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2025-03-30 06:27:00

小町没想到这个病泱泱、瞎乎乎的老太婆,竟如此耳清脑醒、俐齿伶牙。

生把浑身小聪明的儿子,给堵得张口结舌:妈,这不都让您老人家把话说完了嘛,还叫我说什么呀?小町趁热打铁追问道:大娘,您听清那人说自己姓什么了没?说了——自称姓段,段祺瑞的‘段’——这是那人的原话。

小町猛地记起了严大浦的嘱托,赶紧从布兜兜里拿出了一叠她亲自到二十五号副市长官邸,给那些下人们拍的相片:仲梁兄弟,劳驾你帮姐辨认一下,这里面有没有到你家来过的那位段先生?有没有你哥生前的哥们儿朋友?姚仲梁完全顺从了。

他接过照片一张张地端详着:没有。

小町还有点不甘心:你看仔细了?老太太又是一声喝斥:哎呦,姚家二爷!您瞪大了眼睛,再好好瞧瞧——那声音还真不像是从个老病人胸膛里发出来的,把小町都吓了一跳。

姚仲梁只好又用眼睛过了一遍,结果还是——没有。

小町沮丧地收起照片时,一直呆在边上东张西望没出声的孙隆龙,不知道被触动了哪根神经,突然说:再让小姚兄弟看看,你给客人拍的那些照片吧——小町当时觉得隆龙这个提议可有可无、多此一举。

想了想,还是从包里把舞会上为来宾们拍摄的照片拿了出来……出乎意料的事情,还真的发生了——姚仲梁指着照片上一个英俊出众的青年男子:是这位先生,对、对,他就是到我家来过的段先生……小町和孙隆龙几乎跳了起来:这个半路里杀出来的段祺瑞,还真就被找到了——他不在副市长府邸的下人当中,却在客人当中!再多看一眼,小町的嘴巴都咧开了:这不就是那天在副市长官邸的舞会上,自称跑龙套的英俊男演员么?!还招得那些围在自己身边的太太、小姐们嘻嘻直笑哩……严大浦派出去的几名警探,也出乎意料地很快就带回了令人大惊失色的反馈——电影公司里凡是看到费阳那幅人像素描的人,竟异口同声地说:这画上的美女,叫梦荷儿!当然,那曾是她的艺名。

在行里有过一点儿小名气。

可惜,半年前就已经……割腕自杀了!难道,这还真是一桩白日见鬼的奇案不成?从阴间呼唤出一个美丽鬼魂的费阳,是三名受害者中,中毒症状最轻的一位。

她藉口自己还是个有课在身的教员,给冯雪雁留了一张告辞的条子,自己一个人悄悄地出院回了家。

自打那天严大浦被气势汹汹的洋大夫给撵出了高级病房,后来倒也知趣儿,他没有再拿什么糟心事情,去打扰人家副市长两口子。

医院这边表面上相安无事了一个星期,大浦却为了说服杨署长释放被关押的下人们,口干舌燥、身心疲惫。

严大浦第一次暗暗地发了一个毒誓:下辈子当牛当马当狗当猫,也绝不再当这个鸟探长了!当然,站在杨署长的立场上,堂堂一方治安官的眼皮子底下,竟就有人公然挑战官方与法律。

警方若不在那些小仆人小杂役之流的身上,查出个三六九来,难道还能去严审那些不是权便是贵的老爷、太太、少爷、小姐去不成?!舞会那天晚上,警方已经就把人都得罪得差不多啦:又是登记、又是搜包的。

那帮人哪儿喝过这一壶啊?严大浦也不替自个想想——肩膀中间长着的,真是笨猪脑子一颗!这次,破案虽然迟迟没有进展,但严大浦毕竟对署长大人拍了胸脯:杨署长,抓不到凶手,您就把我严大浦绑去交差!杨署长终于同意放人——这才解脱了那些被审得七荤八素的下人、也被热得头昏脑涨的警官。

严大浦总算喘了一口气,况且,自己对那位紫姨相见恨晚的费阳,也算是没有食言。

毕竟,跟这位神秘的女先生,交道还得继续往下打呢!不过,警员对下人们的轮流审问,也并非完全无益——至少其中一个服务生交代,那几只(五杯还是六杯,具体已经记不清楚了)的红酒,是自己用托盘端到副市长夫妇和那位穿着白旗袍的女士身边的……他当时亲眼看见,同样的酒杯,站在附近的另外两位客人先各拿了一杯。

后来也没有发生啥事儿呀!他看见高副市长和夫人,正在跟那位穿白旗袍的女士低声商量事情呢。

出于礼貌,就把其余的三杯还是四杯酒,留在他们身边的台面上,自己便离开去忙别的了。

到底因为什么,只有那三位贵人都被毒倒了……打死自己也说不明白。

再说,到副市长府邸来出工,自己并不是第一次啊!这个服务生的供词,与副市长夫妇的回忆还是比较接近的。

跟费阳女先生那白日见鬼的证言,却是天差地别了。

毫无疑问,费阳在撒谎。

令严大浦不能理解的是:费阳为什么要撒这个荒诞不羁的弥天大谎?不久,高子昂和冯雪雁,也在各色人等殷切的瞩目下,先后康复出院。

副市长大人生机勃勃地恢复了公务,还是时常忙得夜不归营;副市长夫人冯雪雁呢,虽然是承受了一连串的意外打击,仍然体现出了一个大家闺秀内在的定力和坚强。

她很快就以更加旺盛的精力,回到了自己的朋友与追随者中间。

马上就开始着手领导筹备全国范围的首届最佳男女影星评选大奖赛,吸引了社会各界和舆论关注的视线……可是,似乎真有一个裹挟着诅咒的幽灵,对她紧追不舍。

谁也没有想到,又一场事件,再次发生在众目睽睽之下——那天,就在前门大栅栏的大观楼电影院,举办了冯雪雁呕心沥血亲自策划成的那场影界盛会。

场内已座无虚席,门外仍人头涌涌。

能够得到入场券的,演艺圈子里非得有点儿辈分或名气,演艺圈外的非权即贵,自然更是少不了那些影片的投资人和明星的栽培者们。

那年头的北平,电影不仅是庶民生活中的大事,就是权贵豪门或学者文人的饭后茶余,也绝少不了聊聊新出的片子,评头论足一番男角女星……小町还是通过曾佐的关系,才从大会主持人冯雪雁手里,求来一张记者招待券。

冯雪雁创办的这场盛会,用北平人的话说,那可是真叫养眼——名流雅士俊男美女济济一堂;华服华灯鲜花彩饰如云如海……简直要毁掉全城大小报刊摄影记者的镁光灯。

到会身份最高的人物,几位国家军政界的寡头人物,是专程从南京赶来捧场的。

整个颁奖会的过程中,还穿插着一些脍炙人口的电影插曲演唱和舞蹈表演。

曾佐还是感叹冯雪雁的才干——整个大会的内容和形式,被她策划得赏心悦目、生动活泼。

最后的一个日程是:由大会主席冯雪雁亲自登台,宣布本届评选会诞生的最佳男女影星。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捧着大束鲜花的年轻男子,看上去像是个会场的工作人员,他直奔站在舞台旁边,正准备拾级上台的冯雪雁而去……冯雪雁自然是心想,又是某位不能到场的朋友,赶着送来了祝贺的鲜花。

便笑眯眯地在舞台侧面的台阶上停住了脚步。

可是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当冯雪雁自然而然地向鲜花伸出手去时,一把闪亮的匕首,从花束中闪闪而出!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第一个发现险情的,是站在舞台边的严大浦。

当时,他穿着一身别扭死人的西装便服,亲自担任着要人们的安全警卫职责。

到处都是人,他根本不敢拔枪。

情急之下,只有一把将冯雪雁推倒在台阶下面……只听啊——的一声惨叫,台上台下、整个会场一片惊恐的骚动。

严大浦上手就把那上演花穷匕首现的小子,顺势一个大背包,摔翻在地,闪电般地擒拿到手。

跟着冲上来的两个便衣警员,上前来把那刺客反剪着双臂,急速押出了剧场——整个过程,还不到两分钟!这出人意外的一幕,倒是把在场的观众看得眼花缭乱。

于是有人在下面猜测说:这不是主办人特地安排的一个小节目吧?这种误解,倒是给了站在附近拍照的小町一个启发。

她赶紧跑上前去,扶起倒在台阶下余悸未消的冯雪雁,乘机咬着她的耳朵轻声说:夫人,请忍住痛,只要在台上告诉大家,这是一个表演,模仿的是电影上刺客搞暗杀的惊险场面……您也许就能把整个会场,重新稳住——冯雪雁果然强忍着膝盖和手腕上的剧痛,对身边这个带着红色贝雷帽的小姑娘,感激地暗暗点了一下头。

然后,她在小町的全力帮助下,坚强地站了起来……冯雪雁在全场鸦雀无声的注目下,微微摇晃着身体,登上几个台阶,走上舞台……突然,她一个急转身,对着台下做出精彩的亮相动作,手里高举起了那束刚才刺客掉在地上的鲜花——竟是灿烂无比、得意洋洋、带着几分恶作剧后充满快感的一脸笑容!全场为之发出了如释重负的一片赞叹之后,紧接着就报以热烈的掌声和笑声……原来,这是一个小品表演,一个精彩的小插曲啊——真是惟妙惟肖地逼真啊!有性格开朗的一位来宾高声地提议:本届最佳演技奖——得主冯雪雁女士!这句俏皮话,引来整个会场推波助澜的一片赞同的欢呼声……在场的小町,突然理解了曾佐对冯雪雁的崇拜,是绝对不无道理的:她的确是一位与众不同的出色人物,一名永不言败的女斗士。

对严大浦这场擒拿术的披露,是他多年不曾亮出的雕虫小技——当年,刚刚退伍投身警队,他还很年轻。

警署里有个前辈,原是前朝锦衣卫里的老人儿。

那一身号称大内的擒拿工夫,他仅仅学到了一些皮毛而已。

随着官阶晋升,严大浦也就渐渐变得养尊处优、手脚懒惰了,加上吃喝不愁,身体也越来越重。

今天,完全是情急之下才勉强出了手,紧绷绷的西服裤裆,都差点儿炸了线……一场虚惊之下,冯雪雁因祸得福、大获成功。

被速速押到了警署的刺客,在严大浦惊讶不已的目光注视下,坦然报出自己的山门:鄙人段越仁。

演艺圈子里诨名小段子——就在跑龙套的队伍里混着,从来就是捞个把不用开口的小段子,上上镜头。

这个小段子,正是小町和孙隆龙,让姚仲梁从照片里认出的帅气小子美男子。

可这么个不见经传的小人物,为什么拼死要上演荆轲刺秦这么一出呢?大浦是说什么也想问出个子丑寅卯来。

结果没想到,却碰上块不大不小的滚刀肉——人家也不说是不招,只说是要让自己好好想想,然后再招。

还油腔滑调地特别声明:自己演了几年替身,那个摔、那个打,别说早就不怕疼了,连死,都不怕——!怕死,还能干我们这玩儿命的行当吗?他倒是把个大探长给镇住了。

严大浦只得嘱咐下边的人,不但不要为难他,茶饭冷暖也尽量关照着点儿。

众目睽睽之下,他一个跑龙套的小角色,胆敢去放堂堂副市长夫人的血?这幕后的老板,保不住是谁哩!严大浦在这盘根错节、暗道如织的古都谋生十几年,早已懂得:此地的水,太深太浑。

稍不当心,打不到鱼淹死自个儿的人,比水里的鱼都多。

连好些日子,紫姨身边的人,就少了那个曾佐。

虽说平时他就是在场话也不多,可如果老是不在,谁的心里都觉得被抽空了一块似的,空落落地踏实不下来。

小町背着大伙儿,一个人到他的律师所办公室去转悠了一圈儿。

甚至没有从他的合伙人和雇员嘴里弄清楚,到底他人眼下在不在北平?!就像不辞而别了好些日子那样,今天,曾佐又不声不响地回来了——本来就不胖的整个一个人,看上去又瘦了不少。

紫町牌友俱乐部里所有的人,不约而同地把他当皇亲国戚宝贝疙瘩一样,上下左右,端茶送水递手巾,夹菜盛汤捧筷子……竭尽友善、温存。

那通知上菜的铜铃铛声,殷勤的多响了两次——连何四妈都自作主张,为远道归来的曾佐多烧了可口的精致小菜。

仿佛谁都生怕突然一句话不顺耳,这位曾大讼棍再莫名其妙地失踪个十好几天……饭后,大家又聚集在了小牌室里,曾佐才露出了他的真面目来——人家自己一个人那天赌气走了以后,在自己屋里冥思苦想了整整一宿……第二天,就开始到学校和电影公司调阅人事档案。

工夫果然是没有辜负有心之人,曾佐发现,那位神秘的见证人费阳女先生,与素描画上的那个美丽的幽灵女艺人梦荷儿,都是出身岭南的人。

为了追根寻源,他立刻乘坐火车,忍受着一站又一站熬人的停顿,经历了将近上百个小时长途跋涉……曾佐到达广东首府广州市后,直奔沙面法国租界里一座石头建成的宏伟天主教教堂。

在这座闻名整个东南亚的石头建筑附近,是一家法兰西人创办的慈善育婴堂。

育婴堂的院长嬷嬷,是一位会说好几国语言的瑞典老妇人。

她慈眉善眼,但大多是以笑而不语,来回答曾佐的苦苦询问……曾佐只好就在珠江边长堤大马路的一家酒店里,租间客房住下。

那一带号称是南国的十里洋场,消费高得惊人。

曾佐晚上经常独自沿着珠江堤岸散步,千头万绪如同宽阔江面上的点点渔火,跳跃在他不平静的心头……对于冯雪雁的被迫自卫事件,曾佐从一开始就跟大浦一样,绝非没有疑问。

因为对冯雪雁一向的好感和友情,自己是在有意地回避那些疑问罢了。

现在,无论是为了澄清事实真相,还是为了冯雪雁能够从此脱离复仇之矢的瞄准,他都有必要通过努力,解开所有的谜团。

正当曾佐还徘徊在水一方,等待法国育婴堂院长嬷嬷对自己打开尊口的日子里,他从报纸上看到了如下报道:冯雪雁在北平那场影星评选颁奖会上亲自特别奉献,上演了一出精彩、逼真之至的刺客暗杀小品。

花边儿新闻的写手们,大多文笔富于夸张和渲染,曾佐还是一眼便看穿了,那根本就不是一个节目,而是逼向冯雪雁的又一场真正的谋杀——在葡萄酒与鲜花这两场暗算之间,到底存在着怎样一缕潜在的连接呢?如果它们正如自己的直觉那样,确实是相互联系着,那么,两次未遂的暗杀便意味着:真正的危机,还没有到来。

广州夏天的白兰花,形象素雅、香气馥郁。

它们被卖花的少女用弯曲起来的细小铁丝,巧妙地两朵、两朵插在一起,出售给行人和游客。

羊城的女性们大都喜欢把白兰花别在钮扣上,从人身边走过时,便会留下一缕淡雅的芬芳……曾佐每天早上都在珠江边上,向那些眼睛又大又黑的岭南少女,买几对含着晨露的白兰花。

卖花的少女们一手挽着竹篮、脚蹬一种高底拖拉板,裤腿短而肥大,一条乌溜溜的辫子垂在胸前,最美的服饰,便是塞在大襟褂子腋下那一方水绿色的小手帕了。

曾佐还要向戴着竹笠、挑着担子,四肢精瘦、皮肤黝黑的小贩,买上一篮子新鲜的岭南水果——杨桃、芭蕉、龙眼……租一条小舢舨,由腰间挂着个大葫芦的少年船夫,缓缓地逆流向沙面附近的白鹅潭码头划去。

