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2025-03-30 06:27:00

自从高法院长的原配夫人朱雨馨带着儿子服毒自杀后,自己就没有在同龄女性中,找到那么令人快乐的谈话对象了。

可好景不长,冯雪雁从人群里重新回到了费阳的身边:紫姨,真对不起我打断了你们愉悦的交谈。

我要向您讨回我的贵客了……我丈夫也想跟费先生聊几句。

就在费阳从紫姨身边的高背椅子上站起身的时候,她手里那只白色小羊皮包儿的提带,挂在了紫姨的轮椅把上,接着又掉在了地板上……手绢、口红、香水瓶、小钱包儿、钥匙,体现出职业特色的小速写本和一支黑管钢笔,统统从包里滚了出来。

费阳弯腰逐一去捡拾这些东西时,紫姨看到:她没有先去捡起钱包或是口红,而是最先捡起那只显得过于男性化的粗大钢笔。

职业艺术家——紫姨暗想。

嘴角不由得露出了微笑……她承认自己真的挺喜欢这位说不上了解的人物。

费阳回到副市长夫妇身边的时候,曾佐正好也在距离他们不远的位置。

他正好听见,当副市长夫妇表示,在今天的舞会结束之前,要允许他们公开向费阳赠送一件礼物……费阳却突然提出,是否在舞会上,允许她义卖一张自己的作品!她语气坦然地解释说:这是出于‘与人为善’的信仰准则——我想向在场富有的善人们,募捐两百元的学费。

给那个哥哥生前确实有罪的少年,一个来自天主的宽容与关怀,使他能够如愿升入机械高等专科学校。

从此远离不幸和悲伤,走上一条与兄长完全不同的人生道路……曾佐立刻就明白了,费阳打算公开资助那个命丧黄泉的持枪拦路抢劫犯的弟弟姚仲梁。

不知为什么,他的心开始不安地悸动起来——费阳这样给冯雪雁出难题,真正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是一个仁慈的证明?还是一场别有用心的挑战?面对这种分明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的要求,冯雪雁又将如何应对呢?高子昂和冯雪雁,确实是一时都愣住了。

副市长大人结结巴巴的先来了个金蝉脱壳:还是请……请费先生跟夫人商量一下吧……冯雪雁的确是一位值得曾佐崇拜的人物。

再次出人意料的她,又是那样仅仅思索了片刻,便痛快磊落地表示:很好,费先生,很好!我赞成,全心全力地赞成您这充满博爱之心的善举。

就这样,冯雪雁再次击掌,让乐队把演奏停下来。

然后当众简要地宣布了这个临时节目。

她满面春风地即兴讲解了这场义卖的背景、目的与这项善举所体现出的真正的博爱精神。

并自告奋勇充当起这场义卖的主持人——冯雪雁表情幽默地举起一把银质的西餐叉,代替拍卖主持人用的小木锤。

她特意风趣地宣布说:费阳先生是从来也不出卖作品的一位西洋油画家——这在本城是人人皆知的。

刚才,费阳先生告诉我,这幅即将破例受到拍卖的杰作,题目是……啊,对了,是《五岁》。

那么,鉴于没有可供参考的市场行情价格,起拍价就从‘零元’开始。

费阳站在冯雪雁的身边,那一脸无比满意而又欣慰的神情,就仿佛是在暗示所有人,她们两人之间早就为这项神圣的善举,达成了充分的默契。

乔秘书亲自在众人面前展示了一幅约一尺两寸高、八寸宽的人物肖像。

它被装在一只拙朴大方的原色天然木画框中……紫姨特地让秋姗把自己推到接近小舞台的位置,她是真想仔细地拜见费阳的作品。

她充满了对这位女画家艺术造诣的极大兴趣……她看见了她——整个画面呈现出了和谐的灰蓝暗色调,线条同样显得朦胧,完全继承了法国印象画派大师们的画风。

不,简直就是雷诺阿少女人物肖像的东方版本!那小女孩儿大约五岁左右的模样,翘翘的鼻头儿,噘噘的小嘴,看上去表情有点委屈;两只小羊角辫,则显得有几分滑稽;那双饱含稚气的小黑眼睛,瞳仁几近澄澈透明……这样一双孩子的眼睛,让紫姨几乎望之落泪了。

