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笼中的谭明旺默默坐在昏暗中,眼前掠过了半年前发生的一切……朋友家的喜酒席上,美丽的林桥桥如同一道光芒,透彻地照亮了自己的身心。
可陈姐,那个对自己恩重如山却死死纠缠不放的女人啊!她就在葬身火海的那天傍晚,恶狠狠地宣告说:告诉你,谭明旺——写信把那个小末儿从南城招回来的,是我。
只要他回来,林桥桥跟你的婚事,十有八、九就办不成!我亲眼看见你,果然是在皇粮胡同里匆匆忙忙地放了三场小火,想让附近的街坊们害怕了,起哄把小末儿赶走。
我还真是没有白白地供你读了几年的大学堂,你呀,果然是聪明过人!谭明旺试图与陈姐进行最后的谈判。
本来,他真的不想把事情做绝。
他只是经过深思熟虑,做好了最后一手准备……陈姐,我已经跟你说了多少次,咱们一生以姐弟相称,我会永远对你好的。
可是……陈姐她真是太固执了:我才不听你花说柳说的那一套。
别忘了你跟我许过的铁愿、发过的毒誓——‘年龄不是缘分的分水岭’,这话是不是你谭明旺说的?!‘陈姐的养育之恩当终生以心相报’,不也是你谭明旺说的?!谭明旺几乎是在哀求她了:我不是毕业以后一进洋行上班,薪水的一半都交给了你吗?你要自己开洋服店的两千块本钱,不也是我给你的吗……陈姐毫不为所动:你以为,给钱就能扯平了所有事情?哼,你以为你是谁?别想翅膀硬了就过河拆桥!如果你不娶我,看我敢不敢……哼,我可是攥着你要命的底细呐——我说谭先生,等会儿可有个您最不待见的人,要到我这儿来说悄悄话儿呢,您就不怕他瞧见咱们?陈姐说完,一边手脚麻利地打理着眼前散乱的衣料,一边还用眼角,抛来了一撇不怀好意的冷笑。
就在这个时刻,谭明旺的心里彻底崩断了最后一丝缱绻——他举起了沉重的铁熨斗,从后面,朝陈姐的头部砸去……中年女人结实的身体,沉重地倒在地板上。
他实在不忍直视那双渐渐失去了光泽的眼睛,随手扯过一块面料,盖在陈姐死未瞑目的脸上和身体上。
接着,他努力控制着哆嗦不止的双手,从自己随身带来的提包中,拿出已经准备好的洋火头儿、从洋火柴盒上撕下来的磷纸片、一小瓶透明的液体——嘎索林(汽油)、满满一方铁皮桶的洋火水、一卷封贴包装箱子用的美国进口胶纸带……他动手开始进行点火系统的设置——在两截胶纸带的胶面上,分别粘上洋火头儿和磷纸片儿,然后再把它们分别也用胶带,固定在门缝和门框下对面接触的部分;把一块棉质布条上浸透汽油,一头仍然浸在小汽油瓶口里,一头也用胶布贴在最靠近粘着火柴头儿的地方;接着,就把那一铁桶的洋火水,统统洒在从门口到里面的地板上。
最后,他没有忘记把那些易燃的棉麻丝绸,都摊开在陈姐尸体的周围……谭明旺在这之前,曾经选择胡同东口的王记包子铺,做过一次至关重要的实验——可以说,他的设想基本上如愿成功了……当然,这是一个相当危险的操作过程:关门的时候,在十几个火柴头和磷纸之间,要先垫上一张纸片儿;小心翼翼地关紧门后,再轻轻抽出那张隔绝火柴头和磷纸之间的纸片儿……一触即发的点火机关,就是这样完成的。
偏偏是应邀前来的小末儿,在那天晚上九点左右,一推开那扇门的瞬间,火柴头便与磷纸磨擦起火,即刻引燃了浸着汽油的棉布条子,又迅速蔓延到撒满了地板的洋火水和面料——星火瞬间便成燎原之势……谭明旺在回忆中,为自己的罪恶创举,发出了绝望中得意的狂笑:这么聪明的不在场纵火手段,居然还是被一个女医生给琢磨出来了!哈哈哈……这凄厉的狂笑声,把正在值夜班的狱警都吓得直打冷战。
