性命和国家法律对抗?李澳中沉默了:是谁策划的?你?放屁!我要有这么大的能量,早他妈逃出去找宋玉喜玩命去了。

高雄悄悄地骂道。

你跟我说是谁?你不说,我就不干。

你……你个王八蛋。

高雄无可奈何地骂道,是一位小姐。

我不知道她是谁,她冒充家属来见我。

估计连看守所也打点到了,见面时干警连传达室的门也没有进。

就我们两个人。

我也不是白帮你的,她带来了我老娘的录音,我老娘被这位小姐送到省城看病去了,大有康复的迹象。

而且这位小姐还答应我,我的案子判决后她疏通关系把我送到新疆,和宋玉喜一个农场。

他妈的!高雄兴奋地说,这下子我没了后顾之忧,又能报仇,别说帮你,让我死都愿意。

李澳中全身无力。

头顶的一小块星空纸一样薄,闪闪发亮地嵌在屋顶。

那仿佛是一双眼睛、一张脸,乌黑的长发披满了天空。

白思茵。

是她,只有她才会这么不顾一切,也只有她才有这么大的能量。

可是,这个计划是不可能成功的。

他当了十年警察,深知专政力量的强大。

像这种让司法机构颜面扫地的惊天大案,国家会投入多么庞大的力量!别说开车逃亡,就是开潜水艇也会用深水炸弹把你炸上来。

这个计划会毁了她的一切。

我不能让她这么做。

他凑近高雄耳朵,我会告诉她你尽到了心,也会让她想办法送你到新疆劳改农场,但你让她取消这个计划。

太疯狂了。

这会毁了她。

你告诉她一句话,今生今世我只说一句:我爱她。

别说一句,连半句我也转告不了。

高雄愁眉苦脸地说,她能找我,我又不能找她。

谁知到她还会不会来找我?估计不可能了,后天就开庭,她最起码知道保密吧?难道就没办法了吗?李澳中绝望了。

没办法。

高雄说,反正是死,出去也好,还能见你儿子最后一面。

是吧?一种崩塌似的震撼惊醒了沉睡的牢房,犯人们腾地坐了起来,揉着眼睛张皇四顾,还以为听到了睡梦里开庭判决的声音。

我儿子怎么了?李澳中的脸失去了颜色,抓住高雄惊慌的摇晃。

谁在吵!头顶传来疾走的脚步声,铁窗上露出巡夜武警的脸,再说话把你们铐起来。

犯人们嘟哝着躺下,李澳中紧盯着嵌在屋顶的脸,武警也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遮没了屋外的星空。

缝隙间,有一颗星星在闪,一晃,便消失了。

牢里,彻夜不息的灯火照亮了四壁,他看见了一缕寂寞的声音在墙壁间流动,无比清晰。

爸爸,你对我太好了。

下一辈子我要当你爸爸,我要对你好……儿子……两行冰冷的泪水划过雪白的灯光。

4李澳中被逮捕的这些日子,康兰和明天每天各自坐在自己卧室的窗前,对着外面的天空出神。

第三天,屋里的宁静被打破了,叶扬走了进来。

看到康兰,他的表情有点尴尬,局促的站在客厅里不停地搓手。

康兰冷冷地逼视着他,叶扬的额头热汗淋漓。

康兰质问他为什么要抓走李澳中,叶扬一脸委屈的模样:我也不知道啊!上面直接布置下来的,我们这些平日和老李关系好的人事先根本就没有得到风声。

连物证检验也是在市里做的。

我不管。

叶扬,你得救他!康兰封闭的情绪忽然崩溃,带着哭腔说,别人相信他杀了人,我不信!虽然我们吵架、冷战、关系很僵,但我比任何人都了解他。

他是警察,警察的纪律已经种进了他大脑,他可能不要我,可能不要命,但有两样东西他绝不会放弃,一个是明天,一个是他的大盖帽。

他不可能去做违反自己原则的事。

可是……有证据……叶扬很艰难地说。

看着这个自己曾经喜欢过,却嫁给自己铁哥们的女人,叶扬在这一瞬间忽然看到了她的衰老,心里无端地对李澳中产生了一种愤恨。

很简单。

只要人不是他杀的,就只有一个可能,栽赃!那样的人证物证恰恰是可以制造出来的。

我求求你去查一查!查一查!叶扬感觉到了自己内心的虚弱,他不敢面对康兰哀求的目光:阿兰,这个案子上头已经办成了铁案,这样强有力的证据根本无法推翻。

而且……而且……上头已经暗示我们这些人不准插手。

不准插手?哼,为什么不准插手!康兰无限的愤恨,这案子肯定有背景。

他们以为现在诬陷一个人那么容易?什么铁案?手套且不说它,你去查那两个证人,董大彪和刘石柱,我就不信他们心里没鬼。

哎,阿兰,我又怎么会想不到这一点。

只是……叶扬不断叹气,你知道我现在处境有多艰难!叶扬,我明白你的意思,咱们交往十九年了,比明天的年龄还大,我能不明白你么?康兰似乎很伤感,仿佛失去了一样很美好的东西,你现在是不是正在提副局长?叶扬愣了,羞愧地点头。