少年船夫的满口粤语,曾佐一句也听不懂。

他估计那个葫芦,是个充当救生圈的物件。

作为中国人,沙面桥里侧那一小片被割让出去的国土,一般是不允许华人在里面过夜的。

其实,曾佐喜欢这片英法租界里的每一栋建筑、每一尊古铜雕塑和每一片街心小花园。

它们会让自己深情地回忆起留学时代的生活。

但让他感到格外悒郁的就是,每当走过那些大胡子印度血统的守桥巡捕时,自己都会因为他们恶狠狠的目光,不由得浑身发冷。

好在,守口如瓶的育婴堂院长嬷嬷,终于被这位中国律师感动了——他是那么耐心而又执著,英语说得极流利,拥有地道的英国绅士风度。

连续整整一个星期,他每天渡江而来,亲手把一对对芬芳的小白兰花送给院长嬷嬷和修女们,把水果送给孩子们……终于,院长嬷嬷承认自己,确实认识这位相片上的费阳女士。

时间跨度很大,如同只见几点星光,在夜空中微微闪烁,星光与星光之间,断断续续、若隐若现地连接着一根根蛛丝……曾佐收获的,就是这样一个遥远而迷离的故事。

曾佐把从广州带回来的土产,送给紫姨——几张沙面的风景明信片上,一幢幢设计经典的英法建筑;欧洲各国的领事馆、洋行、露天音乐台;法国育婴堂的大门;还有那座完全是用石材砌建而成的天主教堂高耸入云;街心花园的草坪上,正在修女们的带领下,玩着老鹰捉小鸡游戏的孩子,每个人都穿着雪白的圆领罩衫……天鹅潭的小码头附近和沙面桥旁边,向游客出售这种摄影明信片的小贩,向来不少。

那天,曾佐还是那样,一边摆弄着手里的纸牌,一边倾听着朋友们的倾谈,脸上还没有完全退去旅途的疲惫,但目光已经变得平和温柔了。

为此,最是感到深深欣慰的,还是紫姨。

没有一天,她不是在用一颗几乎流泪的心,等待着自己这员大将的回归。

为此,她再一次坚定了最初的信念——我没有看错他们每一个人,能够跟他们在一起,就是上天恩赐的缘分。

明天,紫姨就要亲自出马,拜访那位才华横溢的女画家、女先生了。

严大浦他们几个人这些日子的经历,加上曾佐的广州之行,为自己做好了必要的铺垫……最关键的是,紫町牌友俱乐部的几颗心,又和从前一样,团团地聚在自己的身边。

再也没有比这个,更加值得自信的先决条件了。

早起,就是一个凉凉爽爽的大阴天儿。

紫姨在秋姗和小町两个女孩子的陪同下,租了两辆黄包车。

紫姨出一趟门儿不容易,那部轮椅,就专门占用了一辆车子,在紫姨和秋姗和坐的那辆车子后面跟着跑。

小町则骑上她自己那辆脚踏车,风风火火的跟在她俩的车子旁边……这支奇怪的出行队伍,令路人们的目光充满好奇。

北平有些年头的胡同,大多是汽车难以通行的狭窄路面。

费阳住在什刹海附近一条叫鸦儿的胡同深处……星期天,她正在家作画。

听到敲门声跑去一看,眼前这几位美丽的不速之客,着实让她吃惊不小。

紫姨连同她的轮椅,被几个女人合力抬进小小的独家四合院儿。

沿着墙角一只只灰土陶花盆,立刻就吸引了紫姨的视线——花盆里栽种着一种雅致的小花草,从扁长的碧绿叶片中,抽出一支花茎,从上到下地排队似的,挂着一朵朵铃铛状的白色小花。

这种兰科的草本植物,盛夏时节,正值花期。

紫姨马上就联想到了,那天冯雪雁举办的家庭舞会上,费阳的旗袍和那幅油画……她问秋姗和小町:知道这种可爱的小花,叫什么吗?秋姗不假思索地回答:叫‘铃兰’——在日本的关东和北海道地区,还是挺常见的。

紫姨说:对。

但在北平,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啊——费阳见客人滞留在院子里看花,嘴角掠过了一丝意味深长的浅笑:难得在这北平城里,还有赏识铃兰的知音。

紫姨充满感激地说:这可是我最喜爱的野生花草之一呢。

秋姗、小町,你们知道这铃兰,还有其他的名字么?两个女孩子面面相觑,一时哑口无言了。

紫姨扳着手指开始回想:据我所知,铃兰的别名可是不少。

咱们中国有文字记载的,就有‘草玉玲’、‘君影草’、‘香水花’‘糜子菜’、‘扫帚糜子’、‘芦藜花’什么的。

费阳先生,我说得对吗?费阳露出感激的微笑:难怪德凝公主在书里写道,您是一位经常会给周围的人‘带来惊喜的小姑娘’。

没有想到,您对植物还有这么丰富的知识。

我斗胆请问紫姨,是不是仅仅因为这种植物是……‘铃兰’的原因,您才会有如此的研究呢?紫姨笑答:因为你那件手绘图案的漂亮白旗袍;因为您肖像油画作品上那个‘五岁’的小闺女;还因为,我实在是希望在您这里,多拿几个一百分呀!费阳摆出了老师的架子:正如您所说,铃兰也许是别名最多的花草之一了。

在日本和欧美各国,它还被叫作‘鹿铃’、‘小芦铃’、‘草寸香’、‘谷中百合’、‘圣母之泪’和‘天堂之梯’……小町故做惊讶的瞪圆了眼睛:就这么个素净模样的小花儿,还配有这么多漂亮的名字啊!费阳慈祥地摸着小町漆黑的娃娃头:平凡的外表,并不意味着平凡的背景。

你想知道有关铃兰的历史典故和……爱情传说吗?小町和秋姗点点头,毕竟是女孩子,不会不对这样的话题没有兴趣。

紫姨在心里,暗自钦佩着费阳诱导女学生听课的本事。

植物学的定义,铃兰属百合科多年生的球根花卉。

花期一般都在初夏四到六月间,果期大多在六月以后。

入秋,铃兰会结出一种圆球形深宝石红色的浆果,里面藏着五、六颗种子粒。

欧美人喜欢用它装饰花坛,日本人常常用作插花材料——特别是叶子,具有独特的配饰效果……紫姨在心里暗暗发笑了——费阳大先生啊,你把铃兰在植物学中的知识,都给孩子们讲到这个程度了,却为什么偏偏漏掉了铃兰的果浆和球根有毒,全草含铃兰毒甙、铃兰毒醇甙、铃兰毒原甙、去葡萄糖墙花毒甙的特殊药学属性呢?费阳接着径自说下去:植物学方面的知识,太枯燥了,对么?不过,就是小町你说的这种‘素净模样的小花’,人家可是芬兰、瑞典、南斯拉夫和法国,好几个国家当之无愧的国花呢!小町不免吃了一惊:哎呦——是不是因为这些国家地方小,人的视野也小,居然认选这么小的花草当‘国花’啊?瞧咱们中国的大牡丹,多有国花的气派!秋姗到底是个在外国留过学的姑娘,一点儿也不喜欢小町这种狭隘的审美观念:说这种话,才证明了你的视野狭小呢!日本的樱花,细看一朵朵的,也是小花儿。

可一旦开成铺天盖地的一片,那种气派,便是天下独一无二了。

费阳对秋姗投去赞赏的一瞥:在法国的婚礼上常常可以看到,送这种花给新娘,是祝贺新人幸福的到来。

大概是因为这种形状像小钟似的小花,令人联想到唤起幸福的小铃铛吧。

铃兰历来被欧美人认为是象征着幸福、纯洁、处女,象征着‘把幸福赐予纯情的少女’的美好祝愿。

在苏塞克斯古老的传说中,勇士圣雷欧纳德决心为民除害,在森林中与邪恶的巨龙拼杀,最后,他精疲力竭地与毒龙……同归于尽。

他死后的土地上,就长出了开白色小花的铃兰。

散播芬芳的铃兰,被认为是圣雷欧纳德的化身,凝聚了他的血液和精魂。

根据这个传说,人们把铃兰花赠给亲朋好友,意味着正义、平安与幸福之神,就会保佑着收花人的命运……乌克兰还有个美丽的传说,说是很久以前有一位美丽的姑娘,痴心等待远征的爱人,思念的泪水滴落在林间草地,变成那芳馨四溢的铃兰。

铃兰是古时候北欧神话传说的‘中日出女神之花’;也是北美印第安人心中的‘圣花’。

浪漫的法国人,还有一个专门的铃兰节呢!在五月初的铃兰节那天,亲朋好友之间互赠铃兰小花,象征吉祥和爱情的祝福……就在两个女孩子听得津津有味时,费阳突然结束了她生动的讲述。

小町扯扯费阳的衣袖:还有呢,费先生?费阳抬头看了看天:铃兰的故事真那么好听?那就留着下一堂课,再讲一个真实的,长长的‘铃兰的故事’——这草木之情,最是天长地久的啊!现在,还是请三位赶快到屋里坐吧。

俗话有‘贵人出门多风雨’一说。

紫姨您看,这北平都多少天没下雨了?现在却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了。

宾主几人进了坐北朝南的正房。

房间显然是被一分为二了,隔着一道落地厚布帘子的左侧,不知道主人用来派什么用场。

可以待客的右半边,果然是朴素、简洁中,透着优雅的艺术氛围——越南藤的靠椅一长两短,配着同样工艺的茶几、小柜子和装饰架。

架子上放着来自法国和其他国家充满风情的纪念品,有土彩陶罐、木刻图腾、十几部装潢精美的欧文版世界名画彩印版画册……还有一个碧色玻璃眼珠儿的法兰西洋娃娃,身穿一件墨绿色的古典丝绒连衣裙,足蹬一双做工精制的黑色羊皮系带小靴子,漂亮得令小町忍不住跟她四目对视了好一会儿。

小町忽然觉得:这个娃娃的脸,实在很像费阳为大浦疾笔而成的那幅肖像素描——那个她亲眼见证到的舞会放毒嫌疑人。

一位看不出具体年龄的中年女人,脚步轻得像猫一样走进门。

她身着一套素青色的布衣布裤,一个油亮的小发纂儿挽在脑后,全身上下,洁净得一尘不染。

这女人的表情,冷漠得如同被抽空了感情神经的行尸走肉一般——秋姗的脑海,竟因此闪过了这样一个阴损的字眼。

只见费阳对那女人打了一个旁人不知所云的手势,女人便一声不响地走出门去……费阳见两个女孩子满脸费解的表情,露出了善意的微笑:听说过岭南的‘自梳女’吗?小町毕竟是搞新闻的,对这个名词似有耳闻:听说在广东顺德一带,自梳女的风气一度比较盛行。

好像是从前朝的中晚期开始延续至今的……费阳赞许的直点头:对,她就是一个来自顺德均安镇的自梳女。

上百年来,当地的缫丝业一度十分发达,许多年轻女性因为能够靠打工养活自己,就不再愿意嫁人去婆家受气。

但是从十几年前开始,岭南的缫丝加工业严重衰落,她们又纷纷为了生存,奔波到南洋或附近的大小城镇做女佣,也有人靠手艺劳动口。

比如,编织席子、做女红……小町追问:我一直就没搞明白,那‘自梳’二字从何而来呢?看见她头上的那个小发纂了么?我们广东当地的婚嫁传统,跟长江流域以北的地区,也是颇有相似之处的——没有出嫁的女子,梳一条长辫子在后面的;出嫁那天,就要由人把头发挽成个圆圆的发纂。

这是婚礼仪式非常隆重的一部分,‘自梳女’,是指这些自愿由自己把头梳成发纂,以示从此不婚不嫁、吃斋敬佛的女性……就在这个时候,那位活生生的自梳女端着茶壶茶杯走进来,顿时满屋漂浮着一股浓郁的花香味。

自梳女依旧是那样脚步无声,面无表情地退了出去,对客人注视着自己的目光,毫无心理反应一般。

这是我们广东家乡的英德红茶。

来,尝尝,看喝得惯不?费阳殷勤地招呼着客人们。

小町还是对自梳女的好奇心不减:费先生,那您身边这位‘自梳女’大嫂……你可不能叫人家‘大嫂’,人家付出一生的代价,就是要保持着女性的自立和贞洁啊——那应该怎么称呼她们呢?当地人一般叫她们‘姑婆’。

我觉得叫她‘黄姐’比较好。

不过,直接称呼她什么并不重要,因为她是个聋哑人,我的一位远房亲戚。

自梳女真的就能够下定决心,永不为人妻母么?那不是就跟带发修行的尼姑一样吗?相似却不完全一样。

首先,她们是靠自食其力求生存的。

而且,她们还有着尘世的种种牵挂。

我家这位黄姐,她就会把每一个铜板都省下来,不但要帮助几个弟弟将来娶上媳妇,也为了自己多少有一点养老的积蓄。

当然了,她们一旦当着家人和宗族、村人的面,祭拜了观音和祖先,隆重地举行了‘自梳’仪式,那就是一条孤独人生的不归之路了……小町还是不依不饶地:我就不信,那么多的自梳女,其中没有个把‘自梳’以后,又动了凡心的……多情种?更何况,她们并没有生活在中世纪欧洲的修道院里面,被高墙隔断了与外界的联系。

‘自梳女’们不是还在参加社会的生产活动么?小町姑娘说得很是。

但是,伴随着自梳女一同诞生的,就是一些极为残酷的惩戒制度。

如果一个自梳女胆敢与异性相爱私通,一旦被发现,就要被拉到宗族祠堂。

先是惨遭毒打,然后被装在一种竹皮编的猪笼里,沉河活活淹死。

那些被认为是失身的自梳女,死后还不许埋葬在自家的坟地。

能够被同村的其他自梳女打捞上来,草草葬在荒郊野地,就算是很幸运的下场了。

许多被活活淹死的自梳女,就是顺着河流,漂走了……小町还是不依不饶地追问:最后漂到哪里去了呢?费阳真是个诲人不倦的职业师长:漂呀,漂呀,漂到……天国去了。

只有上帝,不会拒绝她们孤独的灵魂。

我相信,她们的归宿,就在主的身边……秋姗在一旁听得浑身不由打了个冷战。

自己是学现代医学的,她想,男女之间的性情之事,从来便是生命本身的组成部分。

可一个反传统行为的出现,却相伴着更加残酷无情的传统压迫——这难道就是女性永远循环不止的悲剧吗?小町忍不住又开始大发怪论:自梳女就是界乎于殉道者与凡人之间的特殊群体。

也可以说,她们是中国女性反封建、求解放的先驱!只是她们的反抗方式,有点愚蠢而已……紫姨觉得女儿过份了:小町——没想到费阳却闻之鼓掌:紫姨,我早就对您说过,我喜欢您这个‘没心没肺’的女儿。

她的性格就像她的形象一样,充满了属于她自己的个性。

这就是肖像画家终生都在寻找的模特儿,一个内在与外表能够天然浑成的形象……那英德红茶果然是十分特殊:色、香、味都不是一般北方人所能够立刻适应的。

颜色和香气都十分浓郁,口感则有点苦涩。

窗外,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下起雨来。

雨点越来越密,哗啦啦地打击着房顶的青瓦,浇淋着沿墙那一盆盆一丛丛盛开的铃兰花……费阳突然起身,对秋姗行了一个鞠躬礼:秋姗大夫,我还没有正式向您道谢。

您可是我的救命恩人啊。

秋姗受宠若惊地赶紧还礼:费先生过奖了。

那不过是一个医生的天职而已。

我本应当亲自上门到府上道谢,却拖拖拉拉地耽搁到现在。

希望今天您三位,一定要接受我的一点心意。

就在什刹海的斜街上,有一家正宗的广东菜馆,是我一个肇庆同乡十年前来这里开的。

大都是家常菜式,味道却还地道。

中午,就给我一个面子,好么?不想紫姨马上表现出了孩子般的欢乐:太好了!我可是也快有十多年,没有吃到正宗的广东菜了。

秋姗,费先生这是专门请你,我和町子做陪客沾光儿不是?不过,我还要再沾上一点儿光——请费先生匀给我几棵铃兰,可好?没想到费阳故意面呈严肃色:这花,可是我为了画画,特地栽种的。

一般不敢随便匀给旁人的原故,是因为……别看这种小花生得玲珑可人,‘血液’却是有剧毒的。

谁家的孩子如果不小心给塞到嘴里去,那就不一定会有我和高副市长夫妇那天的运气啦!哈哈哈……不过,反正紫姨和我,都是属于城市‘自梳女’一类的人。

这花,匀给您无妨。

费阳的性情,爽朗得再一次出乎紫姨的预料。

她准备继续实施自己的战术,倒是非要看看这位敢作敢为且见多识广、从善如流的女先生,还将怎样对应自己。

她使了一个眼色,秋姗就把一只精美的封套递到费阳手上:费先生,我男朋友刚好有事去了一趟广东,这是他带回的几张风景明信片。

我想,一来您是画家,二来广东是您的家乡,兴许会喜欢这些图片。

我就带来转送给您——费阳拆开封套,仔细端详着那一张张沙面的风景,毫不掩饰地泛起一脸的思乡之情:家父过去就在沙面开过商行,专做象牙雕刻、玛瑙雕刻和广彩陶瓷一类艺术品的欧美贸易。