曾佐前来探视接受法庭公开审判前的谭明旺。
他和充当助理的小町看到,面前这位青年绅士过去的英俊潇洒、从容自得,已经荡然无存。
一副刑事重犯专用的大镣铐,在他的手脚上锒铛作响。
多日没有刮过的脸,使他仿佛突然就老去了十岁……谭明旺已经对全部犯罪事实,供认不讳。
那张曾经被陈姐派人送到张记面馆,由孙隆龙和小町奇迹一般拿到手里的陈旧照片,被放在了谭明旺的面前。
看到这张照片时,他的表情变得非常复杂……小町温和地问道:谭先生,桥桥小姐长得很像你的亲生母亲,对么?这就是你对桥桥小姐一见钟情的主要原因,对么?你是那样想割断和这个妓女的所有联系,但是在你的心里,母亲的形象,仍然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对么?谭明旺开始流泪了。
曾佐用平和的语气说:七岁以后,收养过你的大卫·谭神甫,对我证明了你极高的语言天赋和渴望改变命运的强烈愿望。
同时他也向我承认,他在你即将离开教堂走向社会之前,为你写过一纸虚假的出生证明。
他至今仍然很爱你,常常在为你的幸福祈祷……谭明旺开始发出被压抑的哭泣声。
小町执意把这个无情的故事继续下去:你十七岁时,是滞水相逢的洋裁店女工陈姐,开始用自己日夜做针线的血汗,供你读完了大学四年的商科课程。
她是你最初的情人,是真正帮助你改变了命运的大恩人……谭明旺终于开始放声大哭。
是的,妈妈本来就很漂亮,但她每天还是要用厚厚的杭粉胭脂,覆盖着自己的面孔。
小明旺经常看见,一个眉心有颗大黑痦子的威武男人来找妈妈……只有在那个时候,妈妈脸上的笑容,一点儿也不像应酬其他客人那样,显得做作和勉强……但是有一天,好像是自己七岁那年,不知道为了什么,妈妈和那个大痦子男人进屋关起门以后,迟迟不再出来……小明旺饿了。
忽然,妈妈的房间里升起了火光!于是,他使劲儿推开了门……火,一道火的墙,阻挡在他和妈妈之间——那是被浇上了洋油的被褥,它们被折叠起来后,堵在房间的门口……隔着火焰,他看见妈妈和那个男人紧紧相依而立,站在咫尺之遥却不可逾越的火墙那一边。
妈妈那双漂亮的丹凤眼,不知道是不是正担忧地盯着自己……不久前皇粮胡同三号小院的那间西房,当自己推开门后,隔着一道火墙看到的情景一样:林桥桥和那个叫小末儿的穷小子,紧紧相依而立,站在咫尺之遥却不可逾越的火墙那一边……生活、命运,竟会发生如此惊人相似的重复。
谭明旺想,眼前这两个幸运儿永远也无法构想、无法推测出这般无奈的人生故事。
就是因为一场殉情之火,小明旺被送到大卫神甫的身边。
他绝不留恋那个石头大教堂里压抑的童年,只是那里也有瞬间的快乐。
那就是当神甫分配小坛子说,你今天的工作是把教堂院子里成堆的落叶,或一些可燃的废旧物品用火烧掉的时候。
那时,他总是会从大人们的手里接过一盒洋火儿。
他也总是怀着近乎虔诚的心情,小心翼翼地在磷纸上擦亮每一根洋火……面对着燃烧的火焰,眼前那腾腾跳跃的生命,是没有血液的温暖和炙热。
他总是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直到最后一点星火的消失。
那缕缕的灰烬,会在他的心中留下一片无声的叹息……他在教堂里的文化学习,本来也很一般。
有一天,发生了一件连大卫神甫也不知道的事情。
再一次改变的,则是一个少年的人生目标……明旺十一岁的时候,已经能够单独为大卫神甫上街办点儿小差事。
他在王府井繁华的街道上,看到一辆当时相当少见的黑色卧车。
