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2025-03-30 06:27:00

大腹便便的严大浦背着短短的手,领回了两个小伤兵——孙隆龙和小町被绷带缠着胳膊、脑门,胶布贴着鼻子、脸蛋……模样即可怜又可笑。

严大浦得意的神情,就像个大功臣:部长大人,我奉旨把这两个小笨蛋,完璧归赵了!曾佐总是很刻薄:残璧归赵。

秋姗有点儿担心小町破了相,非要揭开胶布看看伤口,结果是搞得丫头片子又一阵吱哇乱叫……紫姨既没有一句褒奖,也没有一句安慰的话。

只是打发秋姗到后面的院子接着琢磨去——其他人都不知道紫姨叫秋姗去琢磨什么?过了一会儿就跑去一看——秋姗正跟后院一间放杂物小房的门过不去:小门被从门框上反复地推开、关上……好好的一个大美人儿,被各种脏东西弄得灰头土脸。

所有人都觉得这个场面有点儿……古怪。

只能是习惯地认为,紫姨下的命令,自然就有紫姨的道理。

暗自心想,幸亏这差使没被自个儿摊上,秋姗倒霉,这回让紫姨点了她的将。

看了没几分钟,便索然无味地各自散去。

只有曾佐站在紫姨的轮椅边上,有点儿怜悯地看着秋姗……站在一旁打下手的小末儿和何四妈,因为秋姗的毫无进展,一个个已经愁眉苦脸、痛苦不堪了。

何四妈拍着围裙上的土:秋大夫,俺得去做晚饭啦。

不能陪您在这玩儿了。

秋姗哀求:别走啊——再等一会儿,准成功……紫姨突然没事儿人似的,抱着她的小狗子叫道:秋姗,过来给我点支烟,你也抽一根儿,解解乏——秋姗只好走到紫姨身边,为她擦着了一根洋火儿,刚送到紫姨鼻子跟前,就被她使劲儿一出气,吹灭了;秋姗再划着一根,还是被这个不安好心的老太太,鼻子一出气,又给吹灭了……如此反复了四、五次,秋姗满脑子自己的试验问题,只是下意识地重复着擦划洋火儿的动作。

然而,就在洋火头儿燃起的瞬间,一种极为微妙的感受,从指尖传递到了大脑神经的深处……我乏了。

曾佐,推我回屋去吧——紫姨总算是让秋姗为自己点燃了香烟。

然后,扔下灰头土脸一筹莫展的秋姗,在曾佐的陪同下,扬长而去……秋姗一屁股坐在地上,点燃了一支紫姨留给自己的烟卷儿……小末儿满脸歉意地还站在一旁,傻乎乎地搓着自己的双手,看着秋姗。

秋姗没好气地对他说:从早上到这会儿,你也饿了吧?自己到厨房去弄点儿吃的,就别陪着我‘玩儿’啦!小末儿愣了一会儿,真的转身走了。

过了不多久,端来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面条。

他还给秋姗拿来了一大包洋火儿,拆开来,里面足足有二十小盒。

见秋姗脸色不好看,有点儿紧张地报告说:这一大包洋火儿,是紫姨让您在这儿慢慢……擦着玩儿的。

面,是我……我给您做的……秋姗犹犹豫豫地接过那碗面条,慢慢送到嘴里……随之就发出了由衷的赞叹:唔——真香!真好吃!比四妈的手艺还棒!小末儿憨厚地笑了:我在面店当了快六年的伙计。

后来的两、三年,都是我掌勺呢!小末儿,你跟露露洋服店的陈姐,到底是怎么认识的?我在南城张记面店当伙计的时候,陈姐有的时候过来吃碗面。

她也喜欢您现在吃的这番茄鸡蛋打卤面。

前几年,我经常看见她……小末儿对那位不明不白葬身火海的女裁缝陈姐,始终怀着亲切的念想……当时,陈姐每次出现在简陋的张记面店,总是狼吞虎咽地吃着面。

看她吃得那个香呦,小末儿就想,这位大姐……真是饿坏了。

有一次,陈姐抬头见小末儿正盯着她的手发呆,不好意思地笑笑,说:你傻看什么?看我这手指头老是缠着布条子不是?我们做裁缝的,捏针的手伤得厉害……见不得人哩!小末儿尊敬地望着她说:大姐也是个吃苦的人呢!陈姐不无自豪地说:有个弟弟在上大学堂哩——从学费、书费到吃穿用度,全是我供着。

指望他毕业以后,干出一番大事业,那我也就苦到头儿啦。

小末儿自知自个儿的表达能力有限,他结结巴巴地把自己记忆中的那些情景说出来后,发现这位秋姗大夫走了神儿……唔……小末儿,我再问你,当时你推开露露洋服店的门时,有没有感觉到什么异常?小末儿没有听懂:‘异常’?就是跟平常……不太一样的感觉?‘感觉’?就是……感觉嘛!比如说,门特别重、特别难推开,等等——‘等等’?你真是——反应迟钝!‘迟钝’?小末儿就是这样,愚蠢地重复着秋姗问话中的一个个词汇,把秋姗气得真恨不得把面汤一下泼到他的脑袋瓜上去:亏得你还会做这么好吃的面,简直是蠢得没药可医!难怪不被人家算计死呢。