要知道,我们肇庆的雕刻工艺,历史是非常悠久也堪称辉煌的啊。

我家的货源,主要还是来自家乡的……我自己,就是在广州沙面这附近长大成人的。

我从法兰西留学回国,特地到家乡肇庆去祭了一次祖。

也就是那次,我把自梳女黄姐,从广东带到了北平。

可惜我却没有时间,到沙面去寻寻故居……现在,能够看到这些沙面的旧景新貌,还是多亏了您啊,美丽的秋姗大夫……紫姨心里顿时涌起了一丝丝的感伤:费阳,你终于还是不得不……说谎了。

来到画家的家,自然是要看画的。

费阳应邀拉开隔在房子中间的那道绒布帘子……一个殿堂,展现在人们的眼前:十几幅大小不一绷在木框上的画布,似朦胧若清晰的人物、花草,无不体现出女性艺术家对光、影、形、色温存多情而忧郁的独特视角。

人物,都是女性的形象:有单纯可爱、目光充盈着无辜神情的少女;有因为极端冷漠而显得十分圣洁的自梳女;还有,很多很多幅婀娜多姿的……铃兰花。

窗外,雨无声地停了。

紫姨说,外面的空气一定难得的新鲜。

善解人意的费阳,便幽默地邀紫姨一同到小院子里去雨后赏花。

两个女孩子则请求费阳先生允许她们,留在屋里翻阅欣赏那些中国尚极为少有的精美欧版画册。

费阳对这个要求,表示了由衷的赞赏:书、画都是为了被人赏阅而存在的——慢慢看吧,孩子们……黄姐奉命帮助紫姨在院子里的轮椅上坐下,费阳亲自推着她,在这幽静的咫尺方圆中,细细品赏脚边一丛丛挂着雨露、低垂着苞蕊的白色小花……紫姨笑着问道:费先生,您只画这一种花吗?费阳却不笑:莫奈画睡莲,画了整整二十年。

紫姨几乎是单刀直入了:您家附近的后海一带,夏天的荷花可是皇城几百年的名胜呢。

费先生为什么会对铃兰,那么情有独钟呢?费阳也很坦率:因为她比睡莲、荷花,更多了一分反抗的性格。

她虽然很弱小,但是,对于生命的摧残者、侵犯者,她是有毒的。

紫姨从心底发出了一声赞叹:我完全理解您,费先生。

理解您对铃兰的内心感受。

那天,雨后出霁的什刹海上空,升起了一道令人叹为观止的七彩长虹!紫姨和费阳一致认为:这是吉兆,上天赋予今天每一个人的吉兆。

她们在湿漉漉的小院子里,无声地抬头仰望着那座璀璨神奇的天桥,很久很久……第二天,没有口福的几个男人,却有更加刺激食欲的耳福——小町干脆把自己的采访本儿拿出来,连说带念:对不起各位绅士,昨天中午,费阳先生在什刹海斜街一家叫‘粤来亭’的广东菜馆请客,令我多少体会到了所谓‘食在广东’的境界。

四碟爽口的岭南地方小凉菜之后,先上了一道‘猪骨煲’。

据说这是最早起源于澳门的一种民间养生汤——懂吗?先用猛火煮熟带肉大骨,汤底要事前配好枸杞、香茜米和好多秘传的佐料——懂吗?再用文火炖它整整五个小时啊——懂吗?每人捞出根大棒骨,先把高汤灌进骨管里,再用一根麦管儿来连汤吸出骨髓——懂吗?然后,还是用手抓着骨棒儿,啃那脱骨的嫩肉……啧啧,那滋味儿啊,就别提什么淑女优雅、绅士斯文了!孙隆龙不无妒忌地恭维了小町一句:这倒是再适合你不过的一道美味佳肴了!小町正说在兴头上,也顾不得反击隆龙的攻击:‘冬瓜盅’——你们八成是听说过。

可正宗的,还没吃过吧?打开那小冬瓜皮盖子,就跟打开了百宝罐子一样——里面有嫩鸡脯肉、鲜肉丁儿、大虾仁儿、鱿鱼丝儿、香菇片儿……连蒸软的瓜瓤一起舀出来——啧啧!还有一道费阳家乡的名菜,传说从明朝永历年间到现在,只有到鼎湖山庆云寺,才可以让那些大施主们品尝到的一品。

秋姗姐姐吃得最多,半盘子都是她干掉的……叫什么来着?秋姗赶紧申辩:正好它就摆在我面前嘛——就叫‘鼎湖上素’。

其实用料非常朴素,冬菇、草菇、银耳、木耳……号称‘六耳’。

这是费阳特别推荐的一道斋菜,口感十分脆爽嫩滑。

粤菜本来就不像京菜,油盐放得那么重。

不知不觉的,我就吃了好多好多……不好意思啊各位!紫姨也忍不住插话了:那费先生毕竟是肇庆大户人家的小姐,她还推荐了一种主食小吃,我很喜欢——小町又开始拼命的翻本子:叫作‘肇庆裹蒸粽’。

虽说不过就是个粽子,可制作的讲究程度,堪称‘天下粽子第一’了。

岭南人都说:‘广东肇庆三件宝,鼎湖七星裹蒸粽。

’费先生说,从秦代开始,当地农人们用新鲜竹叶包着米饭下田,那是最原始的‘裹蒸粽’了。

后来,它逐渐被发展成了当地的名小吃,要选用最好的糯米和当年的新绿豆经过浸泡,用新鲜的冬叶,加上曲酒、五香粉儿之类的佐料,裹进不肥不瘦的鲜猪肉,拿一种特殊的模具定型,包裹时刻意地做出有棱有角的形状。

然后蒸上十个小时,直到绿豆糯米猪肉完全融化在一起了……浑球儿啊,你知道什么叫‘真香’吗?隆龙被她气得放下筷子,不吃何四妈做的饭了:小町,你能不能除了让我陪你到什么南城张记姚仲梁家去,偶尔也带我到费阳家去坐坐呀——严大浦也被刺激得忍不住发问了:你们,今天在什刹海斜街的那间广东馆子……吃鱼了吗?小町正好等着继续发挥呢:广东菜,还能少得了‘鱼’——?!讲究整条清蒸,必须现杀活鱼。

可不是你吃的红烧死鱼啊……连秋姗也觉得,小町再这样忽悠下去,有点不太公平了:大浦,等你这次破了那两起,不,应该说是三桩连环套的案子,我请你去吃‘粤来亭’。

没想到,曾佐在一旁突然开了腔:我请你,大浦——一时,就这区区五个字半句话,讼棍竟差点把个严大探长的鼻子,都弄酸了……小町当然也不是白吃饭的。

她趁着费阳陪着紫姨在院子里低头赏花,抬头望虹的时候,就在秋姗的掩护下,溜进费阳的画室里,翻开了一本被压在一只画框下面的素描本。

把里面自己认为有价值的几幅素描和速写,拍摄了下来……在紫姨的那间牌室里,她出示了自己的谍报成果:十几幅素描和速写,竟都是同一个美女的形象——费阳证言自己在舞会上亲眼见到:端来毒酒的大眼睛幽灵!在费阳可谓炉火纯青的素描和速写作品中,有幽灵穿着戏装眉目传情的神态;有她叼着香烟、专注地读着脚本的样子;有她握着手镜正往脸上补妆时的背影;有她正在凝神沉思那令人惊艳的七分侧姿……还有一张,则是她正在跟身边一个小伙子说话的笑脸——那小伙子的神态殷勤备至,仿佛怀着满心的崇拜。

看情景,他像是那个大眼睛美女的跟班儿小跑腿儿,一手提着化妆箱,一手递送着大衣……小町发出一声惊叫:看,费阳画的这个小伙子,难道不像是袭击冯雪雁的那个傻瓜刺客……‘小段子’吗?一句话,把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同一个焦点上了——果然不错,那神气的两道剑眉和线条富有个性的嘴角……很明显,美女身边的小伙子,就是那个段越仁。

每一张作品右下角处的时间落款,早的是在一年以前;而最晚的,也是在大半年以前。

显然,全部都是费阳在那个艺名叫梦荷儿的女演员割腕自杀之前,亲笔所绘。

仿佛一块七零八碎的汉璧,渐渐开始断环重圆。

几个在不同时间出场的角色,开始在一团迷雾的舞台上,飘飘忽忽地牵起手来:不但已经永远沉默的持枪抢劫犯姚顶梁,生前就认识那个花穷匕首现的刺客段越仁;费阳也早就认识那个大眼睛的女伶人梦荷儿和跑龙套的段越仁!——一个强盗、一个刺客、一个目击证人,还有一个从阴曹地府跑到副市长官邸的舞会上,放毒杀人的美丽幽灵。

曾佐又恢复了以往的沉静和淡漠。

在这间牌室里,只有他和紫姨,还保留着一段历史的故事,没有对所有人公布。

他们两个人还在思虑中,思索得更深更远一些。

曾佐从广州捧回了一篓子星光。

而一点星光与另一点星光之间,如何连接一个完整的星座?他们还在思虑……孙隆龙决心再出一趟苦差——应募去当跑龙套的临时演员。

他混在那些永远一肚子怀才不遇的前辈们中间,递烟点火,竭尽殷勤、讨好、恭维之能事……显然,那个小段子段越仁和幽灵梦荷儿在他们中间,早就成了大伙儿津津乐道的话题——这小段子,我早就说他是个死心眼儿了。

人家梦荷儿,虽说也就是个三流的角儿。

可再怎么也不会看得上你一个跑龙套、当替身的小棒槌嘛……话可不能这么说,小段子刚到咱们这一行来混饭吃的时候,还真没人待见他。

就是梦荷儿对他能关照就关照。

八成,因为听说小段子是个亲妈早死的孩子,忒可怜他呗!可不是嘛,但凡有出镜的机会,梦荷儿就使劲儿把他往前推。

小段子鞍前马后地跟着叫‘荷儿姐’,也是再自然不过的。

这梦荷儿突然割腕自杀,把咱们小段子的魂,也给‘割’断了似的。

他一准儿是气昏了头,才突然去演了那出‘荆轲刺秦’的好戏……我看啊,那小段子可不是因为昏了头,才冒死上演了那一出。

相反,他是因为比谁都明白,才横下一条心杀出场的!相信我的话,小段子啊,人小鬼大着呢,他心里比谁都明白!德宝大哥,您把戏码儿说白一点儿行不?他一个小屁砬子,能‘明白’什么啊?人家梦荷儿,好歹还是个权势大人物金屋里藏的‘娇’,他小段子就是知道点什么,又能把人家怎么样?!再说,没有点儿靠山,哪个女孩子就能想红便红,想紫就紫呢?听说梦荷儿自杀前,靠上个‘后台老板’。

还听说公司已经定下了一部本子,决定让她出来演女主角的。

小段子高兴还来不及呢,跟着这位‘荷儿姐’,他不是多少也能混上一段‘开口戏’啦!问题是,谁把梦荷儿给逼得非去割腕儿寻死不可……我把戏码儿都说到这个程度了,该听明白了吧?行了,不能再嘞嘞啦——祸从口出,祸从口出……孙隆龙就盯死了这个后悔祸从口出的老替身演员德宝大哥。

收了工,他便死乞白赖的,说什么也要请人家去吃夜宵喝小酒。

这个叫德宝的,是个爽快性子的东北人。

生得膀大腰圆,一副好身子骨,可惜就是没读过几天书。

前脚说完祸从口出,后脚几杯衡水老白干落肚,就又接着嘞嘞开了:我跟小段子交情不错,大抵知道他为啥拼死要演‘荆轲刺秦’那么一出。

还不就是他认定了……梦荷儿的死,跟那位副市长夫人有干系呗!德宝大哥,你瞎编呢吧?人家堂堂的副市长夫人,还能够跟梦荷儿一个小戏子过不去啦?我跟你说吧孙老弟,梦荷儿死了以后,小段子的心,就不在争角色出镜上边了。

他跟我说过,他亲眼看见了……来来来,满上,满上……德宝大哥,您接着说,小段子都看见什么了?小段子就跟我一个人说过,梦荷儿寻死前的几个星期,就已经打不起精神来了。

出事儿的那天下午,又没有按时来拍戏,把导演都惹火了。

小段子是担心有什么不妥,晚上才到梦荷儿家去了。

可又不好冒冒失失就敲门儿进去。

因为,他看见有个体面的女人,把车停在小金丝胡同口儿,就进了梦荷儿的小院儿。

想必是位有身份的客人,他就在外面干等了半个时辰。

等刚才那个体面女人出来时,接着,又跑出来个男人……小段子说,那个跟着跑出来的男人,一看就像是个靠溜门儿撬锁吃饭的贼。

就是那个男人好心告诉小段子,说屋子里面有个女人倒在地上,流了好多的血……小段子这才跑进去,一看可了不得啦!就是他自己雇车,亲自把梦荷儿送到医院去的。

可惜啊,太晚了!大夫说,哪怕就是早个十几、二十来分钟,说不定梦荷儿也有救呐——小段子就没跟德宝大哥您说,那个体面女人是谁吗?开始,小段子好像也搞不清楚。

就是觉得面熟,加上天黑,看不真切。

可还真巧了——有一天,一个洋人的什么文化代表团,到咱们公司的大棚子来看拍戏。

自然是有好几个中国的官场大人物也在场陪着。

正好赶上那天有我和小段子的戏,就在棚里等着听招呼呢。

那些参观的客人里面,有个特体面的高个子中国女人,跟洋人还叽哩哇拉地说洋文……就在那个时候,我看见小段子的脸色不对了。

我这可是瞎猜呵,一准,是那个会说洋文的体面女人,让他想起什么来了……那小段子后来就没跟德宝大哥您说说,他到底想起什么来了?那没说。

不过,我这是瞎猜——小段子这次玩儿命闹出了那场荆轲刺秦的好戏,终究还是为了梦荷儿的事儿。

俺们这帮‘跑龙套’的哥们儿姐的,开始也都挺纳闷儿,人家一位高高在上的大副市长夫人,怎么就得罪的着你个小段子?再说,你小段子也配人家‘得罪’吗?!这事儿,是够怪的啊——大哥,可小段子跟您那么些年,他总不会是那种吃饱了撑的要找死玩儿楞头青吧?出事前不久,小段子倒是跟我说,他又碰见了那个贼,那个给他报信说,梦荷儿在屋里流血的人。

还说,他们就是在梦荷儿的家门口碰见的……那后来呢?听说书呐?‘后来’……没啦!德宝大哥,这相片上的人,您看认不认得——孙隆龙拿出了一摞子照片。

德宝显然是开始有点迷糊了,瞧了好一会儿,指着小町在二十五号院的舞会上,偷偷为费阳拍的一张照片:这位像是见过……哦,想起来了,说是咱们这儿坐第一把交椅的摄影师赵先生留洋时的老同学——好像是个画画儿的。

她到大棚里来看过拍戏,拿着个大本儿坐在一边,给演员画像来着……那天晚上,活该孙隆龙倒霉,为了把直喝到烂醉如泥的大个子德宝送回家去,累出一身臭汗来……严大浦叫附近的小酒铺子,送来了几个小炒和两壶白酒。

