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老式挂钟的报时声响了起来,吓了我一跳。
声音是来自二楼的,那么响亮,怪不得一楼不必安置钟表了,站在客厅的任何一个角落里都能听到报时。
我无可奈何地走出屋子,恰好看见萧可冷倒背着手踱着步走进庄园来。
她换了身红色的运动装,在初冬的淡淡寒气里,像只不甘寂寞的小鸟,边走边挥臂扭腰,做着各种伸展动作。
庄园里弥漫的尘雾正在朝阳照射下缓缓散去,空气里到处是落叶和枯草的清香。
站在门口的大厅,一眼就能看清楚院子里的所有角角落落。
这时,海浪声在耳边变得清晰了很多,当然,我可以明确分得出海浪声与水泡声的不同,昨晚听到的绝对是巨大的水泡泛滥声。
早,风先生。
萧可冷像我挥手,短发随着身体的动作在活泼地跃动着,被阳光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光。
休息了一晚之后,她的眼睛越发亮晶晶的,眼神里时时带着狡黠的笑意。
门没关,她应该能看到大厅里的凌乱情况,不过并没表示出太明显的惊诧。
今天,安子和信子将会把所有别墅的经营资料送过来请您签字,账目方面都打理清楚了,总的来看,别墅区的盈利一直稳中微升。
日本本土的旅游业受频繁的地震和火山喷发的影响,大致是持平或者下滑的状态,并不乐观。
萧可冷娓娓而谈,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
我记起她昨天看到关宝铃的坐驾时那种古怪激动的样子,不禁暗笑:二十岁的女孩子,就像盛夏的天气,随时随地都会变化多端,没法琢磨。
我走下台阶,向她点头表示同意,随即转换了话题:我想去拜访枫割寺,今天寺里方便不方便?能否替我安排?站在院子中间,回身向主楼望着,这么近的距离,楼群像信天翁的感觉越发强烈。
左右两侧的屋各有七间,连同正门总共十五个入口,被一条长长的拱形走廊联接在一起。
这种建筑布局有些不合理,毕竟这是在一个组合建筑里,每间屋子都开着向外的门口,不但重复,而且在风水学上,这种格局被称为九头鸟挣命,主凶,寓意为全家每个人都在不顾一切自行发展,到最后将别墅里的灵气劫掠一空,家庭毁败。
大哥是盗墓高手,对阴阳五行、风水格局肯定涉猎极多,怎么可能在自己居住的别墅里布下这么糟糕的阵法?萧可冷一愣,随即翘起嘴角,笑嘻嘻地问:这个……好说,咱们寻福园别墅群与枫割寺的关系一直非常融洽,我会让安子她们去安排,放心。
不过,目前大明星关宝铃在寺里,怕是狗仔队之流无孔不入,会不会扫了您的兴?她的白色虎牙在阳光下一闪,像只警醒之极的缉毒犬。
粉丝就是粉丝,她会把任何事情都往偶像身上扯过去。
不过,我现在的心思全部在追寻大哥杨天的下落上,对男女之情、娱乐圈轶闻丝毫没有兴趣,否则在埃及时,怎么会毫不犹豫地拒绝铁娜赤裸裸的表白?我实在没想到,安子、信子是一对双胞胎姐妹,当她们柔顺地低着头再次出现在我面前时,穿着相同型号的白色耐克运动服,都留着标准的日式清汤挂面的直发,无论从哪个角度望过去,都觉得一模一样,毫无分别。
昨晚,我的思想有些走神,根本没往她们脸上看。
大家一起走进客厅,安子、信子迅速动手清理现场。
为了替我遮掩尴尬,萧可冷主动提出要带我去二楼熟悉一下环境。
踏进二楼的客厅,我稍稍松了口气,因为我能感觉到安子姐妹俩一直在偷偷憋着满肚子大笑,只是当着我的面,碍于礼貌,不曾笑出声来而已。
小萧,有件事……不知道你以前清楚不清楚?我试探她的口气。
萧可冷走到窗前,拉开了巨大的木窗,让外面微冷的清新空气涌进来。
在我印象里,她仿佛永远都不想让自己停止,一直在走来走去,做着各种动作,绝没有在我视线里静止下来的意思。
什么事?她接着飞快地推开了书房的门,顿时,一股浓浓的书卷气扑面而来,不过其中也夹杂着印刷品固有的纸张霉味。
书房的门是极其厚重的老式橡木门,上面仔细镌刻出来的玫瑰花图案,带着十九世纪英国人的恢弘贵气。