我还不明白你么?这么多年来,你惟一追求的就是这种东西。

当官……嘿!何时是个尽头呢?即便你当上了副局长,和现在又有什么区别?该被人压制还被人压制,该对人笑脸相迎还得对人笑脸相迎,该有那么一大摊子事还有那么一大摊子事。

何苦呢?仅仅为了权力?可澳中是你出生入死的好兄弟呀!你眼睁睁看着他被陷害、被枪毙?叶扬一句话也不说,就那么坐着,直到离开,也没有抬起头。

康兰一动不动地坐着,看着他走出去,关上门,脚步声在楼下消失,忽然凄楚地一笑:李澳中,你终于又被人抛弃了。

从此以后,这个家很久也没有人来过。

康兰哪里也不去,终日静静地坐着,似乎在等待什么,又似乎在抗拒什么。

她又找出了那些书,有一本叫做《逃避自由》。

明天看着那个薄薄的小册子,心里涌出一种怜悯:自由多好,我可以在路上随便地走,干吗要逃避?路太多了,每条路都吸引着你,你就只能在原地徘徊。

不知道该走那条,也不知道该往哪儿走,所以我不想去选择。

康兰说。

明天沉默了。

无论路有多少,对他而言仅仅是一种恐惧,不存在选择的问题。

5第二个敲响房门的是白思茵,在明天看来,这个漂亮的女人像一页童话一样飘了进来。

但康兰很惊愕,似乎不愿见到她,冷冰冰的。

你来干什么?看我的笑话?还是争一个快要死的人?康兰望着她,厌恶的表情摆在了脸上,但谈话间却不时进房间照一下镜子,抹一下脸,还换掉了破烂的拖鞋。

嫂子!白思茵说。

你不要叫我嫂子!康兰恶狠狠地打断她,上上下下端详她一阵,笑了,你是李澳中外面的情妇,他又不是你哥。

你应该叫我姐姐才对。

白思茵也对她笑:我很喜欢叫你‘姐姐’,可是现代社会不允许那样的关系存在,一个男人只能有一个女人,一个女人也只能有一个男人。

康兰气晕了,吼道: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插入进来破坏我们的感情、破坏我的家庭!姐姐。

白思茵始终笑吟吟的,你说的不对,破坏你的家庭我不承认,因为你们还是合法的夫妻。

至于你们的感情,你知道,那不是我破坏的。

你……你……康兰起身抛进厨房拎出一把菜刀,滚!你不要进我的家们!再不走我劈花你的脸!看你还有什么本钱去勾引男人!白思茵镇定地站着:嫂子,我专程从杭州跑过来,不是来和你拼命的,是有意见和你商量。

康兰用刀指着她。

嫂子,两天前冯世贵去杭州见我,说澳中被捕了。

两天前?康兰冷笑,两星期前他就被捕了,你现在才知道?白思茵有些无奈:就是两天前知道我也付出了很大的代价,冯世贵花了十多天时间把这件事前前后后的经过、内幕和涉及的背景详细地调查清楚之后才敢去见我,要我转让旗下一家公司25%的股权。

