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2025-03-30 06:27:00

谭明旺也有内心为之骄傲的人生经验,那就是当他以优异的成绩毕业时,自己的大学恩师为他写了一封评价颇佳的推荐信,使他顺利地受雇于美国的霍夫洋行。

他喜欢美国人是一个最看重现实的民族。

他们的任人唯贤,英雄不问出处,使他很快就品尝到了作为新兴阶级的挑战的快感——对上,谭明旺可以用流利的英语进行领会和沟通;对下,作为一个中国人,他同样懂得分而治之与赏罚严明并用的权术……加上他自幼养成的勤勉努力和吃苦耐劳,在工作中,很快业绩斐然,得到了破格的提升,成为洋行里一颗引人注目的华裔新星。

在一次公司的圣诞舞会上,一位华人大股东刚从伦敦镀金回国的千金赵小姐,是那天舞会上的皇后。

那位千金到底长的什么样子,如今已经身陷囹圄的谭明旺,印象更加模糊。

只是记得,她的鼻头儿是有朝上翘的,长得有点儿像那个跟曾佐律师一道来探监的姑娘一样,表现出了天生的优越和骄傲。

后来,他们一起跳了几支曲子,舞步配合得挺和谐。

谭明旺还记得,在华尔兹的旋转中,自己把怀中舞伴那一头披肩的卷发,都甩得漂亮地飘飞起来……他和赵小姐真的有了几次约会。

赵董事未来的乘龙快婿——公司各个科、室的午休时间里,同仁们中出现了类似的风语风言。

有一次,谭明旺和兴高采烈的赵小姐约会,在六国饭店一起喝了一杯咖啡。

至今,谭明旺也不知道为什么,咖啡还没喝完,那位千金突然变得非常冷淡,起身便自行离去,连一句出于礼节的抱歉,或是告别,都没有说——真是见了鬼的一杯咖啡!不过就是因为她和自己,一起喝了一杯咖啡而已啊!他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也没有再表现出丝毫追求不舍的意愿。

即使是后来在舞会上,又邂逅过赵小姐几次,他绝不主动邀请她跳舞。

尽管人们公认,谭先生的华尔兹跳得可真好,快速旋转起来时,能把舞伴的长头发,都甩得漂亮地飘飞起来……不久,他狂热地迷恋上了糕饼店家妩媚而矜持的女儿……为了和她谈婚论嫁……杀人放火……跌进万劫不复的地狱……也许吧,林桥桥就是上帝震怒于虚伪的说谎者,从天降下的一个复仇天使。

她身负着对谭明旺这个妓女之子,一个忘恩负义之人施以惩戒的使命!算了,何必还去细想——耻辱的出身也罢,漫长而抑郁的童年也罢,艰苦的求学岁月和梦幻一般短暂的昂扬时光也罢,不过全都如同燃烧殆尽的火焰。

留下的,不过是缕缕无声的余烟,一片渺然的叹息……曾佐和小町目送着谭明旺铁镣锒铛地起身离开探视室,倾听着他酣畅的号啕大哭,从监狱仿佛幽深无底的走廊传来,越来越远……曾佐说:这也许是他一生中所发出的……最诚实的声音。

紫姨家的客厅是很堂皇的。

这栋主体建筑的天花板很高,估计超过了一丈一。

大厅里,楠木壁板镶到齐胸之高。

沿墙的左手一侧,是整套西式的真皮沙发;右手一侧,是中式的硬木八仙桌椅。

有趣的是,和八仙桌椅组合在一起的,有一架深色光漆能印出人影的钢琴;点缀着西式沙发的醒目摆件,却是磁州窑白地黑花的梅瓶和罐子,充满了拙朴的民俗生活气息……大厅靠北面的两侧纵深,共有四间门扇相对的房间:主人卧室、书房、牌室和洗浴间,分别被套建在这大屋顶下的东西两侧。

因为墙体结构的厚重,大厅里的温度,通常是冬暖夏凉,十分舒适的……把那一席漂亮的婚纱穿在身上的林桥桥,在小町的陪同下从后面紫姨的大洗漱间,款步走了出来。

她的面孔不知是因为兴奋,还是因为羞怯,红扑扑的,那么不同寻常以往。

坐在客厅沙发里等待她的,有她的母亲和小末儿。

小町露出满脸的自豪,就好像这一场美丽的罗曼,是出自她笔下的杰作一般。

她朗声许愿说:我会为你们下个星期的婚礼,拍一些好看的相片儿。

林老夫人上下左右地欣赏着女儿的仙姿。

她突然叹息道:桥桥,你父亲当时因为对你哥哥很失望,曾经跟我商量过,要成全你和末儿的姻缘,让你和末儿今后支撑家业。

后来,发生了那么多不可预知的事情……唉,孩子,妈妈耽误你们了。

面对着母亲和因为惊艳而目眩的小末儿,林桥桥露出了久违的笑容,那么开朗、那么快乐。

小町不由得脱口而出:桥桥,原来你笑起来这么好看,这么迷人啊!可是,就像六年以前一样,小末儿又悄悄地不辞而别。

孤独的身影,消失在夜晚的皇粮胡同深处……日子过去了,皇粮胡同里的大槐树叶儿早已落尽。

每年深秋入冬,总是难免让人生出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的感叹……桥桥和小町两个同龄的女孩子,结伴儿来到依旧噪杂而充满活力的南城。

她们悄悄躲在张记面店附近的墙壁拐角处,桥桥目光忐忑不安地张望着……在小町的眼里,还不出两个月,那张家寡妇就像变成了另一个人似的。

许是炉火和面汤的热气儿,她的脸蛋儿红得像个苹果。

腰间扎着半截儿旧围裙,追着一个小不点儿男孩子跑了出来。

笑骂着抱在怀里,转身就交给了跟着跑出来的小末儿。

小末儿把孩子亲亲热热地抱在怀里,用胡茬扎得孩子直叫:痒痒,痒痒死啦,爹……桥桥默默地目送着他们一家人亲亲热热的身影,重新消失在正冒出白色蒸汽的小面馆门里……纸报告书,放在严大浦的办公桌上:死刑犯人谭明旺于某年某月某日某时某分,在狱中用一条领带吊颈自杀身亡。

不知道什么原因,谭明旺在被收监时,狱卒没有发现他把一条意大利国的高级领带藏在身上,带进了牢房。

其本人留下遗嘱,全权委托曾佐律师作为自己的遗产代理人:一,为露露洋服店的陈姐买一小块坟地,立一方好石碑。

二,其余的,全部捐赠给大卫神甫主持神职的圣保禄教会。

三,自己死后,尸体用火烧掉,骨灰撒在随便什么地方……皇粮胡同十九号院儿的小牌室里,牌友们依旧会经常晚间到此聚会。

紫姨还是抱着白色的小点子。

曾佐还是在洗牌。

酒足饭饱的严大浦又开始打哈欠。

小町在摆弄一架令她爱不释手的新照相机。

秋姗拿着听诊器,放在孙隆龙的背部听诊……小浑球儿装模作样地咳嗽起来。

窗户外面,传来了北京初冬寒风的呼啸声。

紫姨自言自语地叹道:小心感冒啊——起风了,是西北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