他特地命令狱警把段越仁提出来,一官一犯,这两人也对着喝了一个晚上。

他们从唠家常,到聊女人……大浦本是穷人家出身,他跟底层的庶民百姓打交道,一向会表现出毫不做作的亲切、随和。

段越仁也是个苦孩子,生母病死得早,在大栅栏那家大观楼影院当个小员工的父亲,讨了个后娘。

后娘自己没有生孩子的时候,还把他当回事儿。

后来连生了三个弟妹,他的日子就不好过了……小段子长大了一点儿,就常跟父亲到影院去。

他帮忙清扫场子里观众留下的满地瓜子壳儿、掸去座椅上的灰尘……后来,还被特别允许拿个小手电棒儿,给迟到的观众带过座儿呢。

电影,曾经是他童年的幸福和梦想。

当然,多少年后,那位风光的副市长夫人冯雪雁,偏偏就选中这家北平最具历史地位的大观楼影院,来举办她策划良久的影星颁奖会。

这对于虽然是没有请柬和入场券的段越仁来说,自然是轻车熟路的一处所在了……父亲通过打点了熟人,把十七岁的段越仁送进了电影公司,跟着学习演戏。

现实绝对不是想象中那样如意,尽管他天生一副英俊的面孔,身段、高矮也长得无懈可击,却迟迟没有出镜的机会……有一次,那个叫梦荷儿的女演员拍戏的时候,不小心崴了脚。

小段子自告奋勇背着她,跑到离摄影棚大门口不远的跌打诊所去……就这样,他们开始以姐弟相称。

小段子跟这位比自己大两岁的漂亮姐姐,讲述过自己那平凡的身世。

谁知从此他的运气开始转好了一点儿。

虽说还是照旧跑龙套、当替身,机会却多得多了……亏了这位梦荷儿姐,总把自己硬往导演和摄影师的面前送。

他从此便像个小跟屁虫儿似的,守候在梦荷儿的身边,提个化妆箱拿个衣裳、跑个腿儿买个香烟啥的,知道的事情,自然也就多了一些……梦荷儿大约是在去世前的一年左右,被一个有权势的大人物给看上的。

好像就是在那位大人物的家庭舞会上,大人物对梦荷儿是一见钟情。

那天,也好像是电影公司派梦荷儿出场,去陪大人物家的客人跳跳舞、说说话的。

那大人物还为梦荷儿在什刹海的小金丝胡同,置了座西洋门楼的小院儿。

院子不大,房间也不多。

房子建得很精致,装修布置是时下流行的中西合璧样式。

里面的家具,也大多是洋货……小段子印象最深的,就是一张大得足能并排躺下四个大人的席梦思床——床帮是金属的,镀得就跟真金似的。

气派得就像拍电影用的大道具一样……小段子说,自己长这么大,还是头次见识到呢!段越仁跟大浦说:自己好歹也在这影界的圈子混了几年,说透了,那一个个梦想着出人头地的男优女伶,他们的成功之路,谁都有着一番难以启齿的心酸历程。

自己呢,当然是一百个理解梦荷儿的选择……因此,他从来不多问一句自己不该问的话,只是一如既往的守候在她的身边。

梦荷儿搬家到小金丝胡同去的时候,谁都没让帮忙,就是叫他小段子一个人去了。

公司里直到现在,也就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了梦荷儿那个秘密的住所。

可是,直到最后,梦荷儿也没有让小段子见过那位神秘的大情人。

梦荷儿出事的那天,她下午就没有按时来拍戏。

一想到最近她经常没精打采的,还常常不是一个人发呆,就是表演净出错儿。

小段子放心不下,晚饭后就到小金丝胡同去了。

他从来不敢在梦荷儿没有招呼自己的时候贸然前往,就在夜色中的胡同里,犹豫不决着……后来,他看见了一辆玫瑰红色的卧车,在离梦荷儿家门口不远的地方停下。

车里走出一位看样子好高贵的妇人,她身材高高的,手里提着一只在夜色下幽幽闪光的银色皮手袋——显然,那位高贵的夫人没有带着司机,是自己开车来的。

咱北平城,可没有几个女人自己会开车呢。

小段子感叹道。

他接着告诉大浦,那女人径直推门就进了梦荷儿家的院子。

自己当时直纳闷,梦荷儿怎么就不关好院子的大门呢?八成,就是在等待这位高贵女客人的到来?小段子扛着寒冷,哆哆嗦嗦地站在外面,大约过去了半个多时辰。

梦荷儿平日里喜欢吃稻香村的核桃酥,半斤的小纸包提在手里,都快叫自己给晃悠散了,那高贵的妇人才走出门。

只见她大步流星地直奔那辆玫瑰红色的汽车,开门往里一钻,打着了火儿便扬长而去。

小段子一看,梦荷儿的大院门,压根就没有被关上,这才朝她家走去……刚到门口,竟又跟一个全身黑衣的家伙撞了个满怀!那人被小段子本能地一把抓住了肩膀——只要看那家伙裤脚儿扎得利利索索的一身行头,便知是个翻墙上瓦、溜门撬锁的贼嘛!出人意外的是,那贼却没有挣扎,倒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他张皇失措地指着屋里对小段子说:先生您快进去看看吧,屋里有个漂亮女人倒在地板上,流了好些的血……我是个贼,不过今儿个可是什么也没敢拿!我可是不敢见差人的。

您赶紧的,该救人救人,该报警报警吧!小段子看着那贼人惊惶的表情,觉得不像是瞎说,便松开手自己赶紧进了梦荷儿的院子,直奔亮着灯光的南房,推门一看——梦荷儿倒在血泊里,手腕子被一把样式挺特别的小刀子,割开了……小段子说,自己永远也忘不了……梦荷儿姐那张苍白得就像汉白玉石一样的脸。

就是被关在这监房里,做梦也还是会时常看见她最后时刻的面影。

当时,梦荷儿的鼻息已经微弱得都快试不出来了。

他从那张大席梦思床边的地板上背起她时,看到床上的确是扔着半张纸——这就是后来东城警察分署来人勘查现场,断定梦荷儿是自杀无疑的证据——死者本人的绝命书了。

虽然仅仅是半张纸,但留在上面的话语和她本人的亲笔落款,明明白白写的就是决心去死——那么一个意思。

那封绝命书,像是写给某个人的一封信。

残留的纸张上,还留着望你今后好自为之……之类的告别之语。

可是,被撕去的那上半张绝命书,到底写的是什么?又为什么不见了?这信中的那个你,又是谁呢?为什么一封临终前的书信,偏偏就没有了上半张?到底又是谁,偏偏要留下足以证明梦荷儿确实是自杀的那后半封信呢?对此,小段子始终是无法释然的。

他后悔当时一心只想着,赶紧去看看梦荷儿出了什么事情,便没有扣住那个发现了出事现场的贼人,好问清楚他,到底还看见了什么?后来呢,小段子手忙脚乱地用块绣花枕头套儿把梦荷儿的手腕子缠住,背起她往外跑……天晚了,往胡同口外跑了快十分钟,好不容易才拦住一辆黄包车,紧赶慢赶地往最近的一家医院送。

当他最终被大夫告知流血太多,已经晚了的时候,还直在心里后悔,要是当时拦住了那个开着汽车来过的高贵妇人,把人往医院送,荷儿姐这一条命,一准儿就保住了啊……可再往下想,他就想得更深、更远了——难道说,那位高个子的贵妇人就跟梦荷儿的死,没有一点直接关系么?为了解开这个谜团,小段子开始有事没事,晚上就到小金丝胡同梦荷儿的家门口转悠儿……他期待着,还能够遇见那个黑衣贼人,把事情的真相告诉自己。

无独有偶,那黑衣贼人也怀着一个同样的目的,隔三差五地跑到这一带来转悠儿。

但是,他等待的不是段越仁,而是那位贵妇人……当这两个男人再次在黑暗中相遇以后,他们很快就结成了一个黑暗的同盟:一起找到那个当天晚上出现在梦荷儿家里的高个子贵妇人。

那个黑衣贼,就是后来因为当街持枪抢劫未遂,反而被副市长夫人冯雪雁的汽车,活活给撞死的姚顶梁。

姚顶梁生前亲口告诉段越仁:那天夜里,自己从后墙翻进梦荷儿的院子以后,只见正北房的灯亮着。

窗帘儿上印着一个烫着短发的女人高高的侧面身影,里面并没有任何发生争执的声音或扭打的动静。

只见那个女人,就是那么一动不动地站着,跟个假人儿似的——她微微低着头,好像是在看着脚前的什么东西——就这么一个姿势,站了好久好久……直到姚顶梁在墙根儿都蹲麻了腿,那女人才终于走出房门来。

等人家出了院子,发动了汽车,他才敢站起身来,接近了正北房的窗户……看到的,竟是还有一个倒在屋里地板上流血的年轻漂亮的女人。

姚顶梁还对段越仁发誓,自己是个从来不敢跟血肉官司沾边儿的小毛贼。

仅仅在门口,捡到一样小东西。

是他亲眼看见,从那个贵妇人身上掉下来的……姚顶梁后来跟小段子一道喝酒的时候,让他看过了那样小东西。

这时,严大浦打断了段越仁的话:一块白丝绸绣花、绣字的手帕子,对不对?小段子——那段越仁第一次露出了惊讶的眼神儿,也许他是在心里边感叹:这北平城里,居然还有一个不吃干饭、不瞪眼儿瞎掰的警察哩!那后来的事情,段越仁说得就比较含糊了: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没过多久,我就认出她了——敢情那个晚上开着车来过梦荷儿姐家的,就是高副市长的夫人冯雪雁!可这位高贵的副市长夫人,为什么要屈尊到一个并不出名的女演员家去呢?小段子说,自己就是想知道真情而已。

正好姚顶梁说,他有个兄弟书读得好,考上了一所什么学‘机械’的技校,他正想筹一笔学费呢。

小段子就给他出主意——拿着他捡到的那块手绢,去跟副市长的阔太太要一笔堵嘴的银子。

小段子对大浦承认说:就是我帮姚顶梁写了一封信,约冯雪雁出来见面,让她花点儿钱,把自己那块手绢‘买’回去。

只要那位贵夫人心里有鬼,必来无疑。

何况这区区二百块钱,对人家一位副市长夫人,实在也算不了什么嘛。

姚顶梁丧命的那天晚上,我怕被冯雪雁发现,就站在离姚顶梁不远的地方,偷偷盯着。

只见他美滋滋儿地提着盏洋火水马灯,站在那儿傻等。

没想到,副市长夫人倒是真的开车来了!可到了约定的地点,连车都没停,‘呼——’地一家伙,就把站在马路牙子的姚顶梁,活活给撞死了!小段子叙述着当时那惊心动魄的情景,不得不停下来,让自己喘口气儿,才接着对大浦往下说:过了好一会儿,我看见冯雪雁从停车的地方回到撞人的路边儿,弯下腰看了那么一眼……姚顶梁一准是死都想不到,自己一个溜门撬锁的小毛贼,就这么莫名其妙地‘一步登天’,竟他妈的成了全城闻名的江洋大盗!一个当街‘持枪抢劫’副市长夫人的孤胆绿林!哈哈哈……唉,都是我害了他啊!严大浦接着问:姚顶梁出事以后,你和电影公司另外几个模样长得好的姑娘一起,被请到皇粮胡同二十五号的副市长官邸去,参加了八月底那场舞会,对不对?段越仁不无自豪地说:公司里有个爱为副市长夫人管这类闲事儿的马屁精,我可是花钱打点了他,才把我给顶进去充场子的。

我还是第一次见这种大世面,被那么多穿金戴银的女人们围着,说笑话呢……严大浦拿出几张照片:你看,人家记者还给你留了影儿呢。

都说这小伙子长得多帅气!只要有人捧着点儿,将来保不住有多大的前程呢……可你偏要在大观楼的影星评选会上,演上那么一出‘荆轲刺秦’。

小段子,你是吃错药了还是怎么的?你不是在那天高副市长家的舞会上,就看见我这个大胖子,穿着警官服站在那儿喝酒吗?好像你还走来,跟我一起喝了一杯啤酒,问我是不是那位‘大名鼎鼎的严探长’来着?你抱着花往冯雪雁那儿走时,不也明明看见我……就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来着?段越仁只是意味深长、不置可否地启齿微笑着。

严大浦继续语重心长地询问:我说小段子啊,你这不是成心把个鸡蛋往石头上碰?不就是成心的……自投罗网吗?还有,我问你,那天舞会上,副市长夫妇和那位出头为她‘被迫自卫’作证的女先生被人投毒,跟你有关系没有?段越仁还是意味深长、不置可否地启齿微笑着。

严大浦接着把小町从费阳家偷拍来的一幅素描和费阳的照片,同时摆在毫不掩饰狡诈油滑的这个小段子面前:这是费阳给你和梦荷儿画的像。

其实,你是早就认识这个画家女先生吧?段越仁仍然是那样意味深长、不置可否地启齿微笑着。

严大浦也笑了:看样子,你这小伙子还挺仗义的!好吧,我也实话告诉你——你这个案子,上面压得紧。

当众行刺政府高官的夫人,怕是不能随便就开了这个先例。

我的话,意思你明白。

你年纪轻轻,真值得去代人受过吗?段越仁这回不笑了:老戏上有过一句我特喜欢的台词——‘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您说‘代人受过’,这意思我还真就不明白了。

原来这世上只有一个人,值得我去代她受过、代她受死。

如今,她却已经走了,走得那么不明不白,走得离我那么远……我段越仁一条小命儿,还值得代谁去受过呢?小伙子的眼睛红了。

他突然站起身来,对着严大浦一个九十度的大鞠躬:严探长,怨不得连狱卒子都说,您是个厚道的性情中人。

今日相会,果然是名副其实。

谢谢您好酒好菜的款待,小段子该说的,今儿都对您说了。

这会儿也该回自个儿的号子里去啦——是啊,小段子真是说出了严大浦预想中更多的事实真相,唯独除了他跟费阳的关系,滴水未漏。

紫姨叫人去送信,请费阳先生到家里来吃一顿便饭——法国晚餐。

信中特别告知费阳:自己的厨娘,过去在一位法兰西驻华公使家的厨房里做过,特地想让曾在法国留学的费先生,屈尊前来指教。

这是极少有的情况——把一个外人,请到十九号院里来用饭。

费阳依时从容而来,捧着两盆花期正茂的可爱的铃兰花。

迎接她的,是整个紫町牌友俱乐部的成员。

其中唯一让她不免露出一丝惊讶的,就是便装在座的警署探长严大浦。

让所有十九号院儿的老常客们出乎意料的是,紫姨主动请这位萍水相逢的费阳女先生,参观了所有的房间……走进大客厅时,首先映入费阳眼帘的,就是那幅紫姨在副市长家舞会上花了三百块竞拍到手的女童肖像画。

这当然是女主人为了表示出对客人的敬意,特意挂在钢琴上方的墙上,一个相当醒目的位置上。

费阳并不知道,坐在客厅里那些紫町牌友俱乐部的老牌友,心里有多么地……妒嫉自己——紫姨说:费阳先生,我想请您这位美术家为我房间的布置,提点儿建议……她让秋姗推着自己的轮椅,亲自领着费阳,从大客厅开始参观家居的每个细节——十九号院儿的主体建筑,天花板很高,估计超过了一丈一。

大厅后面的两侧,共有四间门扇相对的房间:主人卧室、书房、牌室和洗浴间,分别被套建在这大屋顶下的东西两侧。

因为墙体结构的厚重,室内冬暖夏凉。

从楠木壁板镶到齐胸高的正厅,拐进宽不足三尺的走廊,左侧有房门相对的两间:窗户朝着院子向南的一间,用作主人的卧室。

一排西式的刻花面玻璃窗户,能够透进明朗的日照。

直接绷在窗扇上的,是仅宽一尺半的绿色府绸,打着细密的皱褶,显得十分女性化。

从天花板降到地板的丝绒窗帘,是猫眼绿色的,白天总是被很优雅地挂成人字型。

房间里的家具摆设,也是中西合璧式的:舒适而又实用的席梦思床上,罩着落地的大花手工织锦床罩。

临窗是雕花玲珑而繁琐的红木梳妆台,正中一面宽镜,左右两面窄镜,宽镜前是放满化妆品和梳子之类的悬空台面,左右两侧的窄镜下面,是细长的抽屉柜子……紫姨显然颇以这架梳妆台自豪。

她对费阳说,它的打造工艺堪称智慧的结晶——那两个柜子上面的小抽屉,简直就像一个有形的谜语——拉开来,一目了然的容积空间,其实仅仅是实际内存量的三分之二不足。

只有女主人自己知道,隐藏着的几个小暗屉,形状各异,可以用什么方式揭示出来。

挂放衣服的是靠北墙整块厚樟木板镶里的日式壁柜,深而宽大,从天花板一直装修到地板,空间大小错落有致。

里面几乎装满了一个富有女性的整个人生——作为年龄相仿的中年女性,费阳当然可以通过这些服装感受到,一个女性岁月的记录:从青春时代花色艳丽的衣裙,步入中年质地讲究的行头,春、夏、秋、冬,棉麻、丝绸、呢绒、皮草,新的、旧的、中式的、洋式的……可以在那里找到紫姨情感的旅途、审美的变迁、生命的辉煌与沧桑,可以看到女主人极为自爱也特别爱美的天性。