康兰毫不理睬,嗤的一笑:你付出这么大的代价,要不要他被枪毙后我把尸体送给你留个纪念呢?你死后跟他合葬也好啊!白思茵的脸色变得苍白:嫂子,你别这样说。

事情很严重,案子涉及到了于富贵和县里的一位书记,他真有可能被判死刑。

康兰的脸色也变了。

嫂子,我们必须把他救出来。

从案发后各方面的后应来看,他极有可能是被陷害的。

救出来?怎么救?康兰说,上诉?跑到北京大街上拦车喊冤?白思茵摇头:打官司根本不行。

你不知道幕后那些看起来跟他毫无关系的人有多活跃。

公安局把人逮起来之后把案件交给检察院,一连三次都以证据不足、案情不明给退了回来,让他们补充侦查。

结果分管的副书记亲自给检察院批条子,要求严厉惩戒警察队伍中的败类。

于富贵也亲自宴请检察长和法院院长。

结果,一个字没改第四次交上去检察院便接下了。

我在本地的力量根本比不上于富贵,即使发起新闻媒体也只能避免暗箱操作,那些致命的证据根本推不翻。

只要法院的嘴稍微一歪,即使不判死刑也能判个无期。

那你说怎么办?康兰问,态度慢慢缓和了,手里的刀子也垂了下来。

我来的时候带有律师,他说在法律上来讲这官司是不可能打赢的。

关键是那些证据,物证是推不翻的,假设李澳中是被栽赃陷害,薄弱点就是那两个人证。

可是我撒下人手四处找那两个人,就是找不到,想来被人保护了起来。

这样看来这案子的确有问题的。

康兰开始分析。

有问题。

但是你根本无法入手。

白思茵苦恼地说,所以我想干脆把他救出来。

救?怎么救?康兰嘲讽地瞥着她,劫牢反狱?啊?你怎么知道?白思茵惊讶得瞪大了眼睛。

当!康兰手里的刀掉在地上:你……你疯啦?这……我疯了吗?白思茵凄楚地一笑,我不知道。

从商这么多年来,无论赚的钱再多,从来没有一件事让我有过满足感,因为没有一件事实我真心希望做的。

身处这样一种地位,这样一种氛围,我必须去赚钱,去发展,否则就会被淘汰,就会一无所有。

渐渐的,连我自己也不明白我要追求什么,直到遇见了李澳中。

嫂子,我知道在一个女人面前说爱她的丈夫多么遭人恨,我今天不是用这个来向你挑战,只是一个女人向另一个女人,一个小妹妹向他的姐姐诉说作为一个女人的可怜。

康兰哼了一声,却没有骂她。

这么多年来我谈过很多次恋爱,他们不是看重了我的地位就是我的财富,即使有爱情,可那些男孩子又太都市化了,柔弱得像个女人,还需要我保护他!直到遇见了李澳中,他一下子击中了我最柔弱的地方。

我开始体会到一个做女人的感觉!你不要跟我说这些!康兰严厉地打断她,你是不是要劫牢反狱?劫牢反狱是不成的,这个可能性我考虑过,里面戒备森严,驻有武警,没有一个武装部队根本攻不进去。

就算把人救出来,能否顺利转移也是个很大的问题。

白思茵叹了口气,我仔细研究了从逮捕到判刑的整个过程,发觉只有一个机会,那就是审判。

一般情况下审判都是在县法院的审判大厅,那里是老城区,街巷纵横,容易逃走。

另一点最重要,审判时被告人会被摘掉手铐,这就给李澳中带来极大的便利。

我已经勘查过现场,从被告席跑到东面的窗子只需要四秒钟,李澳中会更短,我会采用一切手段让看押他的两名法警反应慢点。

只要他跑到窗前,这扇窗子事先我会让人破坏它,一推就倒,然后他跳出窗子到了外面的小巷,有车接应他。

开始逃亡后会不停地换车,有一辆车里我会安排一个整容专家,就地给李澳中易容,保证走在大街上也没人认得他。

康兰听得目瞪口呆,喃喃地说:疯了……你真疯了……这太疯狂了!你会付出代价的!钱无所谓,来之前我已经准备好了一千万现金。

至于我,即使有一天真的追查到我头上,我也认了。

如果这一生永远不能做一件我真正想做的,我会遗憾一辈子的。

我也不可能再遇到一个值得让我为他付出的男人了,既然遇到了这个,我就愿意为他付出所有。

所以,我有一个请求。

白思茵的神情很郑重,从皮夹里掏出一张纸递给康兰。

康兰接了过来,这只手几秒钟前握的是刀。

一百万!康兰惊叫了一声。

是的。

这是我送给明天治病的。

即使能救出澳中,他也必须东躲西藏,再也不能过正常人的生活了。

也就是说他再也不能呆在丹邑县。

他必须逃亡。

你和明天是他心中永远的牵挂,这笔钱可以保证你们一辈子衣食无忧。

然后他才会心安理得地呆在你身边?然后你才会心安理得地作他的老婆?你做梦!康兰恶狠狠地说,手里的支票却没有扔出去。

嫂子,你想一想。

白思茵诚恳地说,他若死了,你还有什么?没有了经济来源,明天的病永远也无法治好。

你拖着这么个孩子,以后又怎么生活?即使他洗清冤枉无罪释放,你又拥有了什么?一个感情已经破裂的男人和一个毫无温暖的家庭而已。

康兰不说话,僵硬地靠在冰箱上,像一根没有生机的树枝。

嫂子,明后天我就开始实行这个计划了。

他有没有什么有用的朋友?康兰不说话,手指痉挛地握起那片白纸:公安局的叶扬,他们十几年的交情,正在升副局长,不一定帮你。

我有办法的。

白思茵笑了。

她再没说什么,轻柔的抚摸了一下明天的头。

明天的头微微晃了一下,又停住了,让她抚摸在上面,然后看着那个像童话一样的女人飘出了自家的门。

康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沉默了很久,她扑过来抱住自己的儿子放声大哭:儿子!儿子!你一定要活着!一定要长大!给妈妈赚钱,赚很多钱,能买下全世界的钱!你看见了吗?就这一张纸,就把你爸爸买走啦!明天费了很大劲儿从康兰纠缠的手指里抠出那张纸。

