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2025-03-30 06:27:00

夏天,入黑时间晚。

七点过半了,紫姨才由老独头推着轮椅,秋姗陪在一侧,向皇粮胡同二十五号灯火通明的方向走去……出席这场舞会的机会,当然主要是多亏了曾佐的安排,可也是曾佐颇难理喻的:小町和孙隆龙两个小屁孩儿喜欢跑来凑个热闹,还情有可原;但这紫姨和秋姗也嚷嚷着,非要跟着出头露面一番,真不知道搭错了哪一根神经?还有那个从头到尾就不怀好意的严大浦,更是居心叵测!就算是冯雪雁这个案子,断得是快了些,暧昧不明之处尚在疑惑之中,但这毕竟是我曾佐的主顾。

他们一个个的,就是不肯高抬贵手,给我一点儿舒坦么?肚子里埋怨归埋怨,终究还是得依着紫姨——在曾佐心里,天下最大的,永远还是那个坐在轮椅里的牌友俱乐部部长。

高子昂副市长今天是黑色燕尾服着身——以此表现出了英国绅士最隆重的礼节。

他个子很高,身材偏瘦,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不像概念中的官僚政客,倒依然像是一位表里斯文的大学者。

夫人冯雪雁高挑健美的身材,着一袭玫瑰红色丝绒落地晚礼服,精工缝制的无可挑剔,低开的后领口,大胆地直达后腰际;一头短短的烫发,令她精干利落;上面别着一支古香古色的小宝石发卡,十几颗细工镶嵌的石榴石,在灯光下闪耀着深玫瑰红色的光泽……咋看绝不显山露水,但那却是维多利亚时代最精典的一款珠宝首饰!紫姨远远地打量着这位竟让我们的曾佐也甘愿为之鞍前马后的出色人物。

首先,对她今晚出场的一身服饰打扮,就在心里开了个好张。

她暗暗地赞叹道,此人果然是位大处见小、小处见大、品味不俗的大家闺秀呢!相比之下,那些达官显贵人家营养过剩的太太、小姐、姨娘们,唐装也罢、洋装也罢,都因为过分急于炫耀财富和地位,浓妆艳抹、珠光宝气,难免流于粗俗或弄巧成拙了。

轮到曾佐向站在大门口逐一迎接来宾的副市长夫妇介绍自己的亲友了——今天的紫姨,最终为自己选择了一件宝蓝色的长款旗袍,那一头鹤立鸡群般雍容的银发,照例还在后面挽了一个形状奇特的大菊花纂。

不同的是,上面罩着一只精致的发网——明眼人才能看出,这是用真正的人发编织成的发网……从十九世纪晚期开始,这种发网曾流行于欧美的上流社会,发网上稀疏有致地点缀着一粒粒晶莹的小珍珠。

她的颈上,一条南珠项链而已,浑圆光润而均匀的每一颗天然大珠,使佩带者潜在的经济实力一目了然。

冯雪雁微微向紫姨弯下腰来:欢迎大驾光临,紫姨。

我早有耳闻,您是我们这条皇粮胡同里最神秘、最高尚的一位居民。

最近我才知道,原来您不但是曾律师的表姨,也是他留学英国的经济赞助人。

该怎么感谢您,为我培养出了一位这么出色的律师呢?紫姨矜持地回报了一笑:那就请感谢他这位正在交往中的女朋友吧,她叫秋姗,也是我的保健医生。

感谢是她自始至终地在鞭策曾佐……不许动摇。

今天的秋姗,才真叫精彩。

她扶着轮椅站在紫姨身后,俊秀的脸庞露出了文雅的微笑。

也难怪高子昂副市长和夫人冯雪雁把视线一起投向她时,不约而同地为之眼睛一亮:当然,她正当女性最风姿绰约的年龄段,那线条优美、全无修饰的脖颈,宛如雪凿冰雕;身着一件银灰色的圆领掐腰连衣裙,硕大的蝴蝶结扎在后面。