窗户朝着后院向北的一间,是主人的书房。

四面沿墙的樱桃木书架,也是从天花板装修到地板,排列着成套或单本的图书。

书脊有烫金文字的外文精装书和中国古老的线装本,费阳挺惊讶,紫姨还有收藏大量的连环画儿……有着数不清的册数。

房间的正中央,是一张明式风格的宽大书案,上面有一盏彩绿色玻璃罩子的西洋古典台灯、一部黄铜镀金的电话机,水晶墨水瓶、象牙裁纸刀、金属或木质的大小镜框,还有五支永远被削得很尖很尖的铅笔,并排放在一叠永远雪白的洋信笺右边……书斋里看不到朝北的后窗,无论白天晚上,都要打开枝型吊灯,让橙黄色的光芒充满这仅仅属于主人的咫尺方圆。

同样是从大厅进门后向右,拐进一模一样的狭窄走廊,靠北是一间大大的洗浴卫生间。

铺满雪白的防水塔伊鲁(TILE),里面安装着带兽头盆脚的西洋白磁大浴缸,带着镜子的大理石洗脸池和西洋坐式的冲水马桶。

还有供人休息、抽烟的小藤躺椅和茶几……向北开着一排窗户,虽然光线并不充足,打开来可以看到一丈开外的后院墙。

那里也不失为是一番风景:墙下的竹篱笆,夏天就会开放小碗一般大的蓝色牵牛花,含着清晨的露珠儿;墙头墙壁上,爬墙虎叶子,浓绿得令人心生怀疑……紫姨见费阳将目光停留在窗外的后墙壁上,会心地微笑了……她告诉费阳,北京秋冬的季节,那又是一番萧瑟的美——枯藤残叶仍然攀附在灰墙上,仿佛充满了无声的叹息和严峻的思绪。

为此,在室外寒冷的日子里,自己经常喜欢一个人坐在卫生间的那张小藤躺椅上,面朝着被阳光忽略的北窗,久久注视着后墙,如同是在欣赏一幅法国印象派风格的朦胧画卷……朝着北边,就是那条叫灯芯的小窄胡同。

一扇小后门儿上,常年挂着一把古旧的铜锁。

卫生间的斜对门,就是那间小牌室,窗户也是冲花园朝南的。

房间里,团团围着一张中式雕花矮腿圆桌的,是一圈深色的真皮沙发。

其中一只单人的,上面搁着个大大的圆形靠枕,厚棉布枕套上有着英国十字刺绣的玫瑰花,五彩斑斓,招人喜欢。

显然,它标志着这是女主人固定的座位。

西侧墙角处置放着一套原色的核桃木酒吧,那是一位高明的苏州籍木匠,特地寻来一张老百姓家上百年的大床,按照紫姨自己画的设计图,用老料打造出这套风格拙朴的小吧台。

只上光油不涂漆,木质本身的纹路色泽十分耐看。

还特地配着两张高脚杯形状的圆椅子,养女小町给它们起名叫吊脚凳儿。

东侧墙角则摆着一座工艺精美的西洋落地座钟,黄铜色的钟摆旁边垂着链锤儿。

钟声会在每一个正点的时候,自动发出清脆、深远的鸣响……这间牌室的窗户,悬挂着厚重的金红色丝绒窗帘。

需要打开它的时候,拉动窗户旁边环形的绳子,帘子就会巧妙地以波浪的形式向上收起,露出靠外边一层半透明的麻纱帘子。

这就是一间外国人常说的所谓美室。

费阳显然不是一个乐于轻易表示恭维的人。

但是看过这间小牌室,她微笑了……紫姨,请您让那个五岁的小丫头,住在这间屋里来吧。

其实呢,挂在您的卫5生间里也很不错……您的主客厅对于她来说,空间太大了些。

我觉得,与她那过于平凡、纯朴的形象,也不太和谐。

是不是?这是她对紫姨提出的唯一的改良意见。

在紫姨的院子里,费阳说:紫姨,我很喜欢您摆在客厅里的那几件磁州民窑的器物,更加羡慕您的……那口小井。

紫姨再一次感受到了,费阳与其他人所不尽相同的审美标准。

费先生,我真高兴您能够这样在意我这口不起眼的小井。

其实,对于我来说,它是这座院子里最珍贵的东西。

每年炎夏,我用泵上来的水浸泡瓜果;隆冬时节,我的女儿早上还能用它的水洗脸刷牙……它是我父亲在我出生那年打的一口深水井。

因为水是微甜的,父亲给它起了个名字,叫‘蜜儿井’。

等会儿我就用这蜜儿井的水,给您泡茶、冲咖啡……刚才我的那些朋友,还有我的两个老家人,他们没有一个人认真对待过我的这口小井。

我真希望,身边永远有您这样一位……成熟、冗智的同龄伙伴。

秋姗不禁暗暗感到有些惭愧。

如果不是费阳今天来到这里,自己还理解不到我们的紫姨,同样深藏着童年的难忘的记忆,如同这口大家已经司空见惯却从未在意的小井——名字叫蜜儿,泵上来的水,是微甜的……十九号院儿与主体建筑相对的,是门洞两侧并排的几间南屋。

东西两侧的围墙外面,可以看见围墙外的屋檐。

西厢房早在紫姨从外地回来入住之前,就不知道什么原因,被卖给了人家,成为门牌号二十的小院子;东厢房则是租给了孙隆龙母子的小偏院儿十八号……十九号院与大门洞并排的那几间平房里,两位老家人各占着与门洞并排靠西的两间。

养女儿小町占着靠东的两间,充做她的闺房和书房。

小町也请紫姨进去,参观了一番她的独占天地。

里面的家具摆设,一色的西洋新款式,床腿低矮的单人席梦思床,一张写字台、一只大衣柜配套的张小化妆台,乍看倒也有个闺房的样子。

可就是不能打开柜门儿和抽屉——太乱。

小町跟费阳坦白说,平时乱到一定程度时,何四妈就跑来进行一番扫荡性的大扫除。

一排朝着院子而开的传统木格子窗户,镶着明亮的玻璃,挂着彩色格子的土织布窗帘儿。

另一间被扇小门打通的房子,里面被一分为二。

大些的那一半做了小书房,里面堆满了乱七八糟的书籍报刊、从民间收集来的布老虎、泥娃娃、竹编小篓、草编篮儿……隔出一个三分之一的小间,做了这个小记者冲洗照片的暗房。

费阳说:小町子,你的房间让我想起了自己在法国的求学时代。

一个攻读西洋美术的中国女留学生……那是最令我留恋的好年华。

那天,你们在我的小院儿里,我没有请你们参观一下我的卧室和书房。

其实和你一样,我也收藏了不少类似的民间玩具。

以后,我会送给你一些广东民间女子们,为‘七七乞巧’制做的手工艺品。

也是别有特色的呦……等到宾主都来到紫姨的小餐厅,只见橡木长餐桌上,早早摆齐了紫姨最珍爱的英国瓷器、全套银质刀叉和雪白的亚麻绣花餐巾。

两个大白铜烛台,同时点燃了十只粗大的白蜡,把小餐厅照耀得一片明亮、一团柔和。

宾主之间说上几句关于养花育草的闲话,讨论了一番房间的建筑设计和室内装潢。

何四妈用托盘端来了正好七只水晶玻璃高脚杯。

然后,当众把一瓶红葡萄酒的木塞子拔出,依次倒进了酒杯。

烛光下,那杯中深红色的液体,泛出了红宝石的色泽。

桌上的每一双眼睛,都盯着费阳从举起酒杯开始的一举一动——只见她高举酒杯,仔细地欣赏了一会儿酒的成色;然后,把酒杯的边缘凑近鼻子,闻一下酒的香味;之后用手掌温热酒杯,震荡旋转一会儿后,再闻一次;最后才将酒含入口中……她含着那口酒,却不立刻吞咽下去,吸一口气,好像在用酒漱口,却又并不吐掉,而是慢慢地把那第一口酒,咽了下去。

尊贵的女客人对美酒纯正的品质,表示的称赞:有酒香从口腔溢出,直到喉咙里也是很柔顺的,感觉非常好。

真是很地道很上品的法兰西餐前开胃酒。

然后,费阳在人们的瞩目之下,要来了酒瓶和刚才被拔出的木塞,核对着瓶上的标签与瓶塞上的数字,然后微笑着对紫姨说:谢谢您,女主人。

我真没有想到,能够在北平这样一条古老的胡同里,品尝到如此正宗的波尔多陈年葡萄酒。

严大浦永远也无法理解,这些装模作样的古怪仪式,到底是谁、为了什么发明创造的?!吃肉就大块吃肉,喝酒就大碗喝酒。

不过,这些留过洋的中国人,喝杯苦兮兮的咖啡,那些个臭讲究,居然还在去年那桩皇粮胡同的连续纵火案里,成为曾佐识破了真犯人的线索之一……如今,这位留学法兰西的大画家,又来煞有介事地表演品酒——瞧那小町子和小浑球孙隆龙两个傻瓜,还跟着人家穷学呢!摸不透紫姨这瓶老洋酒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呢?今天,何四妈的这桌菜,主题是鸡:前菜是一道鸡肉沙拉和一道乡下蔬菜鸡汤;主菜是法式冷烤鸡,其中加了一道家常菜多菲内奶油烙土豆,那放进烤箱前浸拌在土豆片里的,也是经过长时间炖煮的浓鸡汤……最后上的两种甜品,是橙子奶油蛋糕和桃子布丁,加上总让大浦认为是自讨苦吃的餐后咖啡。

紫姨事前要求自己身边的年轻人,要认真地观察费阳饮酒用餐的一举一动,说是天下事事皆文章。

果然,费阳使用刀叉餐具,从外到里,次序井然。

单是用勺子从盘子里舀汤一项,就讲究轻轻地从里往前舀,从头到尾不能弄出一丁点儿声音。

果然是居法近十年的人——紫姨心想,这顿饭,就是交学费让孩子们受点儿西方文明和贵族文化的熏陶,也值了。

大浦是不堪救药了,尤其是自家的小町,看看她平时那不修边幅的傻样儿,将来如何出得大场面、胜任大使命?!便不由脱口而感叹道:町子,如果你是费先生的干女儿,也许会被调教得比现在多几分大家闺秀的样子。

秋姗、小町和隆龙还是听话,始终都在偷偷地用眼角注视着费阳,一招一式地努力模仿着,心里还惦记着,别给老太太丢人现眼……偏偏桌上的那头儿,只听几乎是震天动地的一声哧啦——不用说了,还是从乡巴佬严大浦那儿爆发出来的。

孙隆龙被逗乐了:为了吃懂这顿法兰西菜,我在家里也临时抱佛脚,找了一本专门介绍西餐的小册子。

看了几页头就昏了——什么‘烧死’、什么‘气死’,光是解释那些个配料、佐料的洋词儿,就能把人——烦死!这一通牢骚话,把奉命为了准备这顿饭,忙了整整几天的何四妈真的要恨死了:这小浑球光是看看书,就说要烦死了——北平又不是巴黎,不要说到处奔走去备齐这顿法国晚餐需要的材料,光是设法去把这一桌子餐具从库房里取出来,一件件地洗净擦亮,就折腾了整整大半天啊!今天晚上,何四妈要收拾用过的杯盘碗碟,是三百件头!世人都说,吃法餐,实际上吃的是文化,是浪漫,是一种奢侈的欧洲贵族情调——这话似乎不无道理。

饭桌上,谁也没有去触动那个敏感的话题,说得最多的,还是让严大浦觉得味道不是味道,喝法不是喝法的什么法兰西波波波红葡萄酒……一个典故,居然还扯到了千儿八百年以前。

只听那位费阳女先生一直在问小町:知道不知道,葡萄酒最早的历史,可以追溯到什么时代?葡萄酒又是什么人最先引进到中国来的?波尔多的葡萄酒,为什么质量、产量和销量,都堪称天下第一?波尔多葡萄酒有一个美丽的雅号儿,知道是什么吗?问得小町干眨巴眼睛。

自梳女的问题,好歹还算是个社会现象。

可面对这葡萄酒的学问,就有点儿让她抓耳挠腮了。

只有最后那个问题,突然被秋姗代为回答出来了:法兰西葡萄酒皇后。

费阳微笑了:终于出现了一个有心来拿一百分的人。

可是,为什么呢?秋姗回答:因为它的口感柔和、温存,酒精浓度也十分适中。

被公认为是最受女性欢迎,也最适合女性饮用的果酒。

费阳又微笑了:给你个一百分。

紫姨心里痒痒的,也想拿个一百分了:我无意中在一本闲书里,读到一段文字。

看到了关于另外一种被称之为‘澳大利亚公主’的红葡萄酒。

它的葡萄产地好像是澳洲南部的巴罗沙溪谷地区,据说是一七八八年由菲力普爵士从法国移植来的葡萄品种。

经过改良栽培的新鲜果实,用当地传统技术酿制出来后,色泽是桃红色的,口感特别清新。

而且,含着一种悦人的果香,也是欧罗巴女性们的至爱。

曾佐似乎听出了秋姗话里有话:皇后,公主——就是母亲和女儿的关系了。

可惜,我们今天是只觐见到了皇后,却还无缘瞻仰到公主的芳容啊……紫姨一声招呼:四妈,劳您去地窖,把我那瓶扎着一条粉红丝带子的酒,拿来——当费阳从紫姨手里接过那瓶澳大利亚公主时,烛光把一道粉红色的光晕,正好反射到她的脸上。

使她的表情变得有些诡异莫测了:我并不了解她……尽管她的祖籍,应该是在法兰西。

毕竟经过漫长的移植、改良和重新酿造,她成长为一个异国种族的公主了。

不过我依然对她很有兴趣,很想知道,她是怎样的一位‘公主’?除了色泽的娇艳之外,品质、味道,是不是名副其实呢?离开这文化的餐桌以后,大家聚在客厅里。

代替茶水,今天,每个人的面前,酒杯里盛着那瓶被打开的澳大利亚公主。

屋外,传来哗啦啦……的雨声——这雨,下得真是突如其来。

紫姨挽着费阳的手,在自己身边坐下:我上次到府上拜访,您说‘贵人出门多风雨’;此刻我不恭维,只说是‘人不留客天留客’了。

费阳只有继续安坐,跟众人一起品尝那瓶澳大利亚公主。

先用鼻子一闻,果然是有一种异样清鲜的果香,沁人心肺……可不知是在座的哪个家伙,开了一个不无恶意的玩笑:偷偷在费阳喝了一半的酒杯里,神不知鬼不觉地放了几滴米醋。

费阳的味觉,当然不是容易被人捉弄的,她马上就发觉了这种陷害行为,豁达地笑着说:是不是有人就在我的眼皮底下,往我的酒里放了类似醋一类的东西?这好好的‘公主’,不就变成了个妒妇啦!紫姨的钦佩是由衷的:天下无双——费先生是也。

坐在她身边的小町,做出满脸的无辜状:怎么可能呢,费先生和妈妈坐在一起,酒杯离您自己那么近。

再说,您可曾见到谁,拿了个醋瓶子来往您的酒杯里倒醋啦?要不,大家现在来做一个游戏,就是在场的所有人,把自己口袋里装的东西,都老老实实地掏出来,让费先生看看,有没有一个‘醋瓶子’——找不着,就给我们讲个自己为什么当了大都市‘自梳女’的故事。

费阳反问:那我要是找到了呢?小町回答:那就由我给您讲一个‘妈妈和女儿’的故事。

于是,包括紫姨在内,所有人都当着费阳的面,老老实实地把兜儿里的钥匙、口红、万金油盒子、硬币、钢笔、手绢儿、钱包,小香水瓶儿……起码十几样零碎东西,统统都放到了茶几上。

人们目不转睛地盯着费阳的一双手。

客厅里的气氛,突然有些异样的沉闷。

只有那只小狗子点儿,发出了不知所云的紧张的呜呜声……费阳低着头,随意地拨弄着那些小玩意儿。

出乎人们意料的事情,又发生了——费阳毅然决然地抓住了那支钢笔!只见她迅速地拧开笔帽儿和笔管套,把笔身里面的胶囊轻轻一捏——清水一般透明的两滴液体,就落在手心里了……她随即送到嘴边,伸出舌尖儿轻轻一舔,莞尔一笑:醋。

