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长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脑子保持清醒,如果能留住她,无论采取什么手段包括武力,都会确保找到苏伦。
没有帮手的情况下,我只有依靠这柄短刀了。
那么,带我进去,就算是死,我也愿意跟苏伦在一起。
这是我的真心话。
过去曾跟关宝铃同时被困在玻璃盒子里,最终九死一生地脱困,我相信自己有能力改变任何结局。
进去?如果地球人能随意进入的话,几千年来,岂不早就人满为患、尸骨堆叠如山了?放弃吧,你的身体里虽然蕴涵着某些特质,但你不是‘盗墓之王’杨天,所以,我帮不了你。
这是我最后一次出现了,你们不走,随之降临的只有疯狂杀戮。
她的身体倏地左转,快速逸出了我的视线范围。
短刀已经出鞘,借着挥刀之势,我把轻功发挥到极限,跃到树尖,连续向前纵跃着,把两人之间的距离缩短到五十步之内。
我能看到她的黑衣背影和后脑上勒着的黄金带子,那种感觉像是在一个腾云驾雾般的梦里,一切都是不真实的。
这柄刀的确赋予了我神秘的力量,但要想追上龙格女巫还是差得太远了。
我狠狠地在自己舌尖上咬了一口,一股浓烈的血腥气喷涌出来,兵解大法的威力发挥出来,体能瞬间提升十倍以上,五十步的距离立刻缩短为十五步之内。
龙格女巫骤然停步,双手一挥,一阵怪异的香气顺风而来。
我正处于全力追赶的状态下,竟来不及封闭呼吸,鼻子里吸入香气后,身子一软,踉跄着扑倒在对方的脚下。
你到底是谁?她蹲下身子,黄金面具闪着寒光。
我再次咬中舌尖,短时间内两次发动兵解大法会对身体造成难以预料的损伤,但我什么都顾不得了,只想留住她。
血腥气弥散在我的口腔、喉咙甚至全身的脉络里,我挣扎着站起来,伸手扶住侧面的枯树。
她惊讶地后退了一步:这种情况下,你还能站起来?难道你真的跟杨天是同一种人?刀还在我手里,提刀的手却软弱无力,无法举起来。
哪一种人?看在杨天大侠的面上,你能不能帮我一次?我希望能拖延时间,等待兵解大法的威力彻底驱散迷药的影响。
地球上的‘异人’——存在比例为四十万比一,一旦出世,必定能够影响到人类社会的发展。
在某些方面,你很像他,只是还没达到他那种高度。
龙格女巫仿佛陷入了动情的回忆之中,漆黑的眸子里现出一丝柔情来。
我想铤而走险第三次施展兵解大法,这是困境之中最不得已的下策,只是牙齿刚刚碰到舌尖,龙格女巫猝然挥手,拂过我的面颊。
迷香的气味增大了数倍,我感觉自己身体里的力量刹那间烟消云散,只有看和听的能力,其他什么都不能做了。
强弩之末,不能妄为,你的思想中有和杨天一样的狂傲血腥,都会逆天而行,但很遗憾,那种疯狂的举动,只会伤害自己,于事无补。
地球人把这种‘大无畏’的行为称为‘英雄义举’,但在我看来,真是太可笑了——我张了张嘴唇,吃力地打断她:你……也是地……球人,和我们没什么……两样……她的外貌和思想跟地球人如出一辙,只是武功、轻功更强而已。
我也是地球人?哈哈,要真的是那样就好了。
每个人都惧怕死亡,但跟有些事比起来,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生不如死,活着却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她的背后突然闪出了银色的刀光,如雷雨夜里的霹雳一般,先看见光,而后才听见一个女子的怒吼:斩!龙格女巫骤然不见了,向左侧高速移动的幻影闪烁出五颜六色的光芒。
虫——那是何寄裳的声音,第一声高亢愤怒,第二声却阴森浑厚。
她手里的缅刀啪的一声炸开,化作几千只振翅激飞的银色小虫,沿着龙格女巫的幻影追了出去。
空气中顿时充满了剧烈的血腥气和袅袅不绝的嗡嗡声。
我艰难地蠕动着嘴唇:留住……她……其实我明白,龙格女巫是留不住的,她的武功已经达到了神仙鬼怪一般的境界,我们仍旧是凡人,差距是一条无边无际的鸿沟。