这个女孩子是谁呢?她为什么那么忧伤呢?她在思念什么?为什么她会让紫姨感到……似曾相识呢?镜框中的小姑娘,穿着朴素的蜡染土布小褂儿,一双仿佛会说话的小手,捧着一束楚楚可怜的小野花……这一回,紫姨在较远的距离处,反倒看清楚了花朵的形态特征:这也就是被费阳描绘在自己白色旗袍上的神秘的草本植物。

紫姨终于想起来了——原来,是铃兰!我出价十元!男主人高子昂副市长第一个带头喊道,引来人们的笑声。

那气氛,倒像是一群闲极无聊的有钱人,在玩儿一场焚烧钞票的游戏。

紫姨绝不相信:在场有谁真正看懂了这幅画真正的内涵与真正的价值。

他们不过是在福中取乐而已,包括那位不久前夺去了一条人命的冯雪雁。

几个爱起哄的客人们,开始凑趣地增加着价码。

主持人在兴高采烈地模仿着拍卖行里职业拍卖师的举动和声调。

人们因为某个公认腰缠万贯的大亨,又追加了区区三元,开怀大笑着起哄。

紫姨的身后,一个浑身肥肉在绫罗绸缎下面发颤的女人嘟囔道:什么玩意儿呀,都看不清楚画得是个啥?是个小柴火妞儿吗?又一个自作聪明的女人,操着一副公鸭嗓子咯咯咯地笑着凑趣:快让你家老爷买回去,挂在厨房里不是挺合适?柴火妞儿嘛……当价格终于攀升到二百元的时候,冯雪雁和费阳互相交换了一个满意的眼色。

于是,这位临时义卖会的主持人,煞有介事地举起了手里那把餐叉,正准备往下一砸的时候……三百元——难道还有人,把这棒槌当针(真)了不成?!冯雪雁高举着叉子的那只手,凝滞在了空中。

站在后面的一些人,还特意往前凑着,好奇地想一睹那位当了真的喊价人。

因为紫姨坐在轮椅上,位置比较低,大多数人还是无法识得这庐山真面目。

大厅里发生了轻微的骚动……费阳也下意识地摘下了自己的眼镜。

只有在一个刹那间,她的眼睛与紫姨的眼睛相遇了——她们彼此都仿佛是看到了茫茫沙漠中唯一的清泉,看到了对方为着心灵的相逢、智慧的感应,闪烁出了稀薄的泪光……反应敏捷的冯雪雁重重地把手里的餐叉,庄严地砸向自己面前小桌子上的一只精美磁盘。

只听一声尖锐的粉碎声——然后,在一片捧场的掌声中,圆满结束了这个节目。

当乔秘书亲自把那幅女童肖像送到紫姨的手中时,紫姨竟不由自主地把这只橡木画框,把那个目光忧郁的陌生小女孩儿,紧紧地抱在怀里。

仿佛有一股暖流,从肖像传遍了全身。

紫姨蓦然想起了十六年前的一天,自己也曾经是这样把一个陌生的小姑娘,紧紧抱在自己的怀里——因为一场灭顶之灾,完全失去了记忆的五岁的小町……当大厅里回荡起最后一支告别的舞曲时,秋姗从五只同时向自己伸出的手中,选择了一位最年长的邀请者。