小末儿努力搜索着记忆:推门的时候,好像觉得……觉得陈姐的房门,有一点儿……秋姗生怕面前这块终于就要开窍的木头,重新失去了悟性:有一点儿什么?快说、快说呀——小末儿支吾了半天:好像是有一点儿……紧。

秋姗陷入了深思:紧?紧……她又开始一根接一根地擦洋火儿……小末儿目不转睛地看着小火柴棒儿扔了一地,心疼得直眨巴眼睛。

等屋里的那帮人吃饱喝足,重新一起来到后面那间小杂物房门前时,眼前的景象把大家吓得目瞪口呆:小末儿猛地一把推开门扇……呼——的一声,小杂物间里霎时烟腾火冒!只见秋姗狼狈不堪地从烟火中冲了出来:快!快——你们快帮忙把火浇灭呀!孙隆龙一个箭步上前,猛地抓住小末儿的衣领。

人家正提起事前准备好的大桶,也被他把水都给弄洒了……小末儿!你想把她也烧死吗?小末儿可怜巴巴地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好一个劲儿地用眼睛向秋姗求援。

秋姗从孙隆龙的手中解脱出小末儿,微笑着摸摸他剃得短短的脑袋:就是这种感觉,对不对?‘面条师傅’小末儿?小末儿面露出由衷的钦佩,他当众弯腰便是一个大躬:秋大夫,敢情你们读书人,就是聪明。

推门时,真跟那天晚上的……‘感觉’,对,就是您说,感觉可是一样一样的啊!其他人还没有完全省悟过来,秋姗和小末儿这是玩儿的什么火?紫姨独自轻轻鼓起掌来:秋姗,好样的!我说你能琢磨出来,你就能琢磨出来。

早晚,他们都会给你再鼓一次掌。

这会儿,快到我的洗浴室去,四妈已经把热水和换洗衣服都给你备好了……看看我们俱乐部的大美人,把自己都给弄成花猫儿啦!紫姨这间小牌室的窗户,悬挂着厚重的金红色丝绒窗帘。

需要打开它的时候,拉动窗户旁边环形的绳子,帘子就会巧妙地以波浪的形式向上收起,露出靠外边一层半透明的麻纱帘子……这是一间外国人常说的所谓美室。

女主人母女和牌友们相聚围台而坐,手中却没有发牌,因为他们在等待比玩儿牌更加吸引人的事情。

终于,紫姨听到了什么:我们的客人,来了。

她示意小町推着自己,来到了大客厅里——林记的老掌柜夫人,正在女儿桥桥小姐的搀扶下,走了进来……看见紫姨,林老夫人款步走上前来,向女主人微微屈腿,行了一个京都古老的墩儿安礼:小女跟我说,如今只能找紫姨……来为我们指点迷津了。

紫姨也不以谦虚托词:林老太太,我听着呢——林记的老掌柜夫人开始了她慢慢的述说:您也许知道,我是个吃斋念佛的人。

真人面前,再也不能隐瞒真相了。

六年前,国家时局还十分动乱。

乡下的佃户们因为军阀的部队打仗,抛荒了土地。

做糕点的面粉一时断了来源,市面价格却天天暴涨。

我丈夫通过一个奸商,高价购买了十石面粉,以备不时之需。

没想到,送到家里的,大半竟是掺和了观音土的货色。

那段时间,本来市面就萧条,加上许多前朝的老客户家道中落,生意做得异常艰难。

已经有几位股东因为无利可图,想要撤股。

犬子不孝,在外面欠下高额赌债的风声,也不胫而走。

就是在这种时候,我丈夫生怕这十石面粉受骗的事情,再被股东们知道,情急之下,竟想出了放火烧掉库房的下策……库房失火的两天以后,外面对这场火灾的真相议论纷纷——也有人在猜测……就是我们林家人自己做的手脚。

小末儿肯定是也听到了这些街谈巷议,便自己背负着库房放火嫌疑犯的名声,一个人不辞而别,突然离开了我家。

当天晚上,我丈夫也中风倒下了……这是家丑,事关那块传承了百年的老字号招牌,事关林家世代清正处世的名声,事关主仆上下十几口人的生计。

我身为唯一的知情者,背负着这……这天大的罪过,熬到了今天……可怜我那好孩子小末儿啊,六年多生死不明,有家难归。

现在,听说都回到了家门口,却……不能让我跟他见上一面……我想对紫姨您说的是,我们小末儿,绝不是放火的犯人——六年前不是;现在,也不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