他看了看,那就是一张纸,写着几个字。

6这之后过了很久,白思茵又来了,送给明天两根人参和一盒阿胶,康兰没有收下。

她的态度很冷淡,把儿子推到阳台上去晒太阳,自己和白思茵坐在客厅里说话。

你又来干什么?三天后就开始庭审了,想必你们也接到了通知。

所有的事情都已经安排好了,到时候大厅上肯定会混乱,所以我希望你和明天不要去旁听,这会给孩子造成精神方面的压力。

去不去是我自己决定的事,法律也没有剥夺家属旁听的权利。

我还告诉你,一百万还给你,我不要了。

嫂子,这……这是为什么?世界上有很多男人为了钱卖自己的老婆,可你什么时候听说过女人为了钱卖自己的丈夫?自从拿到这笔钱,我每日每夜都在煎熬着,我忍受不了这种折磨,一闭眼睛就看见李澳中和你在一起。

也许我已经不爱她了,但他没有资格和别的女人在一起!自从嫁给了他,为了这个家,为了他的后代,我一天天地衰老下去,熬尽了青春。

除了付出,我从来没有获得过任何东西,放弃了社会、放弃了家人、放弃了朋友,直到熬成一个干瘪的老太婆。

到现在,你忽然告诉我,我付出了一辈子的东西原来毫无意义!儿子要死了,老公要跟人跑了,我还有什么?一百万吗?呸!我一想起他将搂着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去快活,就行一把火烧焦了我的心。

我宁愿他死了也不愿他快活。

他没资格!明天在阳台上冷漠地倾听着她们的对话,他听到康兰越说越激动,失去了平时社交时的温柔,像一个破笛在尖叫。

白思茵的声音很柔和,他几乎听不见。

对话声高低不平,像一段崎岖的小路。

他又开始怀念路了,可是只怕永远也没机会走了。

也许我就要死了。

明天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

我有这个感觉。

世界上惟一能够预知死亡的就是肌病患者,他的生机是一点一滴被消耗的,像一盏油灯,能看见剩下的油还有多少。

这些天以来,他感觉到力量逐渐地消失,胳膊、腿软绵绵的像一团棉花,心脏、肺甚至肠胃也比平时柔软了许多,为了呼吸,他必须狠狠地吸气或者呼气,肺部成了一个没有弹性的气囊。

现在已经是春天了,可他感觉身上愈来愈冷,血液似乎流得很慢,吃一块炖得很烂得乌鸡肉也久久消化不了了。

我就要死了。

明天想。

见客厅里没人说话了,他喊了一声,说冷。

康兰把他推进了卧室。

一进卧室明天就打了个喷嚏,鼻子堵得吸不进气,头也疼得厉害。

空气似乎稀薄的很,使劲吸也吸不进来。

明天……明天……你怎么啦?别吓妈妈。

康兰惊叫着。

看着母亲手忙脚乱的样子,明天笑了,在他的感觉里,康兰似乎离他很远,那声音从天外传来。

眼前闪起了星星,星星灭了之后,天似乎又黑了,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

很寂静。

很美。

似乎是支气管炎。

县医院的医生对这种病明显感到无奈,把化验单往康兰和白思茵面前一推,我已经给他输了消炎药。

还是到大医院检查一下吧!如果引起心力衰竭那就不是我们这种医院能够挽救的。

不过像你儿子这种病,身体各部分功能都衰退,任何一种病都可能是并发症,有致命危险。

白思茵点点头:嫂子,还是去北京吧!东直门附近有家医院专门治疗小儿肌病,我在北京有一家控股公司,照料起来也方便。

咱们别耽搁,现在就坐我的车送你去省城机场,我让人订最近的航班。

你……不去吗?康兰似乎很无助,在白思茵的搀扶下歪歪扭扭地走出医生的办公室。

我就不去了,到省城后会有人陪你们去。

我会让北京公司的人去接你们,联系好医院。

澳中的事正在节骨眼上,我不在,这个计划没人指挥。

救他出来后我会想办法让她到北京看你们。

记住,在北京的住址和医院一定要保密。

计划成功后警方一定会找到你们守株待兔。

康兰无力地点着头。

白思茵立刻安排人手。

她的效率很高,当她们带着明天赶到省城时,已经订好了最近一个航班的机票,还在一家大医院雇了两个经验丰富的专科医生和护士陪护到北京。

飞机拔地而起的时候,明天坐在舷窗旁看着和自己紧贴了十一年的地面慢慢脱离而去,感觉到自己忽然丧失了重量,像一缕幽灵在天空飞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