书架也是使用了质地优良的橡木,没有上油漆,露着原木底色,木质清香跟书卷气混合在一起,形成了绝妙的让人醺然欲醉的气息。
昨晚,我在壁炉前,听到了水泡声——我看到萧可冷的眉毛一挑,嘴角仿佛又要翘起来。
我把大厅里弄得那么乱,就是想把发出水泡声的地方找出来。
你管理这别墅时间比较久了,是不是对这样的怪事有印象?我不管她笑不笑了,先一吐为快再说。
萧可冷最后忍不住笑出声来,用力摇头:风先生,不要开玩笑了。
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您,别墅的地平面,高出附近山脉的西、北、东三向的海平面大概为五十多米,就算有海底火山突然爆发,翻滚起的水泡也不会泛到别墅里来。
她拿起架子上的一本书装模作样地翻着,笑得肩膀乱颤。
我知道自己昨晚的经历奇怪得很,若非如此,又怎么可能大惊失色地把整个壁炉都弄了个乱七八糟?之前,没有这样的经历记载吗?我继续追问。
萧可冷用力摇头,短发随之飞舞着,略带顽皮地望着我:风先生,您是不是看古堡魅影之类的老片子太多了,下意识地产生了幻觉?我耸着肩膀苦笑,不加辩驳,也无从辩驳。
精彩的恐怖悬疑电影,总是能给人带来身临其境般的恐慌感,并且在看过之后很长时间里念念不忘。
这种山间古堡是最适合编纂恐怖故事的场景之一,但我相信自己还没有那么弱智,把幻想当现实,并且为此忙碌了半晚上。
楼梯一响,安子(抑或是信子)走上来,双手托着我的雷达表,很有礼貌地向我鞠躬:风先生,您的表。
我走过去接,对女孩子的优雅礼仪暗自赞叹。
在所有日本文化中,我唯一赞同的就是他们的礼节和客气。
如果表出了问题,我得需要打电话给雷达公司在日本的经销商商量更换事宜,这又得浪费时间了。
刚到北海道,便连遭这种小挫折,真是郁闷。
表握在了手里,我无意识地向表面上一看,咦?它又开始走动了,时间是上午八点二十分。
我猛地一愣,咝的吸了口凉气。
昨晚表停的时候,是在晚间八点二十分,现在却是从这个时间开始工作……小萧,现在几点钟?我连续眨着眼睛,把腕表翻来覆去地看了个遍。
八点二十分,噢不,是八点二十一分,怎么了?萧可冷的笑意越来越明显。
我戴上表,安子鞠躬告别,然后轻轻下楼。
腕表停摆这样的事,于全球任何一个人而言,都是无可避免地会发生的,我当然也无法例外。
这种三千九百九十九只限量版发行的表,据说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块坏过,我不想让自己成为第一个。
但是,我坐回沙发里,看到窗子侧面摆着的那只大钟时,神经又给刺痛了——那只半米多高的老式青铜落地钟也停了,时间不早不晚,指在八点二十分的地方,跟我的腕表一模一样。
我双手用力交叉握着,嘴里不停地咝咝吸气。
刚刚在楼下,我听到过座钟的报时声,足以证明它是刚刚停摆的。
那么两只表、两个八点二十分,有什么必然或者偶然的联系吗?落地钟的表面同样擦得干干净净,它的造型是个双手拤腰的中国古代将军,盔甲、战靴连同腰间的佩剑,无不闪闪发亮。
钟表的表盘、钟摆加起来有五十厘米高,稳稳地捧在将军的胸口位置。
如此巨大的青铜雕像比较罕见,我伸出指头,在雕像袍袖上弹了弹,铮铮作响,的确是货真价实的青铜制品。
萧可冷皱着眉走过来,不满地嘟囔着:又停了?不知为什么,这只大钟每次停摆的时间,都是八点二十分,时针和分针,恰好挡住了上弦孔。
唉,每次都这样……她按下了雕像胸口的一个扣子样的弹簧开关,钟表上的玻璃面板啪的一声弹了开来。
在钟摆侧面的座钟内壁上,悬挂着一把超过二十厘米长的青铜钥匙,柄上系着黑色的丝带。
吸引我的,是钥匙的尖头,并不是如普通钟表的上弦把手一样,或方或扁——而是一朵十二片重叠绽放的莲花。
萧可冷取下莲花钥匙,把时针略微拨动了一点,然后把铸成莲花模样的一头伸进表盘的上弦孔里,格楞格楞地拧着。