伴着缓缓的舞步,那位长者问秋姗:小姐,您的面孔很陌生。

至少是在这个家庭的聚会中。

您是第一次光临此处,对吗?是的。

其实我是陪我的男朋友来的。

男朋友?啊,真遗憾……哪一位幸运的绅士,是您的男朋友呢?整个晚上,他没有陪我跳过一支曲子。

我想那是因为您被太多的崇拜者所包围,他已经没有机会了啊!他是副市长和夫人的私人法律顾问。

今天晚上,始终在为自己的职责……鞠躬尽瘁。

那么坐在轮椅上的那位女士呢?她是您的什么人呢?以我这种年龄的男人的眼光,她依然很有魅力、很有风度。

她是我崇敬的人,是我人生的师长。

我只能对您说这么多,先生……只可惜,她今天的‘血’,出得多了一点儿。

您是这样认为的吗?那完全是冯雪雁的逢场作戏罢了,一场做作的慈善表演!这位官僚夫人的野心太大。

而您所崇敬的那位轮椅女士,却不惜抛掷重金,在为这种露骨的‘表演’捧场。

是不是在场的很多人,都是这样认为的呢?我想至少是不在少数。

那幅画,我看它连三十块钱都不值。

我毫不怀疑您是一位精明的……商人。

对,我做珠宝生意,我的公司也经营世界各国的艺术品。

您很成功么?怎么说呢……我还比不上美利坚的‘蒂凡尼’和法兰西的‘卡迪亚’吧。

您也比不上她——那位‘轮椅女士’。

唔……?那幅画的真正价值,超过了今天落锤价格的十倍。

真的吗?为什么?您永远也不会明白的。

尽管,也许您是一位成功的……商人。

哈哈哈……小姐,我很欣赏您,就像一件活生生的艺术品。

您愿意跟我交个朋友么?我只是一个医生,而且是妇儿专科的。

显然,我将来很难报答您的信任和好意了。

这是我的名片。

也许有一天,我有报答您的机会——由衷感激您在那么多位英俊、出色的邀请者中,仁慈地选择了我这个老头儿。

我欠您一个人情,今天舞会上最美丽的小姐。

紫姨忽然感到自己今天有些累了——很久没有这样动心地去接触一个陌生人,如此动心地渴求一件艺术品了。

她开始期待着这场漫长聚会的结束。

想抱着这个五岁的小柴火妞儿,赶紧回到自己的十九号院儿去。

心想,看来也不会再有什么更使人兴奋的节目了。

而就在这时,一声刺耳的尖叫,响彻了整个大厅……只见高副市长一手捂着肚子,一手还举着酒杯,五官扭曲着倒在长餐台的旁边;站在他身边的冯雪雁和费阳,随后也表情痛苦地弯下腰,重重地跌在地板上……这三个人的距离很近,也许,正在做告别的碰杯时,他们喝下了同样危险的液体。

紫姨为这场突如其来的场面,顿然倦意全无。

她看到秋姗迅速推开了自己的舞伴,直奔而去。

她几乎是自豪地望着这个年轻女医生的一举一动——秋姗上前,动手逐一翻开那三个突然倒地之人的眼睑,触摸他们的颈动脉,倾听他们的心跳……然后高声命令:拿一把勺子来!快——曾佐,帮我一把……这样,捏住鼻子,撬开牙关,使劲!对、对,就这样——紫姨知道,秋姗在实施最简单也是唯一有效的方式——用西餐勺子把儿探进患者的喉咙深处,使之发生喉头反射,然后呕吐出胃里的东西……客厅里的人,围成了惊恐不安的人墙。

不少人被吓得,本能地撒手就扔掉了手里的酒杯或碟子。

还有几个人,似乎受到了某种暗示性的刺激,也开始觉得自己痛苦、恶心起来……已经醉意沉沉的杨署长,被冲到身边的严大浦一把抓住肩膀,猛地摇晃了两下:署长,出事了!高副市长和夫人,怕是中毒了……我们必须赶快封锁这个院子!赶快通知警署派来人……严大浦只见已经喝高了的杨署长,半晌也没有听明白自己的话,无奈中,只好把孙隆龙招呼到身边,命令他马上找到副市长家的电话,挂通警署。

然后,他又一把抓住正拿着照相机,企图乘机抢镜头的小町,不由分说地命令她:跑步去关上副市长官邸的大门,严禁任何人走出!这个胖子努力迈腿,晃晃悠悠、惊险万分地站在一张高级椅子上,举起自己又短又胖的手臂:我是本市警署刑侦队的探长严大浦。

因为非常事态的发生,请各位务必服从我的命令!第一,所有的人,暂时不要离开这间房子;第二,从现在开始,不要触动现场的任何物品;第三,仆人、厨师、服务生一应人等,统统都不要离开原地一步。