五毒教的‘吸血虫’很厉害,真难为你隐居古寨十几年,还尽心尽力地养着它们。
还记得吗?当年杨天大侠曾经教导过你,既然被逐出门墙,就不要再碰那些毒虫,那些话,你都忘了吗?龙格女巫站在十步之外,银色小虫绕着她转圈飞舞,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球体,却不敢贸然出击。
何寄裳手里只有刀柄,陡然间倒转过来,在自己胸口上雷霆万钧般一击,发出撕心裂肺的厉喝:杀——一大口鲜血直喷出来,逆风形成血雾,罩向龙格女巫。
吸血虫曾经列为五毒教的十二大毒物之首,以人血豢养,以主人意念驱动,比苍蝇略大一点的虫体上携带着近百种叮人立死的毒药。
当何寄裳自残身体鼓动毒虫进攻时,已经是自身武功的极限。
龙格女巫再次飘动起来,但那群银色小虫始终追逐着她,直到连虫带人消失在丛林深处。
浑身麻痹的感觉又持续了十分钟之久,我才颓然起身。
何寄裳比我更虚弱,脸色惨白如纸,头发也凌乱地披散开来。
我们两个对望着,忽然各自凄惨地一笑,或许都在为竭尽全力仍不能留住龙格女巫而感到惭愧。
我已经尽了力,而且天哥真的说过,不许我再动用毒虫。
原来,再厉害的毒术都会过时的,这一次,我终于发现古寨里的人都已经与现实脱节了。
她抹去了唇角的鲜血,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眺望着龙格女巫退却的方向。
我把短刀放回袖子里,挫败感让自己无言以对。
回去吧,明天总会好起来的——何寄裳勉强笑着。
东方的天空已经泛白,我们互相搀扶着走进古寨。
小楼全部沉浸在黎明的山林雾霭之中,现在是弯弯曲曲的一片死寂,空气里只留着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我去换身衣服,接下来,咱们该谈谈宝蟾的事——古寨里的人已经死光,大概是上天在冥冥中给我的暗示,是我离开的时候了。
何寄裳踏进小楼,她每次提到死都会加重我的不祥预感。
几小时前,我站在这里打通了苏伦的电话,希望与失望迅速更替着。
下一步,真的能否极泰来吗?带着碧血夜光蟾回营地去,顺利穿过石隙?太多的挫败之后,我已经不敢把未来的发展想象成一条光明坦途。
思考再三后,我拨了顾倾城的电话。
电话只响了一声,她已经接起来:风先生,事情进行得怎么样?我调整着自己的情绪,淡淡地笑着回答:还好,正在跟何小姐谈,今天就能返回营地去,放心。
分开还没超过二十四小时,其间发生的惨事、怪事、诡异变化半小时之内都无法说完,所以我干脆全部保留,等到见面时再细说。
谢天谢地,还好、还好。
顾倾城长出了一口气,语气立刻放松下来。
幸好现在接通的不是可视电话,否则我脸上深重的苦笑一定瞒不过她的慧眼。
顾小姐,我昨晚偶然间打通了苏伦的电话——什么?怎么可能?顾倾城失声叫起来,这大概是每一个人听到我的话之后的必然反应,风先生,我安排了专人每隔半小时就拨打一次那个号码,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当然也从没有打通过。
你是怎么拨通的,她说了什么?我相信她的话,但事实也摆在面前,凌晨时的确与苏伦通过电话。
她被困在山腹里,找不到进出的门户,咱们只能先过了石隙再说。
你和卫叔小心约束手下的人马,咱们不能再无谓地损失人手了。
未来的路还长,过了石隙之后都不知道会遇到什么困难,我希望能保存更多的援兵。
顾倾城迟疑了一下:风先生,这一点,我和卫叔已经有了一致意见,请放心。
我们都要对方放心,但谁都不会放心的,各自都有满满当当的心事,最后只能心照不宣地挂了电话。
雾气越来越重,一直到了七点钟,东面升起的太阳才摆脱流云雾岚的遮掩,把阳光洒满古寨。
我的头枕在膝盖上打了个很短的盹,绝对不超过十五分钟,突然被鼻子里闻到的浓烈血腥味惊醒了,猛然抬头,向石阶下望去。
有个人匍匐在地上,旁边交叉摆着一支狙击步枪、一支速射机枪。