我走到书房门口,向里面打量着,满眼都是层层叠叠的书,看得人头晕眼花。
如果这些书都是大哥从前购置的话,他应该是个极喜欢阅读的人。
中国古语有行万里路,读万卷书的名训,大哥无疑很好地贯彻了古人的这句话。
这么多书,就算是从头至尾粗略地翻一遍,恐怕也是个非常艰巨的任务,再要仔仔细细地逐页检索,工作量更是无法想像。
窗外,突然传进来汽车嘎然而止的声音。
萧可冷已经给大钟上满了弦,抬头向窗外望着,皱起眉低语:又是这群人?从窗户里,能一直看到庄园大门口的情况。
两辆豪华型的黑色丰田轿车一前一后停在门口,前面的司机跳下来开门,恭恭敬敬地把手遮在车门框上,迎接一名中年日本男子下车。
那名男子穿着质地良好的灰色西装,脚下则是闪亮的黑色皮鞋,身材挺拔,气势昂扬。
这些是什么人?我发问的时候,萧可冷已经放好了钥匙,关闭了落地钟的玻璃罩子。
渡边城,日本三大重工财团的联盟执行官。
她指着那个男人。
在全球的重工业界,提到渡边城这个名字,应该比日本裕仁天皇的名声更高。
欧美很多知名的重工业产品经销商,已经将渡边城奉为这一行的龙头老大,在东京跺跺脚,伦敦、巴黎、纽约都要颤上几颤。
我听过他的名字,但他的面相明显要比报纸上那些照片显得年轻。
他的脸上架着一副颜色很浅的茶色眼镜,头发整齐地向后梳着,下巴略微有些上扬,显出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
萧可冷忙着解释:我已经向苏伦姐汇报过,渡边城的日本重工联盟,不知出于什么目的,近两个月来,一直在联系接洽我们,准备出手购买寻福园的系列别墅群,想必您是知道的风先生?我点点头,的确,苏伦提过。
价格方面,他们已经出到了市场估价的四倍——萧可冷长吸了一口气,因为四倍于市场价格的交易数额已经绝对偏离商业规律,不得不防备一些。
在商言商,大家既然在商海里沉浮,每个人就都知道天上不会掉馅饼下来,任何一桩表面看来稳赚不赔的生意,都有可能是对手抛下的鱼饵。
萧可冷向楼下走,一边利索地向我报告了两个数字:寻福园别墅群,地价连同地上建筑物,经东京首席地产评估所报价为四千万美金,这已经是最大限度的高估。
基于这份报表,重工联盟的商务代表,直接承诺可以用一点六亿美金价格收购,而且是——现金。
这么大的商业并购计划,几乎没有人会痛痛快快地交出现金给卖家,大部分会采用股票置换的交易方式。
我跟着下楼,满怀嘲讽地笑着:重工联盟疯了吗?肯做这样蚀本到家的生意?楼下大厅已经收拾干净,安子和信子正在向壁炉上摆放着两个花瓶,瓶子里插满了盛放的红玫瑰与满天星,满屋子都飘散着玫瑰花的芳香。
萧可冷回头莞尔一笑:又是——我接上去:又是例行手术刀先生的规矩?手术刀是个生活态度极为优雅的人,多年来一直养成了很多独特的风雅习惯,比如正宗的中国茉莉花茶、比如走到任何地方都要看到玫瑰花与满天星——所有的花草都是当天从荷兰花卉培植基地空运过来的,保持第一流的新鲜度。
两个花瓶都是青铜制品,大肚短颈,瓶口带着两只小巧的雕花提手,古色古香。
我发现,寻福园的别墅里有很多青铜制品,比如花瓶、壁炉上方的雕像、洗手间的青铜雕花镜子、落地钟——可惜,客厅顶上如果将这盏水晶吊灯换掉就好了,换成硕大张扬的巴洛克风格的青铜工艺花草灯……从敞开的大门向外看,渡边城已经走到了林荫路的一半,脚步放慢,抬眼向别墅这边的主楼张望着。
他的身边,一左一右站着两个人。
左边那个非常高瘦,像是一根晾衣服的竹竿套了一件西装似的,看上去给人晃晃荡荡的极不协调的感觉。
第一眼,我就看到了他的两只袖子,从腕到肘的部分有一点绷紧的感觉,里边肯定藏着兵器或者是武器。
那人脸上架着黑墨镜,头发稀稀拉拉地随便耷拉着,身高绝对在一米八零以上,跟在渡边城身后,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
右边那个,穿着一身宽大的灰色欧式休闲服,脚上是双灰色运动鞋,右手里握着一把折扇,边走边轻轻在左掌上敲打着。
