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一早,白木又坚持给秋姗穿上一件纯棉布的浴衣(日本女性夏季常穿的和服)——浅淡的藕荷色面料上,印染着大朵紫阳花的图案。
再用一条宽宽的五彩织锦腰带,里外都扎得绷绷紧。
还要穿上那种脚丫大拇哥被分开的足袋……两人花枝招展地一起到浅草的雷音寺去祈愿。
白木坚持要破费自己兜里的铜板,在寺院旁边一条充满江户风情的老街上,请秋姗吃那种味道太甜的红豆沙糯米圆子。
第四天,白木又特地约来秋姗实习时代的几个熟人,因为大家都希望知道,关于中国满洲的开拓前景……秋姗承认自己非常喜欢东洋的民俗风情和传统文化,它无处不使人感受到与中国历史悠久的渊源。
只是经过本土化的发展和变迁,它则体现得更加多彩、细腻而含蓄。
她也无法否认:自己内心十分敬重这些性情温良、任劳任怨的日本妇女……但在这次回归的造访中,秋姗心里有事,有天大的事情。
她渴望白木阿姨能够马上揭示自己出生的秘密。
可只有时刻压抑着自己心中的焦躁……白木阿姨轻声细语地给秋姗讲述起她的故乡,故乡的阿哥亚贝——白木的家乡在三重县的伊势湾,是名闻天下的东珠产地之一。
那里有几千名被叫作海女的渔家女子。
她们无论春夏秋冬,都会在腰间系一块白布,然后在无任何潜水装备的情况下,用活像美人鱼那样的独特泳姿潜入海底,寻找各种珍贵的贝类,以此为生。
日本海一种名叫阿哥亚的美丽贝类,因为意外掉进自己腹腔内的沙砾,或其他坚硬的小异物而十分痛苦。
于是,她开始了漫长的蠕动,把自己生命的体液,一层层地包裹在沙砾或异物的外面。
天长日久、潮汐涨落……珍珠,就是这样在阿哥亚母贝苦难的拥抱中长成了——圆润而晶莹,佼佼者价值连城。
无论阿哥亚贝是否愿意,她成为了宝贵的珍珠们的母亲。
于是,渴望得到珍珠的人类,潜海打捞起阿哥亚贝,然后动手杀死她,取出她的女儿——珍珠。
珍珠,历来就拥有着宝石女王之称。
可几乎就没有一个把珍珠佩戴在颈项、耳垂、手腕或指头上的幸运女人,还会想起那孕育了阿哥亚珍珠之后,又为珍珠而丧生的阿哥亚母贝。
终于,在分别的前夜,这位日本的老助产士白木阿姨,对秋姗启开了被封存三十年的一只信封……很久以后,秋姗每每回想起自己在白木阿姨身边度过的那一个星期,心中便充满了无尽的悲伤。
特别是当她看到那三颗产自伊势湾的阿哥亚珍珠——它们被装在用和服碎布料头儿缝制的小花口袋中,一模一样的大小,圆溜溜的,泛着淡淡的奶油色光泽……白木阿姨告诉她,这三颗一模一样的阿哥亚珍珠,来自故乡三重县的伊势湾。
是自己此生唯一珍贵而奢侈的珍藏。
秋姗悔恨自己,那时在白木阿姨面前,表现出了过分的焦虑不安和归心似箭了。
作为从事与新生命相关职业的同行,秋姗后来才刻骨铭心地懂得,自己的出生,对于一个专业助产士的有生之年,具有何等重大的意义,曾经是多么可贵的唯一一次。
十年以后,日本全面战败前夕,联军的轰炸机用燃烧弹把包括深川在内的大片东京的老居民区,化作一片名副其实的焦土……秋姗从横滨港出发,回到上海港的时候,殷家太湖别墅发生的那桩惨案,已经过去快两个月了。
可这桩案子的侦破线索一断再断,渺无进展——太湖别墅命案发生的几天以后,殷家别墅看守人张阿姨的尸体,一丝不挂地被人从太湖中打捞上来。
因为已经严重的腐坏,很难看出真正的死因。
随后,附近那间别墅的老看守人程伯,也作为重点嫌疑犯,被押解到无锡警署,受到警方近乎于严酷的审问:你是否先与张氏一起谋财害命,杀死了殷家的女主人?而后因为分赃不均或是其他不可告人的动机,强奸后并溺死了同案犯人张氏?为什么正好就在你的住处附近,捡到了被害人殷家太太的手提包?那位曾经还把电话借给小町报警的好心的老程伯,屈打成招。
供词上签字画押之后的当天晚上,他在牢房墙壁上留下血写的一个冤字,半夜里,自己将头猛地冲撞到铁门上——畏罪自杀身亡。