那是卡库的武器,趴着的人自然也是他,只不过他已经是个死人了,被大卸八块又摆得整整齐齐的死人。
尸体五步之外,一个中学教师一样的男人正弯着腰写大字,大道当纸、鲜血当墨,临时撕来的一大块衣襟当笔,一路写下来,全部是龙飞凤舞的鲜红大字。
侏儒临死,曾向卡库发出大卸八块的毒咒,现在真实应验了。
小楼里静悄悄的,想必何寄裳还没睡醒,我轻轻地踏下石阶,迎着那行血字走过去。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傀儡。
小兄弟,看看我这十个字写得怎么样?他抬起头,推了一下鼻梁上的老式眼镜,随手抛掉了带血的脏布。
十个血字错落有致,疏密洒脱,的确漂亮,但却是用卡库的血完成的,很明显是对我的挑战。
字是好字,你一大清早到这里来,不会只是为了写几个字活动活动筋骨吧?我压制住狂怒暴躁的心情,人死不能复活,替他报仇才是真正应该做的。
杀人写好诗,临风题好字。
风先生,得罪马帮的人没什么好下场的,我希望大家以后是朋友而非敌人。
无论是哪一路的英雄,来到这片大山里,我们都要尽一点地主之谊,所以风先生有什么需要的话,尽管开口。
他变得彬彬有礼起来,轻轻推了推眼镜,狡黠的眼神在瓶子底一般厚的镜片后面闪闪烁烁着。
马帮的人没有这么好心,主动请求和解,不过是暂时的缓兵之计。
卡库是我的朋友,他死了,至少贵帮要出一个人向他谢罪?你懂我的意思吗?是他杀了卡库,我只有亲手取他性命,才是对卡库的最大安慰。
杀不杀人已经无法由自己决定了,是别人在逼我动手,毫无选择余地。
是他冒犯马帮在先,他做过什么你也很清楚,对不对?傀儡师轻蔑地笑了,整了整衣襟,威严地咳嗽了一声,胭脂一早就通知过你,无论找到什么宝藏,大家合理分账就好了,不必弄得剑拔弩张的。
在马帮的山头,自然有马帮的规矩,谁坏了规矩,谁就得付出生命做代价。
你看,山里这么多枯树干草,势必需要很多肥料滋养,死掉的人恰好是最合适的草木养料,所谓‘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就是这个道理。
他很喜欢引经据典,与传说中傀儡师的说话方式一模一样。
你错了,这里是古寨,五毒教的据点之一,要遵守,也该遵守苗疆规矩——何寄裳走出小楼,就在石阶顶上,冷冷地反驳了傀儡师的话。
阳光驱散雾岚,给人带来融融暖意,但我知道,随之而来的将是一招判生死的对决。
傀儡师仰头看了看,摘下眼镜,在衣襟上轻轻擦拭着:苗疆有什么规矩?不过是杀人者死、以血还血罢了,在你们眼里,江湖就是一个刀来枪去的角斗场。
所以说,孔夫子、孟夫子都教导后辈要认真读书,不止一次地告诫后人,‘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你们苗疆的人,根本就是不学无术、胸无点墨,连大汉民族的优秀文化都摒弃门外,只在穷山恶水里抱残守缺。
唉,我早说过,苗蛮族类,只配刀耕火种于南疆,被社会永远遗弃,即使勉强出现几个有用的人物,也被无知的族长耽误了。
他的语气,如同慈祥的师长见到了失学的孩子,语重心长地施以谆谆教导,务求以诲人不倦为己任。
你该上路了。
何寄裳冷笑。
人人都要上路,结束了这里的事,我的确该上路了。
傀儡师重新戴上眼镜。
我看不出他身上藏着重型武器,只是眼珠每一次转动闪烁,似乎总藏着某种不可告人的秘密。
何寄裳骤然撮唇呼哨,哨音高低起伏三次,犹如林间布谷鸟的纵声歌唱。
那些已经毫无人声的小楼里倏地涌出无数条青红相间的长蛇,盘旋卷地而来,一瞬间已经把傀儡师围住。
风,你先上来吧,蛇群喜欢慢慢享用它们的早餐。
何寄裳向我招了招手,腕子上的银镯在阳光下熠熠闪光。
看过了五角星芒大阵里的蛇海之后,五毒教的蛇群已经无法给予我恐怖之感,缓步上了台阶,站在何寄裳身边。
傀儡师在蛇群中孤零零地站着,看上去并没有惊骇失色的感觉,忽而垂头凝视着自己写下的血字,一字一句地念着: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傀儡。