长长的一头黑发,被做成了一串串可爱的小发卷儿,层层垂了下来;臂弯里随意披着一条浅粉色的薄丝巾。

全身上下,竟不见一星半点的珠光宝气。

高副市长大胆地托起秋姗伸向自己的一只右手,送到唇边轻轻地碰了一下她的手背。

然后,用一口地道的伦敦英语对站在一旁的曾佐说:曾,我可要妒忌你了。

不甘示弱的副市长夫人冯雪雁,也用地道的伦敦英语说了一句:秋姗小姐,我已经在妒忌您了。

秋姗毫不做作地笑了起来:我早就在妒忌您了,夫人——妒忌曾佐对您的崇拜。

这无疑是一场意义深远的聚会。

来宾们集中在那个宽大的红木厅堂里,男性的熟人之间,要么在握手寒暄,要么在交头接耳;女性的相识之间,很快就今天的穿戴,开始了言不由衷的互相恭维……几个特约到场的妖冶女演员和英俊男演员的身边,分别聚起了自以为幽默风趣的绅士和捂着嘴吃吃憨笑的小姐、太太。

穿着雪白衣裤和紫红色坎肩的服务生们在人群中穿梭,动作熟练地举着托盘,盛满各色酒水的玻璃杯,在明亮的灯光下闪闪发光。

但是,今天真正的主角人物,却迟迟还没有出场。

按照事前的约定,在今天的舞会上,紫町俱乐部的成员分成三个部分,尽量不当众相聚。

孙隆龙好歹听了小町的话,脱掉了那身自我感觉良好的福尔摩斯行头,乖乖穿了套米色的薄呢西装,打着一只咖啡色的小领结,正正经经地出了场。

他一看见演艺圈子里那些油头粉面的小生们,就死死抓着小町的手,不让她往跟前凑。

他知道这个从事新闻职业的小记者,就是喜欢往热闹的地方钻。

他的担心还真不是没道理的——男艺人中有个年龄跟孙隆龙差不多大的家伙,长得真他妈的帅气——中等偏高的个子,眼睛虽然不大,生着两道令人望之动心的剑眉;嘴角的线条很有性格,笑起来的时候,又流露出几分尤其能够撩拨女人之心的孩子般的温存。

可谁都想不起来,他曾经出现在哪一部影片中。

果然,有几个穿金戴银的女客人,也在笑盈盈地跟他搭讪儿:您在哪部片子里上演过主角呀?美男子坦然回答:我在至少不下十部片子里……跑过龙套。

可这辈子说过的全部台词,就是‘啊——’的一声,我被一枪打死了。

引得周围发出一片凑趣的笑声。

那您今天能够成为高副市长家的客人,是不是预示着您即将就要大放光芒了?小姐过奖了。

我今天被请到这里的任务,还是‘跑龙套’。

比如,万一有谁需要我充作临时的舞伴啦,需要我去为她效劳,端一杯橘子水、葡萄酒啦……都是我的工作。

当真?当真。

孙隆龙倒也认为,那帅气小子没有说谎。

每当举办这类社交聚会,总是难免有那么几朵被冷落的名花、贵草,需要有专人去刻意地关照一下。

富有经验的东道主,为了所有客人都能够乘兴而来、快乐而归,事前就做出了如此温馨的安排。

紫姨从一开始就坐在比较靠近东侧的地方,让秋姗坐在旁边的一张高背软椅上,陪着自己慢慢享用着饮料。

因为女医生的姿色,也因为这是一张陌生的面孔,时不时会有自我介绍的男客人走上前来,没话找话地攀谈两句。

秋姗越是表现出冷漠的拘谨,对方就往往越发充满了好奇的热情。

这情景,让紫姨不由得联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那纷纷注视着秋姗的异性的目光,曾几何时,也是那样火辣辣地投射在自己的身上……其中,也曾有过一双永远不可原谅,却永远无法忘怀的眼睛……是的,青春本身就是优势。