这就是你们家的醋瓶子!紫姨再次表达出了由衷的钦佩:光明磊落——费先生是也!曾佐恍然大悟。

秋姗恍然大悟。

严大浦恍然大悟。

孙隆龙恍然大悟。

这个小把戏的始作俑者小町,同样也是恍然大悟——她当时也仅仅是按照干妈的指派,去引导了刚才的这一幕。

可是,却连那支胶囊里吸满醋的钢笔的存在,事前都是一无所知的。

大浦指着无辜的小町:逮捕你!紫姨笑着坦白道:可别冤枉我闺女,警官。

犯人,是我这个你们认为最本份的人。

费阳也笑了:我猜对了。

那么,就请小町给我讲个‘妈妈和女儿’的故事吧。

小町知道费阳喜欢自己,居然卖弄起来:我想,我具备成为大作家的天份。

最近,正在构思一部小说。

而且,是那类充满着……充满着无限忧伤的亲情悲剧题材。

孙隆龙不禁打了个寒战——这小町子,怎么突然变得跟那支胶囊里吸满了醋的钢笔一样啦?小町开始了她的讲述:从前啊,也就是从八百年以前开始,广州就是中国南方最重要的开浜商港。

那里是个好地方,传说中,五只神羊衔来一束稻穗,从此才有了鱼米之乡的广州城。

鸦片战争以后赔款割地,不仅仅是香港、澳门,连同广州白鹅潭的沙面一带,也成为洋人为期九十九年的租借地,因此也发展了民间对外的商贸往来。

二十五年前,广州有家大贸易商行人家的独生女儿,我就暂定她名叫‘穗’。

穗的父亲跟一家法兰西专营东方艺术品的公司长期往来,生意做得挺和睦。

穗十七岁那年,在一次接待客户的晚餐上,认识了法兰西东方贸易公司总裁的公子,一个特别钟情中国文化艺术的青年,我暂定他名叫‘左拉’。

那时,穗小姐正奉父命学习法文,而左拉公子为了继承父业,也在恶补中文。

法兰西老板接受了中国老朋友的盛情挽留,特别允许左拉在中国独自逗留半年,强化中文的口语能力,并将他在华的一应生活琐事,拜托给了穗的父母。

左拉与穗两人之间,便水到渠成地产生了恋情……好听不好听?小町讲述了一半,突然打断自己,不太自信地询问听众们。

大家面面相觑,不知是说实话好,还是不说实话的好——这样的构思,实在是与晚报副刊上连载的肥皂沫儿言情小说,大同小异。

费阳到底是个诲人不倦的教育家,她十分宽厚地鼓励小町道:不错不错,开篇就还是挺吸引人的嘛。

后来呢?后来,半年过去,左拉要返回祖国的时刻终于到来了。

他们在香港维多利亚港的船舷边挥泪告别。

两人相约,左拉回国后即刻便向父母陈情,然后正式前来中国广州求婚。

毕竟,左拉的家世,也是路易十四王朝时代受封的名门贵族。

左拉走后,从里昂家中给穗发来过一封信。

只说是平安抵达,但最近有些‘很麻烦的家务事’亦需要解决,希望穗耐心等待自己的消息。

便从此音讯杳无……整整三个月过去了。

穗小姐却发现自己,已经是珠胎暗结……作为一个未婚的中国姑娘,更何况是独自承受着与一个异邦人‘私通’的结果,当时,穗的处境可想而知。

她只有在母亲的帮助下,回到自己乡下的外祖母身边,偷偷生下了一个如同安琪儿般的可爱女孩子。

聪明的穗,尽管对左拉的爱情,一天也不曾发生过怀疑。

来自法兰西里昂的那封信,却令她忧心忡忡、预感不祥。

最令人放心不下的,是左拉本人的安危。

因为两人在交往中,透过只言片语,穗也多少得知,左拉庞大的家族中,人际关系向来繁复错综,围绕着爵位和财产继承权的归属,明争暗斗从未中止……下定决心的日子,也就是生离死别的时刻——一个暴雨瓢泼的夜晚,穗将一张数额不菲的银票藏在襁褓里,把女儿放在了广州沙面那家法属育婴堂的门口。

穗在写给育婴堂院长的一封信里请求,让女儿生死都要戴着那把西洋小金锁;而自己,则永远佩戴着一把小金钥匙。

这是穗特地请一位荷兰首饰匠人打造的一对特殊的项链坠儿——只有自己颈上的那把小金钥匙,可以打开女儿脖子上那把小金锁。

其中,熔铸着一个年轻的母亲对孩子无限的爱怜和缱绻……小町的故事说到这里,人们看见,费阳独自一人凭窗而立,久久凝视着飒飒风雨中的院子……穗告别了热泪横流的母亲,只身一人登上了奔赴法兰西的一艘邮船……果然是应了她不祥的预感——按照信封上的地址,当穗终于找到法兰西里昂市的左拉家时,看到的竟是一座如同魔鬼城堡一般空废的大城堡。

正值盛夏,空旷无人的贵族花园里,雕塑倾倒,喷泉枯竭,一片荒凉。

只有成片成片美丽的铃兰,开放着可爱的小白花,围绕在人去楼空的古堡周围……左拉家族,终于在遗产与爵位继承权残酷无情的纷争中,家破人亡,毁于一旦。

穗滞留在了法兰西。

她开始一边勤工俭学,攻读西洋美术,一边探究左拉家族覆灭的真正原因。

经过相当长一段时间不懈的探究,这个执著而聪颖的东方女孩子帮助法兰西警方,终于查清了左拉家族的‘集体自杀’之谜,被当地报刊一时竞相传播……同时,她本人亦为西洋艺术世界的辉煌所倾倒,学无止境地逗留了下来。

光阴如梭,穗漂泊异乡整整九年。

直到父亲病故的噩耗随电报到来,穗才回到祖国故乡。

她料理完家父的丧事之后,第一件事情,就是到沙面的法属育婴堂,寻找女儿的下落……故事听到这会儿,客厅里一片寂静。

只有窗外的风声雨声,依然无止无休地徘徊不去……但是,现实并不如人意。

那个就像小天使一样的爱情的结晶,在刚满五岁的时候,被人领养走了。

这家育婴堂有一个铁的制度,就是一旦被领养的孩子,无论当初他们的亲属因为什么理由‘抛弃’了孩子,事后又因为什么缘故,要找回孩子,院方都不能把领养人的地址、姓名,告诉那些‘曾经不负责任’的家长。

但是,作为一个破例,院长嬷嬷允许穗,带走了一个在育婴堂担任育婴工作的女子——来自广东顺德的聋哑‘自梳女’,我暂定她名叫‘青’。

就是这个聋哑自梳女,亲手把穗的女儿从不满两个月,一直带到了被人领养走的那天。

穗和她那无言的伴侣青,从此开始了一个漫长的寻子之旅……小町的故事,毫不近情理地戛然而止。

秋姗发出了轻轻的抽泣……无疑,这个由单身母亲养育成人的姑娘,尤其为之深受触动。

孙隆龙竟迫不及待地追问起来:后来呢?未来的大作家,还学会卖关子了!我才没有卖关子呢,是……是我还没有编完下面的故事嘛!谁也没有料到的是,费阳突然开了口:小町子,我帮你接着往下……编——后来,一晃又是整整十三年过去,穗和青的寻找,挫折重重、毫无头绪。

穗在回国后不久,又接受了母亲去世的现实。

作为一个天主教信仰的家庭,穗的父亲一生只与穗的母亲是结为正式夫妻的。

因而也就只有穗一个人,成为法定的遗产继承人。

她和青的动荡生活,因此得到了基本的经济保障。

同时,穗依靠自己留学法国而获得的学历和知识,每到一个城市,都力争得到美术教员的工作——她喜欢孩子,尤其是女孩子。

有一天,穗和青一起在上海的大光明电影院看电影。

那是一部国产片,镜头上的一个女配角,引起了她们不约而同的注意——那张五官线条鲜明的美丽面孔。

穗从她的大眼睛里,仿佛看到了左拉特有的多情的目光;而青死死盯住不放的,是那个女演员右唇下边的一颗痣——在电影院黑暗的座位上,穗和青两只发抖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十三度春秋,对于两个出身不同的‘自梳女’来说,同样是那么宝贵,那么无价。

但她们为了一个消失在人海中的小天使,她们梦中永远的公主,锲而不舍地追寻了整整十三年啊……根据电影出品公司的所在地,穗和青自然是来到了北平。

天无绝人之路,穗遇到了曾在法国学习时的一位老朋友,此人正好在北平的电影公司担任首席摄影师。

穗因此得以利用朋友的关系,经常出入摄影棚,去注视着女儿的一举一动……穗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女儿并不具有当演员的天赋。

尽管她很有野心,可惜表现得相当平庸。

但在这位隐身在暗处的母亲心中,女儿总是最美、是最富有魅力的。

穗犹豫不决,始终没有勇气对女儿开口道出真情的原因,就是怕让外人知道,女儿是个名副其实的私生子——女儿还有梦想中的锦绣前程,就像所有步入演艺界的女孩子一样,她同样渴望着一鸣惊人。

那位担任首席摄影师的老朋友始终认为,穗总是在画那个混血女孩子的速写,无非是对‘异种族形象’的一种偏爱罢了。

那个女孩子的瞳孔,是一种十分奇特的墨绿色,完全继承了她的亲生父亲‘左拉’,那个贵族世家神秘的血统遗传。

她特别适合穿墨绿色系的服装;她的头发是金茶色的,天然地曲卷着大大的波浪……可惜在中国导演的眼中,她的形象确实不是非常理想。

但是,她那独特的妩媚,终于引起了一位大人物的注意,也最终因此而改变了她的命运……穗在离女儿住所不远的胡同,也租下一个小四合院。

她和青在等待着机会的成熟。

她们没有一天不在做着同样一个梦——她们的小公主历经苦难,终于回到家里来了。

她和两个母亲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就像几乎所有童话故事的结尾那样,‘从此过着幸福的生活’。

去年的初春时节,穗永远也忘不了,那天是二月初九。

春寒料峭,女儿突然在她自己的住所,割腕自杀了……这个谜一样地来到人间,又谜一样地告别世界的女孩子,在她那短短的生命中,最后的时刻,到底发生了什么?费阳的讲述,出现了瞬间的停顿。

紫姨可以感觉到,她是在用一种意志,压抑着内心极大的冲动:每一天,每一天,穗都凝望着那些永远默默无语的铃兰——这是她当年从左拉家荒芜的院子里,带回中国的唯一纪念。

无论走到哪里,穗和青都会认真地呵护着它们,繁衍着它们。

仿佛这一株株小小的法兰西铃兰,就是一位异国的父亲,冥冥之中对女儿发出的爱的呼唤……客厅里的沉默,更加令人压抑。

故事似乎也只能到此结束了,没有人再发出后来呢的追问。

紫姨却突然说话了:我倒是想起了一个细节——在‘穗和青’的小院子里,有一间房门紧闭的东厢房。

挂着色彩柔和的乔其纱窗帘,上面还缀着价值不菲的蕾丝花边儿。

我当时就在想象着,这一定是一间为小公主准备的美丽卧房……费阳打断了紫姨的话:穗也注意到了客人那好奇的目光。

这间‘小公主的卧房’,跟穗的卧房紧紧相邻。

穗无数次的想象着,‘小公主’穿着质地柔软的细棉布睡衣,光着脚丫趿着软底绣花拖鞋。

她临睡前总要跑到穗的卧房,钻进妈妈的被窝儿。

母女间有着说不完的悄悄话、闲话和笑话——爸爸、外婆、画报上巴黎的大衣和裙子、大观楼电影院正在上演的好莱坞新片……穗的要求不高,是么?费阳终于撕去了坚强的面纱,她开始掩面哭泣。

肩膀抽搐得就像妈妈和女儿的故事中,那个被巨大的悲情彻底粉碎了身心的——穗。

那天晚上,费阳迟迟没有离开皇粮胡同十九号院儿。

她彻底告白了自己从挺身出面为冯雪雁的被迫自卫做伪证,到舞会中自导自演了那场鬼魂放毒的暗杀未遂事件,整个过程中自己的动机和谋划……正如紫姨所预想,费阳是在摄影棚画速写的时候,很早就伺机接近了外号小段子的段越仁。

关于梦荷儿的点点滴滴,也大多是通过小段子而得知的。

刚开始,小段子单纯地认为,这位中年女画家,跟他的荷儿姐一样,祖籍都是广东,至多不过就是一位影迷。

梦荷儿出事以后的第二天,费阳曾经要求小段子陪着自己赶到医院的太平间……那是费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抚摸着成年女儿的面颊——她因为大量失血显得格外惨白,就像大理石雕塑那样冰凉沁心……但是,费阳没有在女儿的脖颈上,找到那只小金锁形状的项链坠儿。

费阳跟小段子离开医院,就马不停蹄地一起赶到梦荷儿的住处。

万万没有想到,那里已经被地方法院的一纸封条,封闭了房门。

公司方面也曾设法与梦荷儿的家庭地址联系,得到的结果却是,她的养父母——岭南一个叫江门的临海小镇上,一对清贫善良的坐堂老中医夫妇,早在三年前就先后过世了。

费阳以北平广东同乡会的名义,交给小段子五百块钱,支付了医院的一应费用。

还在西山买下一块小墓地。

那地方很僻静,是费阳自己选中的。

当梦荷儿总算被抬出了冷冰冰的医院太平间,距离她的死,已经半个月了。

因为费阳自己甚至连个朋友或同仁的名份都没有,一切也就只能让段越仁和公司的人出面打理,为梦荷儿买棺下葬。

依了这位带来巨款送梦荷儿上路的神秘女画家、女影迷和女同乡的要求,段越仁暂时没有为梦荷儿立碑。

理由是:一旦某一天找到了梦荷儿的亲人,人家也许会带她孤独的亡灵回乡。

当为数不多几位梦荷儿生前的熟人和同事,送葬后匆匆离去,费阳看见,只剩下段越仁一个人,坐在新土泛出腥味的小坟前,仿佛永无完结地在焚烧着一张张黄色的冥钱……费阳走上前去,轻轻抚摸着小伙子冷风中被吹乱的头发。

为了感谢她这真正的然而是失职的母亲,他竟俯身在地叩谢不已。

段越仁的这个举动,深深地感动了,也深深地刺伤了费阳的心。

梦荷儿下葬的那天,正是姚顶梁被副市长夫人冯雪雁开车撞死后的第三天。

就在那座小小的新坟前,段越仁亲口对费阳讲述了自己所有的发现和疑惑,以及他暗藏在冯雪雁与姚顶梁事前约定的交易地点附近,亲眼见到的那场伪装的被迫自卫——段越仁才是一场蓄意杀人事件现场真正的目击证人。

接着,就是冯雪雁得到她费阳从天而降一般及时的目击证言:被迫正当自卫……费阳的目的非常明确,自己必须零距离地接近这对高官夫妇。

她有权知道关于女儿生前的全部真相。

她要以一个小人物的智慧和勇气,去挑战这个金权主宰、全无法理的社会。

在这个时候,始终不言不语的秋姗,开口说话了:费先生,我调研了二十年前的历史资料,那场发生在里昂,轰动了整个欧洲的‘汝勒·德家族集体自杀案’——当然,小町虚构的名字是‘左拉家族’。

据说,侦破过程中非常重要的一条线索,是一个神秘的东方少女提供给里昂警方的。

当时,有一篇新闻报道描写说,那个来自古老中国的黑发女孩子,首先是在汝勒城堡的花园里,发现了大片被连根挖掘走的铃兰花……她的推测是,大量来自铃兰花球根的毒浆,被下在法国人必不可少的餐后咖啡里。

果然,根据这个推测,警探们从老男爵生前最信赖的一名老仆人位于地下室的住处床底下,找到了提取铃兰植物毒浆的简陋器皿。

老仆人在他匿藏于壁炉砖后面的遗书中说,自己亲眼目睹了汝勒·德家族成员在老男爵尸骨未寒之时,一幕幕丑恶之极的骨肉相残。

他预见到了这个名门世家无可挽救的衰败……就在这家人为了遗产、爵位之争,全体聚集在一起的时候,老仆人实施了他蓄谋已久的灭门大屠杀。

而他自己,也一起喝下了掺进铃兰毒浆的咖啡……老仆人还在自己的遗书中,不无自豪也不无伤感地说,这是自己有生之年,第一次享受到了专为主人们烹煮的咖啡……我想特别说明的一点是,费先生对铃兰植物毒素的致死量,应该是深有研究的。