转眼间,那些字、卡库的尸体都湮灭在蛇群中,长短不一的蛇全部昂扬着扁平的颈子,鲜红的蛇芯贲张吞吐着。
傀儡师是永远不死的,你们知道吗?游动最快的蛇已经绕住了他的脚踝,周遭十五步方圆的地面上全部是蜿蜒游动的毒蛇,此时再想逃走为时已晚。
去向蛇神说吧,没有人能永远不死——何寄裳笑了,她是毒蛇的主人,深谙蛇性,当然能想象出傀儡师的下场。
嚓的一声,我拔出了短刀,刀身上的星星在阳光下闪耀跳跃,如同十几颗一刻都不安分的灵魂。
傀儡师,你还有什么遗言吗?我盯着下半身缠满毒蛇的敌人。
卡库的死,让我胸膛里的愤懑提升到极点,几乎无法自控。
在这片古老的西南边陲山林里,人性的丑陋点暴露无遗,每个人都以杀人为乐趣,竞相比拼杀人手法的诡奇。
侏儒和卡库同样被大卸八块,但前者是自愿以死下咒,后者却是无意中为了救我而卷入这场战斗的。
他跟我同时动手杀了胭脂,祸根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种下的。
我承认卫叔统领的队员中仍旧不乏藏龙卧虎之辈,但卡库的死真的是一个巨大的损失,他所拥有的精妙狙击枪法,能够在很大程度上扫清前路上的障碍。
不死的人,永远没有遗言,也用不到遗言。
傀儡师的样子看起来很是古怪,胸口以下,全部挂满了盘旋游走的毒蛇,再有几秒钟,就会彻底淹没在蛇群里。
何寄裳冷笑:好吧,反正你在这里死了,马帮的人也不会太伤心,这本来就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
我说的,不是他——我向何寄裳身后猛然挥出一刀,一个穿着灰色衣服的影子倒翻出去,以最不可思议的变幻身法避开了这次攻击,不过却在何寄裳脚边留下了自己的一条手臂。
影子极其枯瘦,佝偻着背,竟然是一个天生具有残疾的独臂人。
地上断落的,只不过是一条不会流血的假臂。
你怎么知道我在那里?年轻人,现在看来,你比我想象的要聪明一些,呵呵呵呵——影子笑了,他有一张蜡黄的脸,眉尖、唇角都向下耷拉着,即使在大笑的时候看上去也像愁眉苦脸一般。
你无法掩盖住自己的影子,何小姐一个人,自然不会有那么臃肿的影子投在地上。
再说,你到达古寨的第一夜,已经露过面了,借躲在暗影里抽烟吸引我们的注意力,对不对?当时,我跟何寄裳都注意到了暗影里的烟头火光。
那人仅存的左手里握着一支半尺长的黄杨木烟斗,正是我在黑暗中看见过的东西。
我又何须吸引什么人的注意力?只不过是杀人累了,结束后抽一袋烟提提精神而已。
在我眼里,如何杀人并不重要,当我做了决定要杀某一个人的时候,他已经是个死人了,今日不死、明日不死,也不过是在苟延残喘而已,譬如你、你们。
他把烟斗伸进口袋里,再取出来时,已经装满了暗褐色的烟丝。
我累了,唉,最近每次杀人之后,总会感觉到累,你们说,这是不是一种病态?他凝视着烟丝,三秒钟之内,烟丝竟然缓缓自燃,冒出点点火星来。
你才是真正的傀儡师,其他的人只是你的傀儡。
江湖传言最是害人,每个人都知道傀儡师是个外表木讷严肃的中年人,行为举止呆板可笑,但却忽视了那些话的真实性。
是,我是傀儡师,只有面对死人的时候,才会暴露本来面目。
他惬意地吸了一大口,然后从齿缝里、鼻孔里缓缓喷出一团乳白色的烟雾。
就在那团烟雾渐渐扩散在空气中之后,何寄裳毫无征兆地倒了下去。
我说过,傀儡师是永远不死的,死的只是他不愿意看到的敌人。
小兄弟,下一个,也许是你,不过我今天真的太累了,不想继续杀人,算你运气好。
他又在吸烟,神情古怪,看不出悲哀还是得意。
我还有选择吗?我淡淡地笑了。
杀戮已经开始,除非所有的人都倒下,这个奇怪的轮回才会彻底结束。
我竭尽全力地发出了一刀,抱着必死无疑的决心,把所有牵挂抛在脑后,全部思想都贯注在手中的短刀上。
逾距之刀并不是人人都能发出的,我只求用心出刀,把自身武功发挥到极限,结果如何并不重要了——刀尖贯入傀儡师的胸口,毫无阻碍地直透后背,我握着刀的右手也跟着陷入了他的胸膛里。