而青春对于任何人,都是短暂的唯一一次。

紫姨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今天这样的场合了,似曾相识的感受中亦夹带着陌生。

中国的达官富豪们,大多还远远不配被称之为是真正意义上的贵族。

因为改朝换代的特定历史原因,他们中的不少人,政治上横空出世,经济上一夜暴富……唯独没有办法在瞬间得到改变的,就是从日本传来的一个外来语:素质二字。

今天,冯雪雁举办的这场交际舞会,竭力、刻意地在效仿欧洲传统贵族文化,似乎恰恰就把这种转折时期中的空白与不和谐,充分、形象地暴露出来了……严大浦今天还是勉为其难地按照冯雪雁的要求,穿着一身笔挺的高级警官服来到了会场。

他还特地邀来了那位曾经捎带着把自己探长前面那个副字去掉的杨署长,一同前来捧场。

给副市长夫妇带来了一份儿不小的惊喜——连本城警方最高一级的长官,都出场前来表示慰藉了啊!这就无疑是对世人明确地暗示:曾经发生的那一场意外,铁定是百分之百的……一个意外而已。

杨署长是个既喜欢凑热闹又贪杯的人。

他很快就端着酒杯,跟周围几位年龄相仿的绅士、官僚们,从社会治安到股市行情,兴致勃勃地畅谈起来。

严大浦这个人,四十过半,与其说是个身躯伟岸的男人,不如说是个体态臃肿的家伙。

他不穿制服就肯定是一身宽松的灰蓝色中式裤褂,足蹬一双舒适的内联升布纳底儿圆口鞋。

小眼睛、大嘴巴、宽额头、双下巴,笑起来显得特别可亲。

这人身上保留着极浓厚的农民烙印和军人习性,从来也不附庸风雅、装腔作势。

平常出现在十九号小院儿时,最多裤腰带里藏把以防万一的美国造点三二式左轮手枪。

乍看外表,就像个和和气气的生意人。

听说他在河北涿州的老家,有着一房包办婚姻的原配媳妇。

虽说是糟糠之妻不下堂,那为他生儿育女孝敬老人的村妇,从来也不曾被他接来逛过一回京城。

在这一点上,再纯朴的他,也还是克服不掉那几分可以理解的虚荣——老婆贤惠是贤惠,可大字不识一个,如何见得北平城的大世面?那反倒会令她因为自卑折了阳寿。

真还不如就在自家的庄子里,做个颐指气使的地主婆儿活得自在。

大伙儿只是道听途说,严大浦在城里也有那么一位知冷知热的红颜知己,但是,他从来不让任何人涉足自己的那片绝对的私人领地……严探长是个天生悟性极高,亦经历过生生死死的男子汉大丈夫。

他在这十九号院儿高尚优雅的圈子里,却是深受女主人紫姨喜爱的一位特殊人物。

此刻,他因为不得不呆在这个装模作样的鬼地方,跟每个上前打招呼、套近乎的人点头、寒暄,实在是累人。

可是,要想找到曾佐的破绽,自己还真不能不来。

他找了个清静角落,端着杯啤酒开始观望周围的景观——这个大厅,原是两进院子中第一进的三间正北房,把它们全部打通后改造而成的。

从东到西,宽足足十丈有余;从南到北也不少于六、七丈长。

中式的大屋顶下,却是一派西洋风景——东西两侧的墙壁上,挂着巨大厚重的金箔雕花镜框,里面装着就像照片那么栩栩如生的西洋女人画像:满头的金发打着卷儿,个个都是身子胖乎乎的,神情懒洋洋的,那款式古怪、花里胡哨的衣裙的领口,低得能够让人看见奶子沟儿……可满屋子的客人们无论男女,谁也没有为这露骨的室内装饰,表现出一点儿羞怯或少见多怪。

大厅的东侧,是个比地板高出大约一尺的小舞台。

有一支五、六个人的西洋小乐队和一架三角钢琴,占据了小舞台的一角,正在为客人演奏着轻柔的乐曲。

大厅的沿墙周围,错落有致地摆放着几组沙发和一些高背软垫椅子。

无论是沙发套儿、椅子垫儿,还是餐台上的桌布,都是深浓的玫瑰红色。

和硬红木地板的颜色,倒是很和谐。

严大浦因此联想起了冯雪雁就是用一辆玫瑰红色的福特牌卧车,撞死了那个一心想送弟弟去读书的姚顶梁……严大浦现在简直是没法儿跟曾佐对话——唉,那个旗开得胜后更加不可一世的臭讼棍!其实,当第一次看到那辆全市少见的玫瑰红色福特牌轿车时,严大浦就产生了一个常识性的疑问:从这车头被撞扁的那块地方,到姚顶梁倒毙的位置,都基本可以断定——当时,冯雪雁是撞向一个站在路边的所谓持枪抢劫犯的。