从车里走下了一对衣着华丽的男女。
显然,他们受到追随者们的尊崇和殷勤服侍。
那个男人的眉心,有着一颗眼熟极了的大黑痦子!小明旺怔住了:为什么妈妈被烧死了,大痦子却毛发无损地生存着?而且活得竟如此风光……其实,这也可能仅仅是一个误会、一个巧合、一个孩子错误的判断。
他未加考虑地走上前去,勇敢的,或说稀里糊涂地就走上前去,挡住了那对男女的去路……小孩儿,有什么事情吗?大痦子身边的女人也很漂亮,但她显然不像记忆中自己的妈妈那样,一身浓重的脂粉气息。
她穿着那种经常在教堂也可以看见的长款西式连衣裙,显得整洁、高贵。
她说话的声音很和气,几乎是慈祥地微微低头俯视着自己。
也就是在那个时刻,他为他们礼貌地让开了路。
同时用在教会读书学会的英语,发音非常标准地轻轻说了声对不起。
那男人突然伸出大手,慈祥地摸了摸他的脑袋。
然后掏出一块大洋,在女人微笑的注视下,放在他小小的手心里。
大痦子对他说:孩子,你的洋文发音不错。
就拿这钱去给自己买几本书,也许,学问能够改变你的运气呢。
然后,他对身边的女人说:这孩子模样长得真出众!十年、二十年以后再看见他时,也许倒是咱们,要恭恭敬敬地先叫他一声‘先生’呢。
这也是个仅仅属于他自己一个人的故事。
小明旺的潜意识似乎在说,那个有一颗大痦子的男人,就是自己负心的父亲。
十年、二十年以后,自己应当堂堂地站在他的面前,让他知道,被抛弃的儿子正如他所预言,就是一个值得被包括他在内的任何人,恭恭敬敬叫一声先生的人物。
从此,他让周围所有的人,看到了惊人的勤奋和聪颖。
他用英语写下了大卫神甫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格言,然后贴在只要晚上躺下,便能够看见的天花板下面:上帝只救自救的人。
陈姐是个年轻的洋裁店女徒工。
她第一次出现在教会,是为大卫神甫送来师傅亲手缝制的黑色道袍。
陈姐的全名叫什么来着?忘记了……只记得,她的祖籍好像是在江南的苏北地区。
她烧的菜,总是含着一点儿甜味儿。
这女子比谭明旺年长五岁,生得五官扁平,漆黑的刘海下,有一双小而目光机敏的眼睛。
当她得知这个聪明的小坛子,竟有胆拒绝了大卫神甫让他继续留在教会,今后争取获得神职的建议时,暗暗高兴。
她的工作,会使她经常接触那些身穿洋装的时尚男女们。
久而久之,她自信自己也算是个有见识的女孩子——这个小坛子在教会学成的那一口棒极了的洋话,今后肯定会给他带来远大的前程。
为了评价这个少年在教会十年生活中的勤奋与优异,大卫神甫例外地为他写下过一纸虚假的出生证明。
同时,还馈赠了他另一个终身享用礼物:把他自己的中国姓氏谭,送给了这个因为没有父亲,也就没有祖先姓氏的男孩子。
祈愿他成为一个命运与神同在的幸福的人。
陈姐开始从经济到感情,对这个准备迎接远大前程的青年谭明旺,进行了义无反顾、不遗余力的投资。
在这个弟弟离开教会的庇护后,是她用自己那十只经常出血、破皮的手指,为他提供了接受高等教育的全部所需……正在给予和献身时的女性,总是特别美丽、特别令人依恋的。
当谭明旺一个人坐在铁窗下无尽的阴暗中时,常常浮现在眼前的,并不是那位年轻、美丽,曾经令自己神魂颠倒、利令智昏的未婚妻林桥桥。
而是另一个女人——她总把自己埋在一大堆别人的婚纱中,漆黑的刘海下那张五官显得扁平的脸,时而朦胧、时而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