这是……什么刀法?速度会那……么……快?烟斗仍然衔在他的嘴角,满脸的蜡黄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诡异的潮红,由脖颈至脸颊、从脸颊到额角,红得像一枚熟透的巨大草莓。
第六部 天梯迷踪— 第 6 章 - 万种深情,终成灰飞烟灭—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人是永远不死的,迷信永远不死的人,往往转瞬即死,化为飞灰随风湮灭。
我抽回了那柄刀,星星依旧闪亮,锋刃不留一丝血痕。
傀儡师颓然跌倒,身子下面流出一道紫黑色的血迹,弯弯曲曲地沿着石阶流下去。
那是真正的‘逾距之刀’,突破时间与空间限制的至高无上刀法——我原以为世间只有天哥能拥有这种超凡的力量,没想到你也能……哈哈……你也能……何寄裳挣扎着坐起来,眼神中混合着惊喜与绝望。
我抢过去扶她,她猛地举手制止我:别过来,我身上有毒,二十五种……毒一齐发作,这是我死的日子,其实我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从她唇角滑下来的血已经变成诡异的墨黑色,在白衣上溅落为一幅诡异的图画。
‘盗墓之王’杨天绝迹江湖那么多年,小兄弟,你又是谁?怎么能参悟透彻他的刀法?傀儡师的嗓子里不断发出皮球泄漏一般的嘶嘶声,那是中气不济、真元涣散的迹象。
终生练武的人,只有临死前的回光返照才会出现这种情况。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血一直落在石阶下的大道上,向蛇群缓缓淌过去,忽然长叹:知道真相也没什么意思了,这一次,我怕是真的要死了,小兄弟,最后我只想求你一件事,告诉我你的名字,我总得知道自己死在什么人手上,求求你……每说出一句话,他的嘴里都会涌出一小口鲜血,无力地落在前胸上。
烟斗在他脚边三步之外,他艰难地单手撑地向前移动着,看样子是要拿回自己的烟斗。
作为西南马帮的第二号大人物,最后落得这样一个下场,大概任何人看了都要感叹世事无常,都会抢上一步,拾起烟斗递回他手里。
人人都有恻隐之心,特别是当对方即将死在自己手上之前。
我不敢向前,反而向后退了半步,淡淡地一笑:你已经用‘大卸八块’的死咒杀了卡库,还想‘泣血落咒’连我一起灭了?何寄裳在我身后哈哈大笑: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傀儡师,你的那些鬼魅伎俩在我们面前没用的。
他是谁?能够继承‘盗墓之王’杨天衣钵发出‘逾距之刀’的,还会有谁?傀儡师终于拿到了烟斗,嘴角抽动着,迷惘地接着何寄裳的话尾反问:还会有谁?他的兄弟?子侄?天下英雄,都想追随他练成那种刀法,却没有一个人成功,小兄弟,告诉我你的名字,告诉我——说到最后,他声色俱厉地盯着我,愣怔了一秒钟,眼眶里陡然淌出两行鲜血,沿鼻梁两侧缓缓滑下,还没流到唇角,身子便缓慢后仰,紧握烟斗的那只手也无力地摊开。
烟斗落地,再次弹起来,翻滚到石阶下去。
石阶下的人发出一声惨烈的怪叫,转身拔腿飞奔,浑然不顾满身缠着的毒蛇。
他只跑出寨门五步,又是一声凄厉的大叫,一头栽倒,抽搐了几下就不再动弹了。
最先咬中他的,是一条青红五步倒,你看,不多不少,出寨门恰好五步。
何寄裳的精神开始好转,把小指含进嘴里打了一声低沉的呼哨,像是傍晚时母亲召唤贪玩的孩子一般。
蛇群一阵骚动,四散分开,重新消失在来时的小楼里。
我也要死了,五毒教的人自小便要在五脏六腑之间种下二十五种毒虫的卵,凭借它们的力量安然无恙地与任何毒虫为伍。
傀儡师的幻术几乎到了神乎其神的地步,刚刚引发了虫卵的力量,我自身的力量已经无法克制它们,再过几小时,毒虫就会——不必她详细解释,在她的左侧太阳穴上便发生了一件诡异的事:一条青筋陡然鼓起约一厘米,汩汩跳动着,仿佛有什么东西要破体而出一样。