大厅靠近垂花门的南侧是一溜儿长长的餐台,上面摆满了五颜六色的西式冷餐、点心和水果,几乎就没有一样儿能够激起严大浦的食欲——鸡看着不像鸡,鱼瞅着不像鱼的,那好好的火腿肉吧,都切得比纸还薄……真有点儿让人扫兴。

要不是为了再亲眼拜见一次这位大言不惭的被迫自卫者的表演,严大浦觉得,跟紫姨跑到这所谓上流的圈子里来,自己倒像是被东道主雇来当保镖的哩!不过,他倒也不想太委屈自己,还是在盘子里,把各种甜、咸吃食混在一堆,盛得跟座小山一样……当严大浦正在准备埋头凑合着填饱肚子时,从大厅东头传来了不轻不重的击掌声——冯雪雁站在那个矮矮的小舞台上了。

因为她的手势,小乐队的演奏戛然而止。

整个大厅里的十位客人,也很识相地速速打住了兴致勃勃的交谈,纷纷向女主人周围靠拢过来:各位朋友,现在我要把今天这场‘派对’真正的主角,正式介绍给你们了。

我希望,你们就像我和我丈夫崇敬她那样,崇敬她的光明磊落与善良为人。

她是我国凤毛麟角的女性先驱者之一,早年便孤身勇敢地奔赴法兰西,攻学西方美术。

为开拓中国的文化教育事业,她献出了包括个人幸福在内的一切。

据我所知,现在,她是本市第一女子高校最受学生爱戴的女教员之一。

我相信,这其中不仅仅是因为她的学问,肯定还取决于她的人格魅力与师德。

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在场的各位大概也都听说了——最近,在我身上发生了一桩可谓是‘惊心动魄’的‘意外’事故。

我完全没有想到,素昧平生的她,给予了我最无私的拯救……(副市长夫人忍不住唏嘘起来)我是不是太Up嗦了?各位,按照学校里学生的规矩,现在有请我的救命恩人,费阳费先生——大厅里掌声骤起。

看得出,人们是由衷地希望一睹这位从天而降的女义士的芳容。

这是一个被精心安排的动人场面——大厅里的灯光熄灭了,唯一的一束灯光,照着小舞台。

小乐队在女主人一个极微小的暗示下,就开始演奏小约翰·斯特劳斯的《春之声》……人们看到,舞会的男主人高子昂副市长,以相当标准的欧洲绅士礼节,让一位中年女士挽着他的手臂,两人在悠扬的乐曲声中,并肩走上场来——满场的鼓掌声,也因此达到了一个高潮……紫姨的眼睛稍微有些近视和散光。

她举起古老的手柄式眼镜,努力地注视着那位神秘的女先生——中等身材,一头稍微烫过的齐耳短发;一件长款的无袖白丝旗袍上,在左肩下方和右下摆,不对称地绣着几片不知是绿水还是绿叶的图案,感觉朦朦胧胧的。