违者严惩勿论!这下,所有人都知道了眼下这场非常事态的严重性了,一时间,整个大厅鸦雀无声。

接着,只听一个年轻的女仆站在角落里,发出了压抑的抽泣。

那些平常习惯了颐指气使的客人,跟着开始发出了高一声、低一声的抱怨……副市长夫妇和那位费阳女先生,都被秋姗的一通折腾,稀里哗啦地呕吐了一身一地,个个面无血色地躺在地板上,衰弱地喘息不止……紫姨轻轻地舒出一口气来——她看得出,秋姗又一次成功了。

接下来的事情,就是大批警员的到场,其中还有两位在女监任职的女狱卒,被临时调到了事件现场。

警署的汽车把三位不幸的受害者,塞进警笛呜呜的警车,风驰电掣地往医院送……当天晚上,每个走出这个院子的男女贵宾,都被打点得怨声鼎沸——又是登记姓名地址、画押留手印,又是排队例行接受开包检查……整个大厅杯盘狼藉,警员们简直无从下手——这铺天盖地的毒源,从何处查起呢?不择手段的小浑球孙隆龙,干脆一杯冰苏打水,照着杨署长淋头浇下,硬是把他浇出个八成的清醒来。

等他总算明白,一个小时前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竟发生了如此严重的蓄意放毒杀人未遂事件时,那二十五号院儿里的下人们,可就没有那么自在了——杨署长脑子里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在他们中间,肯定是混进了那个葬身在夫人车轮下的姚顶梁的死党!他马上对部下严大浦低声进行了一番交代。

然后,不论是在这副市长官邸里劳作了多少年的佣人、厨师、杂役,还是为了今天的舞会,临时请来的冷餐配餐师、服务生、调酒师……男女分开,无一幸免的被关进了二十五号院儿里的两间小厢房,又闷又热又惶恐地等待着无法预知的严厉审问。

住进医院继续接受治疗的高副市长、夫人冯雪雁和费阳女先生,也终因当场抢救措施的及时,在第二天上午就被幸运地宣告,完全脱离了生命危险,只是仍然需要留院观察几天。

洋人专家含含糊糊的诊断是:根据三位患者的症状,综合他们的自述,估计他们服下的是某种植物毒素。

医院门外,则整日徘徊着大小报刊的新闻记者。

他们不甘善罢地等待着采访时机。

其中,自然是也混着那个无孔不入的小町。

可他们除了仅仅听到了以上那么一点儿消息之外,只能看着那些专车或专人送来的昂贵鲜花和果篮,其中包括来自党政军高层人士与社会各界名流的慰问……在犯人落网之前,警方一点也不敢怠慢,医院的周围和病房的门口,几乎布满了身穿警服或便衣的警员,使甚至包括直系亲属在内的所有人,无法轻易接触到高贵的受害者们。

只有严大浦,再次顺理成章地荣任了随时进入病房从事调查的特殊警方人员。

可是,他在高副市长和夫人那里,简直得不到任何一点儿有用的记忆:好像就是一个小服务生……长得什么样子呢,真是一点印象都没有——因为他们十来个人,梳着一模一样的小分头儿,穿着一模一样的深红色坎肩,举止一模一样地训练有素……一只托盘上放着几只一模一样的高脚玻璃杯,里面盛着颜色一模一样的法国南方红葡萄酒。

然后,说说笑笑中,他们就和周围的人,一起举起了告别的酒杯……碰了,喝了,不一会儿就开始感到有点恶心,然后就觉得呼吸困难,接着,腹部开始一阵阵急剧的绞痛……然而,一旦来到那位费阳女先生的病房,严大浦却再次遭逢了奇迹。