还有什么办法能挽回吗?我的心正在逐渐下沉,她是大哥的女人,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死。
这是……五毒教徒的宿命,同样的话,天哥也曾问过我……可惜每一个人都要坠入宿命,以毒杀人,最后自己也毒发身亡……她的颈下有三条青筋同时迸跳起来,每一条里都有一个豌豆大的红点在缓缓蠕动着。
她先从口袋里抽出手帕缠住手指,又垫着手帕取出一只银色的金属匣子,托在掌心里:这个给你吧,我知道你需要……宝蟾,不要打开,毒虫感应到它的力量自然会远远地逃遁……如果有一天能见到天哥,就告诉他,我……我……我接过这个扑克牌大小、厚度约一寸的匣子,谨慎地放入口袋里,再不放心地从外面拍了拍。
为了得到它,从昨天到现在,已经有太多的人送命了,其中包括年轻的飞月。
何寄裳的眼神逐渐涣散,唇角的黑血流干了,额头、颧骨、颌下到处都有青筋跳起来,那些红点的蠕动速度也加快了数倍。
跟我来吧,我还有东西要交给你——她挺腰站起来,走向小楼,一阵风拂过,满头的青丝忽然飘落了大半。
我不忍心再看,低头跟上去,踏上小楼的楼梯以后,眼前每一层阶梯上,都留着何寄裳带血的鞋印。
古人有步步生金莲的佳话,但这一次,每多一枚鞋印,她的生命便要缩短一寸,直至最后的终结。
从一楼到二楼,总共十七级台阶,鞋印越来越淡。
风,你知道吗?当年天哥建造木楼时,我刚刚十七岁,这座小楼见证了我所有的青春岁月,真的希望在死之前,再看到他,再看到那个襁褓中的婴儿……她走进秘室,左手依旧垫着手帕,从电脑旁边的暗格里取出那张水蓝的照片,举在眼前凝视着:英雄美人,相得益彰,不知道天哥现在过得好不好?环顾空荡荡的小楼,对于这个大哥曾经生活过的地方,我也感到丝丝留恋。
风,你到底是谁?你是不是就是当年襁褓中的婴儿?你跟天哥到底有没有关系?何寄裳腰肢一晃,倏地冲近我,想要抬手抓我的腕子,又硬生生地忍住。
此刻,她是全身带毒的人,接触到哪里,就会把毒素传到哪里。
回答我,回答我——她的绝望化作眼泪,冲洗着先前流下的黑血。
我挺起胸膛,一字一句地清晰回答:我是他唯一的弟弟,杨风,也就是当年襁褓中的婴儿。
自从手术刀死后,我已经很久没在别人面前承认自己的身份了,说到这个杨字,一股异样的陌生感觉在心里油然生起。
果然是你,你看着我时的眼神与那时候相比一点儿都没变,仿佛能一直看到我的心底里去。
你的侧影,跟天哥那么相像,我真的很想有一天死在他的怀里,这个奢望今生也不会达成了……她喃喃自语着。
楼外的风从来就没有停息过,此刻越来越凛冽,令这石阶上的小楼时刻都有高处不胜寒的凄惶。
如果大哥站在这里,会做什么?又能做什么?有股热辣辣的液体倒灌入鼻腔、喉咙里,我知道那是自己流不出来的眼泪,又咸又涩又辣地滑进自己身体里。
再过几秒钟,她握着照片的手也变得漆黑如墨,也许接下来改变的会是她的脸。
风,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我不想让别人看到我死的样子。
这张照片是我从天哥口袋里偷来藏下的,如果有一天你见到他,替我说声‘对不起’,偷走了他最珍贵的东西——我接过照片,何寄裳立即做了个快走的手势,转身走向栏杆边。
回到吉普车边,我再次隔着衣服按了按盒子,有了它,很快就能驱散蛇阵,穿过石隙了。
未来的路还长,不过解开了目前面临的这个巨大的死结,总是值得庆幸的。
发动车子,踩下油门,我头也不回地奔向来路。
何寄裳会怎么样?毒虫反噬的下场奇惨无比,我不敢想象何寄裳那样的美丽女子会变成什么,只是专心致志地把握着方向盘,急速向前狂奔。
也许我是在刻意逃避某个结果,任由何寄裳落到这个最终结局,我感到对不起大哥杨天,但我又做错了什么?如果苏伦不到西南边陲来,是否就不会牵累到何寄裳的古寨?也就不会发生这么多屠戮事件?世界上没有如果,一个都没有,苏伦也不是错误的根源所在,我只能默默地承受所有的结局。
苍天在上,厚土在下,小女子苗疆五毒教何寄裳,今生被教规所拘,身怀毒虫,不能得遂所愿,死后愿意化为齑粉碎末,坠入六道轮回,为鬼畜、为牛马、为蝼蚁赎我生前罪孽。