于是,无锡警方堂而皇之地写了一纸结案报告,声称此案告破,谋财害命的真凶程某某,已于某月某日某时在关押监房中撞铁门自毙,便不再继续有所作为。
其实,产生这样的结果并不奇怪——殷家别墅案发当日,附近的几家别墅都没有前来度假的人。
再追查下去,还能往哪儿追呢?难道,还要追究到殷家人自己的头上去吗?随着时间的推移,殷夫人岳凤莲死于非命这桩轰动一时的事件,连社会舆论也开始渐渐地淡漠了。
只有一家小报用并不明显的篇幅报道:殷婉方有意继承母亲生前的遗志,继任援助失学儿童慈善基金会的会长。
有一个问题,确实让殷府上下不仅十分困惑,甚至难以理解:租界巡捕房百般托词,说什么也不同意奉还殷岳凤莲的尸体。
如此一位生前锦衣玉食的总裁夫人,就只得在警方指定的停尸房中,冷冰冰地等待着巡捕房一纸最终的结案书。
因为过分悲伤结发老妻突然辞世而多日闭门不出的殷达和老板,终于忍无可忍地发出话来,敦促巡捕房应尽快使故人得以入土为安。
这种情况的始作俑者,就是大浦的那位老战友——巡捕房刑侦队的梁副队长。
他私下里跟孙隆龙保持着联系。
而隆龙则把曾佐必须设法拖延殷夫人出殡的明确意图,偷偷地转达给了他——必须一直拖延到秋姗大夫从东瀛归来。
在这期间,还有一个不曾为任何人注意的小事,就是曾佐律师曾经一个人回了一趟北平。
他连自己的律师所都没回,首先跑到十九号院儿。
好几个钟头,他与紫姨和严大浦三个人,呆在那间小牌室里……当曾佐乘车重返上海,给小町和孙隆龙两个小家伙看过了写在手心紫姨的指令,他才洗去了蓝色的墨水字迹……这八个字是:偷梁换柱、李代桃僵。
殷家终于得到了巡捕房批准丧主领尸的通知。
很快,报纸上刊登出了镶着粗大黑边的讣告——告知各界殷实公司总裁夫人殷岳凤莲女士将于某月某日出殡。
但因思虑故人生前曾多次言明,身后之事应重在思念而非铺张于形式,简约的告别仪式,将仅限于少数亲族及生前挚友,到殷府家中自设的灵堂表示悼念。
为了体现对亡灵生前致力于社会慈善事业的遗志之继承,所有吊唁金,将视作为各位对援助失学儿童基金会的慷慨捐助……讣告同时声明:出殡仪式将一律谢绝新闻界的现场采访。
在这场事件中,小町和殷家姑爷郑宏令同时荣任过最初的事件现场发现人和报案人的身份,自然便跟殷家的关系迅速亲近起来……那个壨着脸当众自称是她的未婚夫的小浑球儿孙隆龙,也同样不必被视作为新闻界或其他闲杂人等而受到谢绝。
在殷家筹备丧事、布置临时灵堂的时候,小町和隆龙两人常常伴随在殷婉方夫妇的身边。
因为他们的热情、机灵,很快成为不可多得的朋友和帮手……孙隆龙有时还是会表现出让小町感到丢人现眼的孩子气——他不嫌有失身份,屁颠颠地跑去帮殷家的司机擦车洗车。
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人家套近乎、拉家常,车里车外,好奇地东摸摸、西摸摸的,活像个这辈子没见过汽车的乡巴佬。
有一天,孙隆龙突然没头没脑地问小町:你和郑宏令在开车去太湖别墅的路上,途中没有加过油吗?小町不觉得这件事情是否很重要,她只能告诉隆龙说:除了上厕所,郑宏令从始到终是与自己在一起的。
应该说,小町和郑宏令因为这一事实,都拥有绝对完美的不在犯罪现场的证明。
隆龙非要小町提前在上海就冲洗出了她在上海和太湖别墅拍摄的所有照片……不甘善罢的小浑球儿,这次的确表现出了令人称道的认真和执著。
他甚至恳求小町,要设法在闲谈中套出一个细节——殷婉方在苏州购买苏绣的商店和借了汽车给她开到太湖别墅的朋友……然后,人家还真的专程跑到苏州去了一趟。
确认到了那天殷婉方驾车离开苏州的时间——同样完美而无懈可击的是:在自己的母亲被杀害的时间段里,她只能是驾车行驶在从苏州到无锡太湖的公路上……那天,小町应邀陪同殷婉方到鸿升洋服店,定做了一身工艺讲究的黑色丧礼服。