如同这位女先生本人不久前便是一个从天而降的奇迹那样——费阳的小病房里,放着月季花和一小篮新鲜的葡萄。

大浦一眼就看出,这是来自十九号院儿的收获。

她同样显得很虚弱。

当严大浦走进房间的时候,她正垫着枕头,半卧在病床上,目光茫然地望着镶着一方天空的玻璃窗发呆……费阳在描述自己的中毒症状时,叙述基本与部长夫妇是一样的。

只是她说,自己还发生了耳鸣和眼花的现象。

严大浦问她:还记得什么时候从服务生手里接过的酒杯?还记得那个小青年长的模样吗?费阳坚称:根本就不是那些梳着分头,穿着深红色坎肩的服务生端来的酒杯。

而是一个‘穿着墨绿色连衣裙的漂亮小姐’端来的托盘。

托盘上面,正好就有三只盛着法国南方红葡萄酒的高脚杯!严大浦当即为费阳这南辕北辙的证言,瞠目结舌:这,这,是真的么?费阳先生,您不会……看错了?要么就是因为中毒,脑子也受到了一点……伤害?或是,您记错了?费阳沉思了片刻,然后还是斩钉截铁地说:不,我看得非常清楚。

因为那位小姐长得很漂亮,墨绿色的裙子款式很洋气、剪裁也很合体。

当时,我还以为,她也是雪雁夫人请来为舞会助兴的一位女演员呢。

探长大人您别忘了,我是学美术的。

我对色彩、线条、特别是人脸的轮廓特征,具有专业的敏锐性和记忆力。

严大浦只好顺水推舟:费先生,现在我就叫人送纸和笔来,劳您大驾,把那个漂亮小姐的模样儿,画下来行吗?费阳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那么,请探长大人向我保证,我把这位最大嫌疑人的画像提供给您以后,就不要再继续为难副市长官邸里的下人们了。

我可以对主起誓,我真的看见了她——那个年轻漂亮的小姐,穿着墨绿色的裙子……严大浦无可奈何地点点头:好吧,我会尽力的。

费先生,拜托您了——这可是桩事关人命的大案件啊!费阳也意味深长地点点头:是啊,是桩事关人命的大案件呢……不过,感谢主,我和他们都活着。

一旦费阳纸、笔在手,几乎就是未加思索……唰、唰、唰不到十分钟,一幅画技炉火纯青的铅笔素描,便栩栩如生地展现在严大浦的眼前——这是一位年约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子,微卷的一头柔发垂肩,标准的瓜子脸上耸着高高的鼻梁,还有一双大得出奇的眼睛和一张圆圆的小嘴。

大画家费阳甚至没有忘记一个细节:女子的颈上,居然还挂着一只小西洋锁头形状的项链坠!严大浦更加迷惑不解了:费先生,您……您过去……见……见过这个女人吗?还是一个斩钉截铁的回答:从来也没有。

费阳仿佛是完成了一项繁重的创作。

她深深地、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把头重新靠在枕头上,又恢复刚才那迷茫的眼神儿,望着窗户重新开始发呆。

不再搭理站在床边怔怔发呆的胖警官。

严大浦只好告辞走出病房。

手里那幅人像素描的美女,简直就不像是一个现实中的人物——我们中国人,难道也能生出那样一双古灵精怪般的大眼睛?活像个二毛子嘛!那张漂亮得近乎于夸张的面孔,不知是不是一个职业画家的脑浆子中了毒,凭空描绘出的幻觉中的形象?大浦越发迷茫了:这个费阳的亲眼见证,到底是让自己找到了一条重要的线索?还是距离那真正的放毒犯更加遥远了?自从费阳出人意外地冒出头来,为冯雪雁的被迫自卫作证,严大浦就在怀疑这位仪表堂堂的女先生真正的用心了。

此刻,她这第二次令人匪夷所思的亲眼见证,难道是孤立的?可又说明了什么呢?上面对这桩放毒杀人未遂案的解决,催促得非常紧迫——毕竟这是建国以来,公然暗杀政府高级官员的重大事件之一。

再这样下去,还了得么?这简直就是……对国家体制的挑战!一头雾水的严大浦,只好再次去骚扰一番副市长大人和夫人了。

正巧,当他敲开了那间高级病房的门时,看到正在康复中的高副市长已经坐在病床边,深情地握着爱妻的一只手。

冯雪雁含着微笑的脸庞,也开始泛起了红润……严大浦唯唯诺诺地为自己的打搅道了歉,简要的重复了费阳刚才的那番讲述后,就在他们面前,展开了女画家那幅亲笔所绘的亲眼见证。