她的臂弯里垂着水绿色的一条长丝巾,一双白色的高跟鞋和一只白色的小羊皮包,也搭配得十分简洁而恰到好处。

她脸上的笑容,显出三分紧张七分谦逊,但没有一点的不自然。

唯一令人感到遗憾的,是她鼻梁上那副款式太保守的深色玳瑁框眼镜。

这样的眼镜,是最容易使一个人的脸型和气质产生改变的。

紫姨仍然不由得心想:凭直觉,这位费阳先生,确实是不像一个会做伪证的人。

副市长亲自提议:大家为高尚无私的费阳先生举杯……小乐队奉献的节奏和旋律,也增加了大厅里的欢情。

所有的酒杯都沾过了嘴唇之后,在场的几位新闻记者,还是忍不住嗓子眼儿痒痒了。

有人借助提问,来表示对费阳含蓄的恭维。

但记者群中偏偏冒昧出了一个令紫姨、秋姗、严大浦和曾佐再熟悉不过的清脆童音:费阳先生挺身而出,解救副市长夫人于困境泥沼。

请问您真的不图什么感激和报答吗?怎么可能‘不图什么’呢?我图副市长夫人今后……经常请我去看新电影。

费阳不苟言笑、语气认真的回答,马上引起了全场的一片笑声。

紫姨心想,我家的小闺女又自作聪明了——姜还是老的辣啊,看人家这回答,幽默到家了。

而且谁都在笑,唯独她本人一点儿也不笑。

脸上的那副神情,似乎还对大家为什么要笑,感到有些诧异。

紫姨向来认为:幽默,是文化修养的最高境界。

如果这位费阳女先生不是在表演,那么只能说明:她的确是一位书生气十足的天主教徒。

如此推论下去,冯雪雁的那场被迫自卫,也许还真就是那么回事儿了。

但如果这是一场表演,那么,费阳女先生此刻的精彩表现,就是目前中国任何一个演员,与之所无法同日而语的最高超的演技了!紫姨无法否认:一个聪明人对另一个聪明人惺惺惜惺惺的好感,正在自己心中油然升起……然而,深刻的人生阅历与已经堪称结晶程度的经验告诉紫姨,严大浦对这桩被迫自卫事件的深刻怀疑,是完全有道理的。

这位半路杀出的费阳女先生,到底是因何挺身而出?其本人又到底是哪方神圣呢?会场上响起了第一支华尔兹舞曲,高副市长彬彬有礼地当众邀请费阳跳舞……一切,都被社交手腕儿炉火纯青的冯雪雁,安排得尽善尽美。

按照紫姨的吩咐,通过秋姗对曾佐的提示,几分钟后,冯雪雁亲自陪着那位今天的女主角,走到了紫姨的轮椅前——费阳还在微微喘息:请原谅我的狼狈,回国十几年,因为从来没有人邀请过我,就再没有跳过一场舞了……紫姨听见费阳一边这样对女主人做着有点儿自嘲的解释,一边走到自己的轮椅前。

她与紫姨握手的时候,紫姨发现那只手很小,似乎与身体的高度不成正比,可手掌出奇的有力。

不像那些故作娇柔脆弱的女人,跟人握手时,特意把自己弄得软绵绵的。

费阳让紫姨明显地感到:一种内在的力量感,与她表面的谦和,也同样是不成比例的。

紫姨还发现:眼前这位新朋友,果然是思维严谨、措辞高妙。

也不知曾是怎样一种环境、怎样一番经历,使她得到如此非同常人的修炼?一个莫名的预感,泛上了紫姨的心头——这位费阳女先生,今后若不能成为自己的朋友,便会是旗鼓相当的对手了。

紧接着,紫姨惊讶地瞪圆了眼睛——这位素昧平生的天外来客,竟然叫出了自己鲜为人知的名字:久仰您,上官紫町女士——幸会。

雪雁夫人刚才特地向我介绍,说您是你们这条皇粮胡同中‘最高贵、最神秘的一位居民’。

而她并不知道,我早就通过一本英文版的小书,有幸提前认识了您。

作者就是您儿时的女友,她叫史密斯·德凝。

前年,她在美利坚发表了一本在中国王府生活的回忆录……紫姨不无感叹地回答:我自以为是‘秀才不出门,全知天下事’呢!德凝郡主一定把我描写成了个最招人讨厌的丑丫头,不学女红也不习琴棋书画,整天就是挖空心思搞恶作剧……对不对?恰恰相反,在德凝郡主的笔下,您是她最难忘的小妹妹。

