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2025-03-30 06:27:00

被街坊邻里暗暗称作皇粮四公子的少爷们,首推大名鼎鼎的钱胜晓钱公子。

他便是法院钱院长家那位出身前朝名门的夫人朱雨馨所生。

杨副署长从妹妹怀抱里正式过继为子的杨统杨公子之外,还有两位公子,也是皇粮胡同中的显赫人家之后——一户是住在三十三号院的盐业银行大股东之子,姓杜叫志岩。

他家的两进院子,是仅次于钱院长家的大宅邸。

据说是前朝一位得势太监出宫后盖起来的,也曾经吹吹打打、娶妻纳妾、收儿养女,隔三差五的招呼戏班子唱堂会……繁华热闹过的。

老太监突然暴死,几房女眷闹开了分家,这院子就被商场上长袖善舞的杜大股东,手到擒来捡了个大便宜。

还有一位则是日本株式会社藤永商事社长之子,复姓藤永,单名叫一个浩字。

因为他母亲是个地道的中国女人,如果不特意揭穿,这位出生在北平、长在皇粮的日中混血儿,也就是个十足的小胡同。

藤永家的四十八号院在皇粮胡同中虽然体面,但并不十分张扬。

后来加筑的高墙,森严壁垒一般。

门口常有挂着黑纱窗帘的轿车停留,时有一些神秘兮兮的客人进进出出。

街坊邻里只是听说,藤永浩的母亲常年抱病卧床,几乎没有人见过她的庐山真面目。

唯独藤永家那个一脸傻气的浩公子,还让居民们多少相信,四十八号的高墙后面,同样也有人间烟火……那位曾经把周小月背到秋姗诊所的年轻巡警李小柱,跟老周是一个巡警队的新人。

这个离开农村不久的年轻人在出事以后,神经始终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根本没法对上面派来追查事件真相的严大浦,清晰地讲述出有关的全部过程和细节。

也和皇粮胡同去年秋天发生的故意纵火事件一样,上峰对这次巡警老周女儿的被害事件,同样是不能等闲视之的。

特别是自家后院的老马厩,居然他妈的被畜牲们当了作案现场的杨副署长本人,更是怒不可遏!皇粮胡同到底还是被这桩惨案震撼了。

居民们的安全感,也随之彻底崩溃。

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作为女性,无论秋姗怎样试图把小月是被强奸致死的真相掩盖起来,皇粮胡同以及周边的居民,还是开始风传开来了。

而且越说越耸人听闻,越说越……细致入微了。

有女儿、有少妇的人家,大都不敢在天黑以后让她们单独出门了。

连大槐树下,也不见了晚饭后叽叽喳喳拉家常的大婶子、老太太们,席地而坐便楚河汉界厮杀几盘的老少爷们,白白地辜负了盛夏那一片片绿色的阴凉。

那个至少在表面上还曾维护着一方平安的巡警老周,突然消失了他那每天早上就开始在胡同里溜溜达达、东张西望的熟悉身影。

毕竟是二十多年了,连胡同里的流浪猫们,都是靠老周抽空到皇粮御膳房的后厨房去,讨来残汤剩饭和鱼、肉骨头维持着生命——脏兮兮的猫咪们一听到他的脚步声,便会匆忙而欢喜地聚拢过来……说到巡警老周,紫姨自然会首先想到与自己形影不离的那只小白狗点儿。

点儿并不是周围人们想像得那般血统高贵,不过就是这位常年负责皇粮胡同一带居民治安的老巡警,在一个寒冷的下雪天,从垃圾堆里捡来的。

刚刚出生不久的小狗仔,用紫姨的话形容,就像一团儿脏不啦叽的毛线球儿。

老巡警请求紫姨,能够给这小生命一个前程、一个家。

同时,他把分娩时就随妻子一同死去的儿子的乳名点儿,也一起留给这位坐在轮椅里的贵妇人。

何四妈当时坚决反对——怕虱子、怕跳蚤、怕掉毛、怕咬人、怕染病……终究还是在紫姨的坚持下,用热水给点儿洗了十一遍澡,才允许它正式成为女主人的伴侣。

从此,紫姨无论是呆在书房里看书、坐在轮椅里散步,还是去吃饭、睡觉、会客、打牌……任何时候,点儿都会伴随左右。

不久,这小家伙还学会了帮紫姨捡起掉在地上的手绢、烟盒……带给了紫姨最平实也最不可或缺的亲情和快乐。

紫姨常说,自己最难以承受的,就是点儿那双对人类充满着无条件信赖的眼睛。

点儿这无语的小东西,令过去从来也没有养过宠物的紫姨相信了缘分二字的真实存在。

何四妈发现,自从听说周小月出事以后,连紫姨望着小点儿的眼神儿也变了。

变得凄凄惶惶、犹犹疑疑的,猜不出她一个人都在揣摩什么心事儿……皇粮胡同熟悉这位老巡警的居民们痛心地商议说,老周已经好几天米水不沾牙,他傻了似的,一个人抱着女儿的小荞麦皮儿枕头,缩在炕上发呆。

街坊邻里们送到老周家的蒸馒头、贴饼子,甚至煮鸡蛋,统统原封不动地堆在炕桌或窗台上……这可怎么办呢?谁有法子,好歹能让老周他哪怕是喝口米汤呢?被害人周小月的尸体,很快被送到警署指定的一家医院停尸间,进行严格的保存,有待专业法医及其他有关人士的进一步调检……紫姨和曾佐,先后都阅读了周小月的抢救记录与尸检报告书。