事实上,在八月底那天副市长官邸的舞会上,仅从一只钢笔管中输出的铃兰原浆,远远不够致人生命于死的份量。

曾佐挂着一丝冷笑,开口了:那么说,费先生放毒不假。

但意不在谋杀,而意在……威胁喽?如果不是为了那一场‘中毒事件’的虚惊,警方也就不会跑到您的病床前,去接受您那样一个幽灵下毒的‘亲眼见证’了。

自然,我们今天也就不会有跟您一起,享用紫姨昂贵的‘皇后’、‘公主’葡萄酒的荣幸了……大浦接口调侃道:只是这酒,就是不放醋,也够酸的了。

费阳笑而不语。

笑容中含着几分得意,也含着对他人洞察力的几分欣赏。

严大浦继续发问:我还想请教费先生几个问题。

一是段越仁事前知不知道您突然决定为冯雪雁虚假的‘正当自卫’,充当了目击证人的真正目的?二是费先生自导自演了那场舞会放毒事件,段越仁事前是否知道这个计划和您的目的?三是段越仁当众企图刺杀冯雪雁,这个冒冒失失的行动,您事前知道不知道?费阳坦荡地回答:段越仁确实不知道我前面的两场……‘表演’,也就是您所指的‘正当自卫’和‘幽灵下毒’。

我也同样不知道,段越仁会去进行那场冒险的挑战。

如果知道了的话,依我的一贯思路,是不会同意他如此冒险的——毕竟,那样做的代价太大,他还年轻啊——今晚的曾佐,真不像以往那样含蓄。

也许还因为他依然担负着冯雪雁的私人律师:费先生,您知道梦荷儿生前住在小金丝胡同的那所房子,房契的名义人是谁吗?就是副市长夫妇身边那位乔秘书。

法院之所以那么快就下达了查封那所房子,其法律依据,就是那个所谓的‘房主’,提交了梦荷儿自从入住这个院子以来,从来没有交纳房租的一纸申诉。

所以,在梦荷儿自杀后的第二天上午,法院就以‘依法查封欠租房客全部财产’的名义,把可能与那位大人物发生直接关联的所有物证,最神速地封锁在任何人的视野之外。

费阳微微一怔:这一切,我都不感到特别意外。

只是,他们到底是大人物,令行禁止,做事可谓是滴水不漏呵!当然,那位乔秘书背后的真正产权人,也不会偏离我和段越仁的猜测。

严大浦插话了:那个小段子,多少改变了世人的一个成见——‘婊子无情、戏子无义’。

他什么都跟我说了,唯独自己与费先生早有交往的事实,只字未吐。

大小也算得上是个汉子呢!可是,段越仁很有可能要被判死刑。

费阳再次为之一怔:怎么会量刑那么重呢?他并没有造成人身伤亡。

照我看,那不过就是一场……挑衅而已嘛!曾佐回答说:中国还没有欧美那样完善的一部刑法法典。

就算是有那么一部法典,也并不意味着真正意义上的依法量刑。

对国家政权的代表——官僚阶级,一旦构成任何被认为是‘具有威胁性’的行为,哪怕仅仅是您所说的一场‘挑衅’的玩笑,都不会被轻描淡写、从轻处置的。

孙隆龙总算有了插上一句话的机会:再说,那个段越仁知道得太多了——关于那对高官夫妇与一个女演员的自杀内幕,一旦引起了咱们小町子这种以幸灾乐祸为生的记者的注意,真不知道会生出多么精彩的新闻效益哩……段越仁不死,便意味着有人永远不能高枕无忧啊!小町举手就用指头弹了孙隆龙的脑门一个响贲儿。

心里却在说:这浑球儿最近像是有点儿长进了,讲话也还上路子。

费阳意味深长地对曾佐点点头:是的,我想起来了——您是高子昂和冯雪雁的私人法律顾问曾佐先生。

您的话,很有现实意义。

那么,请各位在座高人指教,我应该具体做些什么吗?谈话,就这样一直继续到了天色微明。

一场暴风雨后的清晨,北平的天空,澄净得如同一个纯蓝色的幻象,一缕悠扬的鸽哨儿,掠过了皇粮胡同的上空……习惯于闻鸡而起的人们,率先享受着炎夏以来久违的清凉。

打算出门去买早点的何四妈惊诧的发现,除了昨天晚上受到了十九号院儿特别招待的那位女先生,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身影。

大客厅里,紫姨竟还坐在轮椅上,歪歪地垂着头,一动不动;其他五个人,则东一个西一个地,倒在她的周围……面对着从未有过的情景,何四妈的心口嗵嗵直跳——难道,这个被小町子自称天下无双的紫町牌友俱乐部,昨晚便被那位神秘的女先生,统统给放倒了不成?何四妈捂着胸口、屏住鼻息,轻轻地推开客厅的门……接着,复又猛地呼出一口气来——所有的人,都正发出睡梦中酣甜的呼吸。

这帮人,怎么会累成这个样——难道能比我何四妈洗了三百多个盘子,还累不成!皇粮胡同中彻夜未眠的,还有一个人——冯雪雁。

高副市长大人又是一宿未归,他的胃口,真是越来越好了:从一个三流的混血女演员,到祥和医院一个上海出身,说话嗲声嗲气的护士……再这么换下去,还不该把家里那个洗起衣服来大胸脯一颤一颤的保定村姑,也搂到床上去了?自己当初百里挑一,居然就主动挑了这么个永远也不可能进化成贵族的家伙……高子昂的父亲是个私塾先生,自幼家境清贫。

他完全是靠自己优异的成绩公派留英,回国后在燕北大学教授英语和英国文学。

那时的冯雪雁,却是燕大一支当之无愧的校花。

她不但出身名门、聪明美丽,而且性格豪爽。

人们传为美谈的另一个故事,就是她在读书的四年中,曾经先后把自己的七块手表,送给了当面表示喜欢、真漂亮的女同学。

众所周知,她那堪称辉煌的家庭背景,自然也为她的鹤立鸡群,增加了形象力度。

记得,厂桥有个总是坐在路边的瞎子给她算命说:有的人,生来家境富足,却没有聪颖和美色;有的人相反,聪颖和美色都有,却出身低微……这位小姐,是与生俱来什么都有了——这样好的生辰八字,我还是第一次测到哩!您是一个从娘胎里就带着八成本钱的有福之人。

不过,余下的那两成,我却担心您要为一个‘情’字所困。

这个‘情’字,我可不是单单指您命中的男女之情,还包括着‘人情’、‘世情’、‘性情’……如果不小心,您不但修不成百分之百的人生运势,说不定,还会为这‘情’字,把从娘胎里带来的那八成本钱,也都赔光的……冯雪雁现在回想起来,那瞎子说得还真有点道理——她几乎要把整个燕大那几届的公子哥儿加才子,一网打尽了。

那天,赶上这位年轻、腼腆、其貌不扬的高子昂先生讲课,她举手要求到黑板上去写个造句。

谁都没有想到的事情发生了:I do love you and I would like to marry to you?Mr Hao?(我爱你,我要嫁给你,高先生。

)黑板上一行简单而词义确切的英文,霍然于众人眼前。

许多人直到现在,也依然能够感受到冯雪雁那火焰一般的人格魅力。

她的确与众不同,包括曾佐这样的人,也曾那么欣赏她的活力、想象力和运作力。

但是,冯雪雁还是被厂桥那个老瞎子不幸言中了:感情用事。

根本就不理解属于丈夫那个平民阶级的价值观和审美观。

那绝对不是靠留英留法镀金镀银,便能够改变的种姓的血液——丈夫最终还是要钟情于那些小家碧玉、市井钗环。

他可以当面对你百依百顺,面带羞涩地全盘接受你的家族势力给予他的社会机遇。

他的骨子里,仍然是个传统的中国知识分子。

但凡象征着地位、虚荣和实惠的官场功利、世俗甜头,他统统稀罕。

虽然他也会因为你的机敏、你的见识、你的才华,你那一身平庸小女人根本不可能具备的品味,由衷地崇拜你。

但是,他永远也不会真正的爱你——这就是一个无法改变的事实。

结婚许多年来,作为妻子,冯雪雁成就了丈夫,也一直支配着丈夫。

这种主宰者的地位,持续到了父亲去世以后不久……这个曾经唯妻命是从的高子昂,已经通过冯雪雁举办的一场场社交舞会、岳父出面做东的一次次宴会,就像一只无声无息埋头苦干的蜘蛛,近水楼台地编织出了自己庞大而实用的人际关系网——师傅领进门,修行靠自己,他从一个北平市府的小科长,迅速平步青云地爬上来……属于他高子昂自己的力量,早在不知不觉中成长得毛丰羽满。

这就是冯雪雁不想承认,却不能不承认的无情事实。

也就是在这只蜘蛛,渐渐不再需要依傍冯家这株大树的时候,有一天,还是在二十五号院儿的家庭舞会上,电影公司派来为客人们伴舞、解闷儿的男女小艺人中,出现了那个穿着一件墨绿色丝绸连衣裙,长着一对墨绿色瞳仁的梦荷儿……当冯雪雁看到:在与梦荷儿相依共舞时,丈夫注视着她的那双眼睛,柔和的目光正是自己从未享有过的爱的注视。

这刻骨铭心的感受,开始宣告着一种深层崩溃的降临——作为一个女性,冯雪雁一点儿也不迟钝。

可她也有着无法解脱的一个精神枷锁:自己绝对不能成为一个被抛弃的……怨妇!冯雪雁,必须永远是冯雪雁。

二月初九那天晚上,高子昂居然一下班就直接回到家里,显得格外疲惫而又沮丧。

晚饭后,她代丈夫接到那个年轻女人的电话。

女人不知是真不知道接电话的人,不是高子昂,而是她的夫人;还是明明知道,偏要故意在电话中表现出近乎于歇斯底里的激动……冯雪雁听懂了她的大概意思:子昂,到今天,我已经整整四个月没有来例假啦。

我想,我肯定是有了,天哪——这可怎么办?还有一部等着我出演女主角的片子呢。

你不能再躲着我了,必须马上到我这里来,告诉我怎么办……你要是到现在,还不给我一个明明白白的答复,我就死给你看!冯雪雁放下电话,直视着高子昂那双躲躲闪闪的眼睛。

她突然觉得,这个自己当年在众目睽睽之下,大胆进攻,主动追求到手的贫民才子,竟是那么……猥琐!那么的獐头鼠目!雪雁,我对不起你。

她挺漂亮的,长得像个英国女孩子。

是她主动接近我的。

我不过就是想跟她玩玩而已。

再说,她一口咬定肚子里的孩子是我的,她有什么证据?那些小戏子,目的不就是想上两部戏,想演个主角么?原谅我,亲爱的,原谅我的轻信和脆弱。

相信我,永远只爱你一个人。

最后那句话,丈夫是特地用英语说出来的,一口无懈可击的伦敦腔。

不知是为了掩饰真实的心态,还是为了勾起他们之间那一点点美好的回忆……一个绝对古典欧洲绅士式的表演性举动,出现在冯雪雁的眼前——丈夫单膝跪地,双手握住夫人的一只手,仰视着她。

接着就把自己的面颊,痛苦不堪地压在妻子的手背上:可现在我该怎么办呢?雪雁,亲爱的,我该怎么办啊——冯雪雁愤愤地甩掉了丈夫的手。

她觉得一阵恶心,觉得脏!她默不做声地独自驾车出了家门……她早就知道了那个混血小杂种住的地方——当不久前的一天,她无意中发现账上额外地被支出了一大笔钱,就逼着一脸窘迫的乔秘书,坦白了这笔款项的去处。

乔秘书在学校的时候,就对冯雪雁这位任何一切都与自己截然相反的幸运的校花,怀着无条件的崇拜。

许多人不相信,在女性的世界里,也存在着这种不含丝毫忌妒的纯粹的敬爱。

乔秘书家境平平,相貌平平,外加才智平平。

但是她很可靠,不该说的话,绝对不说。

她是冯雪雁亲自安排给副市长担任秘书的。

于是,又表现出对上司高子昂同样的忠诚不二。

在高子昂拈花惹草的事实面前,冯雪雁自己也说不清楚——也许,是因为自己的长期未孕,使她深深地感受到了一个女性潜意识中永存的自卑。

她努力去做,事实上,还是做到了一定程度上的……妥协——对丈夫与那个混血女演员的卿卿我我、勾勾搭搭……她一直表面上佯作不知。

冯雪雁对乔秘书从来也没有一句责备之词。

相反,她就是喜欢这样的小人物——永远保持着小人物应有的本色。

如果你有什么需要同情、需要援助的事情,只要你对我冯雪雁直说,但凡我能够出手相助,就不会吝啬、不会视而不见。

她甚至能够理解并设法去满足任何人正常范围内的野心和欲望——这是早已被公认的冯雪雁式居高临下的慷慨。

然而,面对那些要挟、讹诈一类小人物惯用的无赖手段,那就对不起了——冯雪雁还是那句老话:别跟我来这一套!这是她继承父亲的为人准则:永不姑息那些小人阴暗的心理和卑鄙的手段。

万一遭遇到这样的陷害,就坚决予以消灭而且决不手软。

每个人,都有着自己不可侵犯的铁的人生境界。

对那个在电话里以死相逼的小女人,冯雪雁同样不打算做出姑息和让步。

但是,谁都不知道,那天她出门到小金丝胡同以前,还是随身准备了一张花旗银行空白的现金支票……冯雪雁在夜色中把汽车开到什刹海名叫小金丝的胡同口。

就连这条胡同的名字,都会令人联想到那个天生一头茶金色卷发的杂种小妖妇。

夜色下,她曾经怀着复杂的心情,上下端详了一分钟那座精巧的青砖西洋小门楼——这种街门,自晚清开始在古城里流行,被北平人俗称为圆明园式,反映出了当时民间的一种建筑文化倾向。

它在传统四合院的基础上,吸收了一些西方建筑的装饰形式,在西洋柱或高耸的女儿墙上面,加了些西式的砖雕:多情的石榴、葡萄,盘旋的波浪云头……门柱顶上,却放着一对象征着国粹的避邪小石狮子。

在冯雪雁的眼中,这无非是些不伦不类中西合璧的玩意儿罢了。

她生来就喜欢堪称纯粹的东西。

时下,那些招贴画上花里胡哨的改良旗袍,一度吸引了不少名媛贵妇加名伶红妓们趋之若鹜。

而她冯雪雁,从来也不屑一顾。

冯雪雁上前用手一推,两扇院门就自动打开了……哼,她这是在等他呢!冯雪雁在黑暗中发出了冷笑。

她迈着一贯自信的步伐,向亮着灯光的正北房走去……从看到那只生生割向雪白手腕的刀子开始,冯雪雁的脑海里,就只有一句话在铿锵作响,一遍又一遍:别跟我来这一套——小妖精!只要你对我说,你委屈。

你可怜。

你需要拯救。

需要帮助……但是,别跟我来这一套!别跟我来这一套!!!遗憾的是,那个小女人在她的面前,一句冯雪雁想象和期待中的话,也没有说。

她始终就是那样,一双大得出奇的眼睛,直盯盯地望着她、望着她,直到那充盈着泪水和无限幽怨的墨绿色瞳仁,渐渐地、渐渐地黯淡下去……也许,这个叫梦荷儿的小女伶,从一开始就没有料到,不是对自己曾经信誓旦旦、充满柔情蜜意的大情人闻电仓皇赶来,而是他那位以出身高贵、才华横溢且意志坚定而闻名北平城的夫人,突然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也许,想到自己处在一个渺小插足者的地位,梦荷儿她认为自己无话可说;也许,她从来就不认为,自己跟这位貌似不可一世的一品夫人,能有什么可说的——因为自己的爱情和肚子里那爱情的结晶,都是神圣不可侵犯的!究竟,在梦荷儿临终前的脑海里,曾经弥漫着怎样的思绪,使她和冯雪雁两个女人,同样都失去了唯一的,也是最后的和解的机会?至于说,那个企图用一块手绢,就胆敢跳出来叫板儿的小小毛贼姚顶梁,他与冯雪雁其人,当然就更加没有对话的任何资格了……今天,又是这样一封故伎重演的匿名信,企图跟自己进行这种愚蠢的较量!无法轻视的是,这封信写得书法流丽、措辞严谨——虽然还是关于那块手绢的事情。