他没戴眼镜,但一双眼的形状又细又长,像是两把横卧的柳叶刀一般。
渡边城停住了脚步,站在一棵白桦树的阴影里。
身后的两个人也站住,跟渡边城呈品字型站着,沉默不语。
此时,我才发现他们身后,还跟着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手提公文包,态度谦卑,亦步亦趋。
前面三个人的身材太高大,所以一直把年轻人当着,一点都露不出来。
大竹先生,是东京地产交易所的雇员,受渡边城委托,与我们接洽产业交割的事宜。
萧可冷低声向我解释,快步迎出去。
我知道,渡边城有深不可测的黑社会背景,所以才会在商界呼风唤雨、予取予求。
如果寻福园别墅群还想在北海道继续开下去,就不能太得罪他。
我不想跟日本人打交道,于是慢慢踱到壁炉边,仰面看墙上的雕像。
青铜制品最鼎盛时期是在商周、战国、秦这段时间,无论材料发掘还是冶炼工艺,都已经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境地,所以才给后代留下了数以万计的瑰丽青铜国宝。
我估计不到这尊雕像的具体年代,但如果有以青铜铸人的成品,则肯定是在两汉之后的许多年里,毕竟东汉崩溃之前,青铜冶炼技术为帝王皇家所有,主要是做些祭祀用的钟鼎,或是兵戈刀剑,还没有用于人像雕琢的技术指导思想。
雕像手里的匣子应该是可以打开的,我伸出手,轻轻一掀,盖子应声而开。
盒子是空的,这并不出乎我的预料。
盒底和四壁雕刻着繁复的阴纹云头图案,密密麻麻地连成一片。
当然,翻开的上盖内壁,也是雕刻得满满的。
工人们的打扫工作,非常尽职尽责,即使是在盒子内壁上,也找不到一丝纤尘。
我没有再次听到水泡声,耳朵里却传来一个抑扬顿挫的中文声音:你们这幢别墅标准地形成了‘九头鸟挣命局’,凶险到极点。
一点六亿的价格,已经是它在市场上甚至是在日本本土上的极限——如果还不肯卖,那就等着留在手里,给主人做棺材好了……外国人说中国话,无论说得多么圆滑地道,总是带着某种异国腔调。
我扭头向外看,那个叫大竹的年轻人正在对着萧可冷指手画脚。
别墅布局的确凶险不假,明眼人一看就能明白,但这样的格局却是可以在主人的书房、卧房放置白鹤踏龟的青铜神器来破解。
若是破解得精到,厄局也能反败为胜,变成旺财、旺丁、旺家的好局。
说到风水、八卦、命相、阴阳宅这一神秘教派,全球所有的学说流派都发源于中国,这是毋庸置疑的。
特别是我们的近邻日本,更是不断地从中国国籍中拾人牙慧,然后更改标签、断章取义,变成所谓的日本阴阳风水学,简直是公然剽窃、滑天下之大稽的蠢事。
听到那个胎毛未退的年轻人,唾沫横飞地卖弄,我就气不打一处来,忍不住重重地哼了一声,右掌在壁炉上轻轻一拍,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花瓶里的雪白色满天星蓓蕾,被我这气发丹田的一掌震得一阵摇曳,落下了三四朵小花,随风飘落。
萧可冷绝对具备能屈能伸的大将风度,丝毫也不恼怒,始终面带微笑,听大竹嚣张地挥舞着胳膊叫嚷着。
嗯,客厅里……另有高手在吗?仍旧是中文,不过这次是那个手握折扇的男人开口了,他掉转扇柄,在大竹肩膀上敲了敲,示意他靠边站,同时向前走了几步,挡在渡边城身前。
四倍于市场估价的生意,的确很划算,但我首先要弄清楚渡边城要购买这一系列别墅的目的。
如果真正犟起来,别说是四倍,就算四十倍,我都未必肯卖。
壁炉里的木灰已经清理干净,炉架上又重新架好了干燥整齐的木柴。
想起昨晚的诡异经历,我到现在还是心有余悸:肯定不是幻觉!百分之百肯定!低头看了看腕表,我向两个日本女孩子问:刚才,谁替我把腕表拿上楼去的?一个耳边戴着红松石耳钉的女孩子举起右手:先生,是我,安子。
我终于发现了双胞胎姐妹的微小差别,戴红松石耳钉的是安子,戴绿松石耳钉的是信子。
除此之外,我看不出她们有任何差异,包括一颦一笑时的表情、嘴形、牙齿,唉,一模一样。