这家洋服店因为创业的老板是位法国服装师,服装工艺都保留着欧洲贵族的全套讲究:那一袭设计独特的黑色金丝绒落地长裙,配了一顶带黑纱网面罩的美丽小圆帽子。
小町还主动请缨,雪里送炭地担当起捉刀代笔之职,起草一份简短而催人泪下的悼词。
令郑宏令夫妇万分满意,感激不尽。
就在全家上下忙于筹办丧事的一天傍晚,阴雨到来之前的光线,郁郁地笼罩着四周……殷达和突然接到了一个电话,老人分明听到一个轻而遥远的声音:爸爸——当时,殷婉方、郑宏令和小町,正好都站在殷达和的身边,等待他对丧礼日程的安排发话呢,眼看着老爷子脸色变得煞白。
他几乎是用呼喊的声音问道:婉圆?是……是婉圆吗?你在哪里?对方显然是果断无情地挂断了电话。
殷老爷子颓然跌坐进沙发,目光呆呆地直盯着婉方,激动中交织着疑惑,好半天才又断断续续地说出一句话来:是,是……是婉圆的声音……小町转眸,立刻看到殷婉方和郑宏令的脸色,也呈现出瞬间的惊恐和疑惑。
但是,婉方很快便镇定下来,吩咐家中所有人,只要听到电话铃响,都由她本人亲自来接听。
两个钟头以后,那个神秘的电话有一次响起,终于被婉方接到了——对方先是迟迟不出声,然后,用如同隔着一层云雾般的声音,犹豫不决地问了一声:爸爸在吗……殷婉方简直是气急败坏地喊道:你是谁?你不要放电话!说话啊,你真是婉圆吗?你……对方显然又是那样毅然地挂断了电话。
婉方突然发出急促的哭声,痛苦得一筹莫展、不知所措。
郑宏令只好扶着她赶快上楼,回到卧室里去。
小町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两口子的背影,嘴角泛起不为人察觉的憨笑……殷府的出殡仪式在三十年代中期的中国,应属于革新、开化的典范了——这是当时报纸对这场丧礼的评价:一张半身油画肖像,绘制出了死者生前的高贵、端丽和矜持。
覆盖着金色织锦缎的棺木,摆放在肖像的正前方,周围簇拥着大量的白色鲜花。
客厅门外和厅内沿墙,放满来自个人、公司或社会团体吊唁的花圈。
为了烘托出哀悼的气氛,大厅里没有开电灯,只有上百枝白色的蜡烛,影影绰绰,更显出一种阴郁而神圣的气氛。
丧主家为等待参加吊唁的来宾们,特地在面临花园的大阳台上放置了一些罩着白布的椅桌。
全身素青的仆人们,随时保证供应着所需的茶点……一切都安排得周到得体。
外面,天色突变,一阵阵带着雨腥味道的湿润的风吹拂而来,高高地扬起了大厅的青纱落地窗帘,掀动着花圈上一幅幅白绢的挽联。
随之,便哭泣般地开始飘落起凉飕飕的雨点儿来……到来的客人,开始轮流走进了殷府的吊唁大厅。
逐一站在遗像和灵柩面前,根据自身的信仰习俗,或行三鞠躬礼,或双手合十,或在胸前划个十字,随后每人亲手点燃一支线香,以表达哀悼和告别。
一身中式全黑色长袍马褂的殷达和,表情苍然地端坐在一张靠背圈椅上。
殷婉方和郑宏令,则全身黑色的西式丧礼服,站在父亲的身后,代表他向每一位吊唁者鞠躬表示感谢。
小町事前就被安排站在这一家人的斜后方,以便随时帮助殷婉方解决一些临时之需。
她的位置在离灵柩不远的旁边,微微低着头,眼角密切地观察着每位上前的吊唁者……不知为什么,殷婉方捏在左手的一方雪白的丝手绢和郑宏令一双雪白的细线手套,鲜明无比地印入了小町的眼帘,给她留下了色彩对比的惨淡印象,以致毕生难忘……吊唁者的队伍自动按着顺序,一个人或夫妇并排走向灵柩行过礼后,都会垂首与痛失贤妻和慈母的殷家人轻轻握手,低声说一句节哀顺变之类的套话,然后走开,安静地等候在大厅里,等待吊唁仪式的结束。
吊唁者中还有好几位西洋人士和东洋人士……人们早就在纳闷,殷家怎么会选择晚上举行葬礼?而殷家的对外解释则是:请高人掐算过了,说是因为夫人之死属于不幸的非命,亡灵与生者们最后的相聚,最佳时辰是晚上。
移灵墓地入土为安的最佳时辰,应是第二天太阳升起的凌晨。