总有一天,要嫁给‘盗墓之王’杨天为妻,七生七世,不离不弃,代代厮守。
痴心一片,碧血可表,报请天地共鉴——天哥——天哥——天哥——转过一道山嘴后,古寨方向蓦地传来何寄裳撕心裂肺、惊天彻地的长啸,字字句句清晰传入我的耳鼓,中气充沛之极。
我知道,那是邪派中的天魔解体大法,拼尽气血做最后一件大事。
临死之前,她在叫大哥的名字,叫声激起山谷的回音,一遍一遍来回震荡着:天哥、天哥、天哥……她只叫了三声,天地之间却仿佛有几百个人一起纵声大叫一样,久久不绝。
我忍不住在疾驰的车子上直立起来,呼啸应和着何寄裳的声音:大哥、大哥——那个方向随即响起一道剧烈的爆炸声,从后视镜里能够清晰地看到,何寄裳的小楼已经陷入了大片大片的火海,石块、木头满天乱飞。
我猛地踩了刹车,口袋里的匣子一荡,撞在方向盘上,发出叮的一声脆响。
也许这是必然的结果?当一个人意识到无法收场时,便用惊天动地的大爆炸来结束一切?我猛然抱住头,伏在方向盘上,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何寄裳绝望的表情越来越深地镌刻下来。
接二连三的爆炸声令附近的地面都在恐怖地震颤着,我再没有勇气回头去看,古寨、五毒教圣女何寄裳、大哥曾经住过的小楼都消失了,变成山林里普普通通的泥土碎屑,与岁月同朽。
一股热辣辣的眼泪在我眼眶里打转,很难相信风姿绰约的何寄裳就这么一刹那间走向死亡,连同她曾年轻的过去、对大哥的刻骨思念还有我们共同看到的大哥的虚幻影像。
足足有半小时时间,我全身僵直地伏着,身心俱疲。
山林里的飞鸟走兽奔逃引起的喧嚣声停了,爆炸的余波也全部过去,再回头看,原先古寨的位置已然被一个裸露的石坑所代替,像是山坡上骤然出现的诡异伤口。
我梦游一样重新发动吉普车,眼前金星乱冒,勉强支撑着前进。
丁零零、丁零零、丁零零——刺耳的电话铃声响了十几遍,我都茫然不觉,直到它第二次震耳欲聋地响起来,我才腾出左手,摸索遍了衣服口袋找到它,木然按下了接听键。
顾倾城焦灼的声音立即传出来:你怎么了?为什么不接电话?我想回答她,但嘴唇干裂,喉咙也火烧火燎地疼起来。
有一个不知是好是坏的消息——席勒苏醒了。
她大声地倒吸凉气,顿了一次,才把这句话说完。
什么……我舔了舔嘴唇,一股淡淡的血腥气传遍了舌尖上的味蕾,游离不定的思想正慢慢安顿下来。
顾倾城提高了声音:席勒醒了,我想他能告诉咱们苏伦是怎么失踪的,不过有件事更加严重——他已经出现了‘回光返照’的预兆,所以你需要尽快赶回来。
嗯,要不要我派人回去接你?你还好吧?我的脑子里再次嗡的一声,眼前金花飞舞,下意识地一脚踩下刹车,免得滑入侧面的山涧里去。
轮胎摩擦山路发出哗的一声,尖锐刺耳之极,顾倾城骇然惊叫起来:怎么了?可是你的车子出了什么问题吗?她很关心我,但在队员们面前时,会巧妙地隐藏自己的感情,绝不随意流露出来,这一点,要比飞月高明得多。
一想到飞月,我的心犹如被十几根钢针同时刺中,连身子都疼得蜷缩起来。
飞鹰……有没有苏醒?飞月死了——我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现在虽然拿到了‘碧血夜光蟾’,却是一次彻头彻尾的失败行动。
我无法向任何人交代飞月的死,最不敢面对的就是飞鹰。
怎么?到底——顾倾城急促地停止了自己的询问。
人死了,再问原因,只会浪费时间,贻误战机。
等她再次开口,已经换了淡然的口吻:没有,只有席勒醒了,卫叔正在向他体内灌输真气,现有条件下,他的死几乎是必然结果,我们没有其他办法。
顾倾城黯然低叹,一个濒临回光返照的人距离死亡仅有半步之遥,天下第一流的神医都无能为力。
我正在往回赶,一小时后能到……舌尖麻嗖嗖的,我不敢第三度发动兵解大法,那样无异于饮鸩止渴,但是此刻体力下降到了极点,山路又崎岖难行,很难支撑下去。
风先生,我在驾驶台右面最底下的暗格里放了一些口服药物,或许可以帮你提神醒脑。