于是,又一个意想不到发生了:如同晴天霹雳一般,副市长夫妇一看到那张人像素描,两人竟毫不掩饰地同时露出了满脸的惊恐。

冯雪雁突然发出歇斯底里的嚎叫,声音又高又尖,差点刺穿了严大浦的耳膜:胡说!她胡说——啊——只见她双手捂脸,一头扎进枕头,身体痉挛地缩成一团,嘴里喷出一连串语义不详的咆哮。

高子昂副市长则完全无力劝慰,因为他自己的双腿,也像大白日见到了鬼一般,无法控制地开始嗦嗦发抖,左面颊的肌肉,古怪地抽搐不止……一个大鼻子、灰眼珠儿的老医生,率领着一男两女三名医护人员闻声夺门而入。

上前不由分说地,就把严大浦往病房门外推。

倒好像这个肥胖的中国警官,便是个危险的第二轮暗杀者一样……紫町牌友俱乐部久违了的聚会,晚饭后仍然是在那间温馨的小牌室里。

然而,人与人之间的气氛并不温馨。

小町同情地坐在眼圈发黑的严大浦身边,讨好地叫了他一声:胖子哥——今晚,严大浦的饭量前所未有地少,就连何妈特地红烧的一条大鱼,也没有激起他的食欲。

曾佐闷声不响地摆弄着手中的纸牌,那十支出神入化的手指,其实一直在神经质地微微发抖。

孙隆龙百无聊赖地把他的海泡石烟斗,用手绢擦了又擦。

紫姨和秋姗手中的纸鹤,诞生了一只又一只……时间,就这样在无声之中流逝着。

他们认识‘她’,我敢肯定,他们认识那个费阳画的女人。

还是孙隆龙打破了沉默。

费话!你就没有比这更高明一点儿的见识?小町一点也不欣赏这位冒牌福尔摩斯加上冒牌男朋友的浅薄。

那么,‘她’——是谁呢?秋姗声音郁郁地,就像是在自语。

终于说到点儿上了。

从明天开始,就去设法弄清楚,‘她’是谁。

紫姨说完这句话以后,把脸转向牌室墙壁上新近挂上的那幅女童肖像,独自陷入了深远的沉思……她无论如何也无法想像:能够画出这幅作品的艺术家,与杀人这个字眼儿的直接联系。

秋姗说:紫姨,我还忘了告诉您,当我开始对他们三个中毒者进行抢救的时候,高子昂和冯雪雁的生命体征,确实是发生了明显的恶化——心率过速、呼吸衰竭,还有腹肌因为剧痛而呈现的板状程度……而费阳的症状,相对就明显轻微多了,尽管她当时的面部表情,也很痛苦。

孙隆龙也开始报告自己的发现:他们三个人被抬走以后,我回到了……小町,你最好暂时把耳朵捂起来!我回到了那三摊呕吐物的旁边,趁人不注意时,趴在地板上去闻了闻。

我事先声明,没有确切的把握啊——在副市长两口子那儿,我似乎闻到了一股子苦腥苦腥的怪味道。

但是,费阳的那一摊东西,那种怪味道,好像……好像就不怎么明显了。

小町抛给了孙隆龙一个顺眼:这情报还有点儿价值,多少还像只福尔摩斯养出来的良种警犬。

紫姨抱着自己那只几乎一无所长的小点儿,认真地追问:柯南道尔真在他的书里,写到福尔摩斯养过‘良种警犬’吗?严大浦终于也耐不住要出声了:可医院的化验结果证明,费阳的血液和尿液里,同样呈现出了中毒的阳性反应啊——秋姗毕竟是医生,无人能够反驳她这位专业人士的诠释:问题是,中毒程度的轻、重差别。

紫姨在牌友们的议论声中,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那幅肖像作品。

她也在努力回忆——自己在那天晚上的舞会上,看见了什么?严大浦到这时,才第一次公布了一个属于警方的专业行动:副市长夫妇和费阳因为要住院接受治疗,统统换下了原来的穿戴以后,他设法偷偷地搜查了他们的每一个衣兜。