其实,这是曾佐在幕后的一番精心导演。
他暗中让小町和孙隆龙设法把一纸风水大师关于丧葬时辰的告诫,送到了殷府;同时还说服了婉方夫妇,特意布置出光线效果最佳的一个舞台——包括大厅中那影影绰绰的幽暗烛光……就在依次进入的吊唁队伍的最后尾,突然,出现了一个神秘的女人——她的身高、丧礼服的款式,连同那顶带黑纱网面罩的小帽子,都跟站在灵柩旁的殷婉方一模一样。
晃动的烛光照耀下,黑纱网面罩后那张若隐若现的面影,与婉方、婉圆的面容轮廓,惟妙惟肖!唯一不同的,就是她的手里没有像很多女性吊唁者那样,捏着一方素色的手绢,而是捧着一束正在盛开的夹竹桃——那衬着细长绿叶的粉红色花朵,格外硕大而鲜艳……这个神秘女子的出现,立刻就使整个充作灵堂的大客厅,产生出异样的愕然。
连正在等待中窃窃私语的吊唁者们,也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声息……因为室内的光线比较昏暗,殷达和根本就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瞠目结舌,直瞪瞪地望着这位神秘的不速之客。
站在这一家人附近的小町,则一清二楚地看到了殷婉方和郑宏令,他们两人的全身,都在瞬间呈现出僵直的状态。
神秘的黑衣女子,在所有人表情呆若木鸡的注视下,从容不迫、目不斜视地把手中的那束夹竹桃花,摆放在了死者的灵柩盖子上。
然后,她转身便迅速地消失在大厅门外的细雨之中……突如其来发生的一切,仅仅只用了不到一分钟。
殷婉方突然身体向后仰去,众目睽睽之下,倒在了郑宏令连忙伸出的臂弯里……夜色更浓了,细雨初停,月亮钻出青灰色的云朵,把阔庭院中东一处、西一处的积水,被映照出薄薄的反光。
前来吊唁的来宾们,带着种种迷惑、好奇的猜测,在殷府中消失了身影。
大阳台上,荒凉地散乱着白色的桌椅和大量使用过的杯盘……殷婉方一个人从大房子的一扇小后门出来,走进深夜的大花园里。
这个小后门,平常只是为佣人进出方便而打开,一旦他们结束了工作,通常是要被重新锁上的。
此刻的殷婉方,依旧穿着那一身没有来得及换去的丧礼服,长长的裙裾,低垂在脚踝。
她一只手稍稍把裙摆提起,迈着轻而匆促的脚步,向院子的后围墙方向走去……一幅令人不可思议的画面,再次呈现在她的眼前——后围墙婆娑的夹竹桃树前,今晚丧礼上那个面影酷似自己、丧礼服款式一模一样的神秘女子,正孑然伫立。
仿佛,她正面壁独自月下赏花,笼罩着这个人影的那一片粉红色的夹竹桃,开放得格外硕大而鲜艳……婉圆……神秘女子的身影,在听到来自背后殷婉方的呼唤后,从容地回转过身来,举手缓缓掀起了脸上的黑纱网面罩……这一次,月光下分明是一张与婉方自己一模一样的面孔。
神秘女子的脸上,泛起了隐隐含着几分诡秘的微笑。
她轻声回答面前满面惊诧的婉方说:你认错人了,婉圆小姐……殷婉方闻声,发出一声恐怖的尖叫,用双手蒙住了自己的眼睛……等她把手从脸上放下来以后,那个刚才跟自己说话的神秘人影,已经消失了。
婉方发出了歇斯底里的冷笑:影子,那是我自己的影子……她突然不顾一切地扑倒在刚才伫立着那个人影的地方,在夹竹桃树下,开始疯狂地挖掘起来——一双纤纤酥手,深深地、狠狠地、用力地插进了泥土……很快,冷汗布满了她的额头。
小心!别弄伤了自己的手,婉圆小姐——难道你真的再也不想弹琴了吗?小町关切的声音在殷婉方的背后响起。
这位满身满脸沾着泥污的殷婉方缓缓抬起头来——孙隆龙、巡捕房的梁副队长和他的几个部下,已经在自己的身后,围成了半个圆圈。
小町和孙隆龙把狼狈不堪的殷婉方从泥地上扶了起来。
几位年轻的巡捕上前,代替她继续着刚才的工程,他们操起了事先已经准备好的铁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