她形容您天资极聪颖,就好像一个人长了七颗小脑袋瓜。

紫姨很少会被人们刻意地恭维所感动。

但此刻费阳所传达给自己的信息,却给她的虚荣心带来了瞬间的满足。

她再次仔细地端详眼前这位懂得靠借花献佛来赢得亲近的神秘人物。

走到身边才看清楚,原来费阳身上那件白色的旗袍,上面的花样儿不是刺绣也不是印花,而是别出心裁、工艺奇特的手工绘画!费先生,您真是位让人一个‘意外’、接着一个‘意外’的奇特人物。

我斗胆请问,您这件旗袍上的图案,是临摹法国印象派画家莫奈的画风吗?费阳微笑了:一百分。

那么,我猜想这是您自己的杰作,对吗?费阳又笑了,羞怯中含着几分得意:还是一百分。

紫姨接着问道:我还想得到一个‘一百分’——我猜想,其实您只用了一种颜色,就是绿色。

而浮现在那些绿叶之间的小白花,其实是面料的原色。

费阳表现出了由衷的愉快:那就再给您一个一百分——这是我们东方传统绘画技法之一。

您还可以再收获一个一百分,不过未必容易。

紫姨像孩子那样认真起来:先生,请出题。

费阳指着自己胸前小白花的图案:说一说,这是什么花?这下,紫姨真的被考住了,只觉得这种似兰非兰的叶片,比一般的兰花叶子宽,那一朵朵垂着头的圆鼓鼓的花朵,却又似曾相识……费阳得意地微笑了:也许有点儿难为您这位好‘学生’了。

这种‘印象派’的画法,太朦胧了一些。

不过,我相信您很快就能认出它来。

因为,只有您才是今天这个大厅里,唯一值得被称呼为‘先生’的人。

紫姨言不由衷地叹道:无论如何,它美极了,真的,美极了。

这是今天这个大厅里最值得恭维的一件‘行头儿’了。

看到如此别出心裁的服装杰作,我真后悔,自己在国外留学的时候,没有像您一样,选学西洋美术。

遗憾的是,和者盖寡。

您是今天唯一一位恭维了我……这件衣服的人。

它很便宜,真的,祖籍苏州的一位学生家长,送给了我一块纯白色的丝绸。

我闲着没事时,自己动手剪裁缝制出了它。

可发现就这样穿出来,在国外就像是一件婚纱;而在中国,就像是一件丧服。

我借鉴了日本京都和服面料和腰带的手绘工艺——‘友禅染’……计算起来,投资为零。

费阳先生,您才是长着七颗脑袋的人物呢——我此刻就恨不得把自己所有白色的衣裙,统统送到您的画室去!紫姨的恭维,百分之百的真诚。

紫町女士,我不过是偏爱法国的印象画派罢了。

我也同样——莫奈、马奈、塞尚、凡·高……我特别喜欢雷诺阿。

紫町女士,您所列举的这些大师,应该说,因为他们对传统的挑战,世界的美术史因此而改变了。

您不认为,他们是艺术家,也是勇士么——费先生,恕我冒昧,有没有到您的画室去拜访您的荣幸呢?……不胜荣幸之至——紫姨发现,对自己这不失冒昧的突然请求,费阳还是在瞬间——仅仅是一瞬间,产生犹豫了。

但是,她马上重新恢复了刚才的从容、随和,继续维持紫姨与自己良好交往的开端。

费阳先生,我还要代我的女儿,向您表示一个歉意。

她当众向您提了一个那么失礼的问题。

……请您往那边看——就是那个娃娃头上系着一条红缎带,胸前戴着一朵绸缎玫瑰花的女孩子……哦——她很可爱。

怎么,她是您的女儿?严格地说,是我的养女。

叫小町——也是田字边的那个‘町’。

一个没心没肺的傻丫头。

刚才我就注意过她。

不是因为她的提问,而是因为我喜欢这个女孩子。

她虽然说不上是国色天香,但是形象很有个性,尤其是鼻梁上那几颗小雀斑……真叫您说中了——这简直就是她的一块心病呢!请您代我转告她,在今天的舞会上,她是最讨费阳先生喜欢的姑娘。

因为她的没心没肺和鼻梁上那几颗小雀斑吗?还有她那无人可比的自然、清纯。

也代我向您的女儿提个冒昧的请求,希望她能够成为我的小模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