跟上一封高小文化也达不到的拙劣勒索信相比,眼下的这封信,则提示出了不容忽视的科学、法理与情理的依据。

最可怕的是,写信人的目的,明显意不在金钱。

来信的大意如下——一,本人已经借助北平XX医学院的血型学研究室,确认了这块手绢上一块血迹的血型,与死者梦荷儿的血型,是一致的。

即:AB型。

而据我从医院得到的有关病历档案上得知,夫人您本人的血型则是:B型。

二,我已经在上海淮海路公共租界里的那家荷兰人开的纳纳帽店,确认了这块手绢的订购者,正是夫人您本人。

三,虽然以上事实,尚不能构成您百分之百的犯罪证据,却无疑是漂亮的新闻题材——从一个漂亮女演员神秘的割腕自杀,到一个持枪抢劫犯悲惨的葬身车轮;从一场至今罪犯扑朔迷离的舞会中毒事件,到一场令人匪夷所思的颁奖会未遂行刺……已经发生的一切,没有任何人会相信,其中毫无关联!这绝非不是一场充满血腥气息的阴谋!为此,请夫人在十月九日这一天,到燕京电影公司最近晚间无须使用的摄影大棚来。

为了表现出您的诚意,希望携您的丈夫高子昂先生一同前往。

作为交换条件公平的象征——您可以为着自身的安全,把汽车直接开进摄影大棚里面。

到时,我将为您的如期到来大门洞开。

您需要用您从梦荷儿身上和身边拿走的两件东西,来交换您自己的东西。

到时,如果您不曾出现,我们就改在报刊上相见。

高子昂见字,又开始瑟瑟发抖。

冯雪雁发出了冷笑。

当一个人,从不名一文、一无所有,一跃而变成了一个无所不有的得志者,拥有名誉、地位、女色和财富等等一切之后,那么,他失去的,往往就是起码的无畏和正气了。

因为惧怕失去一切,也就会变得惧怕一切。

也许,这就是高子昂从一个尚有可爱之处的教书匠,变成如今这么个臭男人的原因吧?高子昂,你必须跟我一起去。

这回,我不能单刀赴会了。

别忘了,这一切都是因为你而发生的!我去我去我去……但是,我们总不好带着司机一起去吧?当然是由我自己来开车。

谁不知道,你是从来不摸方向盘的。

就像你从来也不抚摸我一样,哈哈哈……冯雪雁为自己突然爆发出的粗俗放肆,朗声大笑起来——她在心里苦涩地质问自己:我冯雪雁怎么就会被逼到这么……这么一条狭窄漆黑的死胡同里?!个星期的等待,也不知道是嫌短,还是嫌长。

十月九日晚上九点半,冯雪雁几乎是揪着那个又开始瑟瑟发抖的臭男人的衣领,把他塞进了汽车后座。

这辆汽车不是政府配给他这个北平市副市长的公务用车,而是爸爸生前送给自己的最后一件生日礼物——玫瑰红色的车身,是她自己选定的。

美国福特汽车公司的中国总代理,还为此亲自向总公司本部发了一封订货电报。

他在交货的时候跟爸爸开玩笑说:您的这朵‘红玫瑰’,将是中国独一无二的。

就像厂桥那个算命的瞎子所预言,自己可以拥有与生俱来的八成幸运,唯独可能会把自己毁在一个情字上。

冯雪雁对约定的地点,当然一点儿也不陌生。

她有空喜欢过来关怀一下这里的制片事业。

她其实也在暗暗地羡慕着那些出身平民的女演员们。

尽管她们大多是为了生存,竭尽全力地置身于镜头和灯光之下。

冯雪雁有时看到她们,尽情展示着妖娆的舞姿笑颜,演绎着被典型化了的爱恨情仇……那也是一种被美化和幻化的人生啊——摄影棚,这座编织出了神话、谎言、梦想和激情的大房子啊!冯雪雁特意谨慎地熄灭了车灯,她本能地渴望保持着已有的黑暗——黑暗,往往是最安全的。

果然,耸立在夜色中的摄影棚大门,为自己的到来缓缓地向里侧的两边打开……刚刚进入门口,透过正前方的车窗,冯雪雁突然看到——一个女人卷发飘逸的剪影。

她的脸,因为背光而无法看清五官,她的背景,却是明亮的……是小金丝胡同,他们夫妇都不陌生的那座小西洋门楼。

高子昂倒吸一口冷气!那剪影的腰身、卷发……分明是半年前已经割腕自杀死去的梦荷儿啊!虽然自己并没有在她死后,哪怕是去确认一眼她的遗容,但、但……当时的一家小报,明明刊登了她的死讯和丧礼啊!女人的剪影,手臂慢慢高举起一块质地柔软的手绢,姿态优美地在头顶晃动着、晃动着……那身体语言所传递的信息,分明就是得意洋洋的……挑战!要挟!勒索!冯雪雁生平最无法容忍的下作表演!与此同时,冯雪雁听见惊恐之中的高子昂,喉头发出了颤抖的呼唤:梦……梦……荷儿……别跟我来这一套!当这个简短的句型在冯雪雁脑海掠过的瞬间,神情惶惑的高子昂,根本没有来得及制止身边刚愎倔强的妻子——她已经猛地把油门踩一踩到底,这辆玫瑰红色的福特,便向那飘逸的剪影疾速冲去……透过车前窗的玻璃,冯雪雁分明看到,自己在霎那间就接近了那荡妇可恶的鬼影——她那张扑满白粉、嘴唇血红的小尖脸,居然还在微笑!正在车头即将与人体发生碰撞的时刻,冯雪雁又仿佛看到,那天晚上,自己也是用这种冲刺的车速,随着一声金属与肉体发生猛烈相撞的沉闷的巨响,就把那个可恶的持枪抢劫犯,那个竟敢企图勒索、胁迫自己的小偷儿姚顶梁,撞得飞弹了出去,当场毙命!此时此刻,无非是一个重复动作罢了——他们都是死有余辜的讨债鬼!是这个世界上最令人讨厌的那一类弱者:乘人之危、见利忘形。

遗憾的是,那天夜里,冯雪雁并没有从那个死相丑陋的盗贼身上,搜出自己丢失在小金丝胡同西洋门楼小院儿里的手绢……这可真是大意失荆州呵,一个难以补救的失误——自己怎么就会把一块绣着名字的手绢,丢在小金丝胡同的院子里了呢?怎么就不小心,还在手绢上留下了……梦荷儿的血迹?当实现了那场被迫自卫的车祸以后,她甚至被自己的勇敢和果断,惊呆了。

直到觉得似乎有人影在附近晃动,她才匆匆把随身带来的那把比利时造袖珍手枪,塞进了这第一个勒索者的右手中。

透过稀薄的光线,她曾经看到一张表情惊恐万状的丑陋的脸,七窍同时在往外冒血……这两个月来,那张丑陋的面孔,重叠着梦荷儿如同画中人般的苍白脸庞,经常会出现在自己好不容易入睡后的梦境之中——血,血,血……浓稠的,殷红的……他们也是会流血的人……此刻,这第二轮冲刺——在进入地狱一般的摄影大棚里以后,脚下的油门尽管已经一踩到底,她却没有听到那一声金属与肉体发生碰撞时的沉闷巨响……摇晃着手绢的荡妇的鬼影,竟突然就从眼前消失了!车头直接冲向那座明亮的小西洋门楼……冲过了一块巨大帆布布景的下摆……就被一堵厚厚的软沙袋墙阻挡住,车前盖下喷起一股白烟,停止不动了。

整个摄影大棚突然灯光通明。

一台电影摄影机,从头到尾地拍摄下了这珍贵的镜头。

当然,那梦荷儿逆光中的剪影,不过就是一个很普通的特技而已,替身演员并不难完成这急速上升的动作:她在汽车即将接近自己的时候,就被挂在棚顶的绳索,嗖——地拉到了空中……黑暗中的观众,有人开始为这精彩的一幕鼓起掌来——费阳走出了大摄影棚的阴影。

出现在副市长夫妇面前的,还有费阳那位留法归来的首席摄影大师、两个不知真相的小灯光师和段越仁那位膀大腰圆的老同行德宝。

多亏了德宝那一身好筋骨,轻而易举地就用绳子,把那个体态轻盈的女替身演员,在千钧一发的当口上,一把拉到了空中……在人们的面前,当丈夫的高子昂,附送给了观众一个不够高明但寓意明显的小品:他瑟瑟发抖地一钻出汽车,揉着撞痛了的一侧肩膀,看着同样面如土色的妻子,突然,上前就是一个耳光!这个当年不名一文的教书匠,居然敢当众出手,打了民国元老的千金——堂堂冯雪雁的耳光!冯雪雁被丈夫这意想不到的背叛的一击,打得两眼直崩金花,呆若木鸡了。

还没等众人回过味儿来,副市长大人高子昂那张瘦长的马脸上,啪的也是一声脆响!这是费阳的回赠。

积蓄了她全身心的愤怒和仇恨!大棚的一角,暂时留下了两位各自历尽沧桑的中年女人。

费阳对冯雪雁缓缓地背转过身去,显然,她在克制自己内心强烈的冲动。

她用低沉的声音命令道:夫人,请告诉我——二月九号那天晚上,在你的眼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冯雪雁生平第一次感到害怕了:我没有杀害她,真的没有。

我走进她的房间时,她正用一把剃须刀……那还是我送给高子昂的一件舶来品呢……她割开了自己的手腕……她已经开始在流血了!真的,我说的都是真的……费阳的声音,如同冰凌一般:但是你没有制止她、抢救她。

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站在她的身边,看着她,眼睁睁地,幸灾乐祸地看着她,在你的脚下流尽了鲜血——将近三十分钟,对于一条受到伤残的生命,我问你,夫人,这意味着什么?!……任何人,都没有要挟我的权利!因为你天生的高贵、天生的尊严,对么?那么,生命本身的尊严何在呢?我听说,您经常自命‘贵族’。

夫人,我请问您,真正的‘贵族精神’,定义是什么?……冯雪雁,你不懂。

你这个中国小姐,还差得太远了——你也只配给那个猥琐的得志小人高子昂当幌子、当垫脚石罢了……你真可怜。

比我的女儿梦荷儿,更加可怜。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说——绝望中的冯雪雁,突然骄傲地扬起了自己卷发短短的头。

因为你不但低估了仇恨,也低估了爱情——那是你一生都得不到的宝贝。

当你落难的时候,会有一个为你冒死行刺的朋友么?不就只有一个为了开脱自己,不惜当众打你耳光的……丈夫?!你可怜透了——副市长夫人。

听到费阳这番话的冯雪雁,沉默了。

良久,目光空洞地看着费阳。

突然,她发出一声悲愤的嚎叫——那叫声,在摄影大棚空旷的天顶下,震撼得除了费阳之外,所有人都保护性地迅速捂住了耳朵。

费阳耐心地等待着对手歇斯底里的发作暂告结束。

然后,她拿出了那块绣着花体英文字母的白丝手绢……夫人,我们现在可以进行交换了。

你把‘东西’带来了吗?冯雪雁从自己的外套口袋里,拿出了一个纸包,毫无表情地递给了费阳。

纸里包着一只西洋小锁头形状的金质项链坠。

而那张包着项链坠的纸片儿,正是梦荷儿那上半封绝命遗书,开头的称呼写的是:子昂,我的爱人……仿佛是为了证明什么,费阳从自己的颈项上,摘下了一把金质的小钥匙。

当着冯雪雁的面,用那把小金钥匙,打开了小金锁——锁身被翻开两边,里面嵌着两张拇指甲大小的照片,一个大眼睛的婴儿,一个白种人青年开朗的笑脸。

冯雪雁苦笑了:那天晚上,当我从小金丝胡同回到家里,把这个造型独特的项链坠拿到高子昂面前时,他连忙对我发誓,这不是自己送给梦荷儿的礼物,而是那个混血女孩子的一个等待。

梦荷儿曾经亲口对他说,如果有一天,拿着一把小金钥匙,来打开这只小金锁的人出现了,那么,这个人就是自己的亲生母亲……显然,这是高子昂对我讲过的……唯一的真话。

冯雪雁终于接过了费阳递到自己手里的那方手绢,本能地展开来一看——雪白雪白的,上面并没有一滴血迹。

冯雪雁顿时就愣住了。

接着,她开始发出咯咯咯……的笑声。

接着,费阳竟也开始发出咯咯咯……的笑声。

从摄影大棚一个黑暗的角落里,也传出了几个不肯露面的人的笑声……坐在轮椅里的紫姨,身边站着曾佐、秋姗、小町和孙隆龙。

他们知道,这场戏,按照预想拍完了。

空旷的大棚里,远远听到这异常音响效果的高子昂,在笑声的震撼下,腮帮子上的一块肌肉又开始痉挛:冯雪雁……她们……那些女人,都疯了……疯了!严大浦笑眯眯地对高子昂说:咱们可不能疯啊,高副市长。

您是大官、我是小官,都还得接着做下去不是?谈谈吧,想出个大家都好交代的法子,您那腮帮子,也就不用老这么哆嗦啦……冯雪雁上演的这一幕接一幕,真相没有被任何一个媒体曝光。

段越仁的暗杀未遂事件,因为高子昂副市长亲自出面陈情,以确实是在那场影星颁奖会上奉命当众表演小品,小伙子无恙无惊地被放出了市警署的临时拘留所。

持枪抢劫犯的弟弟姚仲梁,到底还是用费阳义卖油画一幅所得的那三百元,就读了市机械高专。

入校后,校方认为他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

他的老母亲,还得到了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善人的生活援助。

接受了紫姨的建议,费阳带着她的自梳女伙伴黄姐和段越仁,也带着重新被开棺、火化后的梦荷儿的遗骨,远离了这座伤心的古城……冯雪雁经过几个月的北戴河疗养,入冬前回到北平后,突然又只身跑到广西一个多山的小县,落户在一座叫出梦的小庵中,剃度出了家。

那个小县城的大半百姓,是少数民族中一个叫壮的民族。

她所皈依的那座山,碰巧也是座叫西山的山。

山上有一眼自古便被称作凤泪的清泉,终年甘液喷涌不绝。

出梦庵的茶园产出的绿茶,后来被哪个闲人墨客取名叫作王妃香。

当地的人们以讹传讹,说是一位前朝京都的皇族女眷,看破红尘后到此遁入佛门。

若用那凤泪泉的水,冲泡她种的新茶,真是别有一番风味呢……只有一个为冯雪雁的离去而痛心不已的人,就是她的大学同学乔秘书。

两个月以后,也许是因为实在无法忍受那位新任副市长夫人——上海籍小护士一家子的浅薄,乔秘书终于愤然辞职。

她曾对熟人说,不过就是去探望一下自己的老同学,跑到广西那片蛮荒之地以后,便再也没有人见她返回到北平来了……皇粮胡同十九号院儿,小牌室里恢复了平静的聚会。

紫姨和秋姗,还在不厌其烦地折叠纸鹤,目标是一千只;曾佐手里的纸牌,还是那么令人眼花缭乱;严大浦呢,也还是那么昏昏欲睡;孙隆龙说,自己的私人侦探所,已经开始有人走动了,尽管还是没有接到正式的探案委托;小町抱怨,她永远也没有成为名记的机会了……秋姗说:我有个病人特别逗,说那位新副市长夫人讲话嗲声嗲气的,酸得能让孕妇省下买山楂片儿的钱。

最近,她开始亲自指挥着大兴土木,改造皇粮胡同二十五号副市长府邸了。

她要把那间冯雪雁开过舞会的西式大厅,也统统改造成卧房。

好把上海的父母、祖母和兄弟姐妹,都接到北平来过日子。

曾佐老气横秋地摇摇头:那些实在够不上有多优秀的男人,也往往会梦想着去征服世界;可世间再优秀的女人,似乎也只想去征服‘一个男人’而已。

严大浦叹了口气:唉,咱这座老皇城,多亏女人们死的死,走的走,我也就可以维持治安喽——紫姨说:这人世间的舞台,无非是‘男为欲死,女为情亡’的故事,一个接着一个地往下演呵……窗外,刮着北平隆冬凛冽的风……小点子团在紫姨脚边的地毯上,似乎是因为这世界还维持着治安,它睡着了。

睡得很香,就像个小人儿似的,居然还打着呼噜!。