秋姗花了足足两个多小时,才完成这份儿对她来说,最难落笔的职业文件……秋姗亲笔书写的抢救记录与尸检报告,一份儿正本已由严大浦连同案发现场的搜查报告一同,上交到了总署。

从那一行行仿佛泛着血腥气味儿的文字中可以看到:从死者身体里外遗留的大量精液来看,可以肯定李小柱提供的证词——参与实施了强奸的犯人,至少是在两个以上;从死者会阴部和子宫本身受创的严重程度看,那是并非仅以异性的性器官所能够造成的创伤;从死者全身的多处外伤不难看出,犯人与死者之间,曾经发生了剧烈的搏斗;同样,死者的挣扎和反抗,导致了更加疯狂的报复。

有几个可以证明这一结论的论据:一是死者的几颗门齿,都曾因为过分用力的撕咬,明显地松动了;二是死者的手指,有发生了由外力造成的三处骨折和不同程度的韧带扭挫伤;三是几乎所有指甲缝里,都残留着显然是犯人的皮肤残渣……如同秋姗一样,严大浦对部下老周的遭遇,陷入了十分情绪化的悲愤。

他们两个因此都没有心思到紫姨家去玩牌,却又无法不到紫姨那里去寻求办法。

尽管还是十九号院那曾经令人温馨、愉快的小牌室,因为大浦和秋姗的满面愁云,呈现出了从未有过的压抑气氛。

紫姨突然用轻松的语气提议说,明天下午由秋姗陪伴自己,应邀到钱府的院长夫人那里去喝茶……她根本就不听秋姗跟患者有预约的托词,断然就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整个晚上,只有紫姨前所未有地说了最多的闲话:院长夫人朱雨馨是如何的儒雅渊博,院长公子钱胜晓是如何的礼数周到——他从小不就是咱们皇粮胡同几位大户人家的孩子头儿吗?可不像咱们在座的孙公子呢,人家钱胜晓钱公子就是有出息,就是聪明过人!听说马上就要上大学了,也是按照他老爷子的安排,直接升入清华的法政系。

更不像隆龙那个就知道玩儿麻将的失职娘亲,人家钱公子的妈妈多么出色,多么儒雅!才真叫作是家风传世、教子有方啊——只要看见家里有客人在座,钱公子都会主动上前行礼打招呼呢。

如今的公子哥儿,能够被调教得如此知书达理,他那位身为北平高法院长的家父大人,不但不会丢脸,指不定心里多喜欢了……凡此种种,事无巨细的,孙隆龙都快被紫姨那反常的唠唠叨叨,哄到梦乡爪哇国去了。

小町心想:老太太也不看看秋姗和大浦那两张脸,就像全北平的人都欠了他们俩的滔天血债。

秋姗极为罕见地不是靠着曾佐,而是紧挨着那个土包子严大浦而坐,仿佛他们已经结成了一个复仇的钢铁同盟。

在这种时候,老太太居然还有心思兴致勃勃地大聊特谈街坊邻里的家长里短,什么意思啊?!那个一向讳莫如深的曾佐,依旧一言不发地摆弄着手里的扑克牌,只是没有弄出一点儿声响——只有他,似乎是在用耳朵把紫姨的那一堆闲话,吸进脑壳的深处去了……秋姗还是勉强听从了曾佐的意见:无论如何要陪着紫姨一起到钱院长夫人那里去坐坐。

不过就是点把钟的应酬么——曾佐看似漫不经心地劝说道。

在钱府的大门被敲开后,院长夫人马上就亲自指挥着四个高大强壮的门卫,把紫姨连人带轮椅,用八只大手轻而易举抬进了高门槛里面。

秋姗的脑海突然一个闪念:一个几口之家,单是把大门的,平时就养着这么些个壮汉,还不要闲出毛病来?!怪不得本来四只手就可以完成的工作,在这里却要多余地伸出八只来。

难道,紫姨是在用这种方法向自己暗示……他们?钱府的院子,果然是值得一游——那被漆成朱红色的百米回廊,就是皇粮胡同的独一份儿。

在这艳而不俗的通道里行走,秋姗可以想象得出,每当细雨迷蒙或是雪花纷飞的时候,步履从容地穿过这长长回廊的主仆们,眼前时刻都离不开园林中花木和奇石组成的美景……那是何等的惬意。

难怪昨晚紫姨在闲聊时还说,精心地保存了这座前朝公主府的原型旧貌,院长夫人实在是功不可没。

置身于这样的庭院中,秋姗一经联想,便是栩栩如生、历历在目一般——遥想当年,那玉塑牙雕般的满族格格,身边围绕着娇声滴滴的几个女伴儿,她们个个身着绣花红缎的高领旗装,衣襟、袖口上的十八镶五彩缤纷,梳着油亮的二把头,踩着高高的花盆底。

在这美丽的园林中,要么摘花扑蝶,要么抚琴吟诗……穿过前院和中院的回廊,便是第三进院子。

那一派宁静致远的气氛,更浓厚了一重……显然,这里便是平常客人不得入内的后宫重地了。

满院子的牡丹芍药,生长得自由而茂盛;一丈方圆的一片人工小鱼池中,游弋着十几尾红色和金色的鲤鱼。

靠东南角一个造型玲珑而奇特的三角凉亭里,便是今天女主人请客人品茶的所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