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那位北平小包公金屋藏娇、挥金如土的种种隐情,便被这些连买鞋跑街都缺钱的小巡警们,打探得一清二楚了:什么时候,他会布衣长衫地提着自己的那只旧公文包,装模作样地坐着辆黄包车下班回家。
东城沙滩附近一座种着两棵枣树的小四合院里,住着他那位拖着三个孩子勤俭度日、脂粉全无的黄脸婆原配。
每当月上枣树梢头,一个西装革履,礼帽遮沿的时尚男人,便会从这小院的后门溜达出来。
然后穿过两条胡同,钻进一个带车库的漂亮小四合院儿里去。
这漂亮小院儿名义上的主人,便是颇有名气的梨园旦角白艳梅。
这位女伶人一个月的包银是多少大洋,家里使唤的佣人叫啥名字,每天下午几点钟叫包月的黄包车送她去剧场,夜里几点钟从外头应酬回来,连她晚上跟那位王大法官两人偷偷驾上洋轿车,大都喜欢到城里的哪几家馆子去吃夜宵……无一不被那些终日里走街串巷、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臭脚巡们,打探得分毫不差!终于,也到了巡警们出上一口恶气的日子了。
那天,照样是摇身一变成了个花花公子模样的王玉农,跟着那浑身法国香水味儿浓得熏人的白艳梅,在十条一家专做扬州菜的馆子里,包下绠纱灯罩下一片温馨的小单间。
店伙计给煨上了一品紫砂汽锅鸡,烫着两壶陈年绍兴酒……真是良宵苦短,他俩经常是从夜里一点泡到凌晨五点,才会依依不舍地分手。
白小姐二十初头正当年,是个娇艳欲滴、人见人爱的角色。
她一个小戏子,图靠得上的,也就是青春这几个年头儿。
如今幸运的是,肯下本钱,连车带房子养下自己的,还不是那种连嘴巴里面哈出的馊味儿都叫人恶心的糟老头子。
这位场面上以铁面无私闻名古城的王大法官,关起门来还真是个专一不二、多情善感的少壮男人。
白艳梅也是真心实意地与他百般恩爱、竭尽温柔……打破了这一场瑶台美梦的,还就是那些平时谁也没有放在眼里的埋汰小人物。
谁要是真的伤了他们的肝,挑了他们的胆,那你就等着,等着在劫难逃的那一刻,早晚降临到头上——几个巡警敲开了包间的门。
这王大法官虽说也是个见过世面的人物,但自己因为官声极佳,心理负担便也就格外难以承受了。
进屋来一个领头的年轻警官,说话彬彬有礼、吐字清晰:王法官,您停在店门外面的那辆车子,与警方正在搜寻中的一件重要的犯罪物证极为相像。
涉及到的是,半年前一名现役巡警的被绑架失踪案。
方便的话,有劳您跟我们一起出去,做一下必要的核查。
小姐,多有冒犯,请您包涵——王玉农一听便本能的意识到:老天对自己的审判,许是时辰到了……王玉农在那位警官恭恭敬敬的陪同下,绕着回廊往店门外走去。
白艳梅想了想不放心,拿起轮子留在包间的呢礼帽,一溜儿小跑地也追了出来……恭候中的几名警察,正在一个胖乎乎的警官指挥下在轿车边儿成了个半圆,他道了声王法官失礼。
立马就要求王玉农亲自打开那辆墨绿色道奇车的车门和后备箱——早已待命在侧的两个警员,拿着手电筒撅着屁股,在里面好一通的搜摸……只听到一声:报告严副探长,在后备箱里找到一枚警徽!王玉农早已经认出,这位发号施令的胖警官,就是在法庭上因为没有交出重要证人李小柱的家伙。
今儿个这事儿,岂止是冤家路窄,人家是冤家上门了。
只听那位严副探长用毫不惊讶的口气,拉腔拉调地问:是吗?上面的警号呢?如此这般地一通例行公事的寻找犯罪证据,王玉农心里面猛地涌起一股子哭笑不得的自嘲的辛酸——自己,不就是这样一个以只重证据而美誉全城的法官吗?!这世界上,一个真正的聪明人首先应该明白的浅显道理,那就是:天下的人,谁都不会比自己傻!就在这个时候,仿佛从地底下钻出来的一样,几架照相机的镁光灯嘭、嘭地,把王玉农和那吓得直往他怀里扎的白艳梅,瞬间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一般——新闻界还能不喜欢这样的男、女主角?都是可以在全城掀起一片关注和好奇的名人啊!就算是没有那一桩什么现役巡警失踪案一说,单是桃色新闻这一栏,就别提有多好看了。
王玉农并没有当众辩解这辆道奇车的来龙去脉。
他知道,就是对警方坦白了它的出处,也同样没有自己的好果子吃——那藤永商事的日本人,是好惹的吗?前脚,你供出了他们当初跟自己私底下的勾结;后脚,你的一家老小八成会跟那个叫李小柱的什么法庭证人一样,消失得毛发不剩、踪影全无……他对身边抽动着肩膀,掩面痛哭的丽人嘱咐说:对不住你了,艳梅。
缘分一场,最后帮我办件小事儿。
前些日子,我让儿子练习写大字的一摞描红本子这会儿还撂在你家里呢。
费心找出来,你帮我亲自交给他的书法先生。
那人过去是我同学,会好好照顾我儿子。