当然,他尤其没有忽略费阳带在身边的那只白色的小羊皮包……结果是,任何值得怀疑的东西也没有发现。

紫姨突然提出了一个不着边际的问题:大浦,你看见费先生羊皮包里那支粗粗的钢笔了么?多么稀罕啊,就像是一位绅士用的东西。

艺术家嘛,就是与众不同啊——大浦回答:钢笔?看见了呀!而且我还扭开了笔帽儿,里面连一滴墨水也没有哩。

紫姨,这和中毒事件有什么关联么?紫姨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说实话,我很喜欢这位费阳女士。

我希望你们今后的调查,能够证明她的正直和无辜。

曾佐又发出了阴阳怪气的一句调侃:警察的天职,总是要设法证明一个人有罪;而‘讼棍’的使命,却必须设法证明一个人的无辜。

秋姗生气了:曾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如果你要设法证明冯雪雁的‘无辜’,就必须设法认定姚顶梁的‘有罪’。

最终你能够予以证明的,难道不只是一方的‘无辜’么?曾佐目光冷冷地摔下手里的纸牌,站起来就走出了房门。

那天晚上,他再也没有出现在朋友们的中间……小町开始把自己的那点儿看家本领亮了出来——在那天二十五号市长官邸的舞会上,她连一支舞曲也没有跳。

拿着照相机,乐此不疲地为客人们拍照。

那些来自演艺圈的明星或未来的明星们,热衷于跟高官和大亨们合影;而高官、大亨和他们的夫人们,也喜欢靠着、搂着、拥着那些个俊男美女微笑……小町是有求必应,无求也服务。

就这样,那天在场的所有来宾,便几乎被她那架值得自豪的新款莱卡的镜头,扫荡殆尽了。

几十张已经被认真冲洗出来的照片,一口气都被她展示在众人的面前……每一张照片上的每一副面孔,都被他们逐一核实过了——没有,根本没有费阳素描上的那副美丽出奇的脸庞。

严大浦再次沮丧地仰面靠在沙发背上:真是活见鬼了!没想到紫姨竟顺着他的牢骚话,又说了两句今晚叫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话:就是见鬼也不奇怪啊——你们谁相信,这世上真有鬼魂?严大浦倒是因此而受到了这些照片的启示:小町子,明天帮胖子哥一个忙。

给那些现在还关在高副市长家里不让出去的下人们,每人留个影儿。

小町傲慢地翘起下巴:这是帮你呢,还是帮警署?严大浦急得直作揖:部长小姐、小町格格,帮我,行了吧?留了影儿,我就有理由让杨署长先放他们出去。

要不这二十多个男男女女,每天不单是要派好多的警力去看守,上厕所都得有人陪着。

我的人连轴儿转着搞审问,一个又一个,一遍又一遍的,动不动还弄得鬼哭狼嚎……那麻烦事儿,太多了!小町龇了龇那口小米牙:哼——那还不是帮警署的忙呀?不干!秋姗还是最明白的一个人,她对紫姨悄悄耳语道:严大探长怎么就没听见,町子肚里那把哗哗响的小算盘啊?严大浦还是一个劲儿地直求:我说大记者、好妹子唉——您有什么条件,开出来让哥听听,不就得了?小町开始有了笑脸:胶卷,懂不懂啊——留影儿可是要用胶卷儿的。

警署给我买胶儿卷来,本小姐就开拍!严大浦心里打着一个大主意,这鸡毛蒜皮的小账也没有算计的心思:好说好说,您尽管去买。

用了多少钱,拿着账单子来找我,统统由警署出。

小町这下可逮了个正着:严大探长,劳您先在这张纸上,把刚才说的话给写下来。

大浦只好照办,小町还不依不饶地让他画个押,才算是正式达成了协议。

秋姗见紫姨总把目光停留在墙上那幅女童的肖像画上,心里不由涌起了丝丝的遗憾。

面对冯雪雁这桩蹊跷的被迫自卫事件,我们紫町牌友俱乐部里原本最冷静的两个大人物——紫姨和曾佐,这次却似乎都动了——情。

从十九号院各自东西回到白昼里的人们,又照常是当差的当差;出诊的出诊;上班的上班;混日子的混日子;浇花、逗狗的浇花、逗狗……过了不两天,小町又换上了那身小家碧玉的碎花布褂子,把油、盐、瓜、菜,加上一大口袋实实在在的棒儿,连同自己都装在一辆雇来的黄包车上,直奔靠着南城边儿的姚顶梁家而去。