卷二《亡灵之塔》第一部诡谲别墅— 第 5 章 - 九头鸟挣命,一箭穿心局—那么,你替我调过腕表上的时间吗?记得昨晚它自己停了,停在八点二十分。
我疑惑地问。
没有,先生,我只是发现它在沙发上,觉得您会需要它,所以送上去。
安子老老实实地回答,眼神纯澈干净,态度毕恭毕敬。
她们姐妹的外貌都不是惊艳的那一类,但干净、整洁、温顺,让人觉得与她们在一起,舒心踏实。
手术刀这样的高手,无论相人择物,都有独到眼光,既然他相中了这姐妹俩用作仆人,自然不会太差。
我有些困惑:腕表在晚上八点二十分停止,又在早晨八点二十分重新启动;而楼上的落地钟却是停顿在早晨八点二十分——这些时间上的断落和接续,是偶然呢?还是必然?此时,我的手一直搁在壁炉凸出的台子上,手心里感到它出奇地冰冷,忍不住缩回手,蹲下身子,仔细地打量着壁炉内部,每块砖每块砖地仔细搜索。
用来砌壁炉的,是正宗的日本红黏土实心砖,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飞速发展的日本建筑业平均每天就会消耗掉二十万块这样的实心砖,一度造成日本境内泥土的大量缺失,令政府大为恐慌。
砖,很普通,无论是正面墙还是侧面墙,毫无异样。
地面上铺砌的青石板也很正常,相邻的缝隙整齐划一,每条缝都用白水泥细心填抹过。
我不想再问安子姐妹关于水泡声的事,省得把她俩笑得岔气。
既然来了高手,何不请出来见见面?握扇子的人提高了声音,大有咄咄逼人之势。
在这片国土上,日本人气焰嚣张是情理之中的事,这跟中国古话强龙难压地头蛇一个道理。
我冷笑着大步跨了出去,这是属于手术刀的私人产业、个人地盘,我们有权做任何事,可以在任何时候把任何不速之客赶出去。
下台阶时,我故意炫耀了一手八步梯云纵的轻功,十五层台阶、六米直线距离,我几乎是一晃肩膀便滑了出去,轻飘飘地站在萧可冷身边,把大竹吓了一跳,向后猛的退了一大步,满脸惊疑。
萧可冷的短头发夸张地飞扬起来,做了个敬佩之至的骇然表情。
好功夫!握折扇的人噗啦一声抖开扇子,亮出扇面上绘着的一长排五颜六色的日本艺伎画像。
迫于我的气势,他也向后退了半步,柳叶刀般的眼睛陡然瞪起来,露出恶狠狠的凶光。
寻福园是我的,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谈。
我轻描淡写地接过了萧可冷的担子。
这位是渡边城先生,这两位是猎命师九尾先生、助理金轮先生。
萧可冷微笑着,向旁边退了一步。
有生意做是好事,但也得一个愿卖、一个愿买才行。
九尾号称日本岛第一猎命风水师,金轮则是数界日本散打冠军,都是渡边城身边来头不小的人物。
林荫道上的气氛骤然紧张起来,因为这几个日本人来势汹汹,一上来就想压服我们,所以引起了我的巨大反感。
房子是大哥造的,他在猎命风水上的造诣,岂是几个小日本鬼子能窥到门径的?渡边城挥了挥手,侧过脸去假装欣赏旁边笔直高耸的白桦树,意思是一切由九尾出面交涉,仿佛跟我这样的小人物握手交谈,会折损了他的高贵身份。
九尾挥了挥扇子,故作风雅地笑着:这位,就是萧小姐提到的别墅新主人风先生吧?大家开门见山,这单生意,明摆着是我们老板便宜你。
想想吧,四倍于市价,足够你去札幌市或者东京市重新构建一座豪宅了。
合约已经带过来,现金也在车上,明智的话,大笔一签,一点六亿就是你的啦?扇子的反面,竟然是一句孔夫子的《论语》名句: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看来,九尾非但中文说得流利,更身负极高的华语文学素养,但他高声大笑时,双眼开合如刀,一看就知道绝非寻常善类。
我故意皱着眉笑着:一点六亿?的确不少,但是——九尾不屑地笑着:但是什么?我们老板早料到你们中国人会奇货可居——哈哈,后备厢里有只箱子,整整两亿美金,怎么样?五倍价格,做梦你都想不到吧?说完这些,三个日本人同时面露微笑,似乎已经十拿九稳地吃定了我。