地址就夹在本子里面。
还有,你一定要代我转告那位朋友,我的儿子长大了,跟他一样去做个教员。
我王玉农家的人,世代永不再当法官。
王玉农默默无言地接过白艳梅递给他的那顶礼帽,重新戴在头顶上,准备跟随了警官们一道,去今晚该去的地方。
就在这时,一辆遮挡着窗帘子的黑色轿车,突然从后面开到这一大群人身边的马路上,车窗里伸出一支黢黢黑的枪口,一枪就击中了王玉农的眉心!突如其来的袭击,把围观的记者和闲人们吓得四下抱头鼠窜。
严大浦和手下的几个警察,全体训练有素地迅速匍匐在地。
连头也不敢抬高一寸……那暗杀者连第二枪都不放,没有挂牌儿的轿车卷着尾烟,扬长而去……当人们都确信危险已经过去的时候,又战战兢兢地回到原地,在仰面朝天、死未瞑目的北平小包公身边,团团围成了一个圈儿型的墙。
醒悟过来的新闻记者,开始把照相机冰冷无情的镜头,瞄准在又一个牺牲者仍然温暖的躯体上……镁光灯再次嘭、嘭地闪耀起白光的时候,大浦在记者堆里,无意中看到了小町那张表情兴奋而又紧张的小圆脸儿。
无可非议,那是属于她的职业快感。
严大浦的心里,骤然涌起了一股酸涩——又是一条依然还很年轻的生命!明天,关于这条生命结束的故事,又会出现在大小报端。
这场连紫姨都未曾知晓的阴谋,却是自己一个人充满复仇欲的杰作。
唯一不曾预料到的是,那半路杀出的程咬金,又是哪方的神圣呢?作为军人出身的警官,严大浦无法否认杀手高度专业化的射击水平。
可能性只有一个:藤永商事为了杀人灭口,迅速结果了这个已经显得碍事的中国法官盟友。
但是,自己还能得到他们的所谓犯罪证据吗?又如何能够去继续追究所谓的犯罪证据呢?一个中国警察的悲哀啊……久违的牌局,又在十九号院儿里那间优雅、温馨的小牌室中凑齐了全体牌友……曾佐从身边的皮包里,拿出了一个纸包。
打开来,里面是一摞小学生练习大字的描红本。
今天一早,是个有钱人家女佣模样打扮的年轻女子,把东西送到了他的律师所来的。
女子那双眼睛哭得又红又肿。
说是王玉农先生临终前所托,自己就是按着地址,找到曾佐大律师的……曾佐一猜就中:这女子,便是被报纸上大写特写的北平名伶白艳梅本人了。
也难为了她的一片痴情,念念不忘地履行了亡灵生前的嘱托。
曾佐当着紫姨和朋友的面,翻开了那摞描红大字本,里面夹着的是四份口供笔录和一封短信。
王玉农在短信中说,……自己知道,早晚是要对这桩案子有个交代的。
在审判巡警周常贵的那桩官司期间,他曾经秘密地提审过当时被拘留的四大公子,也分别录下了他们的口供。
每一份,都有他们本人的签名和手印……这几份供状,就是一把双刃之剑。
如果它们曾经为我带来过一夜千金,也就同样会为我招致顷刻之间的灭顶之灾——未来的一切,都是预料之中的。
我的父亲曾经是个落魄的前朝举子,为人捉刀代笔,写了一辈子的状纸。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从小我便见得多了……你却是挺身为弱小者伸冤的义士仁人,在人格与良知的较量中,我王玉农,永远也不是你曾大律师的对手……显然,一度沉沦于富贵温柔乡里的王玉农,从来也没有真正地陶醉过。
他从始到终都很清醒——无论是选择正义,还是选择堕落,自己最终只会得到同样一个覆灭的结局。
面对无情的现实,他早就想到了唯一一种事后的抗争——把全部真相,留给一个比自己更勇敢、更智慧的人。
个强奸杀人犯的自供,毫无保留地描述出了他们对周小月整个轮奸施暴的过程。
那字里行间,甚至流露出一种虐待的快感:从如何在皇粮胡同口,截住了刚好下课回家的周小月,如何把她强拉到那个废马厩里,如何用她的底裤塞住了她拼命撕咬、叫喊的嘴……然后,然后,然后……禽兽们甚至在发泄过后,仍然要把一副旧马鞍垫在姑娘的身体下面,用搅拌马料的粗糙的木棒,致使一位花季少女的鲜血,染红了那个悲惨的深夜……严大浦双手交叉在肚子上,铁青着脸说:这下,咱可以结案了吧——紫姨却发出了低声叹息:一辆着火的柴车,顺山下坡,怕是刹不住了……被我唤醒的,不是一只老猫,而是一只母狮子。
解铃还需系铃人,这次,还是我来设法……刹车吧——我明天就去……就去……孙隆龙、秋姗、严大浦和曾佐,甚至包括小町,谁都没有见到过今晚这副模样的紫姨——她面色苍白,放在轮椅扶手上的手,指尖在不为人察觉地微微颤抖……就在这个时候,连续三声枪响,稍后,又是一声……一共四声枪响,划破了皇粮胡同沉寂的夜,清晰地传入了十九号院的小牌室!所有的人,霎那间都屏住了呼吸……这枪声,就如同为紫姨刚才那令人不安的预言,做出了更加残酷的注释:应该停止的流血,却还在继续着。
一辆着火的柴车,顺山下坡疯狂地滑行,它是刹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