当然,它们只具有轻微的成瘾性,并非毒品——顾倾城语气十分迟疑。
我第一时间伸手拉开暗格,里面是个红色的塑胶盒子,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六粒透明的药丸,与日常服用的保健鱼肝油丸一模一样。
别怪我这么做,探险过程中谁都会有体力不支的时候,我只是准备——她的话没说完,我已经撕开盒子,把六粒药丸一齐吞进喉咙里,一股难言的辛辣气息直冲喉管。
过了几秒钟,整个胃部也火辣辣地燃烧起来,犹如误食了全球排名第一的魔鬼辣椒一般。
等这股剧烈的辣劲过去,我抹掉额头上的冷汗,精神果然振作起来。
我感觉好多了,马上回去。
丢下电话,我立即发动引擎,油门直踩到底,向前猛冲。
席勒的消息对我们至关重要,至少他会说出失踪事件的来龙去脉,我希望早一秒钟看到他,虽然在北海道时非常讨厌对方。
山崖和树木不停地从两边向后飞过,我进入了极度亢奋的状态,速度表的指针不断攀高,根本没用到一个小时,提前二十分钟看到了营地里冒出来的炊烟。
顾倾城站在营地入口处等我,隔着几百米便摇动着一面红色的旗帜向我打招呼。
车子在她身边嘎吱一声停住,根本来不及熄火,我已经纵身跳下来:他在哪里?还活着吗?这些荒唐而突兀的话,若放在平常环境里,一定会引人发笑,但现在她和我都毫无笑意,连一个字的废话都没有。
在,走。
她牵起我的腕子,向里面第二座帐篷直掠过去,这时才见缝插针地加了一句,你好吗?我只笑了笑,嗓子眼里焦渴得像要冒烟一样,一进帐篷,首先看见侧面桌子上的一大杯水,忍不住探手抓过来,就要向嘴里倒。
那种药丸像是效果最猛烈的干燥剂一般,四十分钟内已经抽干了胃里的所有水分,现在我只希望跳进一个冰凉清澈的大湖里,仰面朝天喝个痛快。
不行,你现在不能喝水,得等药效过去,否则会把五脏烧烂。
顾倾城按住水杯,脸上突然现出极度痛苦的表情,按在杯子上的手指也在微微颤抖着。
我猛地吸了一口气,两臂肌肉一阵僵直,缓缓地放下水杯。
世界上没有免费的午餐,那些药物的特效与毒性一定会成正比。
顾倾城翻起手腕看了看表,歉意地笑着:还有半小时,药效就能过去,那时候,就算把营地里的淡水全部喝掉,都没人拦你。
坐在帐篷一角的卫叔突然轻咳了一声:风先生,你能回来就太好了,这位席勒先生的身体到了朽木难支、油尽灯枯的地步,我的功力很难传入他的‘膻中’、‘丹田’等中枢脏腑——他的身边是一张仓促间搭起的行军床,白色的床单凌乱铺着,席勒侧向躺着,蜷着腰,像一只疲倦的龙虾。
卫叔的右手一直搭在席勒的后颈上,自己也是满脸倦容。
从顾倾城来电话到现在,已经过了近一个小时,任何人这样连续不断地替别人输送内力,都是一件极其辛苦的工作。
我走近床前,拂开席勒额前湿漉漉的乱发,左掌试探着贴在对方的太阳穴上。
假如无法从颈后大椎穴传送内力进去,我还可以从两侧太阳穴、头顶百会穴着手,只要他是个正常人,就一定能够依靠我的内力生存下去。
席勒慢慢睁开眼睛,眼珠滞涩地转动了几次,虚弱无力地叫了一声:风……风先生,又见面了……他脸上勉强堆起微笑,依稀还能看到原先骄傲不可一世的样子,只是几周的昏迷下来,头发、胡子疯长,如同荒芜许久的耕田,毫无神气可言。
对,又见面了,苏伦去了哪里?你还有印象吗?我加快了气息输送速度,通过太阳穴刺激他的脑部活动,让他能变得更清醒一些。
这些话,顾倾城必定也早就问过了,因为这是任何人看到他苏醒后唯一关心的事。
席勒摇摇头: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那些事都记不得了……抱歉……他的唇也干裂了,有淡淡的血丝渗出来,动了动肩膀,想要挣扎着坐起来。
以他足够强悍的身体素质,就算昏迷再长时间,也不可能羸弱至此,我相信在苏伦失踪的时候,他一定受到了某种神秘力量的打击,才导致身体严重受损。
我拍拍卫叔的肩膀:让我来吧,请先去休息一下。
第六部 天梯迷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