两亿美金,五倍于市场估价,的确是已经足够打动人心。
我摸着下巴,做出垂涎欲滴的样子,向门外的车子望着。
汽车里还坐着几名黑衣人,应该是渡边城的另外保镖。
怎么样?天大的好事,乐傻了吗?哈哈哈哈……九尾嚣张地笑了。
日本人都迷信银弹攻势,过去他们的商业尖兵打开欧美市场时,就是运用了非常强大的银弹攻势,将欧美各国进出口部门的高官全部买通,才得以将电子产品潮水一样推入了那些国家的大小超市。
人都是有贪心的,或大或小,谁都没有例外。
金轮看似无神的眼睛,一直偷偷死盯着我。
两名武术高手相距很近时,都会感觉到对方身上散发出来的杀机。
我知道他绝对是个难缠的高手,相信他也能感觉到我的实力。
我犹豫着点点头,引得九尾一阵仰天狂笑。
萧可冷很聪明,只是淡淡地笑着,把手插在裤袋里,头顶的短发不听话地在北风里摇来摇去。
我回头向别墅主楼望着,既然渡边城能出这么高的价钱购买一幢命犯九头鸟挣命局的别墅,按照日本人的精明理财观念,若是寻福园没有重大秘密——他们才不会傻到这种地步。
令我困惑的是,房子从外观上看,真真切切是大凶的九头鸟挣命局。
大哥建了那么多别墅,偏偏住在这座最有问题的里面,到底是为了什么?越过别墅的二层楼顶,一直向后看,能望见一往无前刺向天空的尖塔。
别墅依山而建,所以从空中俯瞰的话,房子是建在一个圆弧的边缘,而这圆弧像是一张拉满了弦的劲弓,配以亡灵之塔这支锐利的长箭,可以随意射向环绕木碗舟山的任何一幢别墅——这个所犯的凶煞更激烈,乃是根本无法破解的一箭穿心局。
在亡灵之塔的控制下,居住在寻福园系列别墅里的人,无论主客,都会受这个布局的冲射,轻则天灾人祸,重则死无全尸。
风先生,可以签约了吗?或许你动作快一些,我们可以去西面的‘神头镇’喝杯清酒,交交朋友呢!九尾既得意,又有些意外。
之前萧可冷以种种理由推脱,一直没答应这单生意,渡边城一方肯定非常恼火,一旦签了,他们该是大喜过望才对。
我伸出了两个手指,在九尾眼前晃了晃,看着他眼里突然布满的阴霾。
什么意思?他合拢了扇子,眼睛眯缝起来,又细又长,带着杀机四伏的锐意。
我有个朋友,美国来的,寻福园别墅群,他能出到二十亿美金,也是现金,你说我该怎么办?我冷笑着,不停地把两根指头晃来晃去。
九尾的脸色立刻变了,倒退两步,扇子在左手心里敲得叭叭直响。
渡边城跟金轮的脸色也阴沉下来,但我并不担心,因为以我的武功造诣,还没把区区一个日本散打冠军看在眼里。
一箭穿心局,无法可解,除非把建筑物推倒重盖,而且地基的尺寸、进入圆弧的夹角等等都要经过复杂的罗盘计算,丝毫不能马虎。
我真的有些感到头疼了:大哥怎么会布这样的局出来?明摆着把自己逼入绝境吗?枫割寺亡灵之塔方向,升起了袅袅的白烟,并且有壮观宏大的钟声响起来。
我一想起仍然是植物人的藤迦,心里便掠过一阵悒郁。
当时,是我把她从金字塔的古井里救出来的,真希望自己能亲手让她活过来,因为我太想知道《碧落黄泉经》里的秘密了……二十亿?你确定?真难为九尾还能沉得住气。
我点点头。
五十倍于市价,渡边城应该望而却步了。
因为我从来都想过卖掉别墅,只是觉得日本人太嚣张了,才故意跳出来跟他们开个玩笑。
二十亿不是个小数字,急切间,渡边城要想凑够这个数字,至少得动用日本国库的财力。
金轮呸的向地面上啐了一口,伸出穿着高腰战靴的脚用力在地上搓着。
九尾冷笑着:风先生,二十亿美金拿来购买一幢身陷‘九头鸟挣命、一箭穿心局’的别墅,你朋友是个傻子还是疯子?他指向高耸的亡灵之塔,准备用猎命师的理论批驳我。
我抬手制止了他,不屑地昂着头:说到阴阳五行、风水猎命,你们日本人只配做中国人的孙子。
别说是‘一箭穿心局’,就算房子被置于‘十面埋伏局’、‘寒山夺命局’、‘气断五步局’之下,我自然有办法破解。