这回,她除了要把这些口的东西送到,还被紫姨和费阳两位长辈委以重任,负责把那天晚上副市长家舞会上义卖得来的三百块钱,也一并交给姚仲梁。

为安全起见,孙隆龙又不得不跟老独头借了身七短八长的旧布衣裤,骑上小町那辆几乎所有零部件都在发响的脚踏车,跟在黄包车的后头……一路顺风,敲开姚家小院的门进了屋,小町看到,那老母亲为了长子的突然丧生,已经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几乎哭瞎了眼睛。

她凭着听觉,还是辨认出了那天来过的善性闺女。

于是,又开始了无止无休的哭诉。

正在门外烧火做饭的姚仲梁,不好意思的在围裙上擦拭着沾满棒子面的双手——他为自己不得不去承担女人们的家务,还是隐隐地感到羞怯。

当看到高大神气的孙隆龙,姚仲梁脸上的表情,难以掩饰着他心里那种不是滋味儿的滋味儿了。

面对着客人的慷慨馈赠,他竟连个谢字都说不出口来。

只觉得这总是被人接济的日子,过得太窝囊。

他也因此多少理解了,哥哥姚顶梁当初走上盗窃之路的那一番无奈。

小町邀姚仲梁到院子里的小板凳上坐下,然后把那装着三百块钱的纸袋,无声地塞到他的手里。

不想那少年竟像被马蜂蛰了似的,猛地缩回了自己的双手,背在身后:小姐,我不能收,万万不能!小姐我不要您这些东西,我也不上什么机械高专了。

从今往后,我凭劳动养活妈。

我不缺胳膊不瘸腿的,不要人家可怜……不过,求您把上次我交给您的那块手帕子,还给我行不?你还越说越有志气了啊你——行,有志气总比没志气强。

不过姐就问你一件事情,老老实实告诉了我,那手帕子就还给你。

最近你见到谁了?那人都跟你说了什么?……你要是听什么人的挑唆,跟我人心隔肚皮,我还就不再到你家来了!屋里的老太太眼睛快瞎了,耳朵却变得格外地灵敏。

她听到小町在外面跟小儿子的对话,就嚷嚷开了:仲梁你逞什么能啊你——这样仁义的姑娘,大老远跑来救济咱们,人家图个什么?是好人坏人你还看不出来呀?敢情你的眼睛也瞎了不成?那个油腔滑调的人都跟你说了什么,还不赶紧告诉姑娘——你不说是吧,那我自个儿下床跟人家讲……当儿子的,还就怕自己这病妈犯倔。

赶紧应承着:妈,您别动行不,省得下炕又抻着腰。

我说还不行么——就是大前天,来了位长得挺体面的年轻先生,说是跟我哥有交情。

还说我哥的死,就是有冤情……小町努力用亲切的目光,鼓励姚仲梁赶快往下说——那位年轻的先生还说,出事前的三天,他和我哥一起在灯市口儿喝过酒。

我哥当时对他悄悄交代,说自己要去办个事情,还就是跟开车撞了我哥的那个大官太太有……有瓜葛的事情!可是我哥对他说,自己万一有个长短,就让他到我们家里来拿一样留在兄弟仲梁手上的要紧东西……姚仲梁的表情,变得有点儿过意不去:那天,虽然您什么也没说,我却看着您挺善性的,就擅自做主,把哥留下的那样东西交给了您。

可细细一想,当初知道有这样儿东西的人,除了我们哥俩儿,也就是那位年轻的先生了。

老太太又插话了:仲梁你把那东西交给了这位姑娘,压根儿就没有错!我这么大年纪,见过的人总比你多几个——那个头油味儿喷喷的男人,还不知道在你哥出事之前,都给他出过啥馊主意呢!人都死了,他跑来攀近乎、要东西,谁知道安的是什么心呐?八成啊,他才是害了你哥的人。

我看他才真不地道呢……咳,你倒是说话呀你,我的姚二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