噢对了,身为‘日本岛第一猎命风水师’,你大概还没见识过中国古籍里的《鬼谷子神篇》、《梦入诸葛神机》这两部书吧——你们日本人总是这样,从别人家里偷些学问出来,自己还没参详透彻,就迫不急待地跳出来指指划划、为人师表,真是愚蠢!可笑!这番话令九尾勃然变色,眼睛眯成一条线,死死地盯着我。
我向萧可冷笑着:小萧,麻烦你,去给我朋友打个电话,就说不必二十亿,打个折扣,十亿现金便好了。
萧可冷知趣地点点头,向客厅里走去。
刚刚说过的那些风水布局,都是险中之险、绝中之绝,根本无法破解,就像一箭穿心局一样,我只不过是临急抱佛脚,拿来唬唬九尾而已。
命格风水这门学问,深不可测,绝不是十本书、八本书能理解透彻的。
要想在这一门学科里修炼出点门道来,没有天赋、没有十年以上的浸淫,是根本无法谈到领悟、成就的。
渡边城终于肯正脸对着我,不过下巴仍旧抬得很高,居高临下、趾高气扬地问:你朋友?是谁?哦——是那个跳梁小丑孙龙吗?他的中文也说得很流利,想必是近年来为了抢占中国的商业市场份额,突击学习的。
孙龙被日本人视为害群之马很久了,他不但高举抵制日货、抗日、反日的大旗,并且一直都在为截留日本商人生意订单努力,凭借自己的强大经济后盾,经常横刀杀出,把日本人已经敲定妥当的生意截到自己手里去,哪怕是明认着亏损也愿意。
渡边城撇了撇嘴角,不屑地嗤嗤冷笑:那个小子,有命买你的别墅,不知道有没有命来住。
风先生,聪明的话就签约,否则,你和你的朋友在北海道发生的一切意外,我们重工联盟概不负责,懂吗?他高傲地弹着指甲,眼神散漫,根本没把我这个名不见经传的中国人放在眼里。
我知道,重工联盟有日本山口组的黑社会背景,而且跟极端军国主义分子也有瓜葛,惹了他们,无异于跟这些暴力组织结下了江湖恩怨。
九尾有了主人撑腰,重新神气起来:听到了吧?北海道是山口组的发源地,你该知道在日本本土得罪了山口组是什么后果?听话,乖乖签了,搬家滚蛋!否则,让你血溅满门!话说到这个地步,已经是赤裸裸的威胁。
我沉下脸:这是我的私人地盘,要滚蛋也该是你们滚蛋!恕不送客!双方立刻说僵了翻脸,渡边城气哼哼地瞪了我一眼,转身就走。
在我们不断交谈的时候,金轮似乎一直在试图撩起袖子动武。
在日本土地上,任何一个日本人都可以嚣张跋扈,我其实已经下了决心,如果金轮忍不住动手的话,我第一个回合里就得狠狠地把他打倒甚至凶狠地致残——受日本人的气够多了,就算在日本国土上,也不必再无休止地忍耐下去。
从日本人不断巴结美国政府的实例上看,这个岛国上的每一个人,都是信奉强者为王的绝对真理。
就在此时,一阵呼啸的引擎轰鸣声在大门口响起来,随即是吱的一声轿车轮胎急刹车摩擦沥青路面的刺耳尖叫,接着,一个女孩子高跟鞋的哒哒声迅速响起,出现在大门口。
她身上穿着黑色的及踝长裙,脚上是透明水晶高跟鞋,上身则披着一件黑色的上好狐裘。
再向上,黑色的长发顺滑地披散着,直垂到肩膀,浓密无比,在阳光下像一匹跳跃反光的黑缎子。
她走得那么急,几乎是毫无方向感地对着渡边城直撞过来。
渡边城也走得很急,因为我的挑衅让他觉得自己的尊严受到了藐视,当然火冒三丈。
正对着走的两个人都低着头,眼看就要急促地撞在一起。
九尾斜跨了几步,挡在渡边城前面,迅速伸手,抓住了那女孩子的右腕,轻轻一带,顺势搂住了她的细腰。
女孩子呀的叫起来,向外挣扎着,无奈九尾搂得非常紧,轻薄地笑着:小妹妹,这么急去找情郎吗?身为渡边城的亲信,九尾、金轮的势力地位甚至已经超过了日本中级城市的副职行政长官,所以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如此放肆。
再有,他抓住的是个中国女孩子,理所当然地可以肆意轻薄了。
女孩子水汪汪的眼睛向我望着,惶急地涨红了脸叫着:放开、放开——门外,黑色丰田车里的四个保镖已经下了车,嘻嘻哈哈地看着九尾的放肆行径。
后来的这辆车,只在门口位置露着半个车头,车头是一个奔驰标志,还有一个奇特的全球唯一的水晶球——毫无疑问,那是华人大明星关宝铃的车子,而这个落在九尾手里的女孩子,就是关宝铃本人。
渡边城与金轮抱着胳膊,看着苦苦挣扎的关宝铃,饶有兴致地作壁上观。
忘记了哪位中日关系专家说过:日本人几乎是毫无人性的,在他们这个种族的男人或者女人身上,充满了各种各样复杂的兽性,但偏偏极少人性。
光天化日下调戏中国女孩子,而且是在中国人的别墅区里。
我沉声叫着:住手!其实,还没叫之前,我的身子已经急速地蹿出去,等到两个字出口,已经抓住了九尾的腕子,重重地一扭,咔嚓一声,先将他的腕骨捏碎。
同时,我的右脚已经伸出去,在他小腿上一勾,手脚同时发力,把他旋转着掷了出去,凌空飞出五米远,嗵的一声,重重地跌在大门口正中。
这一手,精妙无比地融入了日本柔道和道家沾衣十八跌的功夫,是在开罗城时,跟小燕切磋悟到的最新功夫。
天下武技,绝对都是息息相通的,所有的目的都只有一个——打倒、制服、杀死对手,唯一不同的只是下手时的轻重而已。
我恨透了刚才九尾说的滚蛋两个字,要知道,中国做为亚洲大陆的第一大国,其国民地位应该受到任何小国家子民的无比尊敬才对。
目前,中国大陆的周边国家,包括朝鲜、韩国、马来、越南、尼泊尔……等等,就连欧洲超级大国俄罗斯都对中国客客气气,不管这种客气和尊重是出自内心或者仅仅停留在表面上,至少都给足了中国人面子。
只有死性不改的日本人,无时无刻不在明里暗里叫嚣着军国主义、大和民族优秀论,并且毫不掩饰对中国人的鄙夷——我出手如此之重,只是替九尾的父母教育他做人的道理,免得这个狂妄自大的三十岁男人继续在歧路上荒唐地堕落下去。
九尾跌出去的同时,我的手已经扯住了关宝铃的衣袖,轻轻一拉,把她挡在身后。
金轮的右腿唰地踢了过来,并非日本传统武功,竟然是泰拳中的折竹腿法,从一米五左右的高度水平横扫,狠辣无比地踢向我的脖颈。
这种毒招,几乎是瞬间就想将我格毙的思路。
怎么说,日本也是个讲法律的文明社会,我不信他敢随便杀人。
当然,我不可能让他得手。
日本人学泰拳格斗有先天性的不足,东亚人的膝盖、臂肘、拳锋这三处地方的骨骼钙质积淀都没有达到足够的层数,于是导致硬度明显不足。
泰拳之所以攻杀凌厉,其杀招则全在这三处地方,举折竹腿法的例子来说,横扫的这一脚,只是攻势的开始,接下来的肘击、膝盖顶、拳锋封眼才是真正雷厉风行的杀手。
我只出了一脚,右脚脚尖轻飘飘地点中了金轮支撑腿的膝盖内侧,大概发出了十五公斤的戳刺力道。
金轮的高瘦身子陡然一震,无力地随着腿势空旋了一百八十度,竹竿一样的身子向后倒下去,叭的一声狠狠地跌在水泥路面上。
那一点,已经踢折了他的膝盖韧带,没有三个月以上的时间,是根本起不了床的。
门口的保镖愣了,足有十几秒钟后,才反应过来,撩起西服外套,一边向这边跑,一边从腰带上拔枪。
渡边城扬起两手,发现新大陆一样盯着我看了几眼,做了个撤退的手势。
保镖们乖乖抬起九尾与金轮,塞进丰田车的后座。
风先生好身手,不过你的武功再强,能挡得住山口组的冲锋枪和狙击步枪吗?你们中国人不是一直说‘识实务者为俊杰’?放聪明些,大家合作,少不了你好处的,考虑一下,OK?随即,他又向着惊魂未定的关宝铃,冷森森地威胁着:怎么?是你要收购寻福园吗?实话告诉你,这里——是我的,任何人敢在我的地盘里捞食,最后的结果,嘿嘿,不过是站着进来,横着出去……他的右手一直在轻轻抚摸着右耳上嵌着的一粒明珠,这个下意识的自恋动作,让我觉得有点恶心,虽然他的外貌算得上高大英俊,但男人在耳朵上做修饰,外加出奇的自恋,本身就是件诡异得令人作呕的事。
毫无疑问,他不单单是在威胁,而且说过的话一定能办得出来。
关宝铃双手捂着心口,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对渡边城的话没有丝毫反应。
我觉得有些抱歉,如果渡边城认为她是要抢购别墅的人,肯定会给她带来麻烦的。
卷二《亡灵之塔》第一部诡谲别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